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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刘国辉

 zdjphoto 2020-11-07

江湖上,鲜见刘国辉先生久矣!

手机上,有人默默转发他当年论中国画人物画的一些文章。去年年底,有人在美术报上读到他在老师方增先去世前赶去医院探望的消息……零零总总,消息细碎,背后的那个人低调得略有点神秘。

遥忆8年前。2012年的夏天,作为中国美术馆一个重要的个展,他的个展闪耀京城。靳尚谊、潘公凯、肖峰、许江、邵大箴、郭怡孮……许多江湖上如雷贯耳的名字都出现在了开幕式上。这是他的本命年。谁都看得出他的高兴。他说:“于我,生活因画画而变得有‘形’有‘色’。那份沉重已逐渐卸下,曾经的激越已化成了绵长。此生,注定要与她不离不弃、结伴而行,走向生命的远处。”他还给了大家一个期待“下一个龙年,我还在这里等候。”

一晃,一纪走过了三分之二。

大家盼得有点心焦了。

他在哪里?

一  他依然在创作

“而今,年岁大了,又离开了学校,大画几乎不画,大多是篇幅相对较小的画作。庸常的日子,画材随处捡得,那里深深浅浅的,存放着我思,我感;我的希冀,不再刻意、急迫,而舒缓、随性了。”

——刘国辉

他隐居在生活里。

他的家在南宋皇城根下。

这些日子,杭城秋意渐浓。

但他依然每周雷打不动两三次游泳。

刘国辉近照

刘国辉作品 《宗师》 (齐白石、黄宾虹、徐悲鸿、林风眠)

刘国辉1940年出生,今年正好80岁。适度的健身让他的身板依然是挺的,眼睛依然是亮的,连那头白发依然那么有风度。

他说,其余的时间,除了画画,就是追剧,听歌,背书,抄经,临帖。没有严格的时间分配,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自在如神仙。

有一度,他的画案两侧各有一台电视,多个频道同时播放,他的心、手在画画、新闻、影视……间自如切换毫无违和。

这个场景和我们印象里那个大才子的形象是契合的。

有才!潇洒!

他微笑着向我辩解:“我不是白看的。这些都是我的宝库。我的素材啊。”

我顿时想起他今年创作过一幅小品,名《夏之惑》,勾勒了一位沉静少女美好的侧影,注曰“偶观韩剧得此,藉以述怀。”

刘国辉作品  《 歌者成都》   

除了韩剧,还有音乐。

去年,他画过一幅《成都》。当你看到画面上歌手赵雷站在舞台中央,指拨琴弦,耳边仿佛马上会响起那首耳熟能详的民谣“和我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到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也不停留”,并且久久萦绕耳边……

他似乎只是顺手从生活里拈花一两枚,却也繁演成盛大花事。他似乎只是浅吟低唱人生里一点小际遇,小情绪,却也足以令人感怀到潸然泪下,温暖到会心一笑。

刘国辉作品 《美甲师》

他画的一幅名为《小雨》的女性肖像,题款完整录入了歌手朴树经典作品《那些花儿》的歌词。“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她们都老了吧/她们在哪里呀/幸运的是我曾陪她们开放……/她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

你很难想像这会是一位年届八旬的画家的手笔。很少有正统的、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会把流行歌曲的元素嵌入到传统的国画里。在一般人的印象里就审美品格而言这两者难免还是有“下里巴人”和“阳春白雪”之分。刘国辉对此却毫无成见:“生命的吟唱总是动人心魄,我们都曾经年轻过,所以我们还会被感动。”“朴树的歌词写得多好啊。青春有了惆怅,有了苦涩,才有了美的体量。”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因为他的这份感动,所以才有我们面对他的画作时的那份由衷的感动。

刘国辉作品   《朱屺瞻踏雪赏梅图》  

二  他的写意内涵更丰厚了

“我的一生都在感受生活和表现生活。

抑扬顿挫、干湿浓淡、从来都不是画的主题,人物画画的是人生,画的是生命。

——刘国辉

这些年,尽管平时刘国辉难得一见,幸而一个叫“刘国辉水墨”的微信公众号,偶尔透露一点他的若干创作情况。这是事业忙碌的女儿特地抽空为老父操弄的。公号更新的速度很慢,但对挂念他的人而言,足以从中得到慰藉。今年,公号发过一期“庚子思语——刘国辉近期作品选集”,留言里满满地流露着粉丝对他的喜爱之情。

刘国辉的勤奋和他的天才一样被公认。前些年他已过七旬还会趁美院授课的午休时间,为每一位学生速写,日积月累居然积累起几百张画稿。在一旁“陪练”的弟子盛天晔直言自己正是这样被“逼”着不敢停止追求。这些年他依然那么勤勉,不仅创作没有停止,还照样出去写生、速写。

刘国辉作品 《宾虹写山图》

他关注的题材依然宽广,既有他喜爱表现的马克思、恩格斯、毛泽东、孙中山、鲁迅和胡适、宋氏三姐妹等历史人物,也钟情于徐渭、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林风眠、张大千、蔡元培、林徽音、泰戈尔等名家高士,古代仕女、佛门弟子……但总体来说,他的视线更多投向了当下的百姓生活、平民人物。当人生的节奏放慢,远离“C位”的刘国辉,其写意人物画的内涵更丰厚,境界更松弛了。

刘国辉笔下的人物,几乎都以一种“健康,优美,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生活着,我姑且将之称为“刘氏范式的人生”。

刘国辉作品 《面店老板娘》

比如“庚子思语”里有一幅饶有意趣,名为《奶奶的相机》,一老媪肩挎背包手持相机,与孙女站立湖边,题之曰“湖边所见,如今人人都是摄影家。”画家的诙谐和对生活的热爱跃然纸端。

《春天西湖来看雨》、《西子湖畔留个影》、《湖畔书法家》、《喂松鼠的游客》……常居西湖边的刘国辉,把这些生机盎然的生活场景都捕捉、记录了下来。

刘国辉作品 《又是一个好年景》

身边各式各样的普通人似乎他都有兴趣入画,而且画得饶有兴味。《卖旧书的老人》、《羲和小馆的伙计》、《炕上的奶奶》、《顶水罐的妇女》、《街上的摇滚青年》、《摄像师》、《美发师》……《玩手机的年轻妈妈》记录了一个富有生活气息和情趣的画面。路边瞥到一对母子,画家视线的中心不是婴儿车里可爱的婴儿,而是那个身影像“练过芭蕾一样的曼妙”,这一刻正埋首于手机忙里偷闲的母亲。和记录《玩手机的年轻妈妈》类似,刘国辉常常能从大家习以为常的生活场景中捕捉到焕发光彩的瞬间,经过其艺术的提炼和加工再现给我们,引我们欣然会心。

刘国辉擅长用造型和笔墨表现女性的清新柔美。无论是哪种类型的女性,元气满满的少女,淳朴健康的《缂丝女》、《山里姑娘》、《船娘》,优雅自信的《候机的大提琴手》、《茶铺里的姑娘》、《开咖啡馆的姑娘》,都各具韵味。连上门服务的《美甲师》,那口罩掩饰不住的清新容颜、专注神情,和娴熟的手势都在他的笔下呈现得淋漓尽致,正暗合了画家的心声:“美了别人,自己也美着。”但他笔下烟火气的中老年女性,照样具有打动人的情怀。三四年前创作的《面店老板娘》正是这样的作品。刘国辉这样向我描述创作的动机“我喜欢吃面,经常去那家方老大面馆排队。那天看到女的在颠勺。颠勺这样的苦活一般都是男人干的。而此时的烟雾缭绕中油然而生一种特别的美。这一情景不由让我心动。”

三  他的爱更深沉了

“对于人物画家来说,没有比需要一个积极的人生态度更重要的了。

人物画家更需要对人生关注的热切、炽热的爱憎,而不是心如静水的冷漠。”

——刘国辉

刘国辉拥有两面,一面硬,一面软;一面冷,一面暖。当他面对他看不惯的世事时,他是硬的,冷的;当他触摸感动他的人情时,他是软的,暖的。

刘国辉曾经的遭遇在同辈画家中尤为曲折。在浙江美术学院附属中学求学的时候他的天分已在同辈中属于佼佼者,但毕业却无缘继续深造而被分配至浙江工艺美术研究所。金子掩不住光芒,年轻的刘国辉迅速在连环画界崛起,1964年作品《耕云记》获文化部全国连环画评奖绘画奖,和《昆仑山上一棵草》、《鄂伦春姑娘》、《无尽的泉源》等作品都为广大读者所喜爱。时至今日,著名画家陈丹青还在《读刘国辉老师的画》一文中回忆,出道之初,自己的雄心就是要将来做个连环画家,心里顶佩服、最想学的就是两位青年画家——北方的杨逸麟,南方的刘国辉。“我总梦想,有一天像速写那样随随便便,画出刘国辉那样的连环画。他是我心目中的标杆。”

刘国辉作品 《初春时节》 

然而,从1970年到1979年,整整9年,一个已在全国美术界崭露头角、正处于艺术创作黄金期、才华横溢的艺术家,却因那个特殊的时代蒙受不白之冤,生生地被命运抛在东海边的一个拆船工地上,以一个“劳改犯”的身份进行重体力的劳作,从此远离画笔。

真是命运的巧合,这个地方正是属于我的家乡平湖的一个滨海小镇——乍浦,是我童年时随家人出游,或和老师同学春游常去之地。这片寂寞的海,曾见证过《红楼梦》巨著首次出海走向世界,见证过官民以简陋的洋炮抵御外侮入侵,见证过孙中山先生对在这里建设一个“东方大港”寄予厚望。可当年少无知的孩童在海边拾贝嬉戏,怎知海边还发生过如此令人伤心更痛心的故事!

我和刘先生的公子、苏州国画院院长刘佳提起往事曾相对唏嘘。年仅4岁的他,从此离开父母倚仗奶奶庇护,备尝生活的艰辛……

刘国辉作品 《齐白石》 

往事如风。回忆过往,刘国辉记得的却多是那段灰底岁月里难得的人情亮色。“那里的人天性善良,对我大都很好的。有的时候,打菜的工友会在打给我的青菜下悄悄放𠆤鸡蛋。这会让我高兴好半天。”“有时候工友为我打掩护给我争取一点自由,我就到镇子上去逛逛,去书店里淘书看。我有限的一点钱都买了书,就是那段时候我读到了《马克思传》,读到了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在那茫茫海边,我确乎悟到了什么,以前,对于他俩太不了解了。后来我画了《马克思和恩格斯》,而这画最早的情感由头,却萌生在数十年前昏暗的日子里。”

生活的磨难与被迫辍笔时对艺术的向往与思考,成为他尔后奋发向前的力量。1979年38岁的刘国辉被浙江美术学院破格录取为中国画系研究生,重操画笔。毕业后留校任教,终成为中国人物画创作、教学与理论研究上有卓越建树的大家、领军人物。

才华被荒废的9年,却也是能量集聚的9年!这一切仿佛是悖论。刘国辉就是这样——他曾经被生活所嘲弄、所伤害,但他却依然热爱生活,更紧紧拥抱生活里那些和他同样命运的普通人。体会他们的悲喜,记录他们的奋斗。一路走来,他在思考中跋涉,在笔端里共情。把砒霜品出蜜糖,把命运攥在手里。所以,与其说他是位多情的文人墨客,毋宁说他更是位铁骨柔肠的斗士、英雄。

言为心声。刘国辉曾撰文说过:“大凡优秀的艺术家都不会只关心一己的利益,而不对世界、对人生、对他人给以更多的关爱。毕加索也画《格尔尼卡》、《和平鸽》,林风眠也画《痛苦》、《悲哀》,黄宾虹早年致书康有为,结识谭嗣同,更不用说徐悲鸿的《奚我后》,蒋兆和的《流民图》。就在眼前,黄胄喜作《丰乐图》,周思聪愤而画《坑夫》,赵奇为失学儿童忧患……”这又何尝不是他自己的写照?

刘国辉作品  《画家徐希》

1981年他创作大型历史画《岳飞奉诏班师图》,用从岁月和苦难中历练过的笔,渲染了史诗般悲怆的氛围,震撼人心。

上世纪末他创作巨幅长卷《世纪潮》,对庞大的外来务工人员群体寄寓了兄弟姐妹般深深的同情和祝福,成为“新浙派人物画”的经典代表作。

而今,年岁渐增的他虽已不再进行场面宏大的主题创作,但是作品里潜藏的那份对世间的爱、那份感情,不仅未减而且更深沉了。

2015年,他美院附中时的同学挚友、著名画家徐希去世,一年后,他画下《送徐希》。

“你要远行,一声招呼不打就走了。你去了天国,我赶去北京送行,一众白发华巅,相拥而泣,伤心的都像孩子。/提笔想写,脑门一片空,情未满?才太缺?素面对白纸,惟有两行泪。你逢人就说刘某某,为我鼓而呼,而我,只有浅浅的谢。/其实,我们很少有交集,人的交往,并非只有权和利,应该还有缘,我信。/画的是最后一次见面的你,清明时近,聊寄老同学的念。”

这题记,我读一遍,眼眶湿一回。

他怀念《童年》的女儿。“蹲在沙发背上的丑小鸭,倏忽已成独挡一面的涉外律师,一眨眼一二十年去也,时间无形也有形。”

只有一种爱,是他不能落笔的。

母亲是他心底最深的牵绊。貌似柔弱的江南女子,却以惊人的勇气和毅力为命运多舛的儿子撑起一片天空。

“有一种痛,不能说,一出口,就轻。/有一种痛,不能写,一落纸,就浅了。/于是,我把它锁在心里,我乐意。/在那儿,只有在那儿,娘还和我在一起。”他倾吐他的思念,却无法把思念化作线条。

四  高岗之上,依然盛景满目

“就人物画的整体来说,我们所需要的笔墨不是拿来卖弄,而是为塑造动人的艺术形象服务的。

画了几十年的画,概而言之,‘形’‘神’而已。”

——刘国辉

虽然,大型的展览上,很少再觅得刘国辉的踪迹。公开的一些场合,也鲜少他的踪影。

名和利,对渐臻晚境的刘国辉而言,岁月早已让他轻轻放下。

他有一个公众号上的作品集自命为《向晚》。“再美妙的戏剧,也有落幕的时刻,落座做个看客,有了别一样的自在……”

刘国辉作品 《梅花欢喜漫天雪》

但今天的刘国辉,对艺术的执着从未放下。

刘国辉的造型能力超然卓著。在他的笔下,不同的人物都有不同的表现方法与艺术效果。

他曾直言“对于造型研究的退化正是传统绘画的失落,无疑这是人物画致命的内伤。在人物画中,能‘似’又能‘不似’的大致是下过功夫的美术工作者。如果只能‘不似’而不能‘似’的,就只有两种可能了:‘大师’或是‘骗子’。”虽听起来不甚顺耳却是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当代著名美术史学家和美术评论家、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主任薛永年曾高度评价刘国辉作品的艺术价值,一是立意高,即使是小品也有着真切的感动和思考;二是对源于西方的写实手段进行中国式的改造和升华,以形似求不似之似,寓丰富于简练,寓复杂于单纯;三是摆脱笔墨中心论的误导,以造型带动笔墨的新变,在控制中有潇洒,在飞动中有严谨,真正实现了“笔墨随当代”。这也代表了当今画坛、艺术评论界对刘国辉绘画艺术的普遍看法。

近些年来,刘国辉佳作频出,其中《马克思与恩格斯》、《黄宾虹》、《梅花欢喜漫天雪》、《宗师》等无疑是其中最值得品读和激赏的。毫不夸张地说,这些作品展示了中国水墨人物画的当代高度而留存在人们的记忆中。

《宗师》是刘国辉近作中的重要作品,得到业界很高评价。当然,不是因为作品的体量和多人物的群像。画作以多变的笔墨技巧,刻画了各具风采的四位前辈画家,看似随意却有序地依次站立在历史的时空中。这里不仅传递了高超艺术表现力的审美价值,同时展现的是作者对近代美术史发展路径的解读,在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论争中的选择,体现了一位有担当的画家的艺术思考。作品一经展出,就引来围观,即为《美术》杂志选用。

刘国辉作品 《马克思与恩格斯》

如今已是中国美院教授、国画系副主任的盛天晔提起先生无比崇敬:“到他这个年龄,还在研究造型的控制,真的太难得了。他还一直不停地在往前走。去年5月,首届‘太湖之春’全国当代现实题材水墨人物画名家学术邀请展开幕。刘老师带去了两张4尺整张,其中一张是《马克思和恩格斯》。这种题材国画很难表现,但刘老师塑造得那么生动,举重若轻。为此他在家起码画了四五次,草稿无数。”

刘国辉在《梅花欢喜漫天雪》的题记中写道“画一种坚定,一往无前;画一种自信,潇洒风流”,这又何尝不是他的自我写照呢?那份浩荡的激情,对艺术真美的拥抱,那种不事张扬的自信。

那个少年早成的刘国辉,那个含辛茹苦而又意气风发的刘国辉;而今,这个依然充满生机的刘国辉!这个艺术上永不满足的刘国辉!这个仍然在高岗之上的刘国辉!

我们期待着,4年以后,高岗之上的刘国辉,呈给我们满目盛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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