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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残书

 卜锦 2020-11-08

​一件古代瓷器,要是有“冲”有“奔儿”,就被称为残器,价值立马大减,要是摔碎了,那就成了瓷片,瓷片几乎没有价值,只能作为标本。古书的境遇要好一些,破了裂了、虫吃鼠咬都不算毛病,古书还讲究“顺册不顺叶”,就是说缺几叶不要紧,也不算毛病,成册的缺了才叫残书。即便是残书也依旧有它的价值,它本身的历史文物性、学术资料性、艺术代表性一样也不少。残书的价格很低,一般没什么人买,所以许多残书最后都去了造纸厂。据说,大藏书家如黄裳等人,也买残书,不过他们买的,不是孤本就是所谓的“极稀见”,这种残书是比大多数全书还要珍贵的残书。

残书也可以作标本,就是作为学习古书版本的标本。书虽然残了,但它所包含的版本信息大多还在,纸、墨、字、行、装,一样不少,从一滴海水中折射出大海。要想学习古书版本,多看、多接触古书是必然的。由于经济条件,从残书入手,就成了最佳的途径,我因此买了不少残书。赶上中国书店大规模处理残书,从五毛一本,到一块、两块、十几块,直到最后的上百块。那几年,每年在中国书店的古旧书市,都会买几千块钱的残书,数量从开始的成面包车往家拉,到最后拿在手中的几册。当你蹲在书市放古书残本的桌子旁专心挑书的时候,从你的头上、身旁掉落下一本本别人淘汰的残书,这些书里有明版、殿版,有白棉纸、开化纸,有时还有元版书。

一部古书成为残书的原因很多,一般的几册,到大部头的若干函,在阅读、搬运、出借等过程中,很容易造成书籍的散失。许多残书只有头本,或是只缺头本,据说这是当年书店的销售方式造成的。书店的伙计上门推销,带着若干部书的头本供顾客挑选,顾客喜欢的,就把头本留下,过些日子,伙计们再上门,或是收款并送来剩下的书,或是拿走头本,一来二去的过程中,阴错阳差地造就了残书。在地摊上看到一部很好的古书,内容、版本、品相,无一不好,但只有半部,小贩说,这书是在某地收的,卖主祖上是朝中的大官,传到现在,家里分家,书也分了,所以只有半部,那半部在他兄弟手里,要买还要多做工作。小贩的话不能全信,但也说出了部分残书的成因。 

把一部古书变成残书,或是把残书凑成一部全书,这种传奇,我也赶上了两回。

在一处位于城乡结合部的出租房里,有满满一大箱子一百多册线装书,是七八个书贩子合伙买来加价出售的。书是一位著名学者的身后之物,因为是做学问用的,书的版本很一般,大多是些清末、民国的通行本,石印、铅排的居多。我想要的没有几本,有几册内聚珍(武英殿活字本)还不错,再就是一部《药地炮庄》,康熙间“浮山此藏轩”本。《药地炮庄》是方以智晚年的代表作,全书包括正文九卷及总论三卷。“此藏轩本”是该书唯一的刻本,民国间有个叫王木斋的曾题记:“余二十一岁时,闻先师杨朴庵先生屡称无可大师《药地炮庄》为说《庄》第一书,即有心求之。廿余年来,仅得卷首一本。至辛亥六月,乃见有持此书求售者,欣然购之,如获异珍。首卷复缺四序一题咏。考前购残本,有此六叶,遂以补入,此书得成完本。”王木斋用了二十多年才求得一套,还是个配本,可见是书之稀见。书很稀见,可惜缺了一册,没有卷四。 

书价要得很离谱,还要求所谓“一枪打”,就是整体出售。在低矮的出租房里,昏暗的灯光下,几个书贩环伺左右,分工各不相同。有诉苦的,说书来价如何如何高,起早贪黑、东奔西走,弄来有多么的不容易。有打哈哈的,边说些行内近期的笑话,边和你讨论待会儿去哪儿吃饭,喝什么酒。有黑着脸一脑袋官司的,动不动就把书都收回箱子里,赌咒发誓说不卖了。有和你套近乎的,趴在你耳边,小声告诉书的真实来价和他们对利润的分配方案。有嘘寒问暖、端茶送水、发烟点火、递手巾板的。还有一个自始至终一语不发,只是隔段时间就去趟门口,打一顿一个正在吃苹果的三四岁的小孩儿,使其发出的哭声一直保持不断。 

一番混乱之后,终于同意了《药地炮庄》可以单卖,但是开出了一个让人没法接受的价格,这个价格相当于当时中国书店架上两部明初本的价格,是那种二十多册一部白棉纸的明初本。心里真的很想要买这部书,试着还了个价,并说:“这书缺了一本,是个残书。”听说是残书,几个书贩相视诡异一笑,说:“书是全的,那一本能找来,书价绝对不能少了。”根据以往和书贩打交道的经验,残书找全的可能性几乎是零,又是这种价格,于是毅然地放弃了。 

大约两年以后,在某书店架上又看到了这部《药地炮庄》,价格不贵,只是当年的十分之一。但只有《总论》三卷,忙问店员其他几本有吗,回答说有,过几天找出来就上架。一段时间后,那几本真的上了架,但再找《总论》三卷已经不见,店员说是有人买走了,再后来那几本也没了。

又过了两年,于某书贩处买了一批书,某书贩是那七八个书贩中的一个,最后成交的价格让某书贩很高兴,交易过后请我吃了顿饭,酒酣耳热之时,他从包中拿出一册书给我:“这是那次缺的那本书,送给你吧。”他醉眼朦胧的脸上,依旧带着前次诡异的笑容。

春回大地,冰消雪融,节后周六的劲松早市,天不亮就开始了繁忙。雪水浸湿的土堆上,某书贩正在卖两麻袋线装书,全都是残本,全都是科举考试的教辅书,随便挑,五元一本。书不怎么样,书价也不便宜,比起半年前中国书店书市上的五毛钱一本,这种书,这种价格,想要卖出去很难。一个上午,少有人光顾,某书贩却依然很悠闲地哼着“妹妹你坐船头”,看着面前的两麻袋残书。书是他大拨撮来的,其中好的他已经挑出来卖了,回了本,还小赚了一笔,这些都是挑剩下的,卖多卖少都是赚的,所以他并不着急。 

快到中午,我在逛完了所有的地摊后,来到了某书贩的摊位前,无聊地翻看着那两麻袋教辅书,边和他闲聊些行里的新闻。临走,挑出了一本《四书金丹》,一个头本,有书名叶,有序,还有《大学》和《中庸》。我给了他五块钱,某问:“你买它干什么?”我说:“这是个明版,金陵'版筑居’刻本,还是套印的。”某要过书去看了看又递给我,然后飞快地收起了地上的书,扛着两个麻袋走了。 

忘了是三年还是四年之后,在已经改叫潘家园旧货市场的同一个地方,也是时近中午,在两个正在收摊准备回家的蔚县小贩处,我又买到了两本《四书金丹》,这次是《论语》部分,书和上回的头本是一套,一样的装潢,一样的印章,这次小贩要三十块钱,我没有还价。居然又买到了两本,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满怀着美好的愿望,憧憬着再次的好运气。时间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过去,又过了将近十年,渐渐没有了憧憬,并且几乎忘掉了这个书的事情。 

网络的发展,带来了许多行业的革命,其中也有古旧书业的革命。买书,从书店、书摊,转移到了网上,有了布衣书局,有了孔夫子旧书网。一天接朋友的电话,“网说:上正在拍卖的一个书,和你的那个《四书金丹》很像。”去看,是一部《诗经金丹》,也是“版筑居”的套印本。书的前面缺了半本,中间缺一本,书叶已经糟糗,翻动就会掉落一地纸渣。可喜的是书后带着一个荷叶形的牌记。可能是因为书品不好,很便宜的价格就拍到了这部书,然后给卖家打电话,竟然离我只有几公里。开车过去,卖家竟然还是一位半熟脸的朋友,寒暄、闲聊,“这交割、卖书的朋友说:套书非常好,不见著录,国图无藏,虽然是残书,你这个价格还是太便宜了。”我说:“是吗?这些我还真没注意。”卖书的朋友问:“那你买它干什么?”我说:“我以前买过一个《四书》,和这个书是一家刻的,也是个残本……”“是不是缺《孟子》?”“……”这不是在做梦。卖书的朋友告诉我:“书已经送去了一家拍卖公司,底价定的是五千元,你要是这个价格能要的话,就去撤回来给你。”一个月以后,书拿到了,三册,一样的装潢,一样的印章,这套书凑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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