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读红楼：三春之哭

三  春  之  哭

爱读《红楼梦》的人，大约都记得宝玉梦游幻境之时，警幻仙子让小丫环给他端来了一杯茶，那茶清香异味，纯美非常，出自放春山遣香洞，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名曰“千红一窟”，而“千红一窟”，实际指的是“千红一哭”，是众多红楼娇女，日后伤心一哭。

因此，文中多述女子之哭，其中黛玉最爱哭，然，其他女子，也有楚楚可怜之时，更有面对他人痛哭之语，今天且来看看，贾府三个年长的姑娘，元春、迎春、探春，哭泣之时，又是何等样？

一、元春之哭

元春是四姊妹之中的长姐，早年因贤德而入宫，从此，一入宫廷深似海，家人皆是远路人。她的喜怒哀乐，往往难以见到，而唯一让大家以 为幸事的省亲，却成了她哭泣的专场。

那元春平时未得见祖母与母亲，一旦得见，一时满眼垂泪，只管呜咽对泣，半日，才强忍住眼泪。

及至见了父亲贾政 ，也是含泪相对，说出了自己心中的话：“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

这一段话，让读书的人，也伤心不已。平民人家，平时为衣食所惑，终日不得安闲，与父母相守，从没有不能相见之苦，元春虽锦衣玉食，然深宫之内，尔虞我诈，伴君如伴虎，须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而见了父母，心头的伤楚才得以展现，心底的话语，也才能说出来。在她看来，富贵之极，那里比得上与父母家人相守，田舍之家，虽然贫苦，却可以聚天伦之乐。

她的哭，确实是真情的流露，而父亲规规矩矩的应答，也让她明白了，就是再伤心，也只能独自吞咽生活的苦楚。

有一句话说得好：“人类的悲欢并不相同”，众人看她，是居于高处的富贵，是无人可极的荣华，而她的孤独，她的寂寞，却只有自己明白。

见了宝玉，她一言未毕，已泪如雨下。在这些她心中最重要的人面前，她无须做假，不必做出仪态端方的模样，不必显露贤德仁惠的道行，她只是一个想念家人的女子，只是一个真实可怜的孩子。

她的省亲之行，实在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哭诉，是一场无所顾忌的情绪发泄。没有这一场哭泣，她只是画中的人物，梦里的相思。

这是前八十回，元春唯一一次正式出场，没有这场戏，她是高高在上的宫妃，是脸谱朦胧的一件衣服；

有了这场戏，她才是贾府的女儿，是被牺牲的活生生的人，她的哭，不仅是她一人之泪，还是千百年间，被父母送入牢笼的所有女子的泪。

繁华盛世里，谁看得见一个女子的苦，但真实的情感，总是以最意外的方式，肆无忌惮的宣泄。

她的哭，前有古人，后也有来者。她的泪，也从不孤独，是千万不能与父母厮守的女儿的泪。

她回了深宫，她的泪还在，在每一个与她心有戚戚焉的女子眼里，心里。

二、迎春之哭

迎春是贾府的二小姐，在他人眼里，二小姐是二木头，针扎一下，也不会喊疼，她是庶出的姑娘，比不上大姐姐元春，贵为贤德妃，比不上三妹妹文采精华，她平时也难得引人注意，实在是个没多少存在感的人。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哭呢？

世人对迎春颇多诋毁之语，有的说她，嫁给中山狼，不会抗争；有的说，奶妈用了她的攒丝累金凤不归还，迎春不肯去要，实在是软弱。

但没有人注意到：错误是别人的，承受苛责之语的，却是迎春。

没有人去责骂中山狼的无情，无耻；没有人去愤慨奶妈的失职，奶嫂的无礼，却人人把责备的话，加诸于迎春。

迎春作错什么了？

她没有因为祖母疼爱弟弟妹妹而心生嫌隙，没有因庶出而自卑，没有因为自己诗词不通，而反对众姊妹谈诗论词，开诗社，反倒还一直支持她们，帮她们选韵；她擅长下棋，却从没有显摆自己的棋艺。

她对同样庶出的弟弟贾环，也一视同仁，贾环在梨香院被宝玉训斥之后，回到家，又被赵姨娘责骂，王熙凤让人拿了一串钱，把贾环送到迎春处玩。这完全说明，迎春有能力照顾好弟弟的情绪。

她对寄居贾府，多思多虑的妹妹林黛玉，也关爱有加。大家游玩，只有她一人发现黛玉不在，准备去找黛玉一起出来。这样细心的姐姐，难道不是众人应该夸赞的知心姐姐吗？

世人的鄙薄，总有些弱肉强食，总有些见风使舵，总有些给弱者雪上加霜的苛刻。

这么个让人怜惜的女孩子哭了，哭自己不幸的婚姻。然而，没有人帮助她，就是哭，也没有亲父亲母愿意听她，只有婶婶王夫人，养了她一场，耐心听她哭诉：

“那孙绍祖一味好色，好赌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将你准折了卖给我的。好不好，打一顿撵在下房里睡去，……”

一行说，一行哭的呜呜咽咽，听的王夫人及众姊妹无不落泪。

试问，她做错了什么，要受这样的苦？

如果说，她错了，那只是因为她生下来，就有原罪，她生在一个对儿女不上心的家里，从不把教养儿女放在心头的家里。

这样可怜的女孩子，为自己的命运哭泣，难道就没有人同情她吗？

我们常常也遇到不幸的婚姻，也常常抱怨命运的不公，可为什么，换成迎春，婚姻的错误，就成了她的了？

迎春之哭，是唯一一次对自己命运的倾诉和反抗，但她微薄之力，在吃人的制度之下，又何其微不足道？

我们无法帮助一个可怜的女子，但最少，我们能做到不嘲笑，不讥讽，不落井下石，不在她悲戚的命运之上，再加上刻薄无情的砝码。

三、探春之哭

探春也是庶出的姑娘，她是二老爷贾政 的女儿。黛玉初见她，就觉得她文采精华，见之忘俗。她也是贾府除元春之外，最出色的姑娘。

但就是这样一个样样不逊色的姑娘，也被人气的当众落泪。

探春因为有才，在王熙凤生病之时，代为管家。一方面，这对她是一个锻炼，一方面， 这也是王夫人看重她的一个表现，而探春，又是对家庭的发展特别重视 的一个人。因此她高兴的接了这个任务。

但一个庶出的姑娘，在众人眼里，却是轻视的对象。

她询问旧例如何处理，仆妇却说不知道，又说赏多少谁还敢争不成，明明白白睁大眼睛欺负她一个弱女子，她不软不弱的怼过去，那人闹了个大红脸，退下去了。

然而，没想到，亲妈却亲自上阵了。

原因不过是循着旧例，给了死去的舅舅二十两银子，与亲妈的期待相比，少了二十两。

于是，便有亲妈大闹回事厅之事。

惹得探春当众滚下热泪来，说：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如今因看得我，才叫我照管家务，还没有作一件好事，姨娘倒先来作践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为难不叫我管，那才正经没脸。”

探春是有大志向的女孩子，但身为女子，被社会限制了诸多才华，不仅不能出家门，就连在家里，也有仆妇轻视，亲妈辖制，一个女子成才之路，其艰难，也可见一斑。

她不得已说，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早就走了。然而，这话也印证了，一个女子，再怎么聪明灵秀，也不过是限于闺阁，无法把自己的才华，尽情展现。

即使有些微的机会，也可能被周围目光短浅的人阻碍，自觉不自觉的给她设了绊脚石，成了她的阻碍。

三春之哭，看起来，似乎是一个弱女子情绪的发泄，其实，也是成就三人命运的基调。

元春为了家庭发展，不得不牺牲自己；迎春为了父亲，也不得不牺牲自己；探春也是为了家庭。表面上看来，是为自己哭，其实，都是为了家庭。

她们不过是被家庭牺牲的女子。没有人懂得她们的苦，没有人同情她们的伤心，没有人在意她们的悲欢。

有一句话说得好：“欢笑，整个世界伴你欢笑。哭泣，只有你独自向隅而泣。”

也正如曹雪芹自己所说：“满纸荒唐言，一把心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世人谁解得了书中之味，谁解得了她们的苦？

纵使解得了书中之味，解得了她们之苦，“千红一窟”的排场，世间万万的女子，苦处又与谁说？

end

今天 是第二十三篇红楼的文章，我曾给沙鸥说，要写一百篇，希望我能坚持写下去，能经常与这些聪明灵秀的女儿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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