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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院士候选人 | 上海瑞金医院麻醉专家于布为

 风湿中心 2020-11-12

图片来自网络

他乐于看书,更善于思考,他认为一个优秀的医生就应该有自己的想法,而不是被教科书所禁锢;他提出“麻醉的哲学意义与临床意义”、“理想麻醉状态”等麻醉学新概念,使人们重新审视了这一学科;在日本留学时,他特地买来录像机录下日本新闻,不是这本身对他有什么好处,而是他想将其带回去给国内科技工作者做参考。

中国工程院2019年院士增选候选人于4月30日公布,有效候选人531位,于布为教授是其中之一。《康复·生命新知》杂志曾对于教授进行过采访,以下便是已刊登的稿件。

于布为简介

1955年生于北京。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博士后流动站导师,麻醉学专家。现任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瑞金医院麻醉科主任,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疼痛诊疗技术研发中心主任,上海交通大学麻醉学与危重病学系副主任。中华医学会理事,中华医学会麻醉学分会主任委员,上海市医学会理事,上海市医学会麻醉学分会名誉主任委员,上海市医学会外科学会副主任委员,上海市医学会疼痛学分会副主任委员,上海市住院医师专科化培训基地麻醉科专家组组长。担任《中华麻醉学杂志》、《临床麻醉学杂志》、《Anesthesia & Analgesia》(中文版)、《上海医学》等多本杂志副主编,《国际麻醉与复苏杂志》、《Cardiothorasic & Vascular Anesthesia》编委,《医学参考报麻醉学频道》主编。先后承担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资助项目9项。2007年获得广州市科技进步二等奖一项,拥有发明专利2项。

1982年考入第二军医大学攻读硕士及博士研究生,1985年获医学硕士学位,1989年获医学博士学位。1988年~1989年获医学奖学金在日本琦玉医科大学研修一年。从事临床麻醉学工作30多年。在国内率先提出“理想麻醉状态”、“麻醉诱导期高容量填充”等麻醉学新理念,创新性地提出了“麻醉的哲学意义与临床意义”这一概念。带领团队进行了一系列研究,并阐明了杏仁核在记忆的形成和巩固过程中的作用,以及静脉麻醉药丙泊酚对记忆形成过程的干扰作用,获得高度评价。

一、头脑灵活的卫生兵

尽管早已从军队转业,但现在已是一名优秀麻醉学专家的于布为仍然认为,那段军人生涯是他记忆中最难忘的片段,他的从医道路也始于那段日子。

20世纪60年代中期的“文化大革命”中,由于父亲被定为“走资派”,原本居住在北京的于布为一家被下放到甘肃。临近中学毕业、面临分配时,正好当时军队在大批招人,于是于布为就选择了参军。回忆那段时光,于布为教授向记者娓娓道来一段趣事:“当时的军队里以农村兵居多,农村兵的特点就是吃苦耐劳、会干农活、听领导的话,我属于比较少的个别的城市兵,不会干农活。举个例子来说,大葱都是贴着斜坡种的,所以要在大葱后面铲下去才能挖出来完整的大葱,我那时候不懂,就从前面铲,结果挖出来的大葱都是半截,被一顿数落。”虽然实在和“农业生产”无缘,但于布为也有他能干的一面,他见得多,看的书也多,头脑灵活,所以就被推荐到了卫生员训练班,开始了他的医学之路。作为在整个卫生员培训班里成绩最好的学生,培训结束的时候,很多科主任都想让于布为到自己的科室工作,病理科主任、输血科主任、麻醉科主任都希望把他要来,最后,还是上级领导做出了决定,于布为就此留在了麻醉科。于布为教授对记者说:“那个时候很单纯,觉得有了一个职业,于是很刻苦,因为我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不做就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

于布为读研究生纯属意外。那是国家开始招收研究生以后,于布为的一个战友想考第二军医大学的研究生,但被单位里同事们的“准硕士、候补研究生”给叫得不好意思,于是他拉着于布为一块儿参加研究生入学考试。其实于布为本来并没有打算考,但还是同意了战友的提议,于是俩人开始一起准备考试。当时距离考试日期已经仅剩一个月的时间了,但“要做就要像个样子”,于是于布为把当时新出版的一套共28本的医科院校统编教材搬回了家,在31天的时间里,每天看完一本书,并写下读书笔记,最后3天用来复习英语、政治,每天只睡2个小时。于布为清楚地记得那次考试:“考试前一晚,凌晨2点多钟的时候,我那位战友睡不着觉,跑到我楼下喊我下来遛弯,我们遛到凌晨4点半,回去打了个盹儿,然后去考试。结果我被录取,他反而没被录取,其实他考得也不错,但只招两名,他第四名。”于布为回忆道,他的考取得益于他的启蒙老师曾经告诉他每天都要做读书卡片,而他真的就按老师的要求去做,把当时能找到的所有中文期刊上的有关麻醉的文章都做了读书卡片。

读研究生的三年大大开阔了于布为的思想和眼界,而他觉得自己虽然已获得了硕士学位,属于知识分子了,但只是个“有头衔没知识”的知识分子,为此他花了一年时间广泛涉猎第二军医大学图书馆副馆(内有哲学、历史、美术、植物、动物、天文地理等书籍)里的图书,他按照图书馆借书的最高“限额”,每次借15本,15天还,拿出了当年研究生入学考试备考时的劲头,给自己规定每天必须看完一本书。一年下来,他看了约300本书,用他的话讲,“打下了一定的知识基础”。

二、"不务正业"的留学生

1988年,已是博士研究生的于布为获得了去日本琦玉医科大学研修的机会。第一次出国让于布为感觉很兴奋,但这种兴奋感很快变成了深深的思考。于布为教授回忆道:“我们一行人在日本总理府被接见,在中国大饭店入住,那是邓小平当年访问日本时下榻的地方。看什么都稀奇,就像看西洋景,很兴奋。但是到了我要去研修的单位以后,就感觉到被歧视了,因为当时中国的国民经济发展水平跟日本差得太多,很多日本人把我们当民工看。所以我和同学们会经常思考一个问题,日本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败国,中国是战胜国,为什么日本反而发展得这么好?要知道日本战后早期是非常艰苦的,每天早上一堆日本人在美军基地门口等着买用美国兵头一天晚上倒在泔水桶里的东西做成的大锅粥吃,艰苦到这种程度,这样一个国家为什么还是会比中国先进呢?这给我们的触动很大。”

为了解答心中的“为什么”,于布为开始利用各种机会寻找答案,他去参观日本的科技博物馆、新干线,甚至买了录像机,每天录下日本的电视新闻和科技节目,他觉得虽然自己不懂这些东西,但这些东西拿回国后可能对其他行业的人有用。他当时想得最多的就是,中国什么时候才能像毛主席所讲的那样,成为一个真正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国家。所以当导师邀请于布为留下来的时候,他拒绝了,因为他根本没有想过要留在日本,他要回去建设自己的国家。所以,他的日本导师这样评价他:“这个人(于布为)不是单纯来学麻醉的。”而他的一个日本同事则对他说,“你大概是我碰见的唯一的一个中国医生说要回国,而且不要再来的人。其他人都是找导师,希望能留下来,你是导师出面邀请你留下来,你都不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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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之行教给了于布为如何高效率地工作,如何有效率地组织团队、组织管理、组织所做的每一件事情,从而节约时间和人力来做更多的事情、创造更多的价值。日本也解答了于布为的很多问题——为什么同样的时间,日本走得更快、创造的价值更多、做得更好?回国后,于布为将他所学到的这些运用到工作、科室的管理上,起到了很大的帮助。

三、麻醉领域的哲学家

你也许很难相信,已是业界知名专家的于布为每天的睡眠时间只有5个小时,他常常凌晨2点钟就起床,他说道:“那会儿是最安静的时候,空气最新鲜、背景噪音最低、没有任何人打扰,我就可以静下心来读读书、上上网、写写东西、改改学生的论文,甚至就是喝喝茶,坐在那儿想事情。”这样的习惯让他比别人有更多的时间思考,从而也使他对自己的专业有更深入的见解。

独到眼光看麻醉——“麻醉的哲学意义与临床意义”概念的提出

于布为教授给记者讲道:“一般教科书会用一个三角形的三个角来比喻麻醉的三等份:镇静,使病人入睡;镇痛,使病人能够抵御伤害手术的打击;肌肉松弛,使病人完全不动,以有利于手术的进行以及麻醉医生对病人呼吸的控制。这样一种把麻醉分成三等份的描述,表面上看很合理,实际上不符合麻醉本身的内在特征。相对其他学科,麻醉这一学科有一个最大的问题是,我们应用了近200年的麻醉技术,却不知道它的作用原理究竟是怎样。麻醉的基本定义是药物产生的一种可逆的意识消失状态;还有一种麻醉是使病人保持意识存在,只是暂时阻断神经的传导。这两种麻醉有什么区别?麻醉的本质究竟是镇痛在先,还是意识消失在先?意识消失这样一种状态跟痛觉又是什么关系?”喜欢思考的于布为列出了一连串问题,并开始着手探索。

在看了大量参考文献的基础上,于布为发现很多有意思的现象,比如英国的一名麻醉学专家提出,麻醉就像电灯开关一样,或者进入这一状态,或者退出这一状态。于布为觉得这样的解释不太符合实际,但也有其合理性,他解释道:“实际上麻醉是有中间过程的,是一个自然的过程,但也可以用哲学抽象来把它定义为麻醉状态和非麻醉状态。”他接着又引出了另一个问题:“那么人的意识消失在麻醉中究竟有什么重要意义呢?痛觉、痛苦等感受的前提是在人清醒的状态下,在有意识的状态下的一种主观感受。对相关文献进行查阅、比较后,我们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在英文文献里,当病人进入全麻状态后,就不再使用‘Pain(疼痛)’这个词了,英文文献里说给病人手术就是给病人一个伤害性刺激,病人因此发生逃避反射——四肢乱动,想逃跑;血压升高,心率快——交感神经兴奋,倔强状态,要打架。这提示我们,全麻后病人意识不存在了、记忆也不再形成,就不会感觉到疼痛。而之前认为,疼痛有专门传导通路,必须用吗啡、阿片类的药物镇痛,用意识消失的药物镇静、让病人入睡,用肌肉松弛药让病人松弛。这样一来,麻醉用药就有了完全不同的解释:我们甚至可以比较武断地猜测,仅从表现来看,完全可以不用镇痛药,只用镇静、催眠药来做麻醉,把病人的反应用其他的一些药物进行控制,血压高了用一些降压的药物,心跳快了用一些使心率减慢的药物,这样会不会也成为一种麻醉?维持一个人的生命正常与否,最重要的是他的生命体征,心率、氧饱和度等等,这些体征我们用其他办法维持正常,是否可行?这是我们所进行的发散性的思维,是一种探讨。但因为常规的教科书都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讲法,所以在当时引起轩然大波,大家都觉得简直是离经叛道,如果这样的话整个麻醉教科书都得改写。”

尽管面对众多质疑,但于布为觉得这并没有错,而现在,他提出的“麻醉的哲学意义与临床意义”这一概念,即麻醉仅仅使患者意识消失是一个哲学概念上的麻醉,是不足以完成手术的,还必须抑制伤害性刺激所造成的交感内分泌反应,也即必须达到临床意义上的麻醉,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麻醉,已广为人知,为改变麻醉的用药方式、创建新的麻醉方法及改善临床麻醉的效果提供了理论基础,并深化了人们对于麻醉本质的认识。

独到眼光看麻醉——“理想麻醉状态”理念的提出

1999年,于布为提出“理想麻醉状态”的概念。这一概念的提出源于于布为对麻醉品质的追求。

于布为担任瑞金医院麻醉科主任以后,他和科里的两位老主任分工承担特需病人的麻醉,但具体实施麻醉的是同一名助手。一段时间以后,助手问了于布为一个问题:“为什么你带我做的麻醉,术后随访的时候病人都感觉很舒服,而另外两位老主任做完麻醉后,有些病人会感觉到累、疲劳,这是什么原因?我看了一下麻醉记录单,你们用的药、液体都差不多,可是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区别?”这引起了于布为的思考:“我们究竟区别在哪里?”

想来想去,于布为想到,区别在于麻醉医生所控制的病人处于麻醉时的状态——这一状态应该是一个正常睡眠的过程,而不是在梦中跑马拉松的过程。于布为介绍道:“很多麻醉医生做麻醉时,病人心跳很快,血压也比较高,也就是通过浅麻醉,使病人对伤害性刺激有比较强的感受,来维持一个看起来正常的血压和心率,这样一来全身的血管有很多部分就会灌注不良,时间一长病人就会发生代谢性酸中毒、乳酸堆积,醒了以后病人就会浑身酸痛。而浑身酸痛对正常人而言是在比如爬山、跑步、干重体力活后才有的。找到这一点后,回过头来看我们做的麻醉有哪些特征——注重外周灌注,麻醉相对比较深、血管扩张比较明显,这样一来血压就要用超出教科书所写的常规量的额外容量来维持。”由此,于布为提出了理想麻醉状态及如何操作的概念:理想麻醉状态是在人体的生理标准范围内所做的麻醉,这样第一病人不会死亡(麻醉更安全),第二麻醉更有效,第三病人术后更舒适。但是要达到这一点不主张用升压药来维持血压,或者用浅麻醉、用伤害性刺激来维持血压,提倡用补充更多液体来做。理想麻醉状态为麻醉建立了内在质量标准,已被国内同道广泛接受和认可,从而显著改善了临床麻醉的安全性和麻醉质量。

不会思考的医生不是好医生

于布为认为:“一个麻醉医生的早期发展阶段应该是熟练掌握各项技能的阶段——你如果不会打针、不会气管插管、不会动脉穿刺和深静脉穿刺,就失去了抢救病人的有效手段,那么在抢救病人时无论你学识多高都没用。而低年资主治医生阶段就应该有意识地培养临床麻醉中对各种危重、疑难病例的处理。到高年资主治医生阶段就应具备了处理各种各样复杂、疑难、特殊手术、特殊病人的能力,这时还需特别注意培养预警能力,即应该在别人看不到风险的时候看到风险。我们经常会碰到这样的情况,在巡视手术室的时候,看到病人已经处于危险前的状态了,但是很多进修医生和轮转医生还坐在那里,因为他们没有危险来临的感觉。而有经验、有预警能力的医生就会马上判断出接下来会发生危险,需要立即处理。进入高级阶段(副高、正高)以后,就应该在某一个领域或某一类疾病方面有特殊的专长,应该有自己的科研方向和课题。此外,从思维方面讲,应该敢于挑战现有的教科书,应该有自己的想法。”于布为经常会说的一句话是,“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他认为“胡思乱想”是科研突破、创新的前提,并且在教育学生时着意于培养学生养成正确的思维方法,进而做出正确的判断。他说:“这要比把教科书、指南背得滚瓜烂熟要好得多,一个不会思考的医生肯定不会是好医生。”

四、麻醉学科发展的愿景

作为中华医学会麻醉学分会主任委员,于布为教授给麻醉学科制定了5条发展愿景:第一,成为推动“舒适化医疗”发展的主导学科。于布为教授向记者解释道:“我们过去的医疗大多是在资源不足的情况下开展的,所以不能够提供充分的医疗。现在,人民群众已经有相当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了,这部分人在诊疗过程中就要求舒适、要住单间病房、要有专人陪护、要特殊的待遇,这就是舒适医疗。过去,人工流产、胃肠镜检查、扁桃腺切除等都是不麻醉的,病人要强忍剧烈的疼痛、非常不适。现在生活条件改善了以后都要求舒适,即在麻醉的前提下来做这些医疗操作。所以我们麻醉学科理所当然应该承担起主导舒适化医疗的重任。”第二,保障医疗安全的关键学科。第三,提高医院工作效率的枢纽学科。第四,协调各科关系的中心学科。第五,为社会所熟知和认可的重点学科。

围绕这5个愿景,以于布为为主导的麻醉学会提出了15项计划,包括对学科本身的调研,摸清家底的计划;自身学科建设——成立各种亚专科学组、工作组,来对应处理国际国内事务、政府事务、政府关系;网站建设——总会和各地方分会的网站以及联网;高端人才培养的“冲天计划”——选送一些博士到欧美的顶级实验室进行培养,为学科储备人才;出版物管理计划;全国范围的科主任培训计划;调研、编制学科发展报告,等等。经过一项项计划的落实,目前已经收到了明显的效果,比如获得的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逐年增长,发表的SCI论文逐年增多;麻醉学分会成为中华医学会的先进分会,等等。另外,由于注意到麻醉学科最主要的问题在基层,就像于教授说的:“越往偏远地区,从业人员的学历水平、专业素质就越差,装备也越差。”于布为所在的学会也在想办法改变这一现状,“我们向卫生部打了报告,也获得了同意,就是从2011年开始要在全国普遍建立麻醉后的恢复室,原来只有三甲医院有,今后要让二甲甚至一级医院都有这样一个设施,作为麻醉科考评的标准。”“所有这些计划的主要目的是:第一,全面提升麻醉学科的安全水平,保障病人安全;第二,全面提高麻醉学科的服务质量,保证病人满意;第三,全面提升麻醉学科的学术水平,为赶超世界先进水平做准备。”

结束语

在采访结束的时候,于布为教授充满豪情地回顾了国家科技这几年的大发展,于布为教授说,当初国内和在日本所录录像的巨大差距,部分已经超过他们了,部分正在迎头赶上。于布为教授再次表达了他的愿望:希望能带领中国麻醉学科,像中国的超级计算机和高铁等技术一样,有一天会站在世界的最前沿。

文章来源:《康复·生命新知》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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