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来聊聊最近大热的《寄生虫》。 首先,这部电影获得了72届戛纳电影节的金棕榈大奖,这也是韩国电影首次获奖。这还不算,你看看竞争对手的名单,简直是神仙打架,大师俯拾皆是:佩德罗·阿莫多瓦、肯·洛奇、吉姆·贾木许、昆汀·塔伦迪诺、达内兄弟、泰伦斯·马力克……能在这份名单里脱颖而出,而且还是全票当选,《寄生虫》的生猛可想而知。在韩国本土的观影人次已破千万,连续数日稳坐票房冠军。影片的海外版权也已销售至192个国家,超过此前《小姐》保持的176国记录。自8月6日出资源到目前,已有20万+人标记看过,评分虽有小幅回落,但仍然高达8.9。印象中,影史上的金棕榈获奖影片能拿到这样高分的,屈指可数。看完后,不禁想起鲁迅先生的那句话:“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影片中的金家四口,生活在底层。他们住半地下室,一家人都没工作。背后的用意极其明显,奉俊昊想拍的不止是贫富两个家庭,而是贫富两个阶层。那是一条长长的路,需要不断向上走,越走,路会越宽越亮,直到通往富人家的庭院。这个镜头告诉我们,贫富之间的差距何其巨大,而穷人的上升又何等艰难。借着基宇成功进入朴家,金家的其余三口相继混了进去。父亲金基泽当起了司机,母亲忠淑做起了保姆,女儿基婷做了心理辅导老师……不知不觉,穷人一家全面接管了富人家的生活。这整个过程里,朴家人像是白痴一样,目送着金家人一个个混入上层。但你一定也感觉到了,表面的欢喜之下,必然危机四伏。就在金家人沾沾自喜之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将整个局面推向失控。他们其实精明得很,精明到懂得把“精明”用在刀刃上。至于雇佣人这等小事,又花不了几个钱,当然不值得他们费心。金家人本以为揩了富人的油,正满心欢喜,但实际上他们剥夺的,只是另一帮穷人的生存机会。这整个故事,哪是什么鸠占鹊巢,到头来,不过是底层人狗咬狗的惨剧。他们只是扔了一把狗粮,至于是哪只狗吃了,他们根本不关心。奉俊昊最高明的地方,就是没有把片中的富人刻画成坏人。如果他不是富二代的话,那么某种程度上,他还成了穷人的榜样。在阶级固化如此严重的社会里,他自狭路冲出,爬上人生巅峰。可与此同时,一旦他完成了阶级跃升,成为富人,也就意味着和原来的阶级彻底告别。就像片中所说:“我要是成了富人,我比他们还善良。”同样的,这句话中的“善良”,还可以置换成任何一个词,比如:慷慨、乐观、冷漠、高傲……只要有了钱,你就拥有了某种“任性”的权力,这是隐藏在贫富差距背后,那个更大的差距。正是这个差距,决定了富人与穷人之间根本无法和谐相处。但他们所处的位置,对于穷人而言,已是一种天然的威胁。不是我主动要伤害你,只是阶层的落差,势必会对弱者不利。在这一点上,阿方索·卡隆的影片《罗马》有过极为精准的展现。影片中的主仆二人同时处于巨大的伤痛之中,但面对悲伤,主人可以肆意哭喊、迁怒,仆人却只能沉默吞声。到了《寄生虫》中,我们看到这种“无意伤害”,几乎无处不在。说白了就是,你给我打工,就做分内的事,但凡涉及一丁点私人感情,都是僭越。具体到影片中,前后两次,当金司机向朴社长说起“您真的很爱太太”时,朴社长都露出鄙夷的神情,仿佛在说:就你,也配和我聊感情?暴雨过后,金家被雨水淹没,一家人只能在体育场过夜。结果转过天来,朴家办起了聚会。那时朴太太说了一句话,惊心动魄:“都赖昨天的雨,毁了我们的露营,但也因祸得福,有了今天的聚会。”你可以想象吗?那时在一旁听着的金司机,是何等感受?同样一场雨,对他来说是家破人散,对富人来说,却是聚会的由头。那味道,甚至连尚未建立阶级观念的孩子也能闻出,他说:“他们身上都有一股味道。”是穷人味,它扩散到空气里,象征一种无形却永存的歧视。那歧视,一次又一次猛击在金司机的心上,直到将他彻底压垮,于是他举起刀,刺向了朴社长。富人不坏,却依然给穷人造成了伤害,这才是阶级对立中最最残忍的事儿。它并没有把责任一味推给社会、富人,相反,它也让我们看到了穷人的不堪。影片开始时,敏赫给金家带去了一块寓意着好运或希望的石雕。这句话把一个底层人的心思写活了,比起虚无缥缈,不如此刻吃饱。当金司机突然感慨:“不知那个被辞退的司机,找到工作了没有。”女儿基婷突然发飙,大喊:“管好自己就好了,管别人干嘛?”那一刻,奉俊昊“不怀好意”地安排窗外响起一声炸雷,仿佛这是一句会遭天谴的话。结果最终,那个被金家抢了饭碗的人,举刀杀死的第一人正是基婷。其实复盘整个故事,你会发现,但凡穷人之间有一点点“互利”的意识,结局也不会如此悲惨。趁朴家外出露营,金家四口坐在豪宅的客厅里,吃吃喝喝,享受着主人般的虚荣,全然不知灾难将至。这种“不思进取”的另一面,还体现为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没钱时,醉酒的邻居在门口撒泡尿,一家人不敢管;稍微有点钱了,金家父子立马来了精神,冲出门去驱赶。有趣的是,金家最终是被大雨吞没的。仿佛在说:邻居的尿,你赶得走,可老天爷的尿,你还躲得了吗?金家故意不关窗户,只为了“蹭”外面喷进来的杀虫药。把两处结合在一起看,格外有趣,就像在说:那场大雨是对于“蹭”这种行为的惩罚。还有父亲说的,“不要有计划,因为没计划就不会犯错。甚至连杀人,也不算错。”如果金家的整个遭遇,还有一点点意义的话,那就是让儿子基宇意识到了“计划”的重要,这是摆脱贫穷的第一步。于是在影片最后,他写下了自己的计划:他想要成为富人,想让家人重新回到阳光下。尽管那是一个梦,但有了计划,人终归离梦更近了一步。要说奉俊昊,有两个关键词不得不提:第一是“社会派”,第二是“反类型”。其实也很好理解,奉俊昊是社会学出身,这是他的底层思维。不信你看奉俊昊的前作,几乎都可以当作“社会学论文”来看。《杀人回忆》探讨的是:一个变态的社会是如何杀人于无形的?《汉江怪物》探讨的是:一个无能的政府是如何毁掉普通人的生活的?《母亲》探讨的是:对弱者的同情会通向必然的正义吗?《雪国列车》探讨的是:如何推翻一个旧世界,建立新世界?它探讨的是:一个贫富差距巨大又缺乏流动性的社会是什么样的?为此,奉俊昊以朴家、金家、老保姆一家为代表,搭建起一个社会模型。在这个社会模型里,除了高高在上的富人(朴家)外,只剩下两类穷人,一类为富人打工(金家),一类靠富人养活(老保姆的丈夫)。但问题是,这一次奉俊昊太追求社会模型本身的严谨性了,以至于造成两个弊端:因为奉俊昊太清楚自己要什么了,把房间结构盖得太死,也就少了灵动的余地。两部电影都在探讨社会问题,但很显然,《杀人回忆》的余味是更浓的,它更像是自然生长出来的,而《寄生虫》明显是造出来的。奉俊昊拍类型片,却从来不拘泥于类型框架,相反,他还总想着有所突破。而犯罪片所宣扬的主流价值是“正义必定战胜邪恶”,可看过《杀人回忆》的朋友都知道,这部电影最后也没有抓到真凶。尽管影片缉凶的过程很精彩,可片中的警察却一次次错认凶手,故事也一步步滑向灰色的结局。这才是奉俊昊电影的魅力所在,他总能在满足一种类型期待的同时,适当颠覆一下主流价值,给观者留下反思的空间。比如长片处女作《绑架门口狗》,讲一个失意的中年人被门口的狗叫声吵得心烦,于是想杀死那条狗。但你复盘整部电影,会发现,究竟是什么换来了生活秩序的恢复呢?是一个沉默的乞丐被当做了替罪羊之后,所有人的生活才重回正轨。那其实挺残忍的,它完全颠覆了中年危机类电影的惯常路线,以一条狗的生命和一个底层人的自由为代价,帮主角重新找回了平衡。讲世界堕入冰川期,仅存的人类被划分等级放进一辆永不停息的列车。最终,居于车尾的底层人民发起反抗,向车头进攻,是一个关于阶级斗争的寓言故事。其中有个情节,打斗过程中,起义领袖面临一个选择,是继续向前冲,还是回头救自己最忠诚的属下。结果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向前冲,眼睁睁看着同胞被杀。同时,它也引起了一个思考:所谓起义领袖和那个坐在车头的独裁者,有什么本质区别吗?他们不过都是为了自己认定的某个“崇高”的理想,可以践踏生命的人。说了这么多,我其实是想说,《寄生虫》对于奉俊昊来说,在价值观上显得太保守了。它用132分钟的时间,描绘了一个过于浅显、直白又无比正确的客观存在。就像看一个叛逆的人突然变乖了一样,哪怕那乖看起来挺顺眼的,但心里终归觉得不舒服。到了《寄生虫》的结尾,我们又见到宋康昊的凝视。不同的是,这一次,那把刀只停了片刻,便狠狠地刺了下去。 于是一切都走向确定无疑的答案,也留下了明晃晃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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