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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精神病患者

 林泽清tpdp4egv 2020-11-15

发大水了。

权威部门传来消息,这场大水百年不遇。一百年,整整一个世纪,可见水害够邪乎的。不过有人还是提出异议,说岂止是一百年,在他们那地界是四百年不遇。此论一出,舆论哗然,有人说不可能,四百年前是啥时候,明神宗万历年间,万历那时候有水害资料么,就算有,谁看见啦?也有人说,别争啦,争这个有什么用,八百年不遇又能咋样,还是先顾眼前的事吧。

搁在过去,到了这个节骨眼儿,有大户人家就该搭起粥棚赈济灾民了。粥棚搭在自家门前空地儿上,空地儿低,门楼高,门楣两侧的牌匾便格外张目:殷实富贵地 慈怀善人家。腆胸叠肚的主人站在门楼下,捧着水烟袋,望着饥寒交迫的灾民,脸上写满道貌岸然。

有时,高耸尖顶的教堂也办此类善举。高高的、瘦瘦的、裹一袭黑袍的神父,戴着金丝镜,挂着十字架,抻着神神叨叨的马脸,俯瞰芸芸众生,仿佛他就是上帝!

如今当然没了此景,政府早把一切安置妥当。天上有直升机,地上有冲锋舟,子弟兵把灾民接到高岗儿上,吃有帐篷食堂,住有帐篷宿舍,还有帐篷医院、帐篷小学……这些都是免费,用不着看谁脸子。当然,再好刀口药不如不拉口,没遭灾的人们还是放心不下,有的捐款,有的捐物,有的孩子还掏出了压岁钱,别小看块头八角,那可是赤诚火热的心啊!……

就在这时,常林又来到了A市。

长途汽车拐进终点站,没等停稳,豆粒大的雨点就劈里叭啦砸下来,砸得车棚嗵嗵乱响。常林拽着背包带,磕磕绊绊挤下车,脚刚落地就随着人流向外跑。大街上到处是疯跑的人,时髦的女士们顾不得春光外泄,扯起裙衩也跟着跑,高跟鞋敲击柏油马路的节奏,完全乱了应有的节拍。常林把背包举在头上,跑到个书报亭前,停住脚,不停地喘着粗气。

雨越下越大,看样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报亭顶上探出块铁皮,能挡住一部分雨水,但下半身还是被雨淋透。常林想,此处不是久留之地,得换个去处,去哪呢,正四处寻找,目光被一件东西粘住了。

粘住常林目光的是本市当天的晨报,用铁夹子夹着,挂在报亭玻璃窗内,从外面看得清清楚楚。头版是一张彩色照片,照片下有行醒目黑字:。

市政协委员、市青联委员、市劳动模范、市商会副会长、市慈善协会理事、市企业家协会副主席、市第八届十大杰出青年、市五讲四美三热爱标兵、翔鹰集团公司董事长×××,向灾区捐款××万元。

照片上,一个又黑又矮的胖子正向市长递过支票,周围人都在拍手,脸上布满灿烂的笑。

常林心头一沉,揉揉眼睛,使劲再看,没错,是他!

说起来是一年前的事了。常林外出跑业务,第一次来到A市。在此之前,A市在常林主抓的销售网络里尚属空白,为拿下这块空白,他决定亲自出马。

慕名来到一家企业,是生产仪表的,所需配件正是常林所在厂子的产品。初来时,对方正装修厂房,常林仰头数了数,整整13层,眼前机械轰鸣人声鼎沸,一派蒸蒸日上的繁忙景象。常林暗想,这样的客户如果建立供货关系,无疑是打开一条销售渠道。

进门登记,规矩自然懂得,但穿制服的门卫不仅要求登记,还问是否有预约。常林一个人都不认识,和谁预约?

时近中午,日头毒辣,烤得柏油马路荡起缕缕青烟。忙于赶路,常林早饭还没顾得吃。他在附近食杂店买个面包,一瓶矿泉水,蹲在马路牙子后边的树荫下边吃边等。

午休铃声响过,有人陆续走出大门,常林抹去嘴角的面包渣,瞄准一位老工人跟上去。来到拐角处,常林掏出工作证,压低声音:“师傅,我是个业务员,来贵公司联系业务,我不知道供应部长的名字,您能告诉我吗?……

下午上班,门卫换岗了。常林大踏步走过去……门卫抄起电话要通了供应部。部长是忙人,每天接待客户无数,稍作停顿,说:让他进来吧。

常林在厂里是主抓销售的副厂长,论地位属于决策层。他这个级别完全可以打打电话听听汇报作作指示,没必要东跑西颠饮露餐风。可他就是坐不住办公室的皮转椅,偏要和销售员一样搞市场调查,跑销售业务。为这他还特意买本书:《销售指南》。

步履要稳重,敲门要适度,目光要柔和,言谈要大方……

书写得很具体,常林看了两遍,渐渐有了感受:在销售领域,管销售未必能当好销售员,而当好销售员再去管销售,工作就会得心应手。

来到供应部长办公室,按书上讲的,常林只坐沙发三分之一,身体前倾,目光柔和,面露微笑。

部长三十多岁,周身上下透露出精明干练。只见他埋头纸堆,不停勾勾写写,不时接打电话:

“结识新朋友,不忘老朋友,我们对客户从来都是一视同仁……”部长张嘴就是歌词儿,分明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兄弟,开什么玩笑,先把今天的事办好吧,明天我干嘛还不知道呢……”

常林走出校门就进了政府机关,说话做事养成了有板有眼的习惯,对部长的玩世不恭有些不适应。但他毕竟是有修养的人,表面上不动声色,等部长好不容易抬起头,急忙双手递过名片。部长漫不经心扫一眼,随手甩进桌上纸堆,“去采购科。”说完忙别的去了。

采购科接待常林的是个大学刚毕业的小伙儿,戴着眼镜,斯斯文文,听过常林介绍情况,说:“你来的真巧,我们正要定购这类产品,数量还不少。”

商机稍纵既逝,常林立刻来了精神,“老弟,咱们谈谈吧。”

“不行,你得先去监察部。”

监察部!常林在政府部门工作多年,监察部的职能他很清楚,可在企业里怎么会有监察部呢?

小伙子咧咧嘴,“名字是老板起的,去了你就知道了。”

监察部长是位老同志,说话挺冲的。常林见到他时,他正和来厂推销产品的两个业务员谈话。

“知道我是干啥的么?”

“您、是管人的。”两个业务员点头哈腰。

“管人?天底下最难管的就是人,我才不管那玩儿艺呢。”

“那、您是管事的?”

“管事?我吃饱了撑的?”

“对对,像您这年纪,只要管好物件就行了。”

“什么?你当我是更夫啊?

“那、您老是……”

“我就管两个字,价格,价格你们懂么,凭你们报这价格,压根儿就不该进这个门。”

常林听不下去了,这哪是谈业务,分明是爷爷训孙子,不,是孙子训爷爷。如今有些事已颠倒过来,小品里不是演了么:黄世仁为了要回欠帐,已经给杨白劳下跪了……

尽管内心不舒服,表面还是不动声色,常林瞅个机会递上名片,简要说明情况。对方接过名片看都不看,瞪着眼睛听他把话说完,拉开抽屉拽出一沓资料,隔着桌子扔过来:

“回去准备,等着招标。”

常林拿起资料,是《招标书》。

从A市返回,常林和厂长加上财务处长三个人,按《招标书》的条款掰着指头算帐,算来算去觉得利润太低,稍有不慎就得亏本。可要是不争取,又太可惜。研究来研究去,决定还是博一下。

常林会同有关人员连着熬了几个通宵,精心编制出《投标书》,连夜赶回A市。监察部长换人了。新部长也是位老同志,不同的是,这位新部长说话比较和气,正忙着和人谈话,让常林先到会议室等一下。

会议室布置得很讲究,椭圆形会议桌,软座靠椅围放四周,左面墙布满各种图表,从箭头指示方向看,翔鹰集团的经济效益在逐年上升。右面墙挂的都是奖牌,材质不同,形状不一,从落款看,有省市主管部门发的,有行业协会发的,说琳琅满墙并不夸张。最引人注目的还属迎头墙上的水彩画:蓝天、白云、草地,一只恶鹰张牙舞爪俯冲直下,草丛里的兔子仓皇而逃,标题是:鹰击长空。整幅画用色潦草,工笔粗糙,明显是二把刀的手笔。看着看着,常林觉得有点儿不对味,首先标题就有些不妥,似乎改成“恶鹰扑食”更为贴切。

会议室空无一人,常林坐了一会儿,心里有事坐不住,正要出外察看,新部长匆匆走进,连声说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说着把手里的表格递给常林:“你上次带的样品我看过了,质量没问题,如果能按这个价格,咱们就签合同。”

表格是订货价格单,各种规格型号的产品价格列得清清楚楚。常林搭眼便倒吸一口凉气,这个订价比招标书要求的还低。

“怎么,有难度?”见常林面露难色,新部长问。

“难度很大。”常林说。

“价格是老板定的,谁都没权更改,若不你先回去,和你们领导再研究一下(他真把常林当成了销售员)。”说完转身要走。

常林拉住新部长,从背包里掏出《投标书》:“部长,这是我们的标书,你看......”新部长接过标书粗略翻了翻,苦笑道:“实在抱歉,我刚接到通知,招标的事,不搞了。

“这……”常林一时语塞,怎么能这样做事呢?但他知道,这和新部长无关。见对方又要走,常林急忙拉住,“部长,认识了就是缘分,出去坐坐,吃个便饭,交个朋友嘛。”

新部长微微一笑,拍拍常林肩膀,“小伙子,看你是个实在人,我就多说几句,以前我也做过销售,知道这行的难处,谢谢你的好意,不吃饭我们照样是朋友。”常林顿时感到很温暖。他思忖片刻,咬咬牙,“部长,既然这样,我同意签合同,只是,货款划回一定要及时。”

“这你放心,我以人格担保。”

接下来,双方开始拟就供货合同。合同文本与其它合同没什么两样,只是后面附了许多价格清单。拟好合同,新部长把电话打到采购科,采购员很快过来了,领着常林在各部门游走,每到一个部门,部门负责人都要审核签字盖章。签合同还要走这道程序,常林感觉很新鲜,觉得这家企业管理还是蛮规范的。由于订货价格已经统一,各部门审核比较顺畅,所有程序走完,合同便开始生效。

拿着盖满印章的供货合同,常林长长吐出一口气。从内心讲他确实不愿放弃这笔业务,尽管利润低得可怜,但数量可观,只要长期供货,薄利多销也符合经商之道。他闭上眼睛,仿佛看见厂里的机器都转起来了,工人们喜气洋洋,工厂又焕发了往日生机。此时的他分明有些陶醉,一切疲惫不快统统烟消云散。他觉得,就是再蹲两天马路牙子也值。

按合同约定,货款划回是一批压一批,就是说,第一批货暂不付款,待第二批货到,付第一批款。

对方很讲信誉,第二批货到,当即结了第一批款。回到厂里已是中午,常林把支票拍在办公桌上,先是洗头洗脸擦皮鞋。

过去,长期在政府机关工作,衣着整洁仪表端庄是起码的要求。如今整日在外奔波,啥路都走,啥车都坐,啥地方都住,该洗的没时间洗,该换的没地方换,整个人弄得像工地的民工。

厂长和财务处长前后脚闯进,脸上的皱纹绽开了花。财务处长几步跨到办公桌前,抓起支票就喊:

“厂长,先开工资还是先购料?”

“先给一线工人开资,剩下的购料。”厂长大声回答。

“好嘞!――”财务处长乐颠颠往外跑,出门时朝弯腰洗头的常林后背拍了一掌。这一掌拍的不轻,常林没防备,一头扎进水盆里。常林扯下毛巾去抽对方,人已没了影儿。

洗完头,常林直起腰,见厂长还没走,站在地中间傻笑。

“笑啥,该干啥干啥去。”常林故意拉着脸子。

“老大,还没吃饭吧?”

“吃饭?哪有时间吃饭!”常林捂了捂肚子,才想起早饭还没吃。

“走,老大,喝酒去。”厂长搬住常林肩膀,推着向外就走。

厂长和常林是大学同学,当年住寝室上下铺。常林比厂长大八个月,排行老大,是室长。厂长排行老四,是班长。上课时常林归厂长管,回到寝室厂长归常林管。厂长内向,遇事沉着冷静;常林外向,不时显露锋芒。平日俩人即有默契又有纷争,分分合合嘻笑怒骂,是校内有名的哼哈二将。毕业后,外向的常林被分到主管局给局长当秘书,内向的厂长却分到企业当了技术员。几年过去,常林从秘书、秘书科长干到办公室主任。厂长从技术员、技术科长一直干到厂长。周末相聚,俩人端起酒杯就打嘴仗。厂长说你一天到晚跟着领导吃香喝辣要多自在有多自在。常林说你吆五喝六神气十足要多风光有多风光。厂长说你饱汉不知饿汉饥如今国企吃了上顿没下顿当个破厂长你知有多难。常林说整天鞍前马后低三下四装孙子你没干不知多无聊。厂长说不行咱换换,你来当厂长,我去装孙子。常林说这事我说了不算,如果我说了算就把你拿下,我也弄个厂长干干。于是哈哈大笑大口喝酒,直至喝得东倒西歪相互搀扶拍拍肩膀各回各家。

凭公而论,常林的工作尽管无聊毕竟好应付。厂长就不同了,产品滞销在库房里堆成山,连续几个月发不出工资,上千工人外带家属几千张嘴等着吃饭,每天找他的人排成队,有久病住院报医药费的,有孩子上学要交学费的,有个小青年好不容易谈个对象,正在节骨眼儿,女方听说厂子几个月开不出工资,找个借口和他吹了,气得小青年喝完酒来厂里闹,吵着管厂长要媳妇。

眼看厂子奄奄一息,有人给厂长出主意,说企业效益好不好关键在销售。销售是龙头,龙头一动,龙身龙尾就跟着动了。咱们现在缺的是销售人才,要挖掘这方面人才。

厂长正有气没地方撒,说你这不是废话么?我不知道销售是龙头?我不知道挖掘销售人才?可人才在哪呢?你行吗?要行我就挖你!

那人慌忙摆手:不行不行我可不行。说完起身溜了。气得厂长抓起一本书摔过去。书摔在门上弹回来,这才看清是本大部头:《论销售艺术》,一看火气又上来了:都他妈纸上谈兵!捡起书又扔出门外。

书险些砸到一个人身上,是位老师傅,来借钱给孩子看病。老师傅已来过两次,每次都空手而回,原因很简单,没钱。这次没等进门先挨一书本,心想完了,准又没戏。老师傅捡起书本放在桌上,转身就走,边走边说:有能耐就把厂子弄好,跟书本较劲儿算什么本事。

厂长叹口气,死的心都有。原想走上工作岗位有一番抱负,没成想抱负没实现倒落得焦头烂额身陷泥潭。厂长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思前想后找到主管局长,提出把常林调来抓销售,如果不答应就辞职不干了。局长说你这是耍赖,常林有那么大神通?他是救世主啊!再说人家愿不愿意还是未知数,弄不好你这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厂长说,热不热那要问他本人么。局长当即找来常林,常林说我不去,我在这干得好好的,谁愿上他那破地方去。

厂长心里有数,别看常林嘴上这么说,那是说给领导听的。这小子绝非省油灯,表面上温文尔雅,内心却有极强的爆发力,那种久埋心底想干事情的激情遇到机会就会爆发出来。上大学时,有位知名的学术权威来校作报告,中间休息,厂长把常林叫到一边,悄悄说,权威讲的某个观点好像有问题。常林说他也有同感。厂长说有同感就提嘛。常林说你咋不提呢?厂长说我是班长是干部,这种场合我提不合适,你一个室长不算什么官儿,就是把你撤了又能怎样。常林说室长怎么了,室长也是有尊严的,不是谁都可以搬弄的。厂长说你别不知好歹,谁搬弄你了,我是瞧得起你才跟你说,你要有种就提一下,没种我找别人。临走又来上一句:我怀疑你是个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你——常林被噎得一句话没上来,想继续理论,厂长已走远了。

报告重新开始,厂长频频冲着常林使眼色,常林咳一声,突然举手发问:“老师,有个问题请教一下。”全场都楞了,偌大礼堂鸦雀无声。常林一二三四摆出自己观点。权威是经过世面的人,当即大加赞赏,说常林日后必有造诣,至于那个观点,会后再和他推敲。

晚饭后,厂长和常林去权威下榻的宾馆登门求教,哪知人家已经走了。气得常林狠捶厂长一拳:白让你当一回枪使,放了空枪!厂长说你还有脸埋怨我,你当时就该抓住不放……俩人又是一番死掐。

如今,工厂就像一潭死水,急需行雨兴风把死水搅活。自然而然,厂长第一个想到了常林。

厂长三天两头往局里跑,玩起了磨菇战术。局长被磨得实在没办法,只好转头做常林工作,说权当是让你挂职锻炼,级别提半格,正处级。你还年轻,不能总在机关蹲着,下基层锻炼锻炼,日后前途无量。

工作干到这个份儿上也算里程碑,多少人想升半格熬白了头,常林这等于是天上掉馅饼。不过他对这半格并不感冒,凭自己的能力往上升一格是迟早的事,他感兴趣的是自己那颗时常躁动的激情终于有了释放机会。常林借坡下驴,来厂做了主抓销售的副厂长(待遇和厂长平级,算是高职低配)。

常林的上任,无疑受命于危难。

“来,老大,干——。”

厂长喝得差不多了,还是意犹未尽。

常林按住厂长的手:“老四,差不多就行啦,现在当务之急是组织好第三批订单。”

厂长推开常林的手:“我这头不用你操心,关键是你那头。”

“我这头怎么啦?”

“现在是没怎么,就是……”厂长欲言又止。

“就是什么”

“是……货款。”

“货款不是回了吗!”

“这笔是回了,下回……”

“没问题,监察部长说了,他以人格担保。”

“人格,现在还讲人格……”厂长笑了,比哭都难看。

“我看你是喝多了。”常林指着厂长,“老四你哪样都好,就是疑心太重,前怕狼后怕虎,这个毛病,可要耽误你进步啊......”

厂长一脸苦笑,摆摆手,“你呀,是没在基层干过。”

常林立刻来了劲儿,“就因为没干过,我才要吃这个螃蟹,我就不信——”

厂长挥手打断他,“好了,不说这个,喝酒——”

回到厂里,刚进办公室,对方供应部长打来电话,第三批订单要增加。过去苦于缺少活儿源,厂子吃不饱,机器只能轮流开,现在活源追着屁股,无论无何都是好事。

“干吧!”常林看着厂长,有些按捺不住的兴奋。

厂长坐在椅子上,眼望窗外凝视不动。窗外,一只蜘蛛上下忙碌,溜儿圆的蛛网已具雏型。

常林知道厂长在想什么,一把手,考虑问题自然要全面,但市场如战场,战机稍纵既逝……

突然,厂长抄起拖把探出窗外,三缠两绕捣毁了蛛网。

“你还有心扯这个!”常林上前抱住厂长。厂长挣脱常林,绷着脸继续捣,一边捣一边嘀咕:“在我面前整景儿,瞎了眼……”

常林也来了情绪,抢过拖把狠狠扔到一边。厂长回头去捡,又被常林紧紧抱住。

厂长边挣扎边喊:“干什么你干什么?”

常林喊:“老四,到底干不干?”

厂长喊:“干、干、你是老大,你说了算!”

常林哭笑不得:在学校我是老大,在这儿你才是老大呢。

押着第三批货连夜起程,走了整整一个通宵,为的是上班前赶到,办事好找人。卸完车,办完交接手续,常林在楼内卫生间草草洗把脸,按了按咕咕作响的瘪肚子,直接去财务部结款。

财务部长两手一摊:“抱歉,资金没周转过来。”

常林心头一沉:“需要多长时间?”

“难说,少则三五月,多则大半年,看你的运气了。”

这叫什么话!常林压住火:“部长,这笔款不划回我们就得停产啦!帮帮忙吧。”

财务部长又是一摊手,“我是过路财神,这个忙实在帮不上。”

从财务部出来,在楼道里碰上了采购员,没等常林开口他先开了腔:“大哥,我是个打杂的,只管跑腿儿学舌,货款的事,话都插不上。”他前后左右瞥了一圈儿,见没人才压低声音:“大哥,你是不知道,这种事......”

常林一阵揪心,不敢听下去,又找到供应部,部长还是那么忙,不耐烦地说:“我又不管这事,找我干什么?”

常林说,“部长,你可是在合同上签字啦!”

“签字是履行手续,钱的事我不管。”

更让常林想不到的是,来到监察部,部长又换人了。新部长看过合同,轻松一笑,“这事我没经手,无可奉告。”

“老部长去哪了?”

“不清楚,不该问的我们从来不问,这是规矩。”

“您能不能告诉我,这事得找谁呢?”

“我不是说了么,无可奉告。”

整幢大楼,人们你来我往地忙碌着,没人和常林搭话。他从昨天的风风火火,眨眼成了无人问津的闲人,好比一个游泳健将在泳池里劈波斩浪,突然水泄池干,把他撂在了空地儿上。

常林在大楼里漫无目标地走着,他在考虑下一步。考虑来考虑去,只有一个办法,找老板。合作这么长时间,老板长什么样,在哪办公,一概不知。常林觉得自己这事办得确有些欠妥,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平时和办事员们闲聊,常林对老板的历史略知一二。老板姓姚,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在家,先是闯荡江湖胡乱折腾,很快便折了进去。进去的原因有多种版本,有说是暴力催债,有说是帮人打架,有说是贩卖黄片,还有一版更离奇,说是帮人带毒,先封好吃到肚子里,到地方再拉出来,一次能挣两三千。当时两三千是别人一年的工资,收益蛮惊人的。到底哪个版本是真的,没人说得清。老板出来后,知道再折腾不行了,他找了家印刷厂当搬运工,不到一年就搬出了门道,跑到劳务市场雇来几个小姑娘,借钱买了两台电脑和打印机复印机,办起全市第一家打字复印社。大字不识几个的人偏偏在文字上起了家,生意出奇地火。时隔不久,看到这行赚钱,打印社很快遍布大街小巷,老板转身经销上游产品,从南方倒腾回打印纸、复印纸、名片纸、锡铂纸、打印油墨、各种配件,一度垄断了全市行业用料。掘出第一桶金后,开始向娱乐餐饮业转向……直至今天的集团化规模。

合作这段时间常来常往,许多人都认识常林。奇怪的是,见他打听老板,都慌乱摆手说不知道不知道。询问电话号码,有人说:别说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敢告诉你,那不是没卵子找茄子提溜儿嘛!

常林的火气终于爆发出来。好汉不提当年勇,如今也不能不提了,我常林是堂堂正正的国家处级干部,曾出入各种场合接触各类高官,老子别的本事没有,见个当官的还不打怵,何况你个暴发户!

十三层楼,常林逢门必进,脸上也没了可掬的笑容。鬼怕恶人,平时见他趾高气扬的那些人,如今竟没一个敢拦他,尤其那几位部长,见到他老远就目光散乱,转身踅进就近办公室,待他走过,才探出头蹑手蹑脚离去。

令常林不解的是,偌大企业部门林立,每个门上都有标牌,唯独没有老板的牌子。趁周围没人,采购员偷偷告诉他,老板家大业大,员工想见都困难,这事急不得。还告诉他两条线索:老板的坐骑是林肯,十层楼以下不用找。

常林心里有了底,心态调整到最佳状态,开始了寻人马拉松。为避免疏漏,他成了大楼里最守时的编外职工,早上带着面包矿泉水从旅馆出发,上班铃响第一个进入大楼。中午人家去食堂吃饭,办公室不能留人,常林找个楼梯坐下,屁股底下垫张废报纸,啃一口面包,喝一口水,下午上班接着找。说是找,其实是等,是堵。这大概是世界上最无聊的工作,单调、烦燥、郁闷、屈辱、想倾诉都找不着对象,这滋味对没有经历的人是难以感受的。有时他也想,钱是国家的,厂子亏损也好,破产也罢,亏不了自己一分钱,自己在这苦熬干休图个啥呀,不如回局机关继续当他的主任,一天到晚悠哉游哉。但又想领导把他派到这个岗位就是让他解决难题来了,这样回去算咋回事?当初自己来到这个濒临破产的厂子,就是想干点事儿,起码体现了自身价值。再退一步讲,全厂上千人在眼巴巴看着他,如果就这样回去,怎么向他们交待,能说:老少爷们儿,我常林是没辙啦,有啥招法儿你们使吧。不能这样,我常林也是条汉子,不能做这种对不起人的事。

强烈的责任感压迫着他,促使他不能有丝毫懈怠。

开始,人们都朝他飘来嘲讽的目光,时间久了,嘲讽变成了同情。一天中午有位老员工打饭回来,见常林又坐在楼梯上啃面包,笑着说:“小伙子,我想换换口味”。说完抢过他手里的面包,把盒饭把他手里一塞,转身就走。其实常林的背包里有钱,那是从厂里借出的旅差费,是全厂职工口挪肚攒省下的,花一分就少一分。更何况,现在就是给他山珍海味,他也吃不出滋味儿!

功夫不负苦心人,一周后,终于在十三层最里边的套间儿堵住了老板。

站在门外,常林作个深呼吸,叮嘱自己:冷静,一定要冷静。按销售书上写的,轻重适度敲门,经过允许后,推门进去。

最先进入视线的是一只硕大的恶鹰,在老板台后的木架上单腿直立,巨大翅膀奋力张开,两只灯泡大的眼球恶狠狠瞪着常林,另一只利爪向前伸来,似乎要把他抓住撕碎!

座山雕!——常林突然想起,电影《林海雪原》威虎山上的土匪头子,身后立的不就是这家伙嘛!一个人趴在老板台上打电话,只露出脑袋和肩膀,整个人被展翅张扬的恶鹰包裹,看上去滑稭又可笑。常林暗想,看来他缺少个企业形象的策划人才。

仔细端详,此人四十来岁,寸发,黑面,微胖,皮肤粗糙,鼻眼嘴分布正常,与座山雕的鹰脸还是有区别的。他歪着头,皱着眉,声音沙哑低浑,传过来像隔层鼓面:

“嗯,嗯,知道了——”

“规矩,规矩懂吗,少废话,按规矩办……”

“嗯,嗯,嗯……”

放下电话,看见门口站立的常林,一下子楞住了,脱口问道:“谁让你进来的?”

“姚总,是您让我进来的。”常林语气温和,不卑不亢。

“你不懂规矩,第一次原谅你,不能有第二次。你那点事我知道了,去找主管部门,去吧——”

听口气,对方显然知道他是谁,而且对事情了如指掌……常林心头一紧,“姚总,主管部门我已经找了。”

“接着找,让他们找我,你不要来了,简直胡闹,这种小事也找我。”对方气呼呼像受了多大委屈,抄起电话喊道,“把车开过来——”

“姚总,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就几分钟。”

“没时间!”对方黑面紧绷,缕缕横肉在脸上鼓起一道道肉棱,起身就走。

常林追在他身后,“姚总,我是你的客户,有供货合同……”常林知道自己在说废话,可不说这个说什么?走廊里,没走多远,对方突然转身一百八十度,目不斜视越过常林,朝相反方向走去。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常林大脑乱极了,怔怔看着他在视线里消失,好半天才醒过神儿。

常林没乘电梯,步行走下十三层楼,边走边整理紊乱的思绪,直到一楼也没理出个头绪。走出大楼,站在台阶上,他目光飘浮,无意识向前望去,只见一辆挂着外地牌照的加长大货车,满载货物缓缓拐进院门,货物用苫布蒙得严严实实,远看像座移动的小山!

车停了,一个人从副驾驶跳下来活动胳膊腿。常林走过去掀起苫布一角,不由大吃—惊――是和他们同样的配件!

他凑到那人跟前,压低声音:“伙计,咱们是同行,冒昧问一句,这次能结款吗?”

“一批压一批——有合同——”

对方操着浓重的方言,满有把握地回答。

一切都清楚了。

夜幕降临。常林拖着双腿,步履蹒跚地挪进一家小吃店,随便点两个菜,要了一瓶二锅头,自斟自饮起来。

窗外,车水马龙,霓虹闪烁,全城人似乎都涌出来,开始了五颜六色的夜生活。街心花园,林荫路上,人们神态悠闲,步履从容,孩子牵着大人衣角蹦蹦跳跳吃着冰淇淋,女人们个个裙衫艳丽神采飞扬。晚风轻拂,路边音箱里飘来歌星的半喊半叫: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撞了一下腰……哇……哇……口哨声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常林灌下一口酒,目光朦胧,眼前出现一个身影,是张师傅。张师傅老伴得了脑血栓,没钱用好药,躺在床上硬挺。张师傅在厂里是钳工大拿,多年的劳动模范,如今整天守在老伴床前掉泪。有人鼓动他去找厂长,他叹口气:唉,厂长也难呐……还有丈夫工亡的李嫂,两个女儿一个上大专一个上高中,全靠厂里发的一点遗属补贴,即使这点钱还不能及时到手。厂里照顾她,让她来厂里当临时卫生工,不用靠钟点儿,干完活可以回家。她撂下扫帚就去街头捡废品,塑料瓶,废纸箱。废铁丝,钢筋头,捡回堆在门卫室房后,积攒起来,用手推车推到收购站。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两个孩子住校,一日三餐顿顿咸菜下饭。大热天,别人家的孩子换着牌子喝冷饮,她们只能躲进水房喝凉水。最苦的是二姑娘,正面临高考冲刺,由于营养不良体质极差,一次模拟考试竟昏倒在考场上……

分明有块东西在心口堵着,常林想喊、想叫,想找人打架。他猛地又灌下一口酒,狠狠地把酒杯摔在地上。破碎声引来服务员,常林醒过神儿,连声说我赔我赔。服务员端详一会儿,看他不像耍酒疯的,摆摆手说:算了算了。

从小吃部出来,站在街上,凉风吹过,常林清醒了许多。仰头望去,墨蓝色夜空半月高悬,街上行人已经稀少,来往车辆也少了许多,喧嚣的世界又归于平寂。可是常林的心绪却怎么也平寂不下来。他不想回旅馆,想起附近好像有个律师事务所,步行过去,很快找到了,是个小二楼,室内还亮着灯。

一位长者正埋头阅卷,见常林进来,微笑着请他落坐:“小伙子,看你这样子,准是遇到了难事,说吧,或许我能帮你。”

一股暖流在心头涌过,常林象受了委屈的孩子终于找到倾诉之地,把心头郁闷一古脑说了出来。

长者收起笑容,脸色变得沉郁起来,过了许久才恨恨地说:“他这是典型的变相欺诈,并且不止诈你一家。”长者停住话头,目光投向窗外。夜空里,点点星光不停地眨眼,似乎对这个世界感到疑惑。稍许,长者回过头,放松了语气,像是在宽慰常林,也像在宽慰自己:“我们快要加入WTO了,到时候,会好的……”

“难道今天的法律就不能制裁他?”常林问。

“能,可以判他违约,不过你只能得到一堆废铜烂铁,值不几个钱。”

走出律师事务所,望着灯火阑珊的夜景,常林又想起了那本《销售指南》,不由苦笑起来:书上写的固然没错,但那充其量算销售的皮毛,而不在市场这个严酷的炼狱里摸爬滚打炼就十八般武艺火眼金睛,永远也不能成为合格的销售员!

一夜无眠。

第二天,常林红着眼睛跨上十三层楼,伸手推开恶鹰办公室的门。他认为,对这种人只能这么称呼。

见常林不敲门就闯进来,恶鹰先是一楞,下意识站起身,“不是告诉你找主管部门么,让他们来找我!”

常林一脸无奈:“我已经找了,可我一提您,他们腿就哆嗦,来不了哇!”

“你——”对常林的不恭,恶鹰显然出乎意料,先是恼羞成怒,又是无可奈何,喘着粗气,坐下了。

这回常林没按书上说的做,而是百分之百坐进沙发,仰着头,看着天花板,翘起二郎腿,掏出烟,点着火,慢悠悠向空中吐个烟圈,一幅陶醉的样子。突然,他又脸色凶狠,变得冷峻阴森,朝着天花板吼道:“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后老子还是条好汉!——马上又复归平静,从包里拿出合同书,煞有介事地审起来。

恶鹰抓耳挠腮,站起坐下,坐下站起,手摸一下头,又去抓桌上的东西,慌乱中,衣袖刮住木雕恶鹰张开的爪子,咕咚一声,木雕恶鹰坠落地板上,爪子摔断了。

常林似乎什么都没看见,他忍住笑,继续表演。他好像突然发现某项条款存在问题,改由一手举合同,一手指着某行字,嘴唇嚅动,念念有词。

过了好一阵儿,恶鹰镇静下来,喘着粗气,狠狠地盯着常林,一声不吭。

常林知道,对手绝非等闲之辈,虽然第一回合处了下风,很快就会反扑过来。不过,经过一夜思考,他已做了最坏打算:泼妇不能做,莽汉还是要当的,他已经没有退路。

室内静极,只有墙角的落地钟在嘀哒作响,哒、哒、哒,每一声都像战鼓敲打着常林的神经。他好比战壕里冲锋在即的战士,手握钢枪,刺刀闪亮,目视前方,屏住呼吸,只待军号吹响便一跃而起……

“好,我照顾你——”不知过了多久,恶鹰突然发话,拿起笔在便签上划了几下,手一扬:“去财务部――”

常林接过便签,见几只蟑螂在上面爬,仔细辩认:结款百分之七十。

常林问:“姚总,您的意思……”

“怎么,你不识字?”

“字,我倒是认识几个,您的意思,先结这部分?”

“不,是全部。”

“可这百分之七十……?”

“这就是全部,你的产品质量有问题,只能结这些……”

常林苦笑:“姚总,我们是国营企业,国营企业的财务制度,不允许……”

“你这不是废话嘛,什么年代了还扯这个!——”恶鹰气急败坏,“这个营那个营,都他妈惨淡经营!你要不要,不要算了。”说完抢回便签嚓嚓两下撕掉,抄起电话没好声地喊:“把车开过来――”

常林心跳骤然加快,呼吸急促,他咬紧牙,两只手下意识攥紧,手骨节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恶鹰不由自主倒退一步,面部惊愕又紧张。

克制,极力克制……常林毕竟不是纯粹的莽汉,对峙中,理智还是战胜了情绪,他缓口气:“姚总,请等我一下,就两分钟。”

“要快,我没功夫跟你扯皮。”恶鹰松一口气,霸气重新浮现脸上。

常林走出门,在走廊里掏出手机,低声和厂长通了话。

“我x他八辈祖宗!--他不得好死!――”厂长在电话里跺着脚骂。

“我的意见,先拿这部分,其余的从长计议。”常林无暇和厂长理论。

“还计议个啥!到嘴的肉能吐出来嘛?——”厂长情绪已经失控,吼道,“他不是人,是鬼,你还指望他做人事吗?——”

“老四,你冷静点儿。”常林这时反倒冷静了,好汉不吃眼前亏,眼下最主要的,是把损失降到最低点。

“你、看着办吧——”厂长已说不出完整的话,把电话摔了。

常林返回室内:“姚总,我同意先结这部分,但要在付款凭证上注明,这是货款的百分之七十,这样我们可以挂帐,不违反财务纪律。”

“那是你的事,我不管。”恶鹰又拿起笔在便签上划了几下,抄起电话:“把车开过来――”

很显然,“把车开过来” 是托词,是逐客令,是逃跑的前奏曲,是流氓无赖的外在表现,是……常林气愤又可笑,不愿再看对方一眼,那分明是一堆腐肉,散发着臭哄哄的气味。

拿着便签,常林走出门,刚走几步,室内传出咕咚咕咚的巨响,听动静像在踢那只木雕恶鹰。木雕恶鹰已断了爪子,再摔就成了一堆烂木头......

尾 声

大水迟迟不退。

市里下了通知,号召为灾区捐款。书记市长带头捐出了当月工资,报纸电视整天宣传这档子事。

接到通知的厂长有些为难,像他们这样不死不活的企业,已经大半年发不出工资,哪还有能力捐款。他把这个意思反映上去,主管局长说,这不单纯是捐款,而是政治任务,全局像你这样的国企多了,都一毛不拔,行么?你就捐吧,捐多捐少是能力问题,捐不捐是态度问题......

没办法,厂长捏着鼻子,开了干部会,厂级领导每人五十元,车间主任一级的每人三十元,捐也得捐,不捐也得捐,谁要是不捐,官就别当了。工人自愿,不定上下限,但是党员要带头,劳动模范,先进工作者,要作出表率。开完会,厂长掏出五十元,扔给办公室主任,回到厂长室,关上门,谁都不想见。

到了下午,隔壁办公室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有干部,有工人,有家属,有的还拖家带口一齐来。人们手里捏着一元票,两元票,五元票,极少见到十元票。票子皱皱巴巴,脏了巴叽,有的还缺边少角,明显经过了长时间揉搓。不过也有例外,孩子手里举的都是嘎嘎响的新票子,是过年的压岁钱......

办公室主任敲门进来:“这钱,能收嘛?”

厂长懒得抬头,没好气地说:“怎么不能收?”

主任一甩胳膊:“这活儿,我干不了!”

“怎么干不了?”

“孩子的钱我怎么收——”

“你——”厂长一时没答上来。

正僵持着,电话响了,是A市警方打来的,说常林被抓起来,进了精神病院。厂长一楞,说你再说一遍!对方说你们那个人犯精神病了。厂长说不可能,他根本没有精神病。对方说我没时间跟你掰扯,自己去看吧。说完电话撂了。厂长再打回去,已经没人接。

听到这个消息,外面捐款的人立刻炸了锅,纷纷涌进厂长室。常林来厂后的表现有目共睹,威望不亚于厂长,人们都很激动,七嘴八舌说啥的都有:

“肯定搞错了,他哪来的精神病?”

“胡扯,就算精神病,也用不着警察管。”

“走,咱们都去,把他接回来,不能让他住那地方。”

“对,他一年到头在外跑,不都为了咱们嘛?”

厂长阴着脸一声不吭,草草收拾东西,起身直奔A市。

路上,厂长百思不解:违法的事常林不会干,他宁可相信自己违法也不相信常林会违法。至于说得了精神病,总得有缘由吧。常林媳妇是模范教师,独生女儿刚上初一,夫妻恩爱家庭和睦,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如果是工作压力大,常林来厂就是要干事的,越难越累他干得越起劲。再说,他也不是心胸狭窄的人……

厂长想了一路也没想明白,到了A市,当即去打电话的派出所。办案警察说:“你们那位老兄,骑个租来的三轮车,全市报亭挨着走,专收当天的晨报,转手低价卖给废品收购站……”

厂长脑袋嗡地一声,这不是典型的精神病嘛!

“我们接到举报,他已经卖了八百公斤。我去拦他,他还跟我吵,说他不违法……”

厂长听不下去了,打断警察的话,“同志你别说了,我把他带回去,我们那有个专家,专治这种病……”

警察说:“还是作个鉴定吧,我帮你联系……”

“不用,不麻烦你了。”

拿着派出所开的条子,来到精神病院,把常林接出来,走出大门厂长就问:“老大,你这是怎么啦?”

没想到,常林一句话,吓得厂长差点蹦起来:

“以后再遇到这种报纸,我还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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