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卡尔维诺看来,文学并不止于凝字炼词,在《备忘录》的最后一个篇章《繁复》中,他给出了自己心目中的理想文学定义:“在我想要移交给未来千秋的价值观当中,首要的是:吸收了思维条理化和准确性的趣味,诗歌智慧,但同时还有科学和哲学智慧的文学:像作为论文和散文作者的瓦莱里那样的智慧。” 伊塔罗·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1923—1985),生于古巴哈瓦那,意大利作家,他凭借奇特和充满想象的寓言作品,成为二十世纪最重要的意大利小说家之一 卡尔维诺的《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杨德友译),又名《新千年文学备忘录》(黄灿然译),又称《美国讲稿》(萧天佑译),是卡尔维诺受哈佛大学“诺顿讲座”的邀请,于1985年写下的五篇文学讲稿的合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诺顿讲座,创始于1925年,以“最广泛意义上的诗学”为主题,通常邀请文学、音乐、绘画等艺术领域中最杰出的创作者作为授讲人,由他们自拟选题,写作总共6堂讲座的讲义并进行授课。自创始以来,T.S.艾略特、博尔赫斯、米沃什等文学巨匠都曾受邀前往哈佛,并为世人留下他们的创作智慧。 1985年,卡尔维诺已经度过了四十个以写作为生涯的年头,他因《命运交叉的城堡》《被劈成两半的子爵》《树上的男爵》等经典作品被世人熟知。在接到哈佛邀请时,他认为恰好可以利用这次讲座的机会,对自己的毕生事业进行一次“总体定义”,但遗憾的是,他仅仅完成了五篇文稿就突发疾病去世了。 据他的妻子回忆,在这些讲稿写毕时,出于日后将要结集成册的考虑,卡尔维诺为这本未来之书起了几个名字,其中有“一些文学价值”“文学价值之选择”“六项文学遗产”等名称,但后来都弃之不用,转而倾向于“给下一轮太平盛世”“备忘录”等字眼。 准确来说,《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和《新千年文学备忘录》这两个中译本的名字,都不太接近作者的原意,因为这两个译法容易造成歧义,会让读者误以为这是一本预言未来文学发展趋势或为新世纪文学确立范式的作品。实际上,关于这五篇文稿,卡尔维诺在写作时即明确出: “我并不想在这里讨论未来学,而是要谈文学……我希望把这些演讲投注于我衷心认同的某些价值、性质,或文学特性,设法从下一轮太平盛世的视野来看待。” 由此可知,讲稿的视野虽然指向未来的千年,但卡尔维诺主要是从过往的文学传统出发,在短短的五篇讲义中,对文学史上的一众作家与作品进行一场别开生面的重新演绎。 从古希腊神话到奥维德,从但丁到塞万提斯,从巴尔扎克到福楼拜,从保罗·瓦莱里到T.S.艾略特,从乔伊斯到博尔赫斯……卡尔维诺用这短短的五个篇章,向我们展示了一幅深远而广博的文学画卷。这幅画卷,既是过往千年的文学史,也是卡尔维诺个人的阅读史,间杂着他中途歇息时对自我创作经验的回顾与总结。 卡尔维诺曾经想到的“六项文学遗产”这一书名,虽然后来的出版商都没有使用,但无论怎么说,这份讲稿都堪称一项重要遗产,是卡尔维诺留给世人的一份精雕细琢的思维礼物。 今天的时代,文学已经不能“创造奇迹”,让位给了短视频、综艺和金融广告等 讲稿自面世之日起,就一直备受文学爱好者们的关注,尤其被各国的职业作家们称道,因为讲文学史的作品有很多,但由文学大师书写的文学史却极为罕见,更何况卡尔维诺笔下的文学史虽然旁征博引,但他选择的是从“轻”“迅速”“确切”“易见”“繁复”等明确且容易理解的写作技巧入手,并注意恰到好处地给出形象鲜明的案例以佐证自己的观点,因此有时他虽然讲到了艰涩的概念,也不会让人难以卒读。 人们喜爱卡尔维诺的这本《备忘录》,除了可以“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一览文学史上的璀璨风景,还在于他们能够从中窥见一位顶尖作家对于另外一些顶尖作家的评价,并且可以从中学习到一位一流作家是如何筛选素材、构思文本和遣词造句的。 比如在写到《确切》这一章节时,卡尔维诺从瓦莱里的文论出发,把马拉美、波德莱尔和爱伦·坡三位诗人联系到了一起,直接点明了三者之间的传承关系。对于文艺学出身的学者们来说,这种框定无疑是异常大胆出格的,因为众所周知,马拉美是“为艺术而艺术”的典型,而后两位诗人的诗作里却充斥着惊人的破坏力。但卡尔维诺指出,三者之间在“关于确切性的诗学”方面是一脉相承的,他引用了瓦莱里一段评述爱伦·坡的话,可以帮助我们理解“确切”的含义:“明快的魔鬼、分析的天才、逻辑与想象力、神秘主义与明确计算的最新式、最有诱惑力组合的发明者、研究特殊现象的心理学家、研究和使用全部艺术手段的文学工程师。” 在这一章节的末尾,卡尔维诺还出人意料地讲述了画家达·芬奇用文字描绘海怪的一则案例,用以阐述应该如何接近修辞上的“确切”。在这一案例中,达·芬奇“自称‘没有文字修养’,所以和书面文字的关系困难”,但在一张手稿上,他曾三次尝试用一个句子去描绘一幅海洋生物化石(达·芬奇认为这是海怪的骨架)在他脑海中留下的震撼印象。这样,我们便在绘画作品之外,看到了一个遣词造句的达·芬奇,他在他凝练的最后一个句子里描绘了这样一番场景:“有多少次你被看到在汹涌海洋中沉浮,你像大山一样突兀,击败并且驾驭了巨浪,你长满毛刺的黑背犁开了海水,仪态沉稳而端庄!” 值得一提的是,卡尔维诺的《备忘录》虽然是一份文学讲稿,但在文稿中,除了“文学”这个关键词,他还反复提到了“科学”,并引用了大量伽利略和布鲁诺的思想及文稿加以论述。在卡尔维诺看来,文学并不止于凝字炼词,在《备忘录》的最后一个篇章《繁复》中,他给出了自己心目中的理想文学定义:“在我想要移交给未来千秋的价值观当中,首要的是:吸收了思维条理化和准确性的趣味,诗歌智慧,但同时还有科学和哲学智慧的文学:像作为论文和散文作者的瓦莱里那样的智慧。” 从卡尔维诺的文学史叙事中,我们可以看到一条源自古希腊哲学、神话,流经文艺复兴时期的科学、艺术,最后汇集到二十世纪现代主义巨流中的文学脉络,在这条巨流将要注入二十一世纪的入海口处,卡尔维诺以其复杂的脑回路,为未来海洋里的众生分析并过滤出了这淡水中的有益物质。这是一种总结,也是一种传承,是一种洞见,也是一种预言、一种提醒。 卡尔维诺认为文学可以帮助人们抵御现实生活中的种种“流毒”,在《备忘录》的开篇,他提到他所处的世界正在“石化”,他迫切地需要从这种沉重感里走出来,因此讲起了帕修斯与美杜莎的神话。 在卡尔维诺所处的时代,文学尚能创造奇迹,而今天,“创造奇迹”的是短视频、综艺节目和地铁隧道里的金融广告——这是一种新“石化”,但它们的接受者却感到很舒适。文学的意义因此被取消,因为如今提起文学,它不仅不让人们觉得“轻”,反而让人们觉得“重”。 也许这只是一种错觉,是我所处的工作环境和日日接收到的信息,让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我回想起在高中,当读到新奇的句子,那是怎样一种明亮的体验,那些句子,真的犹如我为了长身体而吃掉的食粮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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