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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静寂雨落无声

 古蔺同乡会 2020-11-15

山花静寂雨落无声

文/图 晏加非

故乡田地里的野棉花

周六的景德镇,浸润在秋日明媚的阳光里。

时近中午,人民公园的喧闹渐渐平息下来。琛宝体验完恐怖屋,称霸海盗船,飞跃过山车之后,又加入到了璟宝和妈妈的铲沙队伍中,竭力想把愉快的周末娱乐战线无限拉长。我有些疲倦,先前在海盗船上的晕眩还没缓过劲来,于是伏在沙场的气垫边上小盹。
电话铃音急躁刺耳,眯眼中瞅见是涛的号码。他说,“加非,雨走了”。
前几天,远在成都的涛向我咨询过购买家用瓷质花瓶的事情,我答应近些日子替他寻访着。我希望的这个电话,就是咱们寻常的交流,哪怕是催问我有没有认真去逛逛瓷器店。可是他说,雨走了。我还在晕眩着,他走哪里去,不是在西安呆得好好的吗?
天突然阴沉下来。
涛在电话里说着他也是辗转得来的消息,雨前天突发急症,说是胸腔血管破裂,在医院救治无效去世了。我慌了神,脑袋一片空白,心里堵得透不过气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彼此安慰或者痛哭竟都不能,草草询问几句,便挂电话等待涛更详细的消息。
简单给珊讲了事情的经过,她瞬时就哭了出来,边哭边说,雨是个好人,好好的一个人。
我强忍情绪,和珊一起哄着两个孩子速速地结束游戏离开人民公园,给他们安排中午饭。饭间,噩耗一时铺天盖地,天各一方的昔时同学旧友组成的微信群里,关于雨去世的消息越来越详实,回忆伴随着哀痛惋惜席卷而来。

皇华中学校园里的银杏树
雨、涛和我是高中同学,十五年前曾就读于地处川南深山小镇的皇华中学,那是一个有着美丽银杏树的优雅校园,同学们像银杏叶一样蓬勃地生长,努力想要伸展到阳光最绚烂的地方。我们是在拿起画笔的时候认识的,在美术启蒙教师吴老先生的指引下,把各自心中的热情都倾洒到画布上,成为皇华中学绘画班的三剑客,为后来的人生道路开荒拓土。吴老师教给我们最基础的造型与色彩知识,但我们不满足于此。要想通过绘画考上大学走出大山,必须紧跟外界的节奏,充分吸取营养,外出学习必不可少。
那时我父母在邻省的茅台务工,我在那边结识了办美术培训班的罗老师,并已经在那里学画了一段时间,进步非常明显。高一暑假,便把雨带过去一起学,吃住在我家里。我们同吃同睡,你追我赶,风雨无阻地往来于画室和我家之间,干劲十足。雨的勤奋,那时就显现出来了。早晨起来洗漱出门,我总想在豆浆油条摊慢慢吃完再走,雨却总是催我赶紧的,到画室拿起铅笔的时候,他手里油条还热乎着,边画边吃。画习作的时候,我打瞌睡走神的一会儿工夫,雨已经把静物台上的瓶瓶罐罐全都腾挪到素描纸上,并按老师的要求找出明暗交界线,强调外形轮廓虚实了。回家饭后,我选择看电视剧《传奇幻想殷商》,而雨却拿着画册细细揣摩,不时用手指在空气中比划着。我老是嘲笑雨,说他吃饭快,走路快,进步倒是不快。雨讪笑着说,你懂个锤子。
现在我知道,雨是因为自己学画晚,才要抓紧时间努力上进。寒暑假的学习机会难得,他不想浪费,更不愿辜负我带他去茅台的好意。我父母有时玩笑说雨称呼他们“大爷”、“大娘”这个叫法土里土气,我替雨辩解说这是他对最亲近叔婶的尊敬表达嘛。后来雨总是提起在我家的那段日子,感激我父母的盛情款待,也很荣幸我们在那里共同进步。对于我来说,一个人画画的日子实在是苦闷,雨的陪伴让我更加充实快乐,友情就这样渐渐地升温,时间飞快。
高二,文理分班,学习任务日渐繁重。学画画的我们,在同学们艳羡的目光中悠闲地出入画室,画画成了逃课的高级借口。同学们在背诵唐诗宋词,我们在熟记三庭五眼;同学们为几何函数皱眉,我们为原色复色纠结;同学们的体育老师总是身体欠佳被冒名顶替,而我们的美术老师却像是能够上天入地的通行令牌。然而日子虽然逍遥,我们的画却怎么也没法继续深入去处理了。素描越画越黑,伏尔泰的石膏鼻尖已经磨秃;色彩越描越俗,静物台的鲜嫩水果早就干瘪。吴老师没法讲出更深刻的画理,我们卡在求知的瓶颈四顾茫然。
暗香来袭,镇上突然出现两位来自川美的老师,来我们这里作宣讲,招收美术高考培训班的学员。我们悄悄地去两位老师的住处,见识正规美院的高妙绘画技法,并被深深折服。雨坚定地说,咱们就去考美院。于是我们保存了老师的联系方式,心里暗潮涌动。吴老师大概并不太能接受我们要去外地学画的行为,怕我们一去不返,留下他孤单一人。密谋许久,还是决定要去重庆,我和雨先行,如果效果很好,就回来带涛。
我和雨是天没亮就出发的,坐最早的班车去县城,不好意思去向吴老师辞行,让涛代为告别。一路向北,在县城转车,直奔重庆。与先前的老师联络上,并顺利缴费加入了培训班,在老师和同学的热心帮助下安顿好住处,开始了繁忙的集训时光,一切都以专业考试为标的,兴奋不已。
我们的培训班在老川美所在的黄桷坪,房屋老旧,街道狭窄,地势起伏不平,但十分热闹。山城的各类吃食自是丰富无比,最让我们惊异的却是各式各样的画材店。不同材质不同尺寸的画板层层叠叠,高矮胖瘦的石膏像如兵马俑般罗列,画纸画布品类繁多令人爱不释手,铅笔排笔马克笔让人拿着感觉就要被马良附体。我和雨在画画课余,就使劲逛啊逛,这个瞧瞧那个摸摸,买自然是买不起,但沉浸于美术器具世界的意淫中实在是令人不知饥渴。
我和雨第一次见识了小镇之外的大城市。
画室闲聊,雨说,这里有没有四川老乡啊。结果,二十多个同学齐刷刷地说,我们都是四川的。以为出了四川就要讲普通话的,第一次在馆子里吃重庆小面,觉得不够辣,我撺掇雨开口。雨就来了句乡音十足的川普,“老板儿,跟我们来点儿海椒面儿”。店家一听笑道,“小伙子,你说四川话我们也听得懂呢”。臊得我俩脸红着赶紧吃完付钱走人,决定以后还是少开口说话好了。

停不下来的公交车

有天,同学们约着一起坐公交车去市区玩儿。九龙坡,沙坪坝,杨家坪,朝天门,解放碑等等都是要去的地方。车经过杨家坪一个地方时报站,“国美到了,要下车的乘客请做好准备……”。我和雨递着眼色,安逸,还可以到国美耍一圈儿,心里以为的是中国美术学院,根本忘记了这还是在重庆。于是和同学们说要在这里去玩会儿,就下车了。到路边一看,学校是没有,大大的“国美电器”招牌映入眼帘,我和雨相互指着都快笑岔气了。然后顺着陌生的街道走了走,橱窗里的各类时髦服饰、糕点饮料、玩具模型与我们擦肩而过,空空的钱包告诉我们不需要不需要,逛来实在无趣,觉得还不如坐车回画室去。我们隔着人行道的护栏,看见公交车经过就招手,没有车为我们而停留。没有人教过我们如何乘坐公交,也不像现在有手机可以搜索方法,又不好意思开口询问路人。我们像两只蚂蚁寻找着来时的气味,在道边走走停停,思考到底在哪里才能让公交车停下来。雨说,记得好像我们刚才下车的地方是有棵树的。我也说,对对对,公交车会在树下面停。我们换了好几棵树,途经了无数辆公交,依然没能截停。终于在一棵树下,停下来一辆TAXI,问我们去哪里。我们知道那是出租车,但是没有拒绝的经验,就硬着头皮坐上去,比划了半天才说清楚我们的画室所在。总算是回来了,车钱是35元,够我们两人一起坐十多趟公交车了,吃小面也能吃好几回的,心痛了半天,却无可埋怨。后来,当我们窘迫得连续好几次只能共点一份小面充饥的时候,想起这35元,总是耿耿于怀。

两人共食的重庆小面

我们终于知道要在公交站牌处等车了,又出于对火车的好奇,在一个周末坐公交去菜园坝看火车。菜园坝火车站人流穿梭,我们挤在各类挑担卖食、行李棒棒中间向候车室涌去。在安检处,工作人员问我们要身份证,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还要查这个,平时都是放衣物箱里不曾带出门的。也不知道这是常识,以为我们犯了什么条例,就慌忙的想跑。那工作人员看我们神色慌张,以为有事,挥手要招呼巡警过来。我们吓坏了,赶紧退出安检门口夺路而逃,终于庆幸巡警不太在意没有紧追过来。火车是没有看成,俩人扫兴地又坐公交回去画室了。
时间过去一个多月,我和雨自觉画画的水平上升了不少,改掉了许多陋习,也得到了这边老师的肯定,就给涛打电话,让他准备着过来一起学。涛说一个人孤单的很,让我们回去接他。我们回了趟皇华中学,有点显摆的给美术班的其他同学秀了几手新技法,给他们描述大得无边的山外世界,只挑精彩的讲,囧事绝口不提。我们不是想展现优越感,只是觉得各位要想飞出去,只呆在原地是不行的。各有各的难处,丢不下文化成绩的,学费困难的,家里走不开的,种种借口和理由,造成了我们的距离。
涛和我们一起去了重庆,他家就在县城边上,见识广,也比我俩都要开朗健谈的多,三人在重庆的日子更加活跃了。
画画烦闷时,涛提议说,咱们把各自暗恋的女孩名字写在卧室墙上吧,让自己做一个更加配得上她的男人,这样就充满动力了。这招十分凑效,于是这间屋里似乎就住了六个人。夜里,每个人对着墙上的名字诉说几遍自己的梦想、思念、决心、誓言,相互加油打气。墙上的名字注视着我们,不能偷懒,不能懈怠,不能三心二意,不能始乱终弃。
有天半夜,涛惊叫起来,你俩哪个尿床了。我和雨迷糊中坐起来,自觉摸了摸身下,没有啊。再一摸被面,哎呀呀,满手都是水。那时的重庆已经是冬天了,我们住的屋里条件简陋楼,没有火炉空调暖气,冷得发抖。我们三个挤一张床,把几床被子都盖在身上,暖和了很多,但压得喘不过气来。最上面一个被子是没有被套的,只有棉絮,入睡的时候摸起来毛茸茸软绵绵挺舒服。夜间温度下降,室内返潮,棉絮会吸收大量空气中的水分,就变成这样了。当时是想破脑袋,三人也没闹明白,以为经历了鬼故事。于是白天晾被子,晚上抢着睡中间,三个大男孩抱团取暖抵御寒冬。

重庆学画时的三人卧室

我当时已经展现出了对于国画的浓厚兴趣,画画技巧的突飞猛进让我不再满足,每天在画室里画完了考试需要的素描色彩速写后,回到住处还要写写毛笔字画几张宣纸。偶然间与隔壁的叶老师闲聊后,在他的极力推荐鼓舞下,动起了离开重庆去往杭州学国画的心思。后来终于成行,在距离专业考试只有四十多天的时候,留下雨和涛继续呆在重庆,我孤身一人去了杭州遇到铭哥,打突击战。
我再回重庆,是大家一起在川美考专业的时候。为了查成绩,以及方便联络,涛在画室边上的小网吧给我申请了第一个QQ号,使用至今。
雨和我,在涛的带领下,终于坐上了火车,在平稳如屋的车厢里位移到自贡,去参加四川省美术联考。考试前参观恐龙馆、逛灯会、看盐井,有一种大业将成、如释重负的快感。
一切顺遂,高考结束。
我们都被川内的大学录取了,大大提升了这个山区中学的本科升学率,学校为我们骄傲,我们更为自己的付出得到应有的回报而感到欣慰。雨和涛如期到成都入学就读,我贪心了,不舍得引以为傲的专业成绩,计划复读一年,再次冲击心中的梦想。
美术类的大学专业学费高昂,作为深山里的孩子,雨的家境不足以负担。在雨入学前,县城的电视台专门给他作了主题报道,以争取得到些社会资助。自小孝顺懂事的雨,深知读大学的机会来之不易,在众亲友替他筹备学费的同时,他还决定把身体不好的母亲一起带去成都,边读书边照顾。当雨背着母亲出了村口坐上班车,生活的重担从此就落在他尚且稚嫩的肩膀上了。
我复读了,而雨和涛已经是大学校园的新生力量,他们分别在成都的两个学校,开始了各自不同的人生旅程。电话里,雨说,他的大学生活充实无比。雨勤工俭学,争取奖学金,办培训班,代课,每一件都要费时费力,都要为将来的发展积蓄力量。我没能参与他这部分的人生,但我能理解他的艰辛,他的隐忍坚毅让我相信他能挑起这沉重担子走向未来。
第二年在杭州考试后,我回成都,雨和涛结伴在北站接我。涛带我领略成都各类美食,而雨带我坐他们的校车穿梭于各个校区。我们一起去植物园,在腊梅树前,面对满树金黄,雨说,我们是树上三个方向的枝丫,获取多少阳光,就能盛开多少花朵。
多年来,我们毕业、买房、结婚、生子,借机相聚,彼此祝福。曾经在成都的香格里拉酒店楼下豪情许愿,将来有一天,我们功成名就,一定要到楼上去来个三方会谈。
雨毕业后从事的是室内设计,做图能力一流,业绩水平深受公司赏识。他也曾离开成都脱靶单干,但最后屈从于现实又回到成都从头开始。他的QQ状态以及朋友圈常常是深夜更新,我隔空看着他去洽谈,去旅游,长胖了,成熟了,情绪起伏,生活点滴。工作效益稳定带来生活条件的不断提升,在成都买了房,买了车,娶了漂亮的妻子,生了可爱的儿子。真心替他开心,觉得他终于是熬出头了,是一只飞出山窝窝的金凤凰,美好的世界等着他去享受。
2016年的春节期间,在成都特意去拜访了雨,参观他的新房子,认识他美丽的妻子。那晚,我和雨抵足而眠,闲扯别后情景,回忆过去,憧憬未来。我以为,我们这一生将有无数个这样的夜晚,无数次这样的畅聊。只是我此后没再经过成都,也很少回四川。雨因为工作也是成都、西安两地跑。我们只能在微信上聊天,等一个重逢的时机。
再不能见。
曾计划去华山就能在西安见到雨,在古老的城墙上相会想必会很浪漫,我们可以一起看看李白说的长安那片月啊。
我要去见雨,送他最后一程。
我拨通了雨的电话,是他妻子接的。对面泣不成声,我无以安慰。待她情绪稍定,致哀并详细询问了情况,确定了雨回乡的日期,我决定立即出发,飞回去在家乡为他送行。
与涛约了在古蔺县城见,次日清早便出发去高速路口接带雨回乡的灵车。在县城的许多好友也一起同行,一路默默开车绕行在蜿蜒的山路上,去往鱼化——那个养育生长雨的地方。
快入村口,亲友们早在道路上等候。鞭炮唢呐齐响,凄婉地迎接雨的到来。

古蔺山间的兰草

回来吧,天空海阔,故乡永远是你温柔的港湾。院子花坛里的兰草在寒风中舞动着,那是雨亲手种下的幽香,而他再也看不见这一季的花开。山上年年依旧的野棉花朵朵绽放,在这片雨曾耕种牧牛的土地上,他将沉睡。
葬礼遵循古制,灵柩停放在堂屋门前,道士唱经做法引魂超度。
夜风透骨,帮忙的亲友忙完活计后各自散去,留下的远客们在屋内取暖打牌娱乐。白天唱经的热闹早已不在,雨的灵柩盖着被单,孤零零地停靠在门前檐下,香火悠悠,烛光明灭。
我常年不在四川,不会打大二(本地牌),看着也乏味。便只身到院中,蹲在雨的灵柩前,在焚纸盆中给雨烧去一张张的冥币。内心回忆翻涌,往昔如昨。涛也出来,拿着冥币边烧边说,雨啊,在那边你使劲花,这些盖楼,这些买车,这些请佣人,这些找嫩模……
次日上午,灵柩出殡。
道士唱法礼毕,一声摄魂裂魄的高呼“起”,众人抬棺扶柩向墓地出发。雨的堂兄们作为主力分抬四角竹杠,涛、猴子、杰、我则在两侧辅助发力。望山旗在前,花圈紧随,鞭炮唢呐声中,众人行几步,吼一声“起”,声震山岗。我的肩膀支撑着捆绑了灵柩的竹杠,沉沉地压迫着骨肉。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抬棺材,躺着的竟然是我的好兄弟,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欢欣的、难堪的第一次,为何这次你却安睡不语?
灵柩下井,开棺整理遗容。我和涛扶肩站立,看见雨躺在紧窄的木匣中,头上缠着青纱,经过殓师化妆的脸粉白红润,看不出是痛苦还是安详,那双曾经晶亮有神的眼睛如今紧紧闭着,灵巧的双手现在却僵硬地铺在袖管中。多么鲜活的生命啊,却要从此长埋地下,永伴黑夜。涛拍拍我说,别看了,雨走的仓促,他也不想我们看见他这不潇洒的样子。
也许,活在回忆中的人,才是最潇洒的吧。
刚满三岁的儿子哭闹着找妈妈,他大概还不能懂得父亲再也醒不过来了。

开满野棉花的山岗

雨,等野棉花再次开满山岗的时候,我们梦里相见吧。中学的校园里,每一片飘舞的银杏叶都是你的问候。曾让我写下你最爱的句子“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剩下的酒和人生,我会在无尽的岁月中默默品尝。千山不语,风雨沉寂,是时候分别了。

晏加非
农历二零二零年九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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