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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标题

 小手空空 2020-11-16

  ▌贾想

  《人间》是梁豪第一本小说集。看到这个名字,我心下有些意外。没有招摇的定语,也没有流行的命名套路。人间,然后就没了。好似《神曲》《史记》,乍一看,平常无奇,细琢磨,野心很大。读完小说集,我发现梁豪可能有另外的用意:第一本小说《人间》,落下了人间。好似天上的水,落入了地上的水。虚构的水,落入了真实的水。落下来,看不见,细无声,轻如梦。讲求的是一种妥帖的模仿论:艺术对生活做一场低调、踏实、完美的模仿。这时的小说是一场来自于江河湖海的雨,经过高处的加工之后,重又落回了江河湖海。虚构与现实,构成了一种健康的生态循环。

《人间》梁豪 著 作家出版社

  有些类型的艺术,是宙斯的闪电,显身时吓你一哆嗦,然而一闪而过。这是艺术家在扮演神。有些是风暴,持久而且高昂,恨不得吹开每一扇窗,惊动每一双耳朵。这是艺术家在扮演英雄。近世以来,小说家们不再扮演什么了,他们做回了自己:一个凡人。用肉眼看人间,用凡胎走人间。于是,文学也落地了,从神的群山与庙宇,落回人的街道与卧室。

  梁豪的脚是落地的,所以,他笔下的人物也是落地的。不但落地了,还在尘土里打了几个滚,吃了几口泥,染上了尘世的种种声音、气味,当然,还有种种苦谛。他们是一群“低于尘土”的人,《麋鹿》里野外拍鸟的退休老头,《人间》里晒腰的男人们,《大宫女》里游来荡去的外卖小哥。总之,是一群新潮但边缘的小人物。所以,准确说,梁豪笔下的人间不是整个人间,而是“低于尘土的人间”。

  我们所知的故事,有的一读就知道是“脑子”想出来的;有的,则是“嘴巴”讲出来的。“想”故事和“讲”故事,是两种创作美学,后一种源头更遥远,更悠长。显然,梁豪偏向更悠长的传统。在《我想要一条尾巴》这样的群像故事里,你似乎能很确切地看到,故事是从一张具有广西特色的厚嘴唇里飘出来的,散发着广西扣肉的烟熏火燎的香气。你会听出故事的那种有滋有味的“腔调”——口语的节奏,抑扬顿挫的对话,揶揄、打趣造成的明快的节奏,聪明、圆融带来的市井气味。虽然,梁豪讲的是不起眼的小人物,但在这些小人物身上,你不会感受到那么纵深、那么沉重的痛苦。因为梁豪是用这种诙谐的腔调来讲述的。诙谐的腔调与感伤的故事结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特别的风格学:“受伤的诙谐”。

  在巴赫金的描述中,从中世纪和文艺复兴一直到近现代,诙谐经历了一个衰变的过程。中世纪和文艺复兴的诙谐,是拉伯雷的“积极的诙谐”,笑是一种双面性的笑,在否定的同时也有肯定,在对衰朽的攻击中也有对新生的盼望。作为形而上的高级智慧,笑调节着生命和死亡。近代的诙谐,是一种否定性的“消极的诙谐”,更新与重生的肯定意义从笑中逃逸了。到黑色幽默的文学时代,笑已经成为一种“苦笑”和“惨笑”。在梁豪这里,诙谐尚未完全败坏为“苦笑”和“惨笑”,笑的智慧因素还在,但尚未构成精神层面的超脱,属于“一笑而过”的笑,没心没肺的笑。这是一种市民阶级的“狡黠”的笑,卡在巨人的大笑和矮子的苦笑之间。市民之笑的风格学,与“低于尘土的人间”的写作立场,彼此相宜。

  梁豪很讲究小说的语言。在他的故事里,不管是作者的叙事语言,还是人物对话,甚至是景物描写,都是运着气写出来的。诙谐而活泼的腔调,正是源自语言微观层面的雕琢。他形容南方的天:“蓝得拖沓、浅薄,有所挂碍”;北方的天:“肉是肉筋是筋,让胆小的人心生畏惧,那边奉天承运,这边一下就慌掉了”。他不喜欢节奏紊乱的翻译腔的长难句。他选择长话短说,选择汪曾祺或阿城那种简洁而富有古气的短句。他不喜欢浮皮潦草的大白话,喜欢经过时间化合作用而形成的“言语的沉淀物”,喜欢带有风俗的积习、人生的积垢的口语。

  小说《大宫女》中,宝玉驮着病重的美人,渐渐沉入了河水之中。“沉下去”:梁豪创作的一切方面正显露出这个倾向。语言沉下去,人物沉下去,故事沉下去,作为小说家的梁豪也沉下去——沉向艺术的静水深流之处,沉向时间的河床。然后躺在河床上,对一切流逝的漂浮物,说再见。(作者现供职于中国作协网络文学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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