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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情草木之六】白来勤丨哦,那是父亲栽下的树

 读在现场 2020-11-17



儿时,我最为自豪的是我家的树木全村最多、最大,听大娃们说,他爸爸说站在离我们村三十多里外的东骊山上,都能看见我家那棵全村最高大的白杨树!

我家的庄园近一亩地大小,原是村口一座涝池,为了盖房子,爸爸用卖灯笼攒下的钱将它买了过来,并从三里多远的村外一个人用独轮车推土陆续推了半年多时间才将其垫起,据爸爸讲,那时推土垫涝池,只推得他肚子疼。

垫起桩基,开始建房,全村最高大的四椽厅房出现在了村口原来那座涝池堰上。村人无不啧啧称奇。

爸爸说,我家本身是有一座大庄基地的,按乡俗弟兄们分家是哥南弟北、哥东弟西。爸爸妈妈也在原来的庄基地上栽了不少树,准备在那里盖房,怎奈伯母为人好强说爸爸已为大婆(我伯祖母)顶门楼了,不能再分家产,那片庄园要留给我叔父。爸爸也没争持什么,嘿嘿一笑。他知道,之所以自己跟自己的伯母住一起,完全是因为老人家需要照料而无人照料。伯祖母原有一子,被抓丁后一直杳无音讯,儿媳无后不久卷了包袱走人再无下落,爸爸便担负起照顾老人的责任,为此还与他舅舅我舅爷弄翻了呢,原因是舅爷也反对爸爸多管闲事,劝他与弟兄们好好过日子。但爸爸从小就没了父母,伯祖母对他很疼爱,现在没人照顾伯祖母他觉得自己在不照顾就没了人味儿。舅爷气得从此不理爸爸、不登我家门。爸爸说他自觉问心无愧,逢年过节照样给舅爷拜年送节礼,直到舅爷去世。当然,那块庄基后来我叔父也没得到,原因是我伯母同样认为他入赘刘家(落户我村的一户河南逃难木匠),也不能分家产,庄园要留给他儿子、我堂兄。叔父却不那样想,他认为那庄园不能让伯母一人独占,为此还打起旷日持久的官司,伯母叔父两家都没能在那里盖房,只有爸爸栽下的树在那里郁郁葱葱的生长着,最后那块地皮被生产队统一规划了,分给了别人建房,伯母与叔父为此结下了很深的梁子。提起此事,爸爸曾说,不论谁占那块地,只要是咱自己人我都高兴都没意见,可祖宗留下的家也业让别人占去,我怎么想心里都不是味儿!这是后话。

大房盖起来了,爸爸妈妈又忙活起来了。由于庄园较大,盖房只占了十分之一,圈了围墙后还有三分之一在墙外,热爱劳作的爸爸妈妈根本闲不住,他们在房前屋后、庄左庄右栽植各类树木,白杨绿柳、香椿刺槐、核桃柿树、花椒石榴、国槐白榆、毛桃软枣、大枣白椿……总之,能见到的树他们都栽植,全然不顾什么“前不栽槐、后不栽柳、庭院不栽鬼拍手(毛白杨)”的讲究,我就清楚的记得我家门前有两棵大槐树,暮春初夏槐花盛开,香甜四溢,蜜蜂嘤嘤嗡嗡,饶有趣味。不少小伙伴爬上槐树捋槐花、采木耳、掏鸟蛋,自然都少不了给我“行贿”,否则我以主人自居“挡驾”,不准他们上树他们都将“颗粒无收”!

人都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看爸爸自己栽的树自己很快就乘凉了(当然,妈妈无福,英年早逝了)。欣赏过火红的石榴花后,夏天便戛然而止。然而,不论天气有多热、太阳有多红,我家总在一片绿阴的遮掩下逍遥,进入我家,暑气顿消!拉片苇席在院中小憩,好不惬意!

我非常喜欢我家院落的一切景致。中秋,呲牙咧嘴的石榴俏立枝头笑对明月,疙疙瘩瘩的核桃乐不可支摇弋爽风,如铃铛般的大枣有红的有绿的,还有的绿枣上面带着斑斑点点红色的,咬一口,脆生生,甜润润,美在嘴,乐在心。带刺的花椒树上结满红红花椒、一兜篓一兜篓的随风颤抖,绿叶红豆在阳光下格外醒目,仿佛在召唤我:“来呀,把我带回家,看我味道麻不麻?”深秋,红红的椿树叶柿树叶、黄黄的杨树叶槐树叶或在空中摇弋,或在地上打转儿,都带给我无限的遐想;特别是那一树树红红的柿子如谁有意挂满枝头的灯笼,照亮庄园,照亮我儿时甜蜜的梦。冬天来了,我家不愁没柴烧,枯枝败叶多着呢,还别说每到秋后爸爸都对树木进行一次修剪,那么多的枝条编筐的编筐、编笼的编笼、斡鋬的斡鋬,柯叉棍、木钩搭、溜馍用的木柯叉、锨把镢把木杈把应有尽有,反正也不值几个钱,谁家要没有来我家要,爸爸总会毫不吝惜送给人家,剩下的就只有当柴烧了!所编的筐笼除了家用外,爸爸逢集时还到街上去卖以补贴家用!

当然,我更喜欢春天。春回大地,一群群说不清是喜鹊还是乌鸦的黑鸟在天空打旋、追逐、嬉戏,时而铺天盖地的起舞翩翩,时而静悄悄地伫立栖息,我家的庄园成了它们的乐园,光是大树上的老鸹窝就好几个。毛白杨的毛胡子(花絮)满地都是,如大毛毛虫一样柔软好玩儿,我就把它拾起来塞进鼻孔招摇过街,“看,我的胡子多长!”男孩儿们争相效法我的滑稽扮相,女孩儿则笑得前仰后合。一场春雨过后,风也带了绿意,吹到哪里哪里的树枝就蒙发出绿色的嫩芽。我家的那些大榆树小榆树先情不自禁的迸出新芽,不几天它们的枝条如肿胀了一般缠满绿意,细观方知,是枝条上疙疙瘩瘩挤挤挨挨地爆绽出令人馋涎欲滴的榆钱!碧绿的榆钱勾引得我肚里的馋虫蠢蠢欲动,我顾不得爸爸不住准爬树的“禁令”,给手心唾几口唾沫,蹭蹭蹭,几下就爬上院里的一棵小榆树,坐在树枝上捋一把余钱,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惹得小花猫喵喵直叫发眼馋,以为我有好吃的不让它尝,未几,小花猫不甘寂寞的爬上树找我要吃那香甜可口的榆钱了,乐得几只花喜鹊在枝头高兴地大笑起来!过足嘴瘾后,我不忘捋满一小笼榆钱让全家人尝鲜,当然更希望爸爸姐姐回来做榆钱麦饭或榆钱发糕呢呢!那是难得的美味佳肴哦。没多久,几树桃花招来鸟鸣蜂喧,满园春色关不住,诱得行人驻足看;紧接着,桐花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浓浓的香气在空中洋溢。我与小伙伴们或捡起落地的桐花套在手上把玩,或吮吸其花蕊甜甜的汁液,或用其编成项链、桂冠戴,我们的笑声,融入春光,随春风飘散,飘得很远很远……

我家盖的大房已人大为惊奇了,爸爸妈妈栽下的树更让村人刮目!在妈妈去世后的第8个年头,大约在1975年吧,爸爸伐掉了几棵大树,槐、柳、杨都有,别的不说,光是挖下的树根就堆了半院,树枝更多,烧了好几年呢!那几棵树做成了七副棺椁寿枋的材料,按当时的价格每副枋块子150-170元,爸爸的手里马上拥有1000多元的现金,说话立马硬气起来。当时提倡移风易俗,反对买卖婚姻,嫁女不提倡收彩礼,爸爸就在社员大会上表示,他支持上级的决定,嫁女不收彩礼,原来收了大女儿婆家的彩礼,现在准备给人家退回去,方式是给女儿买辆自行车送去;二女儿三女儿订婚时婆家的彩礼坚决不要!爸爸的行动理所应当的得到上级驻生产队工作组领导的称赞,他们甚至考虑让爸爸写入党申请书,准备接纳他为党员。

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众,众或毁之。好景不长,上边开始批“唯生产理论”,要割“资本主义尾巴”,世代贫农、根正苗红的我家竟受到冲击,理由是“有资本主义尾巴没割”。爸爸一个斗大的字认不了几口袋的老诚农民怎么也想不到“我们迈步走在社会主义幸福得大道上”、自己正“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向前”的时候,在自己的房前屋后会长出资本主义尾巴!

他对此很不理解,与工作组讲理,工作组的人员也讲不出个什么道道来,最后一位工作组成员说:“群众有意见,说你的树太多把生产队的庄稼歇苫(笼罩)的不好好长了,大树底下,寸草难生嘛!”爸爸对此不以为然:“既然是这样,毛主席没疯吧,他让植树造林绿化祖国,就不怕把全国的庄稼歇苫得不长了?”工作组的头头一时语塞,后来强词夺理地说:“这是上级的指示,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得执行,我们不跟你废话,就跟你这些树过不去,看到你这些树我就觉得不顺眼,砍!”他一声令下,一群不知好歹的冷头小伙抡起大斧一阵乱砍,于是,近百棵碗口粗、胳膊粗的成材的未成材的树木有的被拦腰砍断,有的砍了一半,想强行推倒,大概由于树不想倒吧,这些愣头青们硬是将树从中劈开,使树的纤维撕裂、外露,树液汩汩流出,我想,树们大概很疼吧,那汩汩流出的树液是它们的泪呢,还是血?

我放学回家了,看到墙里墙外一片狼藉,吓得大哭起来。屋内,爸爸气得躺在炕上抽闷烟,见我回来了,一骨碌爬起来,替我拭去眼泪,说:“俺娃不怕,有爸在呢!再说,砍了的树还是咱的,谁也拉不走,别说卖钱,就是烧柴也够俺娃少几年的!俺娃你好好念书,甭做亏人的事,做亏人事的人不会有好报的!多栽树没坏处,别听那些人胡说,什么尾巴?我就留个尾巴,看他把我能咋?你出去看,还有两棵毛白杨没砍,我挡住他们说,要砍就先把我砍了,我不信房前屋后留两棵树就会变修、上级就会把我杀了!也许他们砍累了,也许他们让我镇住了,也许他们良心发现,反正他们走了,两棵小树他们没砍成!”看着爸爸饱经风霜的脸庞,我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两只小拳头却是攥得紧紧的。

我走出家门,在横七竖八的树的尸体间行走,抚摸着与我朝夕相伴的同伴——树木的遗体——我愿意这样称呼它们,仿佛听到它们痛苦的呻吟!忽然,一阵“嘎嘎”声起,是“嘎嘎叶”(毛白杨叶)随风作响,我抬头只见两棵锨把粗的毛白杨傲然挺立在秋日的残阳里,仿佛在控诉无知者的罪恶,仿佛在歌颂抗争者的勇敢、感激爸爸对它们的殷勤呵护、舍命相救!

一年一度的春风又吹来了,姓社姓资的标签被吹到该去的地方,家乡又澎湃出一汪绿茵茵的朝气。由于村里的统一规划,我家被重新划分了庄基地,原来坐东朝西向改为了坐北朝南向,但面积显然比以前小多了,不到原来的三分之一,好处是那两棵毛白杨从原在我家的院外一下子成了在我家院内,依然是我家的成员之一,只见它俩威威风风地抖着精神,一天一个样的使劲朝天上长,爸爸和哥哥又忙前忙后的在房前屋后栽植下香椿刺槐、白杨泡桐,让它们把我家小小的院落热闹得生机勃勃。

二十年过去了,哥哥重新盖房时,两棵毛白杨胸径已达近三十厘米,哥哥没有嫌这两棵树碍手碍脚,而是特意将房屋的形状设计成U型,将两棵树围在中央,让它们尽情的生长。有一年,两棵树得了病虫害,哥哥专门查找资料为它们除虫,甚至找专家会诊,为树打吊瓶。这两棵树又成了我们村最高最大的树,成为我们村的标识。来我们村调研的省市区领导都对这两棵树产生莫大的兴趣,有位领导说:“这两棵树多像你们兄弟俩,都是栋梁啊!”哥哥曾是市人大代表,我是政协委员,哥哥自豪地对领导说:“这是我父亲栽下的树!”

又是十年过去了,两棵毛白杨树的胸径早已超过四十厘米,还在马不停蹄的生长,高大的树冠荫庇着我家院落。前不久我回家,发现一条新修的铁路线从我家门口经过,高高的铁路桥也没高过我家的毛白杨,但我看到毛白杨显然有了危机感,它俩在不住的叹息、摇头。原来,村里的人都在传说,铁路线要北扩二十多米,我家的院子保不住了,这两棵在这片土地上生长了五十多年的毛白杨是否能继续生长下去成了未知数。

站在铁路桥下,望着历经五十多年风风雨雨这对毛白杨,一位堂兄对我说:“这两棵树长得多好,可当年我差点儿毁了它们!”

我问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当年参加了砍树?

堂兄头摇得像波浪鼓儿,说:“我才不做那伤天害理的事呢,是那一年,这树只有拇指粗的时候,我给你家帮忙拉土拉土坯,嫌那两棵树挡路,当时就拿起镢头想挖断它们,咱伯伯(指我父亲)赶忙将我拦住,说娃呀不敢不敢挖,这俩树甭看现在只是鞭杆,将来往后可是两根油梁呢!”

油梁!我的心头不尽猛的一颤——油梁,白杨树,那是爸爸栽下的树,爸爸自然把它们当自己的儿子一样呵护有加!走近大树,两棵毛白杨相距不到一米,树干相互谦让,树枝相互支持,志在天空书豪情。大树依然皮泛青光,但鱼鳞般的皴裂纹仍显示出它们历经沧桑,我一只手拍着一棵树的树干,如同拍着童年的伙伴的手臂,有如轻捶老父亲困乏的脊背,感慨万千,千言万语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中爸爸语重心长的对我说:“儿啊,听人说文档资料超过五十年就可评文物或高级别的档案,咱家的树也超过五十年了,你去打听一下,看能不能评古树名木挂牌保护?你看,咱们村就这两棵大树了,这毛白杨树是咱们白家堡的标识,是祖先栽下的树的老根发出的新苗,千万不能毁在你们手里啊!”我握着爸爸的粗造的如苦槐树皮的手,望着他如核桃皮般的脸,含着热泪说:“您放心吧爸爸,我会让毛白杨的生命延续的……”

作 者 简 介

白来勤,西安人,系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理事、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职工作家协会理事、陕西金融作家协会理事、陕西省书法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楹联学会会员,西安市文史馆研究员,西安市灞桥区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灞桥区诗词楹联学会会长,出版有诗集《圣像与阳光》、散文集《生命礼赞》《墙缝芦苇》及长篇小说《紫金城里哟呵嘿》《雨霖铃》等多部。作品散见于《延河》《诗神》《散文选刊》《读者》《农民文摘》《金融时报》《中国金融文化》及各大晚报,多次在全国性征文大赛中获奖,多篇作品入选一些省市的高考、中考试卷或模拟试卷和教辅资料、特色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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