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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淑景丨我的乡村婆婆

 读在现场 2020-11-17

(谨以此文,怀念我那已过世三年的婆婆)

婆婆在家里拥有绝对不可动摇的权威地位,不论是内政外交,亲朋往来,还是庄稼农事,修房盖舍,一应事务都是她在操持。在她巨大光环的笼罩下,公公成了应声虫。婆婆说,你去东。公公说,嗯。婆婆说,你去西。公公说,中。

除了干活吃饭,公公基本上不操什么心。婆婆的嫡系部队有她的三个儿子,三个儿媳妇,一个女儿,一个女婿,非嫡系部队有大家族里的三妈四妈五妈六妈七妈八妈三大四大五大六大七大八大,三奶四奶,她同龄的“老伙”,嫁在本村的外甥女、外甥女婿,侄女、侄女女婿,以及她平日为他们说媒、帮他们埋老人拾小娃而广泛联络的村民们。

婆婆具有超强的外交能力,她指挥一切,调动一切,穿插一切领域,能让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和事串在一起,能“一根葛条扯得满坡动弹”。比如把这方亲戚的亲戚和那方亲戚的亲戚串连起来,就象 “你表爷的小舅子的妹夫的侄子”一样;比如我侄女找对象的事,她也很关心,我妹妹的婆婆,她也很熟悉;比如七妈去娘家串亲戚,她也会跟上到七妈的哥家转转,比如她会把村里的“老伙”拉到市里坐她女婿开的车,如果这天女婿不当班,她就会坐到女婿同事的车上,并说我女婿是谁谁谁;再比如她还把村人领到她儿子的同学的店里买东西......

不定哪一天,她老人家不宣而战,就带一大群村里人来我家了:“这是你东头姨,这是你北村婶,这一个你得叫爷,那个是你七姑哩。”我记不住啊,只好呵呵呵傻笑。你要敢给她讲道理,不要多管闲事,不要和谁都拉扯,肯定要遭她一顿训:“都是村里那俩人,沾亲带故,亲哩没法哩,外人我还不叫他来哩。”生气的时候,我就对老公说,你妈就是个八扯,胡拉八扯!仿佛天底下的人和事,都能扯到一起似的。

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业已成家,并各居一地自己过活,但思想上都受她老人家约束。我调侃老公说,军队要在党的绝对领导之下,你们都是在你妈的绝对指挥之下。虽然近年来,她已很少干预儿女们的家中小事了,但只要和她在一起,还能感受到一种气场的威严。

婆婆嘴勤手勤腿勤,上午还在村里,下午就跑到城里了。今天还是街上,明天就蹿到女儿家了。婆婆热衷于乡村里的一切事务,通晓生老病死的一切规矩礼数。她日常的工作除了自家的活路外,主要就是帮村里人说媒,“混事情”,谁家娶媳妇了,谁家埋老人了,谁家嫁女子了,谁家生小孩了,每每都要请她去,一忙就是三、四天。最后的收获就是村人的尊敬以及一包方便面或一条毛巾以及几个红皮鸡蛋之类。

婆婆不但参与大家族里的一切事务,她还积极参政议政。党支部、村委会做出什么举措,干什么事了,自然有人来给她禀报。她若赞同,就帮着说好:“这个事不错劲”,“这还差不多”;她若不愿意,就会拐弯抹角说风凉话:“这伙女子养的,就不干正事!”

改天见了支书或主任,就说:“你弄这就不对,人家社员有意见。大伙好赖到乡里歪歪嘴,这钱你都弄不到手”,再不就“刺溜”人家几句。说不定这村干部,就是她的晚辈或拐弯抹角的亲戚,也不好把她怎么样。我对老公说,你妈是在野党。

有次村里修村志,老公是撰笔之一,忙得年也没过好。但婆婆很高兴,仿佛他儿子受到重用似的。村志里写到一个媒婆罗丝,婆婆不愿意了,她对老公说:“你妈说的媒比她说的多了去了,你得把你妈写上,写的美美哩。你不写你妈,绝对是不能行。”老公连连称喏。

婆婆的性格是一个妇联干部的好人选。我就问她,那你年轻时咋不当妇联呢?她说,“我要是当妇联,就没有她们日的猴了。”我说那你咋不当呢?她说,“起先是成分不好,后来不论成分了,我又不想听人家背后怪声拉叽说闲话。不管谁当妇联,村里人都说她和支书不清干。我可不愿意落那个名。你伯这人没话说,我要出面干妇联,人家都小看你伯,我可不干。”原来如此。

婆婆一年到头都是五点多起床,然后忙到半夜。她种棉花,然后纳成被子,单的棉的,厚的薄的,给老大送给老二送给老三送。或者织成粗布手巾,一卷子一卷子,压到箱子底,逢年过节送亲戚送朋友。或者过一段时间蒸些馍,给儿子女儿送来,再不就是扯几苗菠菜几咕嘟蒜,坐老远的车给你送来。

婆婆热衷于“生”,她更热衷于“死”。她常说:“谁谁谁死哩可好了”。每次回老家,她都把箱子打开,让我看她做的活儿。她把自己和公公的老衣都做好了,帽子,鞋,袜子,枕头,一应俱全。她把老衣串起来,套好,说有一天她死了,别人给她往身上一套就行了。她还把儿女们将来要穿的孝衫、孝帽、搭头、眼罩,一一做好,孙子孙女外孙子,按着一家一家的人头,包起来,让小孙子在上面写上“波家”、“高家”、“海家”,她还把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的一家一家也做好,提前送给人家,以便将来她死了,大家穿上便能哭。

她说,她经常给死人穿衣服,看到有的人家,老人倒了头,要啥没啥,“乱了五营”。她说做这些,都是夜里做的。我问为啥,她说,我不爱听你几个妈说三道四,我悄悄做好了搁着,不叫她们知道。我逗她说,你弄得再好,我们到时候不给大家发,看你怎么办?她说,我管你,反正我弄好了搁那儿,发不发是你们的事。

婆婆最喜欢她将来死了儿女们能哭狠些,她喜欢的最高境界是“谁谁谁都哭滚到那儿了”,我就哄她说,将来我们不但自己哭得滚到那儿,还要花钱给你请个哭家,保证哭得日月无光,天塌地陷。她就非常高兴。

婆婆心态最好,她总是信心满满,意气昂扬。在村里同龄人中间,她穿的衣服最时尚。她经常说,谁谁谁说,老贞(婆婆的名字有一个贞字),你穿这衣服咋真好看呢?

她也是村里同龄人中第二个有手机的人。大约五、六年前,有一天她给老公打电话说,“你得给我买个手机。村里引娥都有手机了,老在我跟前腥,眼气我。”于是老公给她买了一个手机,从此她时不时用手机给儿子女儿发号施令。有一次她上街,不小心手机丢了,心疼了好久。随后女儿又给她买了一个,老公负责给她上话费。有了手机,她说媒混事情更方便了。

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城里人有城里人的活法,机关单位有机关单位的行为方式。但婆婆不管这些,她只用她的乡村意识和经验,来衡量一切世事。说起什么事,她总是“甭说恁些,那就是那”、“还不就是那回事咯”。就是哪回事?就是人情,亲情,人际关系,拉拉扯扯。可也许正是因为有婆婆这样“好管闲事”的人存在,用朴素的道德观念衡量是非对错,乡村的秩序、传统才得以维系。

我有时不喜欢婆婆的强势,不喜欢她的包揽一切,以及只用她的标准衡量一切人和事的做法,忍不住想抗衡一下,刺她一下。但她可不受,声音立刻提高了八度,用她的道理和理由立刻把我们压下去。于是我只好乖乖就范,由最初的抵抗到后来的接受。接受她给我们送的馍,接受她给我们纳的被子,接受她给我们织的沙发套子,接受她乡村的大红大紫,无奈又温馨。


作 者 简 介

骆淑景,女,六十年代生人,现居三门峡市卢氏县;喜爱文史,笔耕不辍,著有多部长、短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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