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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爸，若能让我们再续一世父女之缘，你若爱喝酒，就是巷子再深，我也会深夜为你沽酒；你若有烟瘾，就是明知吸烟有害，我也会为你点一支烟，买你欣慰一笑。 可是今天，一切都不可能了。 我跪在您的坟头，烧纸钱，堤岗上的风吹过丛林，于纸灰飞扬中，仿佛看到了你，颀长的身材，严肃的面容。我问：爸，天堂里的您还好吗，天堂没有病痛吧？您的腿好了吧？然而梦中的您总是一脸凄然，似乎有一丝怅惘。我不止一次梦到您如此的神情。我总是想，可能是我什么没有做到，心中有愧，梦由心生。但我不知是什么，妈妈我用心照顾了，没有辜负您的重托。 跪在您的坟头，给你说说话，聊聊工作中的得失成败，好像生前一样。不见您的人，但见您的坟，也是一种安慰，聊以减却几多思念。您的怅然，也许，是我没有为你写一篇像样的纪念之文吗？是的，我没有，确实没有。不是女儿不孝，不是女儿不想念您，而是女儿无法写，只要一动笔，就哭得气噎声咽，浑身震颤，连一支笔也拿不动，连键盘也无法敲击。我哭，又怕惊动母亲，怕她会哭损残年。八年了，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一想到，您独自躺在孤寂的草木深处，无数次从梦中哭醒。 爸，我有一个秘密，谁也没有告诉，今天我只对您说：就是在我衣柜里深藏着您生前穿过的一件外罩。这件外罩是您走后，要把您所有的衣物烧掉，送给您时，我趁人不备，挑出藏起来的。当然，这件外罩还是我买给您的。曾记得，当初我买这件外罩时，还挨了您的批评：买那么多衣服干什么？上一件还没穿，又买来新的；穿不了，浪费！我答：我要您年年穿新衣啊！ 我把这件外罩偷偷他挂在我的衣柜里，夹在我的大衣之内。每当我思念父亲之极，就偷偷打开衣柜，趴在父亲的衣领上闻闻，嗅嗅，嗅衣领处父亲的味道，一股烟草味儿，淡淡袭来，哦，对了，烟草味儿就是爸特有的味道。看到外罩，闻到爸遗留的淡淡气息，仿佛父亲就在眼前了。记得小时候，爸扭着我帮我洗脸时，我总是扭过头去，嫌他身上的烟草味儿太浓，可是此时此刻，却希望衣服上的味儿浓些再浓些。我趴在衣领上闻，趴在袖窝里闻，总是闻不够，八年来，那衣服上的烟草味儿，渐渐的淡了，我怕啊，我怕父亲的味道会彻底消失。当我趴在爸的衣服上时，仿佛就是趴在他高大的身上，趴在他坚实的肩膀上，过去的时光又回到我眼前。 父亲年轻时，师范学校一毕业就被分配到五河县教书，他身材颀长挺拔，相貌英俊，写一笔好字；文笔好，又写得一手好文章。是才如子健貌比潘安集于一身、不可多得的美男子。一生中他教过书，当过校长，县长，教育局领导等等，一生正直，是非分明，为人善良，热心，孝心，有担当。 爸在外地时，一到有月的夜晚会想家，思念故乡，思念妻女。便点上一支烟，吐出袅袅烟雾，却有无尽的幽幽乡愁。就是那个时候，爸爸学会了抽烟。 爸在五河县皇庙中学站稳脚后，就把妈与大姐接到南方落户，以后的我们兄妹几人都出生在那里。五十年代，建国之初，国家的运动多，在忆苦思甜运动中，父亲写一篇《悲惨人生》报告文学，刊登上了蚌埠市报；在大鸣大放的大会上，谈生活状况，爸拿建国前后作比，又拿国内外作比，一番纵横论，博得雷鸣般的掌声。正是他优秀的表现，突出的才华，让他人生遭遇不同凡响。 1960年，三年经济困难，是饿死人的年代，我爷爷奶奶在淮北故乡饿得活不下去了，去五河找他儿子。当时我的父亲正当着五河县的县长，远水不解近渴，若继续当官，一家人都会饿死。那样他就无颜见江东父老，没脸回故乡。爸爸考虑再三，决定辞官奉母，回家了。父亲曾饿到连一壶水都提不动的地步，但他不吃也要让我爷爷奶奶吃，由于他的坚持，终于使全家稳度难关。 父亲作为一校之长，不知为当地做了多少好事，最能做的就是为穷困儿童垫学费，尽管是几块钱，也是救人于水火。母亲也好善乐施，我们一家在那个小地方口碑好得很。 我刚记事时，只知道满村里玩，有好多小伙伴，玩到谁家就在谁家吃饭，他们到我家也如是。那时餐桌上是大米干饭，鸡鱼不断。我父亲爱吃猪大肠，我最怕闻那味。记得一次，我回家吃午饭，走到家门前，扭头又跑回村里，跑到毛丫家，毛丫妈问：小燕子，你怎么又回来了？我说：家里又煮猪大肠了，好难闻！她哈哈笑着，盛了一碗雪白的米饭放我面前，我坐下便吃。 可是，一次我从村里回来，看见家门前停一辆大卡车，好多人把家里东西：衣柜啊，米面啊都搬出来，搬上车，连我也搬上车。我看到母亲抱着一岁的小弟弟上了车，母亲流着泪，姐姐哥哥也在流泪。好多邻居，老师也来了，他们也在流泪；我的小伙伴们也在流泪！为什么呢？我问姐姐，我们要到哪里去？大姐说：回淮北老家。我问：还回来吗？不！啊，我的眼泪下来了，看着门前一望无际的绿色稻田，翩翩飞翔的白鹭，屋后潺潺的小溪，岸上开得正艳的刺桃；那花那岸是我们的乐园，还有那熟悉的小村庄……如今要永别了，我哭了。别了，我的小溪水；别了，我的小村庄；别了，我的小伙伴们！ 二 回到故乡为异客。回到故乡，老家屋无片瓦，地无寸亩，还遭到叔伯的欺负，更可悲的是爷爷奶奶不但不疼爱我们，还帮着他们欺负我们。人生何其惨痛也！别人都赞扬祖父母如何慈祥，而我怎么赞扬不起来呢？我童年时，遭遇祖父母的鄙视与欺凌，伤及肺腑！ 当年，父亲把全家安在无人居住的排灌站暂住；没吃的，他曾帮助过的同学纷纷伸出援助之手。可是我们却要吃难以下咽的红芋面窝窝头，还要吃令胃吐酸水的红芋饭；碗里别说有鱼肉，就是咸菜也稀罕。那时，我就想起我最厌恶的猪大肠了，能吃上一口简直是一种奢望。父亲进了濉溪教育局档案科当科长，正值平反昭雪年代，他继续做好事。 家里遭受最惨痛的事，就是我25岁的大姐的惨死。大姐性情刚烈，眼看叔伯祖父母做事欺人太甚，郁闷成疾。父亲四处借贷奔波为女治病，叔伯还责备父亲不孝，家中光景苦不堪言，母亲埋怨他不该回乡。千斤的担子都压在父亲一人肩上，他只能深深吸口烟缓缓又吐出，把一切都默然承受。可惜他还是没有留住大姐年轻的生命。在大姐死去的当晚，父亲没有哭，找人把爱女葬下地，我们和母亲哭得两天没吃饭。第二个夜晚，父亲拆开一包红糖，扶起母亲，灌下去一碗糖水，劝道：我们现在都去死，她也活不来了，下面还有五个，难道都跟她死去吗？日子再难，我们还要领着五个孩子继续过！那晚，我记得，父亲一夜白了头，挺拔的背脊也驼了很多。可父亲点了一支烟，缓缓吐出烟雾，似乎把万千愁绪也吐出去了，次日继续上班，去帮人家平反昭雪了。可我可怜的父亲啊，谁为你平反昭雪啊？ 父亲终于等到那一天了。 爷爷80多岁时，病了，叔伯想甩包袱，把爷爷推给了父亲。父亲把痛苦，委屈与爷爷一并打包接受，一直伺候爷爷到临终。一次我放学回家，村里人向我道喜：这下好了，你们一家终于平反昭雪了。怎么回事？原来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爷爷拉着父亲的手说：玉儿，爹错了，其实你是最孝的。你久在他乡，他们欺生，怕你回来争家产；我老了，不当家啊！委屈你了。父亲抱着爷爷第一次失声痛哭！ 三 父亲最疼我。是父亲用一碗碗红糖水，把我喂大；是父亲给我背上书包，送我去上学；高考失利，是父亲激励我备马再战！是父亲给我买来漂亮的绿色凉鞋，绿色的短褂，绿色灯芯绒的外套。父亲为什么总喜欢我穿绿色呢？绿色是希望，绿色是顽强的生命，他希望我像春天的树苗，青葱而充满活力吧。 父亲一直是我人生最稳固的靠山，是最能为我遮风挡雨的保护伞。可有一天，我惊诧地发现我意坚如铁的父亲竟然垂垂老矣！我简直接受不了，我反过来去呵护他，就像当初他呵护我一样。我再忙也要常去给他送吃的穿的：冬买棉，夏换单；糕点吃够了换水果……我认为我这样做足够孝敬了，但父亲连眼皮也不抬，总是批评我，浪费钱。可哥与弟一回来，就给父亲买来香烟，父亲的眼里立马迸发出了少有的光彩。母亲批评道：还不戒烟？父亲只是一笑。父亲吸烟姿势很酷，身子半仰坐着，一腿翘在另一腿上，这个姿势我从小看到大。可能唯有此时才是父亲最放松最冷静的时候。其实吸烟时刻才是父亲苦闷与思索时刻；他吸的不是烟是愁苦；吐的也不是烟，是愁，是压力，是智慧，是勇气。 记得我大学未毕业，父亲就满怀期望地说：等你工作了，就可以给我买烟吸了。我说：我才不买烟给你吸呢，吸烟有害！当时父亲一愣，是失望吧。但我没有体察到。母亲为父亲戒烟斗一辈子，也没赢。父亲却规定他三个儿子不准吸烟，可是中年后，弟兄仨全是瘾君子。可能是生活让男人不得不吸烟吧。 后来父亲又提出一次让我给他买烟，我还是拒绝，我一直认为我是对的。父亲的晚年还是被吸烟害了，他得了肺癌，一查出就是晚期，一条腿都发黑了！啊，我高山一样的父亲真要倒下去了吗？我只有在有限的时间尽最大的孝了，日日夜夜陪伴他直到临终。 那天，父亲突然异常清醒：他抓住母亲的手放到我手里，说：这孩子能保你以后衣食无忧。说过，他殷切地望着我，我郑重地点点头。然后父亲眼角流着泪凄然而安然地闭上了。 我爱好写作，导致颈椎病很重，先生与女儿一致强烈要求我，不要写了。我知道他们为我好，但我并不开心，谁能没有个痴迷的偏好？断了如断命，与其不开心，不如由我去吧。清明节快到了，我又梦见父亲怅然的眼神，我思念至极又趴在那件外罩上闻父亲的味道——那淡淡淡的烟味犹存，我突恍然大悟：李白喝酒浇愁，父亲吸烟励志，我写文去忧。哦，父亲，女儿错了，女儿对不起您，今年的清明节，我一定给您点支香烟。 天地有眼，草木有耳，清明时节，爸爸啊，您看到了吗？女儿为您点上一支烟了。再烧些纸钱，天堂里有烟酒店吗？您买烟吸吧，只是别吸太多，要节制限量！ 2018.3.26 作 者 简 介 行参菩提·“思恩·清明”散文有奖征文启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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