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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团结丨他乡是故乡(散文)

 读在现场 2020-11-17

昨天,也就是2018年9月28日,对我来说是值得纪念的一天,我把在小城的最后一套房子——原单位的集资房卖掉了。这不是我第一次卖房,但和前两次不同,那时卖就卖了,如同卖旧书废报的一样,连回头看一眼都没有,这一次,却从内心里有一丝不舍。我把卖房合同的第一页拍下来发给妻子,妻子回说:感觉在淮北没有家了,后面还有个难过的表情。短短一句话,弄得我眼眶湿润,二十多年来,在淮北不停更换住址的一幕幕像放电影一样从眼前闪过。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六月末,我大学毕业,带了一个小行李箱和一麻袋书来到小城的单位报到。单位给了我一间单身宿舍,这算是我在小城的第一个家吧。宿舍不大,也就二十来个平方,室内空荡荡的,除了一张铁丝床和一张书桌,再就是我从学校带来的一堆书了,别无他物。白天上班还好,晚上连个电视也没有,只有看看书,急了或累了,就在小屋里来回踱步,像个地理测量员,来来回回一遍一遍地走,屋子里沉静如水,只有我的脚步声和我轻微的呼吸声。给同学写信,我借用捷克作家伏契克《绞刑架下的报告》里的一句话来形容我生活的困顿和无聊,“从窗户到门口是七步,从门口到窗户是七步。”

这样的日子,我过了近一年的时间。有一天,单位行政科的人突然通知我,说是我的宿舍要另做他用,我需要搬到别处的单身宿舍。搬家对我来讲也是无所谓的事,本来就没啥可搬,但是下班后我去了一趟即将成为我新家的地方后,立马不乐意了。这是一栋四合院,产权分属两家单位,我们的宿舍在临街的二层建筑的楼上。房子很老旧,至少有三四十年了吧,到处都是灰尘,墙壁斑驳,光线暗淡,就像一个久病的人,感觉撑不了太久了。进出要通过另一家产权单位——农业银行的大门,院子里有农行的金库,晚上六七点钟就关门了,也就是说,如果我来住,每晚必须在六七点钟之前就得回来,否则只有露宿街头。最要命的是宿舍里没有卫生间,连公共的也没有,晚上如厕的问题没法解决。

回来我就找行政科的科长了,我说那地方连厕所都没有,是人住的地方吗?科长姓宋,记忆中好像是部队转业回来的,五十岁左右,头发一丝不乱,个子高大,不苟言笑,威严十足。估计平时没人和他这样说话,他听我一说,愣住了,半天没反应。事后他到领导那告了我一状,说那个才来不久的大学生很狂傲,居然声称农行大院的宿舍不是人住的,那现在住那的几户人家都不是人啊?我们有些行领导刚参加工作时不都住那吗?怎么就他不能住?

其实,宋科长误会了我的意思,我绝对没有贬损他人之意,只是向他强调那地方环境恶劣,希望他能帮我们适当改善一下。不过那时年轻气盛,说话不注意分寸,言辞上激烈了一些。所幸我的领导很能体谅我,知道我刚参加工作,说话不知道轻重,并没有把我找去批评教育一通,反而安排行政科想办法在楼上建个公厕。有了领导的命令,事情就好办多了,行政科很快行动起来,在楼道处修了两个公厕,男女各一,尽管很小,也很简陋,但晚上一当内急,总算有了解决之地。我也配合单位,很快搬到新的宿舍——二楼最东头的一间。

这间屋子比原来那间还要小一些。朝南的窗户被农行的门头挡得严严实实,进不来一丝亮光,白天在房间里都需要开灯。屋子里有一张书桌和一张上下两层的铁床。我那时已调到单位办公室工作,部门同事很关心我,从仓库里找到一台早已弃之不用的电视,我给搬到宿舍,又在室外架上天线。从此,我有了第一个家用电器,晚上无事的时候,也终于可以有点娱乐活动——看看电视了。

但是,最让人烦的是,晚上必须早回,特别是谈恋爱以后,少不了“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可是往往与恋人刚见面不久,月色正浓着呢,就必须得回去了,岂不让人扫兴至极?记得有一次,回来晚了,大铁门紧闭,我使劲敲,半天没人答应,更没人来开门,我就用脚跺,铁门摇晃着,发出“咣咣”的响声。这时从里面传来断喝声:你再跺我就拿枪崩了你!我知道这是晚上守金库的人,而且我也知道,他们手里真的有枪。虽然不至于真崩了我,但是看这意思,指望他们给我开门已经不可能了。于是,我只好求助一位单身朋友,去他那借住一晚。

在这个只有我一个人的家里住了大约一年多,我开始准备结婚了,我和未婚妻商量如何布置这个我们将来共同的家。我们很快达成一致意见:我单位正在集资建房,这里是临时住所,而且很小,置办点简单的家具就行了,等将来新房出来再添置好的。为了节省钱,我们没有去家具城采买,而是在郊区找了一家家具厂,委托他们加工。说是家具厂,其实就是父子二人开的家庭作坊,只不过他们是浙江人,手艺很好,做出来的东西很耐看。一共就三样:一张双人床、一组四门大衣柜和一张梳妆台。未婚妻在家具进来前还把南北的窗户都安装上窗帘,地上铺上塑料地板格。真是“人要衣妆,佛要金装”,陋室也要布置装点,经过这一番折腾,小家立即显得温馨而有味道,一下子就有了人气,连空气都是甜的。

2001年5月1日,我们结婚了,从此在这个简陋的房间里开始了二人世界的生活。第二年妻子怀孕,我们准备着在这里迎接新的生命。为了将来照顾妻子坐月子方便,我还把旁边一间无人居住的房间要了过来给父母住。我们购置了一台冰箱,放在我居住房间外面的过道里。又买来液化气灶,放置在父母房间外面的过道里,从此开始生火做饭,我们享受着与父母团聚的天伦之乐,同时,我们下班后还能吃上可口的饭菜,喝上一口热茶。生活充满了人间烟火的味道。

满以为孩子会在这间小屋出生,可是,那年夏天,我们接到单位通知:这楼上所有单间要另做他用,我们这些住户需要自己找地方居住。这下可让我犯了难,因为小城有一个习俗,不能在租住的房子里生孩子,别人一看我的妻子挺个大肚子,就不会把房子租给我们。无奈之下,我又去找单位分管我的领导,希望能得到他的帮助。领导当即把行政科科长找来(这时已经不是那位宋科长了),告诉他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替我腾挪出一套房子,因为我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领导的一番话,让我心里暖乎乎的,直到今天,我依然感激他。

行政科很快就有了结果。他们排查到有一位员工已经在配偶单位享受了福利分房,但依然占着我们单位的房子,关键是他自己不住,租给别人了。行政科通知他尽快清空房子。这位同事倒也很好说话,立即把房子退给了单位。于是,我们随便找了个日子,把宿舍里的全部家当搬了过去。这也是一栋很老的房子,小区里又破又旧。我的房子靠西,位于四楼,再往西就是一家玻璃厂,日夜发出轰鸣声,灰尘异常地大。房子面积很小,只有50.41平方米,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两间卧室,客厅、厨房和卫生间一个都不少,只是都是袖珍型的,卧室里放一张双人床,剩下的空间就不多了,卫生间更是小得可爱,大概只有一米多长,二尺来宽,人一蹲下去,屁股都能擦到墙。但这对我们来说都不是事,最起码这是一整套房子,关起门来,一家人就有了一个私密的空间,就有了家的样子。这一年的11月底,我们的儿子就在这里来到人间,从此就成了“我们仨”。

人永远向往更美好的生活。我们住在这陋室之中,虽然觉得比单身宿舍强多了,但仍然希望单位的集资建房能早一天建成。我们经常去工地看,有了孩子后,就带着孩子一起去。那时新房所在地还是郊区,四周基本都是农田,去工地的路很是泥泞,但我们不在乎,只要有空都往那儿跑。在我们的关注下,房子一层一层地起来了。最初我们是进不了工地的,只能远远地看,憧憬着哪一套会成为我们将来的新家,想像着新家的结构和模样。有时候,我们趁工地管理松懈,偷偷地溜进去,再钻到隔墙都还没砌好的毛坯房中,一起估摸着这是餐厅,那是卧室。

在我们的千呼万唤之中,房子终于盖好了,单位也终于分房了,我分到二号楼位于顶层六楼的一套房,三室两厅,一百多平,每间屋子都很大,尤其是客厅,足足有三十来平方,我开玩笑说,这下儿子能耍得开了。房子的房型和结构都很好,南北通透,四方四正,干湿分离。六层上面还有一个至少五六十平方的阁楼。小区环境也是一流的,绿树成荫,小草葳蕤,亭台轩昂,柏油路闪着亮晶晶的光。我和妻子,还有我的父母对这房子都太满意了,拿到钥匙后就开始张罗装修。

装修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我索性当了甩手掌柜,大小事都由妻子过问。好在妻子单位上班清闲,她每天到单位报个到,处理一下手头事,一有空就到新房子那去了,今天需要买木工板、面板,明天需要购合页、锁具,这一应事务都由妻子处理。我们请的木工是巢湖人,姓杜,弟兄俩人,弟弟跟在哥哥后面当学徒。大杜的手艺精湛,不仅能吊顶包门,他还能根据图样简单雕刻一些装饰,只是这弟兄俩性子太慢,一直不急不躁,一个木工就搞了俩月。慢工出细活,这东西做出来真是让人爱不释手,接缝的地方平整光滑,包的门框还会用不同颜色的面板做些点缀,大门正对面的墙上还用木板做了一个小琵琶的造型。

经过几个月的努力,房子终于装修好了,家具也安装完毕。一段时间的通风后,我们选了个吉日正式入住。这一年是2005年,我的儿子已经三岁了。同时,这一年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单位根据上市需要,进行股份制改造,大量闲置固定资产要处理,我原来所住的五十来平方的房子就在需要处置之列。按照政策,原则上谁使用谁有优先购买权。我又把这套房子买了下来,这是我参加工作以来的家庭第二宗价值较大的固定资产。

小家的日子过得像小溪里的流水,潺潺而淌,波澜不惊。儿子慢慢长大,我们开始考虑他未来上学的问题。小城最好的小学在我单位附近,距离我们的家大概三四公里,路程虽不远,关键小学采取的是学区制,只有在它的学区范围内才能上得了学。为了能让孩子上个好点的学校,我和妻子又商量在我们单位附近买套小一点的房子。买房的最大障碍是钱的问题,还好,妻子的父母答应借给我们。

“心想事成”有时真不仅仅是祝福语。就在我们谋划买房的时候,2006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我下班从单位出来,忽然发现单位大门外的墙上贴了一张手写的售房广告,我一看地址就在我们单位北边三百米的样子,离我们心仪的那所小学只要过一条街道,最多也就三四百米,房子面积正好也不大,六十多平方,特别让我满意的是楼层——二楼。那时我想买房,其实还有个私心,父母年纪渐大,终究要随我们一起生活,买了可以给父母住,二楼不是正好能满足老年人的住房要求吗?我立即呼叫房主的小灵通,联系好后当天晚上就和妻子实地查看了一番。房子虽然旧了些,但妻子对房子的位置、楼层也很满意。我们和房主很快达成了一致意见,以每平方大约2200元的价格成交。这是我们在小城的第三套房产。

房子买来后,我们一直将其对外出租。2009年儿子上小学一年级了,那时我们仍然住在那套大房子里,每天接送孩子。时间一长,我和妻子都觉得每天太辛苦,那时没有私家车,来来回回都是公交,光花在路上的时间就得两个多小时。我们决定,把为了孩子上学而买的那套房收回自住。2010年暑假,房子收回了,我们又进行了简单的装修改造,儿子二年级开学前,我们把家搬到了这里。开始有些不适应,因为住了几年大房子,我们都嫌这房子太小了,真应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那句话。

我们在这一住就是五年。期间我们把父母接来和我们一起生活,但是老人家故土难离,每一次住不了几个月就要回老家。那套五十来平方的小房子也被我们在这期间卖掉了。2013年底,我和妻子又做了一个重大决策:去合肥买一套房子,等孩子上初中,我们把家搬到合肥去,让孩子就在合肥上初中。2014年我们把那套二楼的房子卖给了一对小夫妻。2015年7月,我们正式把家搬到了合肥,妻儿离开了小城淮北,我因工作关系,平时大部分时间仍然生活在淮北,但家又搬到了六楼那套一百多平的房子。

如此算来,二十多年间,我搬了六次家。家庭成员从我一个人到现在的“我们仨”。来小城时,我一头乌黑的头发,如今华发早生。人到中年,却在小城没有了自己的房子。不过,我早已把小城这异乡当做故乡了,将来无论身处何地,小城,以及给过我这个异乡人温暖的小城人,都会永远留在我的记忆深处。

作者简介:

汪团结,出生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成长于文都安徽桐城,现在淮北市一家银行谋生。业余码点文字,无成名成家之愿,唯爱好而已。在报刊、网络媒体发表散文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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