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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良启丨丢失的童年友情(散文)

 读在现场 2020-11-17

鲁迅的名篇《故乡》一文中有个情节让我印象深刻:鲁迅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童年伙伴闰土前来相见,鲁迅心里很兴奋,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但鲁迅刚说出“阿!闰土哥,——你来了?”闰土一句“老爷!……”鲁迅心里顿时似乎打了一个寒噤,马上意识到他和闰土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好久说不出话来。直到后来,只是谈些“无关紧要的话”,这样的结果使鲁迅“非常的悲哀”。作者悲哀什么?我在初中学习这篇文章时,实际上是没有真正完全理解作者心情的,而真正的理解是到了成年以后,和作者的经历有些类似后,我一下子对鲁迅的彼时心境有了透彻的感悟。正如杨绛所言:“年轻的时候以为不读书不足以了解人生,直到后来才发现如果不了解人生,是读不懂书的。读书的意义大概就是用生活所感去读书,用读书所得去生活吧。”

我也有几个少时伙伴在人生路上走着走着就丢失了,连同我们曾经的友情。我生长在皖北一个偏僻落后的小村庄,我们村子小,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子只有山子、三坤、小利、黄毛几人。在那个物质和文化都缺乏的时代,我们消磨时间的主要方式就是与童年伙伴在一起疯玩,也帮家里干些零活。我们一起游戏,割草放羊,捉鱼摸虾,团结“对敌”……我印象中比较深的事情有几件,一次我们一起去村外小河边放羊,河对岸也来了一群其他村的少年,那时的农村孩子因为受教育少,身上大都带有一种野性,喜欢寻衅滋事。沈从文在其自传里对这种风气做了较详尽的描写。他说:“一出城外……不准备厮杀一场简直不成。”对方仗着人多,开始挑衅叫骂,继而隔着小河互扔石子土块。我讨厌这种小流氓行为,但无法劝阻。但看过“三十六计”的我对兵不厌诈的战术还是了解的,突然一个小土块落在我身上,我灵机一动,抱头大叫:“不好了,我的头被打烂了,快去抓住那个扔石头的人!”伙伴们围过来查看,我朝他们使眼色。他们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一起大叫“快去抓那个人赔偿!”并做出不顾一切的架势。对方马上逃之夭夭。在寡不敌众的情况下,我们保持了自己的尊严。有趣的故事还有很多,每件事都见证着我们的友情。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情况出现了我意想不到变化。

第一个退出我们“朋友圈”的是三坤。那是1983年,小学毕业的三坤辍学在家,当时的社会治安有些混乱,家教并不好的三坤很快就和附近的小混混搅在一起,吸烟打牌,昼伏夜出。他已经不再和天天上学的我们多说话,我们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等三坤再次被周围乡邻频频提起的时候,是他和同伙在旷野抢劫过往商贩被抓。因为年龄小,主犯入狱,他被释放。但没能老实两年,我上高中的时候,三坤又伙同他人犯了更大的罪,这次受到法律的惩罚,判刑八年。他出狱时,我已出来教书几年,定居在外,回家没见过他,听说三坤找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结了婚,在外打打零工谋生。最后一次三坤又被乡邻反复提起,是2017年1月他的死亡。他和一名同伴给人装修房屋,当地没电,他们用柴油机发电施工,因为天气寒冷,门窗紧闭,两人一氧化碳中毒身亡,三天后才被发现。我闻其死讯时已是一个月以后,惊讶之后还是为三坤可悲的一生感到伤感,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第二个退出我们“朋友圈”的是山子。山子身世悲催,他刚一岁时,父亲为生产队干活触电身亡,母亲不久改嫁,他跟随奶奶在我们生产队生活。生产队有协议供养他到18岁(包括上学),所以小时候我们一起的伙伴中,只有他天天吃白面馍。山子上学成绩优秀,奖状不断,是我们眼中“别人家的孩子”。我们一起上的初中,到初二时他忽然就变了,不再认真学习,和我们开始疏远,喜欢和学校的几个混子在一起玩。他奶奶年级已大,管不住他。他原先有一辆破自行车,认为没面子,就擅自做主,把家里的粮食和树卖了,买了一辆新自行车。他的行为让我们既羡慕,又吃惊,忽然就觉得他已经不是和我们一个档次的人了,因为我们仍然循规蹈矩地生活在大人的掌控下,花一点钱都需要向大人要,干什么都需要大人批准。我们之间这时已经没什么话说了。

初中毕业后,山子奶奶已死,他更是自由自在,我们村很小,仅几十口人,有点文化的、能耐的尽量走出去,留下一些老弱,推选山子做了小队长,山子兴致勃勃的干了,却有几个人压根不听他的。山子这时有句口头禅让人厌恶,他和别人说话,只要有一句话不投机,他上来就是一句:“上一边玩去!”甚至不分大小,像训斥小孩一般。有一个老光棍在他布置交公粮时和他打起来了。打架过后的山子对“当干部”没了兴趣。自己宣布辞职后外出闯荡,从此基本不回家。村人也不清楚他在外干什么。我一直在外求学工作生活,也基本不回家,偶尔一次回家碰巧见着,简单打个招呼以后,下面竟无话可说,他也不愿意和我们多说话。我明白:我们的友情消失了,再也回不到从前。

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和黄毛之间友情的消失。黄毛从小长一头黄头发,故此得名。初中毕业后,我去上了高中,他在初中复习考中专。我们两家是邻居,我从学校回家一定找他互相交流近况。互相鼓励。我上了师范学院,他也考入一所中专,这让我们两家的大人都很高兴。平时我们互相通信,放假第一件事就是找对方谈天说地,指点江山,在一起小聚叙旧。就是毕业后已经工作几年了还是如此。

不和谐的出现是黄毛做了一家国企的副科长后,逢年过节回家时我们相遇,我忽然感觉黄毛和村人说话多了一份官腔和傲气,回家时一定找辆轿车,在村里显眼处停下,头抬得更高了些,腰板更直了些。对热情打招呼的乡邻有了一种应付的感觉。我们在2010年的最后一次谈话中,他说自己已经升为科长了,在矿区、县城和市区已买了三套房子。问我现在是什么职务,买了几套房子。说这话时,我突然想起当年鲁迅见到闰土时心理,忽然明白了大师的伟大,对人性的洞若观火。只是教书谋生,天性喜欢闲适的我心里泛起悲哀,知道我和黄毛之间已经到了没必要见面的地步,有种感情已经消失。

龙应台在《亲爱的安德烈》中写到:人生开始可以结伴而行……后来各人专心走各人的路,寻找各人的方向,那推推挤挤的情感,那无忧无虑无猜忌的同侪深情,在人的一生中也只有少年拥有,离开这段纯洁而明亮的阶段,路可以越走越孤独。如此说来,一段友谊的消失似乎是必然的。

如今我的老家早已被拆迁,村子也彻底消失,但先祖埋骨的山头仍在。每逢回家祭祖,看着弯弯的山路,我眼前仿佛出现一群孩子在奔跑嬉闹,大呼小叫。那不是童年的我和伙伴们上学路上常有的景象吗?唉,再也回不去的曾经,再也找不回的童年友情。想到这里,不知怎地,我的眼睛常常就湿润了。

作者简介:

朱良启,男,现年48岁,毕业于安师大中文本科,中学语文高级教师,现任教于烈山区淮北七中。淮北市作协会员,烈山区作协常务理事。《行参菩提》新媒体十大金牌作家。2014年开始散文随笔写作。先后有二十多篇作品在省市区获奖。在省市报刊、网络媒体发表文章二百余篇,五十万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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