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父亲的心中一震:“你的志是什么?” “学电,现在电的分类很多,将来干哪一类我还没有确定。” 焦起周被顶得怒气勃发,儿子很小就教他背《汤头歌》,耳濡目染,怎么反而不爱医学爱上电了呢?他深知性格内向的儿子是何等固执,这时候跟他讲道理也没有用,就索性以老子的身份正式通告他:“不行,为公为私你都必须学医!” 儿子不再说话,那神情分明在说,你要强迫我,那有什么办法呢? 焦起周却还不放心,要再叮嘱一下:“我教你读的《万氏秘传片玉心书》读了吗?” “读了,‘惊风有二,有急有慢。急惊风为实为热,当凉惊泻火;慢惊风为虚为寒,当用温补。不可一概混治,以致杀人。’” “‘十八反’哪?” “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蒌贝蔹芨攻乌,藻戟芫遂俱战草,诸参辛芍叛藜芦。” “‘十九畏’呢?” “硫黄原是火中精,朴硝一见便相争;水银莫与砒霜见,狠毒最怕密陀僧;巴豆性烈为最上,偏与牵牛不顺情;丁香莫与郁金见,牙硝难合京三棱;川乌草乌不顺犀,人参最怕五灵脂;官桂善能调冷气,若逢石脂便相欺。” ——竟然没有问住儿子,这倒让焦起周没想到。 安国虽然明确表示不愿意学医,可父母留的功课还是不敢不硬着头皮背下来。他用一种气死人不偿命的眼神看着父亲:“还要我往下背吗?” “你呀,就靠这点小聪明。”刚有点消气的焦起周,被儿子揶揄得挂不住脸,忽然记起自己是来找儿子干活的,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还真把他搞昏头了,便大声吩咐说:“快出来,给我搬坯!” “说理说不过,考医书难不倒,就要实施劳动惩罚……”焦安国把垒房子当成是父亲使气,心里不服,干活自然就带气,向父亲手里递坯的时候用力过猛,一下子把焦起周左手的食指给砸伤了,疼得焦起周身子打晃,险些从凳子上摔下来。他很清楚,食指的骨头肯定被砸断了。房子也垒不成了,他气哼哼地摔掉瓦刀,回房里去清洗、包扎受伤的手指。 焦起周有个毛病,他若真的生气了就不再说话。这不说话才是最让安国害怕的,他知道自己闯了祸,愣愣地站在院子里不知如何是好。 焦安国的小妹妹最芳,从屋里蹿出来向他兴师问罪:“哥,瞧你干的好事!” 焦安国哪有心思答理她,挥挥手:“去,去!” 最芳可不饶了,她长得机灵可爱,是焦家的小公主,即便是经常爱绷着脸的焦起周,见了自己的小女儿也没了脾气,所以全家人平时就都宠着她。现在她要为父亲出气,哪受得了哥哥的这种态度?就扯开嗓子嚷起来:“你惹了这么大的祸还有理啦?把咱爸的骨头都砸断了!” 焦安国一屁股坐到土坯上,压低嗓门质问她:“你叫唤什么?咱爸的骨头多了,是哪一块被砸断了?” 最芳打个愣怔:“手指也是骨头!不信我砸你的试试,看你疼不疼?” 安国伸出右手的食指平放到土坯上:“砸吧,拿榔头用砖头,都行。” 最芳还真被叫住了板,转悠着一对晶亮的黑眼珠没了主意……突然她抓起哥哥的左手:“我不砸,要下牙咬。” 当哥的仍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淡淡地说:“随便。”最芳果真把安国左手的食指放进自己嘴里,并加上了一点劲,她希望哥哥喊疼、求饶、认错,这事就算完了。可焦安国还是心不在焉,一声不吭,最芳又不能真下力气咬,吐出来又太没面子,竟急得眼泪汪汪…… 幸好,这时候武桂兰和大女儿最婵陪着焦起周从屋里走出来,焦起周的左手食指上已经缠了白纱布。武桂兰说:“安国,陪你爸到医院拍个片子。” 焦起周却生硬地拒绝:“用不着,我自己去就行。” “我去,我去!”小女儿最芳叫叫嚷嚷地蹿过去,焦起周紧绷绷的脸上开了缝儿,没有再拒绝。小女儿跟他最亲,同时也是他的大玩具,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只要最芳愿意,都能哄得他开心。 焦起周临走又撂下一句话:“中午吃饭就不要等我们了,我们在矿上吃。” 父亲一走,安国对最婵说:“姐,你给我打下手,咱们把这间屋子垒起来吧。” 最婵已经是大姑娘了,身材如修竹当风,心性娴静诚惠,她了解弟弟的心思,却对他的瓦工技术没有信心,小声问道:“你行吗?” 焦安国心里并没有底,但眼下似乎也只有这一条道了,便鼓着气说:“没问题,这有什么?” 武桂兰在一旁笑了:“打住吧,看看你,是个能盖房子的料吗?”她走近儿子,给他掸掸身上的土,抹掉他脑门上的一块泥巴,问道,“肚子饿了吧?” 安国摇摇头。 “咦,早晨没吃饭,昨天晚上也没有好好吃,怎么到现在还不饿呢?”武桂兰随即给儿子派了一个任务,“到村边儿的场上去,捡点鸟雀的屎回来。” 儿子不解:“捡那个干什么?” “雀屎是药,要多捡一点。” 这事容易,焦安国知道到什么地方能拣拾鸟雀的屎。看他出了院子,武桂兰在后面又叮嘱了一句:“快点回来,我还等着用哪。” 武桂兰看着儿子无精打采地向村外走去,她像是跟大女儿说悄悄话,又像是自言自语:“说起来也怪怪的,咱们家就安儿这么一个小子,按理说宠还宠不过来呢,可他们爷儿俩老是合不来,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叮当个没完……” 最婵没有应声,她只比安国大两岁,却已经是母亲的得力助手了,帮着下药、熬药,给病人换药,俨然是半个大夫。她搂着母亲的肩膀往屋里走,并安慰说:“安国有自己的蔫主意,爸是恨铁不成钢,你别往心里去,他们闹归闹,亲归亲。” “是啊,干活儿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武桂兰的精神很好,这些年让她犯愁的事不多,儿女都大了,自己也是名正言顺的“武大夫”了……她回到房子,和最婵一块儿把熬好的药做成一贴贴的“回生膏”。 房子里弥漫着浓烈的草药味,床上、窗台上、桌子上,还有一块块木板上,都摊放着膏药。两间东厢房既是医生的卧室、办公室、食堂、理疗室、药房,也兼作制药车间。把膏药制好,娘儿俩又点火做饭,安国也捡了一把雀屎回来。武桂兰把他赶到外面去,将麻雀屎搀进玉米面贴了两个小饼子。最婵看得目瞪口呆:“妈,你这是干什么?” “吃啊!” “给谁吃啊?” “喂狗!” 到吃饭的时候,桂兰特意弄了三碟安国爱吃的菜:炒干虾米皮、辣椒白菜、大葱蘸酱,全都是很下饭的菜。最后,她拿出那两个搀了麻雀屎的小饼子,放到安国眼前:“这是给你的,都得给我吃了。大小伙子了,不好好吃东西还行!” 最婵刚要叫,被母亲斜楞一眼,赶紧捂住自己的嘴…… 安国看看姐:“你怎么啦?” 最婵老实,又忍不住笑了:“咱妈净绝招儿……” 安国好奇:“什么绝招儿?” 最婵却不敢说破:“你叫咱妈自己说吧。” 武桂兰却一点不笑,一边吃着饭一边给两个孩子讲自己对绝招的想法:“世上无论哪一行都有自己的绝招儿,前人为摸索一种绝招儿不知走了多少弯路,耗费了多少心血,甚至还会搭上性命,没办法,一招鲜吃遍天嘛!世上能够流传下来的东西差不多都是绝招儿。比如说吧,你们都爱看戏,古装戏里戴着各式各样的高帽子或纱帽翅翻跟头很困难,难就难在折跟头的时候脑袋一朝下帽子就掉。过去晋剧的头牌武生‘满台飞’刚出道的时候,就老也解决不了掉帽子的问题,怕掉帽子就不敢翻跟头,不翻跟头还算什么武生?他什么招儿都用过了,往帽子里垫东西,把帽子改小,怎么练都不行。最后经人指点,买了好多东西去拜一个师傅,那师傅只说了一句话,‘咬住牙就过去啦!’多简单,想翻跟头的时候一咬牙,头上的青筋暴起,自然就卡住了帽子。” 一双儿女听上了兴头,安国阴沉了一上午的小脸也有了笑容,他试着咬紧牙,再用手去摸摸自己额头的青筋…… 武桂兰也许有意要多讲点东西给安国听,便接着往下说:“医学上的绝招儿就更多了,甚至可以说,中医学就是绝招儿学。你爸刚进矿医院的时候,跟一个老郎中学治外伤,老郎中将秘不示人的药方口授给他,他依法炮制,伤口果真愈合很快,可就是收口儿难,老有个绿豆大的伤眼儿长不上,向外流水。你爸百思不得其解,他的药和老郎中的药一模一样,为什么老郎中给人治伤口就愈合得很好呢?直到老郎中快死的时候才传给你爸秘诀:将贴了多年的发黄的窗户纸熬进药里。你爸一试,立见神效。简单吧?捅破了就是一层窗户纸。可要捅不破,就是十万大山!你外公传下来的‘回生灵’就更是大绝招儿,可千万不能在你们手上断了,或者把这个绝招儿变得不绝了……” 最婵看看弟弟,他眼前那两个雀屎饼子已经吃下去一个半了,就说:“妈,你不是还有治肚里存了食的绝招儿吗?” “有哇,等你们吃完了饭再讲……” 安国兴犹未尽,见母亲留下扣子,就越发地想听了,一个劲儿催促。娘儿仨很久没有在一块儿说过这么多话了,武桂兰见儿女高兴,自己的兴致也越发地高,就说:“我是怕正吃饭的时候让你们听了恶心……从前有个大财主得了一种怪病,把能请到的医生都请来了,也治不好,不得不贴出告示,对能治好病者赏白银三百两。最后还是一个要饭的揭了告示,得到了这笔赏钱。你们猜他是怎么给财主治好的呢?那要饭的没有别的好东西,可鞋窝里的脚汗泥不少。他脱下鞋使劲挖出来,团成团儿,还真有点像黑药丸,自称是开胃健脾灵丹,那财主吃下去以后大吐不止,一番‘翻江倒海’,其病痊愈。” 安国不以为然,“妈这是从《济公传》上看来的吧?” 武桂兰笑着摇摇头:“我没有看过这本书,那个财主得的是厌食症,也叫积食症,就是肚子里存住食了,大吐一顿不是就全好了吗?治这种病还有别的办法,世上什么怪事都有,有些歪打正着的事不能当成绝招儿。比如上古林去年有个得食道癌的人,病到晚期,痛苦难熬,只求速死,就喝了敌敌畏。后来被家人发现送到医院抢救,人救活之后食道癌也不治而愈……” 武桂兰正讲得引人入胜,听到院子外面有人吆喝:“武大夫,你们家来人啦!” 来找她的多半是病人,但这个病人显然不一般,竟能惊动村子里的人给他大呼小叫地通报。她赶紧放下碗筷,起身迎了出去,见一个城里干部模样的男人,推着一辆自行车走进院子,后边跟着几个瞧新鲜的本村孩子。 那人一进院子就四下打量,先被三间高大正房上的一副长长的对联吸引住了。这显然还是过春节贴的,红纸已经褪色,却仍然能看得出撰联人的心态,其内容跟一般庄户人家的吉祥春联也大不一样—— 滴自己的血流自己的汗自己的事情自己干 悲人类的灾悯人类的难人类的疾苦人类怜 横批:心存美丽善待生命 武桂兰主动打招呼。来人打量着她,一张干干净净的白脸仍旧很严肃,嘴角有一点向下撇,不知是出于惊讶,还是不屑,声调也是居高临下的:“你就是武桂兰?” 武桂兰点点头,看来人的脸色和态度,她知道这决不是病人,又不好意思一上来就直接问人家是谁,心里不免发毛。 那人又看了一眼正房的对联,问:“这是谁写的?” 安国替母亲回答:“我父亲写的。” 哦……那人拉着长声,不知是什么意思,院子里的人也都有些好奇地看着他。他把自行车支好,掸掸裤腿上的土,才慢条斯理地自报家门:“我是原田县卫生局新药研究开发办公室主任,叫郑文杰。” 主任……武桂兰在脑子里飞快地搜索着对这个头衔的记忆,不知这个主任是什么级别,高于股长、科长,还是一样大?郑文杰看她发愣,自管说下去:“奉局里指示,要对全县的农村医疗状况进行全面的检查整顿。你们这里好像就是个乡村小医院了嘛……啊?或者叫家庭医院!” 武桂兰听不出这话里的味道是褒是贬,只是“检查整顿”四个字,像针尖一样刺了她一下。于是她赶紧说:“主任还没吃饭吧?快进屋坐。”又赶紧吩咐儿子到供销社去买烟,叫女儿快去把丈夫找回来…… 郝武长终于盼到了一对新人入洞房的时刻。 好像入洞房的不是新郎而是他……实际还真差不多。至少在他离开洞房之前,新娘是属于他而不属于新郎。今儿个晚上,全庄的人都关注邢家的喜事,而邢家喜事的重点就是闹洞房。是谁在闹?谁在指挥着这场闹?是他——郝武长! 全庄人都要看他的表演,他是今天晚上的大明星。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被人喝彩,被人央求,被人捧着抬着,风光无限。 洞房里张灯结彩,收拾得红红绿绿、干干净净。从新人走进洞房的那一刻起,洞房就变成了唱大戏的戏台口,炕上炕下,窗台上,被褥上,外间屋,院子里,窗根下,里三层外三层的全是人。人挤人,人撞人,把新郎和新娘围在中间。夹在新郎和新娘中间的是郝武长,他乐不得再挤紧一点,整个身子都贴在新娘的身上,一张瓦刀脸随时都可以蹭蹭新娘的脸蛋,一双眼睛可以在新娘的脸上身上来来回回地死盯。若在平常,谁家的女人能让他这样蹭,这样肆无忌惮地过眼色? 人声鼎沸,笑的说的嚷的哄的,把房盖都快掀起来了! 谁也听不清谁在说什么嚷什么,然而谁都可以任意地说笑叫嚷,粗的细的,荤的素的。闹洞房逗新人只是个由头,闹的人的目的在于自己发泄。闹洞房就是农村的狂欢节。 趁着节目开场前的混乱,郝武长在新娘身上能找的便宜都找了,闻了嗅了,贴了蹭了,摸了抓了,顶了碰了……过完了头一轮瘾,他拿过新娘的红头巾在空中晃了几圈,可着嗓子喊叫,想把别人的声音都压下去:“老少爷们儿,静一静,精彩节目正式开始。” 一阵叫好声过后,新房里渐渐安静下来。 郝武长装模作样地把鼻子伸到新郎脸上嗅了嗅,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好光明正大地也去闻闻新娘身上的气味,他表面上是用鼻子闻,实际倒把嘴伸得老长,几乎亲上了新娘的嘴唇。他随后直起身子宣布:“好,都熟了,第一个节目是嘬软柿子。” 这是让一对新人深吻,两个人自然扭捏。 郝武长又说了:“新郎新娘脸皮薄,来啊,给他们化化妆!” 一个小子端过一个碟子,里面盛着锅灰。郝武长用手蘸了锅灰先往新郎的脸上抹了两道子,这也是为了大大方方地摸新娘那富有弹性的皮肤做铺垫。新娘没有经验拼命躲,这一躲避恰好给郝武长提供了一个借口。他先用左手抓住新娘,胳膊身子一齐上,连搂带顶地制伏新娘,用右手在新娘的脸蛋上翻来覆去地摩挲了一阵,然后才说:“这下行了吧,打了脸再演节目就不用害臊了。” 脸上被涂了锅灰,一对新人越发地不愿意接吻了。 郝武长威胁新郎:“你嘬不嘬?你不嘬我可要嘬啦!” 满屋子人都帮腔:“对,你不嘬可有人嘬啦!” 也有人向着新郎,大声提醒说:“克强,快嘬吧,郝武长可是说得出做得到的,他巴不得替你嘬哪!” 新郎只好亲吻了新娘子。 郝武长又宣布了第二个节目:“蛇溜道。” 他解下新郎的腰带,把腰带最细的一头从新郎的脖领口捅到新郎的裤裆里,叫新娘从新郎的裤脚伸进手去抓出来。新娘一抓他往上一提,嘴里还要问话:摸着了吗?新娘摸不到,他就会说:真废物,连这个家伙都摸不到,等会儿怎么用啊?如果新娘说摸到了,他还会问:热乎的还是冰凉的?软的硬的?逗得满屋子人爆出一阵阵哄笑。 蛇溜完道,他又叫新人“舔西瓜皮”、“咂过桥烟”、“糊顶棚”……已经到了后半夜,郝武长的节目却还没进行完一半。“保皇派”就开始攻击他:“郝武长,你有本事自己也娶上个媳妇,老跟人家的媳妇动手动脚的顶啥事?” 郝武长逗别人逗得那么狠,人家都不恼,这时候人家说他几句他也不能恼,就嘻嘻哈哈地说:“嗨,瞧你说的,多少总顶点事。” “人家新娘子是高中毕业生,你这些节目全都太荤了,你有没有文一点的?” 郝武长还真有两下子,立即接上嘴说:“好,我就来个文的,给高中毕业生出个谜语,要是猜不出,下一个节目就是‘起火带炮’。” 屋里轰的一声,小孙庄的人都知道郝武长的“起火带炮”是什么意思。要把新郎的衣服扒光,赤条条用绳子绑在门框上,把一只大爆竹和半截香捆在新郎的命根子上,点着了香让新娘去把炮仗解下来。如果新娘怕羞不去解,就眼看着爆竹把新郎炸成太监。 有人鼓动:“郝武长,快说你的谜语!” 郝武长扬扬得意:“听着,抱住你的脖子,搂住你的腰,趴在你的肚子上弄肮脏。打一物件。” 这种气氛根本无法动脑子,想帮新娘忙的人也猜不出,新娘更为难,小声嘟囔:“这是啥呀?太荤了!” 郝武长逮着理了:“大伙儿看啊,她可没猜出来。我告诉你,这是围裙。荤啥?一点都不荤!” 想保新郎新娘的人想想倒也是,全都无话可说。 郝武长越发抖擞精神:“这不怪我吧?下面咱就来那个最精彩的……” 这种日子不管郝武长闹得多么邪乎,主家也急不得恼不得。好在打从吃晚饭的时候,新郎的父亲邢老汉就托付了村长,请他在郝武长闹得太出圈的时候出面给解个围。同一张饭桌上几个老汉也都赞成,认为郝武长成天在村子里游逛,实在是小孙庄的一个祸害,应该给他找个事干,或者找个事由把他支到外边去。此时就在郝武长张罗着要给邢克强脱裤子的时候,村长挤进来喝住了他:“郝武长,你今天可闹得不赖,够水平。看不出你自己没娶过媳妇,闹洞房倒是把好手……” “哈,村长还过瘾吧?”郝武长是顺毛驴,吃顺不吃戗,果然被村长不咸不淡的几句好话稳住了。 村长又说:“天就快要亮了,刚才光顾喝喜酒,有件大事给忘了,大孙庄的砖瓦厂让我推荐三个人,要年轻能干的,每月工资三百,不少吧?” 屋子里的年轻后生一下子哄起来了:“敢情可不少!” “村长,能不能算我一个?” 年轻人们嚷叫起来,立刻转移了大家的兴致,打断了郝武长的节目。 村长问郝武长:“我第一个想推荐的就是你,你也该挣点钱,像克强这样体体面面地成个家。不知道你本人想不想去?” 郝武长可没想到这样的好事还能有他的份儿:“真的?村长你真想让我去啊?” “这还有假吗?你要打算去,就赶紧回家收拾收拾,得在早晨七点半钟准时到大孙庄砖瓦厂报到。”村长说完就出了洞房,其他也想争到这个机会的人,就跟在后面呼啦呼啦地离开了邢家,还没有过够瘾的人想再闹下去也闹不起来了。其实村长想让谁去心里早就有数了,把一大帮人引出邢家没有多远,就公布了他的名单,然后又把砖瓦厂的要求告诉了三个应聘的年轻人。 有句俗话叫“乐极生悲”,真的就应在了郝武长的身上。 清晨七点钟,三个人搭一辆拉砖的四轮拖拉机去大孙庄,郝武长抢着坐到前面。山路坑坑洼洼,他可能是睡着了,突然在一个大颠簸中被摔到地上,拖拉机正好不偏不倚地从他前胸轧过去。 还算好,没废了他的小命,送到公社医院一查,被碾断了五根肋骨,其中一根断肋扎到肺上,将肺部戳了一个窟窿,形成胸腔积液和气胸。他的哥哥姐姐不能眼看他这个样子不管,各家给凑了点钱。村长觉得好心反而害了郝武长,也拿了一些钱给他治伤。郝武长算有事干了,四处求医,有药就吃,等到把所有的钱都花光了,老伤不仅没有治好,却又衍变成空洞性肺结核。他成了一个废人,原本就不爱干活,现在是想干活也干不成了。只要天气好,就坐在窑洞门口发呆…… 从春天耗到秋天,有天下午,地里活儿正忙,庄里空荡荡的,一外乡人走过了大半个庄子也没碰到个人影,路过郝武长的窑洞前一眼搭上了他,拐脚凑过来问路:“伙计,歇着哪?” 郝武长懒懒的:“是啊,人废了,啥活儿干不了,光剩下歇着的劲儿啦……” 好不容易碰上一个会喘气能说话的,外乡人热情很高:“什么毛病值得这么丧气?” “咳,叫拖拉机轧的,肺里有个洞,洞里有结核。” “嗬,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呢!你老弟碰上我算是福大命大。我是运城下古林的,我们村上有个武大夫,专治肺结核,三服药下去,保你活蹦乱跳,而且花不了仨瓜俩枣的钱。实在拿不出钱也没有关系,她还舍医舍药。” 郝武长并不相信天下会有这样的美事,这个外乡人肯定是有求于人,才这么乱吹。但他还是提起来一点热情:“那你到我们山里来有啥事呢?” “听说你们这一带的牛不错,我想买几头,正找不到卖主。” 郝武长笑了:“你问我倒真是问对人了……”他也正闲闷得难受,就连蒙带唬地大谈买牛经,还真的介绍了几个有牛想卖的人家。那外乡人很感动,临走的时候给他留下地址姓名,并一再叮嘱快来运城找武大夫…… 6.不速之客 郑文杰被让进了东厢房,一股浓浓的草药味呛得他皱眉憋气,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在一张旧桌子前坐下来。 芒果牌的香烟买来了,武桂兰赶忙递上,郑文杰也不客气地立即吸上,好抵消呛鼻子的药味儿。他深吸几口,然后把香烟拿在手上熟练而优雅地捻搓着玩儿,眼睛睃着屋子…… 这本是一明一暗极其普通的两间农村房子,却搞得满满登登的很不协调,里间一铺大土炕,炕头和窗台上堆着许多书,中间的炕桌上还放着刚刚吃了一半的饭菜。外间屋除去锅台,地上堆满晒干的草药。他一看桌上的饭食就知道武桂兰的日子过得很紧巴……这就怪了,他们两口子都当医生,看这阵势来求医的人也不少,他们的独门绝药又降人,怎么会没赚到大钱呢?这很难说,包子有肉不在褶儿上,有些人越是有钱越会装穷。 武桂兰一心想给郑文杰留个好印象,要交下这个人——她想得很简单,卫生局正管着自己,以后求卫生局的时候还多着呢,认识这么一个主任可就方便多了!好在“文化大革命”已经过去,现在又不搞运动了,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他百分之百好,他还能对你太坏吗?武桂兰实心实意地想倾其所有,好好招待郑文杰,就说:“郑主任先歇着,我赶紧做饭。” 郑文杰看看她们一家子刚才吃的饭食,就决定说瞎话了:“不用,我吃过了。” 武桂兰心实:“正是饭口,哪能吃得这么早呢?” 郑文杰这个钟点来应该说是想赶饭口,偏巧焦起周不在,看武桂兰这个样子,怎么端详都不像一个身怀绝技的人,此时就只好拿话搪塞了:“我的饭早,你若还没吃完就接着吃,若是吃完了咱们就谈正事。” 武桂兰站在锅台前,尴尬地挓挲着双手不知该怎么办了。她估算着从县城到下古林的时间,他明明是赶饭来的,怎么说吃过了呢?既吃过了为什么不等午后再来呢?可人家板着脸不给面子,她一个妇道人家也不能强求啊!她拘拘束束地把半个屁股搭在锅台沿上,好像这里不是她的家而是县卫生局,只盼着焦起周快点回来。 郑文杰从包里掏出钢笔和一个大本子放到桌上,摆出要正式记录的架势,然后就盯着武桂兰,好像很专心地在等待着她开口。 武桂兰越发局促了,试探着问:“要我讲?” “讲吧。” 可讲什么呢?武桂兰除去看病有点自信,在跟城里的干部打交道上还跟一个农村妇女差不多,浑身紧张,顾虑重重:“哎呀,不知道领导要来,一点准备都没有,该从哪儿讲起呀?” “就从医和药讲起,先讲讲你们的药。” 武桂兰拿眼角扫扫门口,起周怎么还不回来?她绝望地搜肠刮肚,琢磨着吃官粮的人是怎么向上级汇报工作的,就尽力模仿公家门中人的说话口气:“农村卫生保健难搞,山区的卫生保健就更难搞,有不少村子至今还没有保健站,农民有病不跑个三五十里地解决不了问题,有的病本来并不是很重,由于硬拖硬顶,常常把小病拖成大病,甚至还会送掉性命。自从有了我们这个医疗站,周围村子的人有病就到这里来……”她忽然离开话题问了一声:“这样说行吗?” “没关系,你随便说。”郑文杰大度地一笑。 他终于有点笑模样了,这鼓励了武桂兰,便有勇气继续说下去:“像前天,有个产妇大出血,要在以往就得往县医院送,可县上太远,路又不好走,赶到了还不知会是啥结果,就图近送到我们这里来,三下五除二就处理好了,母子平安,家属感激得不得了。我这样说可不是夸自己水平有多高,乡村医疗站的责任主要是能把病识透,能处理的处理,该转院的转院,不把人家的病给耽误了就行。有人小看村医疗站,其实这里学问大得很,因为管的面儿太宽,内科、外科、妇科、儿科、五官、肛肠……都得懂一点。在这里我觉得自己长进很快,叫环境逼着学了好多东西。当然,我们的特长还是用中医治疗结核病……” 虽然郑文杰早就摆好了听汇报的架势,却始终没往本子上记一个字,听到这儿眼睛才有点发亮,拔开了笔帽:“这里要讲详细点,你知道自己这是在搞专科吗?用中医治疗结核确实是能专得起来的一科吗?” 如果是谈别的问题,重点轻点都不要紧。一个上级部门的领导对“回生灵”还有怀疑,这让武桂兰可受不了。连刚才的不自在也没有了,全力为自己的药辩解:“‘回生灵’和‘回生膏’,是在一个家传验方的基础上搞成的,老焦和我用了十多年的时间,反复实验,反复改进,用它治愈的结核病人少说也有一千多了。眼下在我这儿还住着十几个结核病人,主任有空可以跟他们谈一谈。” 郑文杰不让她岔题:“说说你这一‘灵’一‘膏’的详细成分。” 武桂兰心里咯噔一下,她不知怎么忽然想到当年矿医院的院长逼要秘方的情景,她可再不能给起周惹那样的祸了。今天是上级领导来检查工作,她不能跟人家保密,何况话赶话已经说到这儿,她斟酌着词句,一时不知该怎样介绍自己的秘方更合适…… 哲人们说命运是由那么几件巧事组成的,一点不假。恰恰就在这个当口,焦起周推门回来了。于是又重新介绍,又是一轮寒暄,而后焦起周为郑文杰重新沏上茶、点上烟,郑文杰也还得再讲一遍自己的来意。面对焦起周,跟面对还带有土气的武桂兰又不一样了,他把自己这次下来的目的也说得比较明白透彻:“目前医药管理非常混乱,尤其是农村,假医假药猖獗,特别是制药。不能谁想制什么药都可以随便地生产什么药,要有一定的审批手续。光是你们自己说‘回生灵’、‘回生膏’有多么好还不行,要拿出一份报告出来,写明这两种药的详细成分和临床记录,连同成药让我一并带回去化验。化验结果如果和你们的报告相同,经领导批准,把你们的成果列入科研计划,说不定还可以为你们申请到一笔科研经费。如果化验结果跟你们的报告不符,特别是有你们所没有认识到的毒副作用,那就麻烦了,恐怕得坚决制止。我临来之前,洪局长特意关照这件事,他好像对你们很熟悉。” 焦起周又有了一种莫名的不安:“哪个洪局长?” “洪泉呀!” “他不是在县医院吗?” “早就升到卫生局当副局长啦。” 焦起周的脑子里叽里咕噜乱转。这个洪泉终于熬上去了,当初他虽然不像矿医院的院长崔干臣那么坏,可对“回生灵”也没安好心。难道过了这么多年他还不死心?既然已经当了官儿,一套秘方对他还有什么用呢? 焦起周心里乱猜,嘴上却不敢乱问,绕着弯子想套出点底细:“郑主任,这几年咱运城地区出了三大名医,你也去他们那儿了吗?” 郑文杰打个愣:“三大名医?哪三个?” 焦起周也装得不胜惊奇:“郑主任居然不知道运城的三大名医?焦顺发、任全保、杨文水。” “哦,你说的是他们。焦顺发是搞头针的,好像是专攻瘫痪病;任全保专门对付痔漏;至于杨文水……啊,治骨髓炎。你把他们封为三大名医,一下子把我给蒙住了!” 焦起周解释:“焦顺发号称‘神针’,治疗瘫痪常常是一针见效。俗话说十人九痔,任全保发明了‘长效止痛剂’,手术后能止痛二十一天。杨文水呢,研究出了专治骨髓炎的特效药‘骨疽膏’……他们都有自己的绝招儿,在民间名气很大,传得很神。” 郑文杰嘴角一动,似笑非笑:“你们两口子还不是一样,老百姓私下里不也是称你们为神医?” “不敢当,不敢当!”焦起周忙不迭地否认。他的本意是想知道这三个出名比较早的人物是不是也要受到他这样的检查,并不是想跟他们比名气,目前自己还顾不上去计较虚名。可他又不敢这么直截了当地问,怕惹得郑文杰心里不痛快,只好再拉回正题上来:“郑主任叫我们写的报告,想什么时候要?” “当然是越快越好,我希望能够带走。这都是你们自己干过的事,一切都在肚里装着,有一会儿工夫就写出来了。” “不行不行,我们都没有干过这种活儿,一时半会儿肯定干不好。”焦起周极力推托,报告本身并不难写,难的是怎样写这个报告,一家人还要好好商量。那就得等郑文杰走了才行。 郑文杰沉思了一会儿,又缓了一扣:“如果今天下午实在写不完,就辛苦你们再开个夜车,我可以等到明天再走。” 焦起周心里叫苦,天哪,他还要在这儿过夜,能让他住在哪儿呢?万一吃住都让他不满意,那不是更倒霉啦! 于是他赔着小心说:“郑主任,你难得来一次,要不是下来检查工作,我们想请还请不到你。我给你收拾一间干净房子,你就踏踏实实地多住几天,权当休息。我到矿上去把我们党委的大笔杆子给请来,让他给帮着写这个报告,多咱你感到满意了,多咱再走。你说怎么样?” 郑文杰看着焦起周笑了,似乎看透了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这让焦起周心里直发毛。郑文杰问:“这样要什么时候才能写出来呢?” 焦起周盘算着:“长了一周,快了三天。” 郑文杰倏地收起了笑容,随即也站起身:“好,就给你三天,今天一天,明天一天,后天一天,大后天的一早晨,你把报告连同成药都送到我的办公室来。” 他说完就向外走,任焦起周两口子怎样挽留,说多少客气话,都不再答声,也不止步。武桂兰特别想请他去看看病人,让病人的话感动感动他,好使他对“回生灵”有个好印象。可她忘了,这里住着的是结核病人,凭农村的卫生条件能彻底消毒吗?郑文杰是县城里的人,怎么会像她一样不嫌弃,不怕传染,就钻进这种结核病的土病房? 郑文杰到院子里推上自行车,向焦起周、武桂兰点点下巴颏儿算是告别,一出院子就骗腿儿上车,扬长而去。焦家一家人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始终也没有弄明白这个人的心思,看样子是有点不高兴了…… 武桂兰埋怨丈夫:“好不容易有这么个县卫生局的主任到咱这儿来,他说要住一晚就让他住呗,不也好套套关系嘛。你干啥要说那么长时间,还抬出你们矿党委的大笔杆子吓唬人家,把他赶走了又有什么好处?” 焦起周所答非所问:“你能听得出来我那话是赶他走?” “谁也不是小孩子,还听不出这个意思!” 焦起周叹了口气:“不把他支走,我们怎么商量写这个倒霉的报告?” 怎么是倒霉的报告?经丈夫一说武桂兰也犯嘀咕了:“这么说我们的秘方又要保不住了?咱好不容易刚上了路,可不能再为了保方子被抄家封门禁止行医呀!” 焦起周一惊:“你想交出方子?” “这回不交出秘方还能过得去吗?现在社会变了,交出秘方可能也没有关系,他不是要给我们申报科研项目吗?” “话是这样说,就怕我们交出了方子,再献出制作方法,‘回生灵’就无密可保,谁都可以干,那还要我们干什么呢?我们十几年的辛苦不是白费了?如果有人再拿着它去招摇撞骗,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制止?” 武桂兰深以为然:“那可不是,还是你想得周到……” 他们心里七上八下,说不清是担心哪,还是后悔。 郑文杰是顺着下古林村子中间的大道往南走的,站在父母旁边的焦最婵,无意间转头向北望了一眼,看到有个人佝偻着腰,踉踉跄跄地向这边走过来,那架势随时都可能摔倒。她立刻想到,可能是来看病的。便移动脚步迎上去,走近了才看清是个讨饭的,浑身脏兮兮,身量不小,却瘦得吓人,嘴角挂着血迹。 最婵吓得愣住了。 那人看到她,似乎是使出了最后一点力气问:“大姐,这里有个武……”话未说完即钩起一阵大咳,身子在剧烈的抖动中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从嘴里向外喷出血来…… 他感到自己的小命像一片残缺破败的树叶,被一团混浊的气流托浮着,飘飘摇摇,忽升忽沉,最后还是又落回到地面上……郝武长醒过来了,身上却很乏很累,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生命脆弱得就像一根蜘蛛丝,一碰即断,随时都可能会玩儿完。但脑子没有坏,他很快就想起自己出了什么事…… 死过一回,就更想活了。他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处在一种什么情状下,想不清醒都不行。刚才在一个姑娘眼前死过去可真美,肯定把那个姑娘吓坏了,愿意不愿意都得扶他抱他可怜他抢救他。而且那姑娘不会是外人,不是武大夫的闺女,也是她身边的医生、护士。 哎呀,他觉着自己活这么大,就是刚才死过去的这件事做得最漂亮。 听到旁边有人说话,他动弹了。 武桂兰看出他醒了,就把一只手掌放到他的额头上,觉得手掌下的热度似乎也见轻,便轻声问道:“你感觉好点吗?” 郝武长不能不睁开眼睛了。他看到了几只白口罩,口罩上面是友善关切的眼光。抚摸着自己额头的是一个小个子女人,脸离着自己很近,她显然就是武大夫了。郝武长动动身子,感到自己没事,除去肺里有个窟窿外腿脚都没有毛病。他一较劲翻身下了炕,咕咚一声跪在地上,冲着武桂兰就磕头:“武院长,谢谢您老救了我的命!” 这么大一个高高瘦瘦的汉子突然趴到地上就磕头,还真把全屋的人都闹愣了。郝武长的心思特别机灵,管武桂兰不叫大夫而称院长,按他的逻辑,求人就得往大里叫,院长比大夫大。尽管这儿还不是医院,武桂兰却被叫得心里怪怪的,有点发热,一下子对这个脏乎乎的病人有了好感。 焦起周手疾眼快,弯腰想拉他起来:“别这样,快起来说话。” 按理说,有人一拉,郝武长就该借机站起来了,可他还跪着不动,且拣着大辈的称呼胡乱叫:“大伯,我有话说,武院长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你起来说话也一样。” “不,我得跪着说。”他报了自己姓名,添油加醋地讲了出事故的过程,还有砖窑厂怎么对他不公平,看他不能干活了就一脚踢出来不管了。他说,他干不了活儿就挣不到钱,没有钱就治不了病,他已经没有任何指望,就躺在家里等死了,多亏有个去陕西买牛的人告诉他原田有个女神仙,专治肺里的窟窿。他没有钱坐车,就一边要饭一边慢慢地步行,翻山越岭整整走了一个多月才来到原田…… 他的故事打动了整个屋子里的人。 郝武长讲这么多是为了引出最后的话:“武院长,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没法付医药费,您老要是可怜我就给我治,治好以后我给您老干活儿抵账,我身大力不亏,做什么都行,当牛当马也乐意。如果治不好,也不是您老的医术不行,该当我的命就这么长。您老叫人把我烧了埋了让野狗吃了都行,我欠您老的大恩大德只能来世再报啦!求您老答应我,不答应,我就这样一直跪死!” “快别这么说,我答应你,起来坐到炕上去。”武桂兰和焦起周一块儿把郝武长架起来,扶他坐到炕边上。 武桂兰得把话说明白:“你说得不错,你的肺上确实有空洞。肺结核空洞是浸润性肺结核中比较严重的一种,由于病灶区域坏死的物质随着气管被咳出去了,局部肺组织丧失,充盈着气体,因而形成空洞。我看了你的病历,你肺上的空洞还不小,现在正发着烧,刚才已经给你贴上了‘回生膏’,我们会尽力而为,目前却还不敢打包票。” 郝武长在炕上弓腰点头,嘴里一迭声地千恩万谢。 这时候他也有精力打量这间病房了,其实就是农村的大炕,一个炕上有三个病号,那两个人躲在大炕的另一头,大概是怕他传染。他奶奶的,都是肺结核,谁传染谁呀! 他的眼睛盯住了焦最婵,别看她戴着大口罩,他也认得这双眼睛——晶亮、温和,还带着一种惊奇和怜悯…… 天快黑的时候,焦起周抓了个闲空儿把一家人都叫到屋子里,还关上了屋门,看样子是有大事要说。焦安国心里敲鼓,眼睛老偷瞧父亲缠着绷带的手指,却又不敢多问。最婵抓了一把母亲自制的“三药茶”放进壶里,沏上热水,然后给每人斟上一大碗。这是切碎的当归、川芎、黄花,有些碎沫子漂浮在水面上。 武桂兰摘掉口罩,脱下大褂,坐在凳子上舒舒服服地吐出一口气:“你看这一天忙的,叽里咕噜,脚不识闲儿,还没顾得上问你的手怎么样了?” “不碍事,就是食指前头的那节骨头劈了。”焦起周轻描淡写地带过去,赶紧把话拉到正题上:“趁着这会儿清静,咱们得商量点大事。今天我去矿上才知道,现在可以办理顶替了,黄鹿野就正式地办了退休手续,让他的大女儿顶替上了班。我也想提前退休,早点把手续办了,让最婵去顶替。女儿家有了工业户口,就算是城里人了,将来也能找个好人家。” 这可真是大事,一家人愣愣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小女儿最芳最单纯,凑过去搂住最婵的一只膀子,将脸贴上去悄悄说:“姐,你要当工人阶级啦!” 焦起周见妻子一声不吭,就问她:“桂兰,你的意思呢?” 武桂兰看着眼前的大儿女,她明白丈夫的心思,医药上的这套东西传儿不传女,他们只有安国这一个儿子,自然得把他留在身边。可安国不喜欢行医,最婵却已经能帮上自己大忙了……病人越来越多,“回生灵”越试越是宝贝,今后还会更忙。但看到起周一听说能顶替了就这么兴奋,对那个工人指标看得很金贵,好像只有到矿上当工人才有前途,跟着父母行医就是毫无希望……没法子,积几十年的经历不能不承认户口才是命根子。能混上个城市户口,可比当个好大夫强多了。焦起周、黄鹿野不就都是大夫吗?宁肯自己不在矿上当大夫了,也要先让子女进矿当上工人再说。武桂兰心里有那么一点不是滋味,却又不想说出来。 焦起周催促:“你怎么不说话呀?” 武桂兰还在犹豫:“真还就那么急呀?得让我好好想想,反正有政策管着,也不在乎早几天晚几天。” “不,可不能,别以为有政策就不会变,上面头头放个屁政策就变啦!”焦起周有些着急,他经历的事多,自以为更了解这个社会。他转头问女儿:“最婵,你觉着呢?” 最婵还以为是早晨弟弟砸坏了父亲的手,父亲心里还有气,所以才不让安国顶替自己进矿。父亲不问到她,她也不敢乱说,现在问到自己头上了就得为弟弟说情:“爸,我就安国这么一个弟弟,论理应该让他去顶替爸上班,好不容易有个城市户口的指标,我怎么能占呢!” 焦起周看着大女儿,心里生出一股平素不轻易表露的怜爱之情。最婵心地慈惠诚信,长着一副人不忍欺的模样,别人家的孩子为了争这种机会兄弟姐妹间打破了头,他的女儿却把到手的好事往弟弟身上推……这给了他很大的慰藉。可他心里一向认为闺女是指望不上的,将来能继承自己事业的只能是安国,就说:“安国还小,只知道贪玩儿,怕他到矿上不着调。” “过年就十八了,还小?”最婵为弟弟据理力争,“安国喜欢摆弄洋玩意儿,脑瓜儿活泛,去矿上合适。再说,我愿意跟妈学医,不愿意去矿上干活儿。” 最婵说得很急迫,看来是真心实意,并非为了面子虚让一下。 焦安国一直低着头捧着大花碗吸溜吸溜地喝他的“三药茶”。 武桂兰太会过日子了,家里不是没有茶叶,只有来了客人才给沏上那么一碗,家里人就只能天天闻药味,采药、晒药、熬药,还得喝药茶。刚开始的时候,焦安国宁喝白水也不喝这药茶,被妈妈逼着喝了几次,渐渐地倒喝习惯了,有点苦还有点甜,清热解渴,一点也不难喝。 武桂兰看着儿子发笑,这傻小子,心里有话不说,在灌大肚呢!儿子、女儿都大了,他们都会有自己的想法,可不能偏了一个向一个。于是,武桂兰问安国:“安儿,你看谁去替你爸爸好啊?” “婵姐。”安国一点都没有打奔儿。 虽然这个姐姐只比他大两岁,可真正是他的大姐,从打他记事起,无论是吃的玩儿的,没有不让着他的时候。既然父母认为顶替是好事,就应该让姐姐去,他对这些事真是无所谓,这时候只盼着快点散会——这样一家子坐在一块儿开会真别扭,闷得他浑身不自在,直想喝一肚子药水,好多去几次厕所。 武桂兰又叮了一句:“你不想去?” “不想去。” “真的假的?” 安国从花碗沿上抬起了脸,说道:“我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 武桂兰和最婵扑哧一声都笑了。 焦起周又来了气:“嗨,你听听这叫什么话?你是不是连自己说的是不是真话都不知道?” 武桂兰笑着摆手拦住丈夫,然后鼓励儿子:“把你心里想的都说出来。” 焦安国又低头喝了一口药茶,似乎是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词汇才开口:“如果家里都认为到矿上顶替爸爸是好事,就应该让婵姐去。咱们家是有规矩的,有大有小,第一个机会就得给姐姐。这是我的真心话。可还有几句真心话不敢说……” 当娘的给撑腰:“安儿,说,你还没娶媳妇,跟爹娘还没生二心,有什么话还不敢说的?” 武桂兰这一激火,安国想不说都不行了:“问题在于让婵姐进矿当工人到底好不好?矿上哪有好工种?都是受大累的活儿,又脏又苦。婵姐到底是跟着爸爸妈妈学医好呢,还是到矿上当大苦力好?不就是个工业户口嘛,如果这个户口真是那么重要,为什么爸爸不在矿上当大夫,还要跑到下古林来帮着妈妈行医呢?” 安国这一问,还真把全家都问住了。 事情也随即变得简单了,急于让子女顶替,说白了就是为了占住一个城市户口的指标。武桂兰示意儿子再往下说。 安国还从没有见过全家人这么严肃认真地听他说话,就长了精神,肚里有什么就往外掏什么:“老实说,我对到矿上当工人也没有太大的兴趣,但我想出去闯一闯。男人大概都是这样,年轻的时候想离开家,上了一定的岁数就想回家,爸爸不也是这样嘛!如果目前咱们家不想放弃这个户口指标,就先让我去顶替,反正我在家里也帮不上大忙,到外面吃点苦受点罪,说不定反而会更愿意学医了。这样咱们家就能有两条腿走路——我在外边干好了,将来可以让爸爸妈妈好好养老;爸爸妈妈的诊所干大了,我也可以再回来。我知道咱们家就我一个男孩儿,我说是说,但该我承担的责任我是不会逃避的……” 儿子长大了,而且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长大,他有了自己的主见,雄心还不小。 焦起周又感到一阵欣慰,也夹杂着一种莫名的伤感,以前他对儿子呵斥得多,平心静气地跟他谈话的时候少,看来他对儿子的心思了解得太少了。以后他跟儿子的关系将不再是大人和孩子的关系了,是大人和大人,甚至是一个老人和一个年轻人的关系。老话说“前三十年父教子,后三十年子教父”,所言不虚呀! 今后家里的大事小情也许该先听听儿子的意见……他还不习惯这种变化,就问妻子:“你看呢?” 当母亲的心里没有一丝阴影,正为儿子感到骄傲,脸上笑得舒心而灿烂:“我看就按安儿的主意办吧!” “那好吧,我明天就去办手续,让安国顶替。”焦起周还沉着脸,口气里有一种无奈。“不过,你刚才那话让我有点不放心,你说对到矿上当工人没有兴趣,那你对什么有兴趣?如今这个社会,能进矿当工人就算是一步登天了,我们家为什么有这么多坎坷,还不都是因为没有矿上的户口!人不能好高骛远,要知道自己的分量。你既然已经长大了,就要懂得一个男人在生活中应该负的责任。进了矿可不能三心二意,拼着命也要干好。” 安国诺诺。 当娘的又出来给他打圆盘:“还有卫生局要的那个报告呢?你别光顾着顶替的事忘了这个报告!上边给不给科研经费不重要,我们不求天上掉大馒头,就怕这个郑主任也是来者不善。” 这的确不是小事,没有人能代替焦起周,他咧咧嘴皱皱眉:“你甭管了,我先拉个草稿出来再商量。”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