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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悲/庆元

 运河儿女 2020-11-25

文/庆元

秋悲

这一年的秋末特别凄冷。

这是一个六十多年前真实的故事。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蕊蕊唱着儿歌,跳着橡皮筋。

一个好奇的路人停下脚步,觉得她很可爱,问道:

“小姑娘,你几岁了?”

“虚八岁。”她並没有停下勾跳的双脚。

蕊蕊,是我邻居金奶奶家的孙女儿,她圆润白晳的脸蛋上,长着一双烏黑发亮的大眼睛,小辫儿常会一晃一晃的。

蕊蕊家很贫苦,父亲过早地走了,母亲又丢下她离开了,依靠爷爷打点杂活,奶奶拾些破烂收入维持一家最低生活水平,祖孙三人就这么艰难地熬着,慢慢地向前过着。

蕊蕊的确是个懂事的小女孩,她从不和旁人攀比,似乎她已习惯了眼前的生活。我常看她,总是捧着粗劣缺边的缸铀色大碗,里面盛着奶奶做的“菜多米少的“菜饭”,早晚端着稀稀的糁子粥里,躺着几根胡萝卜的“稀饭”,搭着几片萝卜干子,吃得还香品品的呢。

我的母亲比较善良,看到她这个样子,时常会叹息:“这个小丫头命真苦,活蹦乱跳的,假如生在有钱人家就好了。”於是,家里有了点“好吃的菜蔬”,母亲就盛上一点,跑过十几户人家送了过去。

过年过节,人家孩子穿新衣拿押岁钱,她从不向奶奶吵着要,仍然高高兴兴地穿着洗过的补丁小花衣,蹦蹦跳跳地去跳橡皮筋踢毽子。我就没有看见过,她花个一分钱买颗水果糖吮吮,用上二分钱买个芝麻烧饼咬咬,我还真误以为她嘴不馋呢。

蕊蕊还有值得我难忘和学习的二件事:一是她非常孝敬和尊重老人。爹爹打工回家,她总会端上一盆水,替他揩揩脸上的汗珠、擦擦手上的泥灰、掸掸身上尘土,夏天还会拿把笆蕉扇,给他搨搨,这,我做得不如她。奶奶有时生病了,她也会上锅,烧上一碗滚热的生葁茶,送到奶奶嘴边,陪着说说话,奶奶洗衣服,帮着拎拎篮子到河边去汰,这,我也没有做过。平时看到老人上坡上桥吃力,她总会搀一下,扶一把,嘴里喊着小心,这,我也不能常常做到。第二件事是,她很诚实。虽然她家里很穷,但她绝不做不好的事情。有次她在上学的路上,捡到一只钱包,里面仅有几角钱,她还是站在路边等失主,因此还少上了一堂课,这,我是要好好地向她学习。

过去小学生上学堂,那像现在复杂负担重,把个学生都“压死”了,那时就薄薄的语文算术二本书,粗布一包、胳肢窩一挟,边打边闹轻轻松松。每课很简单“拍手,拍手,拍拍手,你拍手,我拍手,人人都拍手;唱歌,唱歌,你唱歌,我唱歌,个个都唱歌。”无非就是几个字的简单重复,算术也就1234567890,1十1等于2之类的启蒙。不得家庭作业、不得课外辅导、不得参考资料,学生都很自由,玩的时间有的是,我看不也出了许多科技人才嘛。

蕊蕊就不像其它孩子,撂下书包,就四处野去了。她也玩,不过玩出了花样,逼着爹爹奶奶和她拍手,有时也拉着我和她一起拍;跳皮筋时嘴里也有节奏地念着课文;就连在地上跳格子(也称跳房子),也写上12345678,进一格加退一格減左一格乘右一格除地算着;


有时还问问我:

“小哥哥,除不尽怎么弄啊?”

“那就……余数吧。”

“余在那块有什么用呐?”

“那就买水果糖,买芝麻烧饼吃啊。”

“小哥哥,你真会拿人家玩呢。”

几天看不見小蕊蕊了,心里还蛮想的,因为她不犯嫌,嘴又是那么甜,我禁不住问母亲:

“妈妈,小蕊蕊三四天都没有望到了,不晓得她到哪里去了?”

母亲也觉得奇怪,往日总是大妈妈大妈妈喊的,这几天就没有看到她的影子,她放下正在洗衣服的事情,揩了揩潮手:“走,我们到她家看看去。”

我们临着飘飘洒洒的毛松雨,进了蕊蕊的家门,母亲关心地说:

“金奶奶,这两天怎么看不到小蕊蕊的啊?”

“ 唉,二奶奶啊,我正烦神呢,蕊蕊又有病了,今年老是头疼发热,以往过一阵就好了,这次好几天发热老不退,正睡在床上呢”,金奶奶满脸愁容地说道。

“孩子有病不能拖啊,快点找医生看看去。”

“二奶奶啊,家里那里有这个闲钱唦,前二天老下雨,拾荒又拾不成。”

“宝儿,你赶快家去,把房间里四银桌中间抽笹里二块钱拿得来。”母亲关照我说。

我们随着金奶奶来到里间,这那里像个房间,昏昏暗暗的,一副大板凳搁着一张简单的木板床,几只纸箱里装着用物,周围零乱地堆放着杂物,再看看我家,虽然家具破损,和它比起来,简直就是“天上人间”了。

“蕊蕊,蕊蕊,大妈妈和小哥哥看你来了。”她轻轻地喚醒昏沉的蕊蕊,扶她坐起,顺手披了件衣服。

我就着暗淡的光线,看到蕊蕊蓬乱的头髮、黄黄的脸、偶尔发出几声咳嗽、她已没有了往日的精气神。

“孩子,快睡下来歇歇,孩子生病来得快走得也快。”母亲安慰她並用左手心摸了摸她的额头,觉得是有点热热的。

“这里有二块钱,叫你奶奶替你看看去。”

“大妈妈,谢谢你,不要不要不要,真的不要,我可能前几天玩得受了点凉,就有一点低热咳嗽,吃饭不怎么香品,过二天就好了,我精神好呢!不信唱个歌把你听听”,“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她倒像个好好的人一样的。

我们仍然不放心地离开了,耳畔好像还久久荡漾着小燕子的童声呢。

晚上,我仰卧在床上,双眼怎么也合不上,蕊蕊那黄黄的脸色、微陷的眼眶、轻轻的咳嗽,总是时隐时现,时明时暗地浮动在眼前:蕊蕊,我真希望您能快点好起来。

金奶奶带着蕊蕊看了中医,林先生搭了下脉,看了看舌苔,问了下近日的饮食起居,以往病史便道:“这个孩子脉博无力、舌苔黄、发热持续不退应该是暑湿伤风,我给你开几副药家去吃吃看,估计没有什么大事,多喝些水,多加调理,不会有什么大问题。”金奶奶揪着的心,总算放松了一点。

现在看来,那时的医疗技术和诊断水平,完全靠医生的经验和早期的医案,根本不得如今的先进仪器设备,更不得现在的对症良药,往往错诊误诊是常有的事。

蕊蕊连续服了几副中药,总不见好转,似乎病情又加重了许多。

金爹爹金奶奶的心思更重了,望着睡在床上的孙女,双眼总是噙着老泪,有时也会发出一二句怨言:“唉,这个日子怎么过啊,我们还不如早的死掉安稳。”

这一年的秋末特别凄寒。

蕊蕊的病,拖了这么多日子,大家的心情都不大好过,除了同情,又能帮上什么忙呢?学校老师和同学都来看望过了,街坊邻居也来关心慰问了,这给了蕊蕊许多精神上的慰藉,她唯一的报答,就是有气无力地哼唱几句: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这是一个绵绵细雨的日子,我催促着母亲:

“妈妈,我还想再去看看蕊蕊。”

“我已经去看过好几遍了,老去,人家就会嫌烦。”

“可是,可是!你也没有带我去啊。”

瞧我这个人,就是一个歪事缠蛮的人。

瞧我这个人,从小就是个小气人,舍不得花钱(其实也没有钱花),难得母亲给个二分钱,让我去买个芝麻烧饼或油炸麻团吃吃,我会花一分钱买个馒头,剩下一分钱放到那个小铁罐里余住。

母亲掏了掏大衭衣服里的口袋,抽出手,空的。她转身进房间,从梳粧台的小抽中拿出一样明晃晃的东西揣向口袋:

“儿子,走,我们一起看小蕊蕊去。”

其实,我早已将“小金库”___小铁罐中的全部五角八分钱,装进了口袋。

“金奶奶,你将这个东西,拿到银行化了(兑換,变现),再带蕊蕊去看西医。”母亲递给那个明晃晃的东西。

我也送上五角八分纸币。

“我的好二奶奶唉,真正难为你了,我实在不能收这个钱,你手头又不宽裕,还是留给小宝吧。”

母亲的个性,把人家的东西,从来是不收回的,而且任何时候也不卸嘴(意思是常挂在嘴上,挖苦,要感恩)。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明晃晃的东西,竟是传给我的二块银元之一,她将“袁大头”银元给了金奶奶,我至今仍珍藏着一块“蒋小头”银元,那是母亲熔入的爱。

我们进房间看望了一下金蕊蕊,黄黄的脸已变得苍白毫无一点血色、烏黑发亮的大眼晴已明显凹陷、人也蜷缩得更小了。

蕊蕊见是我们,强扭着身子要坐起来,母亲赶紧将她按下去,掩了掩被头:“孩子,好好躺着,奶奶马上替你去看西医,病会好起来的。”

“大妈妈,小哥哥,我再唱遍歌给你们听听。”“小小小燕子,穿穿穿花花衣……”她已无什气力唱下去了。

“妈妈,我们家去吧。”並非我急着要走,那时的我,已不忍心再看下去再听下去了。

現在我查了一下资料,世界发现首例血液怪病於1827年,距今才190余年,我们最早知道是2000年。蕊蕊的表象完全符合白血病症状,医学上称为难治性血液病血癌,7__10岁儿童发病率最高,急性淋巴性白血病占70%__85%,血癌被世卫组织列为五大绝症之一,医学研究一直未找到根治的药物,当前只能采用化学治疗、中西医结合治疗和骨髄移植。六七十年代以前,我们不知道也从没听过癌字。蕊蕊如果是现在,就好多了,至少能延长她的寿命。

我们深感生活在今天是幸福的,有医疗保障,大病能报销;可以请专家教授、可以转全国最好的医院;有最先进的诊疗仪器设备和治疗药物;有精湛的手术技术,这一切在以前是不大可能的。

这一年的秋末特别凄冷。

蕊蕊看了西医住了几天医院,也不見丝毫的好转,因为医生不知道真正得的什么病,也不知道用什么特效的药,只能靠吊水消炎退热传统的老办法。

蕊蕊孤零零的一个人躺在病床上,金奶奶看到她那已脱形的孙女,偷偷地掉转脸,用袖头抹了一下眼泪,听着蕊蕊微弱而断断续续地喊着:“妈妈___爸爸___爹爹___奶奶。”谁不难受,谁不可怜她呢?

吊瓶里的药水顺着皮管极其缓慢地滴_滴__滴___滴_____……,它累了,滴不动了,医生也无奈地摇了摇头。

病房是那样的安宁,灯是白的、墙是白的、床是白的、医护人员的衣服也是白的,所有的白,都映照在蕊蕊那雪白而干瘦的面厐上;户外,那棵法桐的黄叶,在一阵冷风的劲吹下,哗哗地落了满地,天,也渐渐地阴沉了下来。

当母亲和我再去看她时,她已安静地合上了那双烏黑发亮的大眼睛,身上仍然穿着那件补丁小花衣,似乎小嘴微张着,她要最后唱一遍:“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是的,聪明话泼的金蕊蕊累了,她要休息一会儿,去追赶那早已南飞紫燕的足迹。

可是我,再也听不到蕊蕊那童声的小燕子的儿歌了,再也看不到她勾跳橡皮筋的活泼形象了,她留给我的,只有抹不掉的童年记忆。

蕊蕊,您要慢慢地飞,蓝天高远着呢。

蕊蕊,我多么希望您,不远的将来,和我们分享攻克癌症病魔的喜悦。

(原型创作,事实有据)

主编会客厅

千年运河一直奔腾着她青春活力的浪花,《运河儿女》是我们共同的精神家园。  

今天文章:

1、秋天的怀念/王云

2、秋悲/庆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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