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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嫌弃的女孩:一场悄无声息的寻人事件

 止语ny97bztzay 2020-11-25

我不确定姑父提出这件事,是为了弥补遗憾,还是突发奇想。

姑姑病危转进ICU的时候,他没有提过;姑姑彻底瘫痪在床的时候,他也没说过;姑姑离世,他也没有表示出来。

如今姑姑已经去世一年多,姑父在家庭聚会上,突然就提起了这件事。他的语气很平淡,既没有激动期盼,也没有惆怅烦恼,就像说起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

姑父说,他打算找一找已经莫名失踪了十九年的女儿。
 


姑父和我们是本家,同姓赵。他和姑姑本来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失踪的是女儿,我的表姐。

我不知道表姐具体的出生日期,只记得三年多前姑姑第一次病重住院的时候,我妈说过,如果还有表姐这个人,她应该四十多岁了。

据此推测,表姐大约生于70年代中期。

表姐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从农民,到镇上工厂的女工,再到城里的服务员、幼儿园看护。失踪之前,她是个卖保险的业务员,那时大约二十二三岁。

近二十年没有音讯,我妈对表姐的印象也很模糊了,只记得表姐“有心眼儿”,嘴厉害,机灵,能说会道,时髦,会打扮。

表姐平时跟同事住在单位宿舍,有的时候会替父母来我家走亲戚、送东西。她失踪那年,我才上幼儿园,只记得她的背影:中等身高,瘦,染了色的披肩发,红围巾,白色外套,牛仔裤,高跟鞋,红色坤包,时间大约是农历新年前后。那次表姐送给我两只毛绒玩具熊,一只奶黄色,一只灰白色。

< 网络图 >

这是她失踪前最后一次来我家里,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表姐的正面长相我已经忘得一干二净,这么多年过去,连那两只玩具熊也在搬家的时候不知被丢到了哪里。

表姐大约就是那一年的夏天,或者秋天失踪的。某一天她没有去上班,也没有请假,同事和领导以为她有急事回了家。后来一直不见人回来,辗转联系到姑父,发现表姐也没回家,亲戚朋友家里也没有,才意识到表姐不见了。

表姐在单位宿舍的衣服和生活用品都还在,好像她只是出去逛个街、吃顿饭一样。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消息和线索。

表姐的东西,在一年又一年的杳无音信中都遗失了,只剩下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一个站在布景前的七八岁小孩,由那个年代农村落后的设备拍摄出来,已经相当黯淡。过于柔化的面容十分模糊,也不能从中看出成年后的样子。

姑父手中只有这样一张照片,连一张户口本里的人口登记卡也拿不出来。身份证号姑父也记不清楚,可能会记得这些信息的姑姑也去世了。表姐在这个家里存在过的痕迹几乎全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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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姐的名字叫惠,其他人一般都称她为小惠。一个非常普通平庸的名字,没什么特色,她是千千万万个“赵惠”里的一个,也可能是很多失踪的“小惠”中的一个。近二十年里,表姐和那些同样失踪的女孩一样,不闻其声,不见其影。
 


表姐刚刚失踪的时候,家人四处寻找。姑姑一贯软弱沉默,大多数时候是姑父去反复询问表姐的同事、同学、朋友,但是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

表姐行为正常,情绪没有大起大落,也没有说过要走、离开之类的话,平常也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工作循规蹈矩,业绩中等,不突出也不落后。

没有人见她买过贵重奢侈的东西,她也没有借过别人钱,当然也没有人知道她是不是突然有了钱。

来往交际的都是同事和认识的人,周围的人不清楚她认识了什么外面的人,更不知道她有没有男朋友。外地的亲戚朋友也没有接到过表姐任何特殊的消息或暗示。

附近的小店对表姐也没有什么特别关注,她没有买过什么特殊的东西,也没有和陌生的人一起来过。

表姐就这样突然失踪了,她在某一天的某个时候,像往常一样出门,然后再也没有回来。一切都很平常,也很正常,她提着平时用的包,穿着平时穿的衣服,带着日常一天用的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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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父姑姑大约找了一年多,就没有再去找过表姐。2002年姑父的第二个孩子,表姐的弟弟结婚,在人声嘈杂的乡村婚礼上,大伯母跟我妈说,姑父不找表姐了,现在也不让提表姐,跟这个儿媳说媒相亲的时候,就直接没说还有个亲姐。

我妈问,报了警,不该让警察找?

大伯母说,姑父只是去派出所问了问,觉得这种事儿闹出来丢人,让派出所别立案。

表姐的失踪被定义为丢人现眼的丑事,“家丑不可外扬”,没有报警,没有立案,只有姑父自己断断续续的寻找。但是姑父始终只在表姐的几个同事、同学中兜圈子,或者去表姐住过的宿舍附近蹲守,没有写过寻人启事,也没有去扩大寻找的范围。

姑父当时的一系列做法在今天看来很明显没有任何效果,并且非常消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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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姐是姑父的长女,一个已经挣钱的成年人,一个“早晚嫁出去传不了香火的女儿”,姑父像周围的其他人一样稀松平常地养大了表姐,没有对表姐怀有任何期许。表姐的莫名失踪,对姑父来说,先是惊讶,再是疑惑,然后是无尽的懊恼与羞耻。

一个心智健全的成年女性,突然失踪,在当时乡村的风言风语里,就是“不正经”“私奔”“不要脸”。被拐卖、被杀害是最不能令人信服的,因为即使被拐卖被杀害,也一定是表姐的错,是表姐不长脑子,仍然是“不正经”“妖精似的”“活该”。

姑父和其他人一样,一直盲目自信地认为“正经的”“好人家”的成年女性绝对不会被人贩子拐走,绝对不会招惹坏人歹徒,那个时候的坏人没有现在多。只有小孩子不懂事,才会被拐卖。

他丢不起这个人。
 


姑父抽着烟,翘着二郎腿,絮絮叨叨地说着他曾经问到的线索信息。由于年代久远,很多信息他已经回忆不起来,说起来颇为颠倒反复。姑父不断地说着当年寻找女儿时的一筹莫展,四处打听时的难堪,旁人的白眼和冷漠,强调这些年来每次想此事的烦恼心情,话里话外带着对表姐“不听话”、“不孝顺”的淡淡埋怨。

亲戚们在一旁听着姑父的絮叨,七嘴八舌地讲着自己的猜测和想法。大伯母认为表姐可能让人拐走了,那个时候人贩子多,又没有监控。

二姑认为表姐那么大的人了,又有心眼儿,不至于傻乎乎让人拐了,可能是想挣钱,让人骗去干传销了。二姑又说,说不定是谈了什么不正常的对象不敢说,怕家里不同意,跟人家走了,也不知道回来看看。

三姑说,干传销还能十几年不回来?那么大人还怕跑不回来?

大家嘴上说着各自的看法,心里其实还有另一个最坏的猜测:表姐在无征兆下突然失踪,近二十年的时间里都没有踪迹,其实很有可能已经死了。大家对这种推测保持缄默,可能姑父一家在如此漫长的等待中,心里也有这种准备,但谁也不主动去说破,也不吉利,权当给姑父留一个缥缈的念想和安慰。

亲戚们问姑父打算怎么找。大伯母劝姑父还是去报个警,姑父一手夹着烟,另一只手来来回回地摩挲着裤子的纹路,吞吞吐吐地说,不用,不用报警。他又拿起烟来吸了一口,接着说,都快二十年了,报警也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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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姑点头说,闹出来不好,一个大闺女跟别人跑了不回家,咱可丢不起这个人,让人家戳脊梁骨说咱们家门不干净,不会教育孩子。

三姑也附和着说,让你儿媳妇问起来没法说,嫁你家十几年原来还有个亲大姑子,一点儿都不告诉她,说出去多难听,现在是你儿媳妇管你吃饭,她又得褒贬你,这不是找气受?

姑父叹了口气,把烟灰弹到地上,带着几分懊恼说:我先自己找找,小惠要还是个孩子,没心眼儿让人弄走了…那么大的人了,闺女就是不如儿……

二姑夫建议他去网上发寻人启事,姑父听了连连摆手说,认识的一看就知道是咱,让人笑话,我自己先找找,先各处问问。

见姑父有自己的主意,亲戚们也不再发表自己的“高见”。

男人女人们絮絮说着造孽,那么大的闺女一走就是二十年,要是有孩子,都得上高中了…一个大人,又不是傻,也没亏待她,说走就走,白眼狼。
 


我不知道姑父到底是怎么计划的,要怎么问,怎么找。

后来一段时间里,我陆续听说姑父在镇上悄悄打听表姐以前的同学的情况,准备去问一问,但别人问起原因,姑父又少不了一番费劲地找借口掩饰。

最后打听好了几个还联系得上的人,去拜访之前姑父在家里犹豫了好几天,先去找了几个住得远一点的人,含糊地问起表姐的事,再去找了几个关系走得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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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对那么多年仍然没有找到失踪的表姐感到惊讶,也许有些人还带着看热闹的猎奇心,令四处的打听的姑父觉得让小辈看了笑话。在他的眼中,表姐如果是个儿子,还可以对别人说是男孩出去闯荡,然而表姐在该嫁人的年纪闹失踪,就是明摆着有猫腻,败坏了家门。

而且,去问别人不仅要忍受嘲弄和轻视,还要额外花钱带礼物答谢,姑父觉得更烦恼了。

其实很多人已经记不清楚当时的事了,回忆都是模糊的。不过姑父在表姐的一个女同学那里,找到了一张表姐跟她出去玩时在景点拍的照片。十八九岁的表姐,穿着红色碎花连衣裙,塑料凉鞋,那个年代很时兴的打扮,遗憾的是照片里的表姐戴着大墨镜,没有露出全脸。

姑父要走了这张照片,把它放进了堂屋墙上的玻璃框里。因为时间久远,照片上的人肤色显得黑黄,但能够感受到主人公正当年好的青春。有邻居朋友来串门,注意到这张多出来的照片,姑父解释说:“以前的照片,也忘了是谁家的闺女。”

后来这张照片又被姑父从玻璃框中取出,不知道放到了哪里。

期间姑父又去找过表姐的班主任。那位老师如今年过七十,教过的学生不知有多少,并且年龄大了很多事也记不清。他费劲地回想表姐这个人和表姐的学生时代,只能想起来表姐大致的模样长相,学习情况。

班主任奇怪姑父为什么要问表姐这样一个“外人”的情况,姑父支支吾吾的。老师说了一些自己的想法,但姑父并不觉宽慰,只当在教育他,事后颇为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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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父的这些动作一直瞒着自己的儿媳。儿子的工作需要经常在外奔波,儿媳平常也忙着给食品厂打工赚些小钱。姑父总往外跑,有时候会错过接孙子孙女放学,或者不能顺应节气及时赶上地里农活的进度。儿媳嘀嘀咕咕抱怨他不到年节整天出去串门,还要赔上钱买点心礼品,也不知道是哪家亲戚朋友。

姑父不愿意对儿媳说实话,听见抱怨也只好忍着,推说朋友有事要办,需要自己帮忙。



访遍旧人,无所收获,姑父开始到市里来。当年表姐工作的单位依然坚挺,只是驻地改建,换了模样,不再是老式的办公楼。表姐当年住过的宿舍早就拆迁了,现在是一家银行和星级酒店。

从前的老城区改头换面,变成了繁华的商业中心,那些过去的小餐馆、小卖部、小作坊统统被光鲜体面的写字楼、高档小区代替。之前姑父总以路人身份经过这里,没在意过这曾是表姐工作生活过的地方,如今来到这里查访寻人、眼花缭乱时,心里不知是什么感觉。

姑父已经找不到当年在此处生活的居民了。很多人搬迁之后,又各自四散生活,期间兼有生老病死,都是他寻女路上的阻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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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父试图寻找表姐以前的同事、领导,但当年的很多联系方式早就成空号或易主撤销,联系不上。姑父只知道一些人名,先在亲戚中间打听了一阵,希望能找关系把还在单位的人请出来。无果,姑父才不得不去单位办公地找人。但对于姑父这种明显不对劲的要求,单位员工根本不愿向他透露任何信息。

被叫过来的主任和姑父聊了几句,告诉他知道情况的领导不是已经退休,就是已经变成更大的领导,也有调往别地工作的。姑父不肯说清楚找这些人做什么,只含糊地说他是谁的父亲,主任升起警惕之心,一直紧盯着姑父,不愿再透露什么。

表姐的很多同事在这里也查无此人。因为年代久远,不是所有员工都有档案记录,而且表姐当年不过是雇来的临时工,没有转正,交往的同事自然也多是临时工,多年过去早就四散他方了。

寻人毫无进展,在亲戚们关心找女儿找得怎么样的时候,姑父终于露出了一丝焦灼,但大体仍然是平静且不紧不慢的。

可能因为姑父本来就是这种性格,得过且过,优柔寡断。

断断续续找了四五个月,姑父能搜集到的情况,也只是当年信息的重复,因为年代久远,还不如当时全面,全部都是支离破碎的,甚至还出现了自相矛盾的情况。

姑父文化程度不高,他把这些线索写在孙子不用的作业本上。拿给别人看时我凑过去瞄了几眼,有许多错别字,也没有连贯的逻辑,像一篇流水账,没什么价值。上面“对象”、“没借钱”、“走了”等字眼被重重地圈了起来,不知道姑父想从里面推断出什么信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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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戚们再说起寻找表姐的事情,姑父说了一些“再看看”“都是命”之类的话,手上夹着的香烟烟雾飘荡。他脸上显出几分愁绪来,伸头看看儿媳不在,又慢慢地说:“小惠是大闺女,大人了,又不是个男孩儿,自己干净走了,咱几辈子的脸都让丢没了。咱们不说三从四德,女孩就得有规矩,早晚都是别人家的人了,也不指望小惠养老,她也不知道回来看看……”

姑父惆怅地说,摊上了,没法儿,咱得要脸。

他的一只手在一旁卷着那个记录线索的旧作业本,本子边缘已经被摩挲出了毛边。
 


临近春节,正是忙碌的时候,姑父很久没有再到城里来过。那天他生病来大医院检查,中午在我家吃饭,突然问起电视上那种上网找孩子怎么找,要多少钱。

我给姑父看了一些在微信、微博上四处评论、转发寻人启事的,说现在有一个失踪人口档案库,可以在上面免费登记信息,中央电视台也有寻人的节目。不过我仍然建议姑父先去派出所报警立案。

姑父想看看网站什么样,我打开电脑找了几个给他看。他眯起老花眼,先看了看电视寻人节目需要填写什么信息,边看边摇头说:“不行,这些东西我记不住…怎么还要照片和身份证…”姑父不太满意,又看了看中国失踪人口档案库的网站,一个一个点开那些或失踪或被拐卖的人的照片、信息。他看了很久,一边看一遍自言自语:“大人都是自己跑的…这一看就是傻子…这肯定欠了钱跑的…”

姑父对一切需要实名的寻人方式都有顾虑,他始终认为一个没有智力残缺的、正常的、成年的女儿,失踪是丢人的,是抹黑,所有人知道这件事,都会说三道四,令家庭蒙羞。

“小惠有心眼儿,又不是个孩子,怎么能丢了!在以前,一个闺女出丑,连你的名声都要败坏了,嫁不出去的。”

姑父看了很久,最后还是那句话:“回去我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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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姑父,妈妈对我说:“以后别管这事儿!人家一直就嫌丑,认定了一个大人失踪就是跑了,丢人,要是个男孩早全国的找去了,一家子都是这种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回头他又不愿意了,全赖你身上,他们家的人不说你好心,光记得你逞能嘴碎,别管啊!”

母亲大人发话,我只好点头。但我时不时会到失踪人口档案库的网站看看,刷新搜索一下,不过上面也始终都没有出现过表姐的信息。

姑父寻找表姐这件事,随着新年的到来,渐渐没了动静。转眼清明节,我们回老家祭祖,大伯母用树枝划拉着正在燃烧的火纸,突然想起姑父的事,问其他姑姑们:“咱大姐夫找小惠怎么样了?正月十五他来,咱也没敢问。”

二姑说:“不找了,再过几天就该整麦子了,哪还有功夫出去找人?一天天找不着,谁也没法儿。闹大了不好,那天我听见兴安二表婶子都说小惠,她上哪里知道的这事儿?这事多说就是戳咱们脊梁骨。”

三姑拨弄着在路上拔的野菜,点点头:“小惠是个大人了,要是个小孩儿让人拐走了,当老的疼,上哪也得找去。早晚都是别人家的人,小惠要是个儿……咱大姐夫意思是就当嫁了不回来,咱们都不知道。”

姑父不再去寻找女儿,也间接默认了别人对表姐失踪事件的所有猜测。我不知道姑父这样选择放弃是为了什么,这让他之前的奔波和极力的掩饰都显得如此多余,又如此敷衍,在我看来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当然,姑父这样做,也许是因为更愿意相信女儿是跟别人“私奔”了,还好好活着,只是他已经没有能力去找自己的女儿,而不是让自己接受表姐可能已经遭遇不幸的推测。
 


那天二姑家儿媳生了二胎,办满月酒的时候,席上人来人往,喜气洋洋,同桌的一位妇女跟三姑闲聊,不知道为什么和来赴宴的姑父的儿媳提了一嘴:“小惠没回来啊?”

我的这位表嫂只回了一句:“啊?没有。”

实际上表嫂一直知道表姐的存在,那个时代相亲肯定会打听清楚对方家庭背景,她一直是假装自己不知道,所以她回答的语气中有一丝疑惑。

表姐失踪的第二十年,仍然毫无音讯,她最终被亲人定性为一个跟男人私奔的不孝女和白眼狼,做出一桩丢人现眼的丑事。
 
这场寻人事件,悄然而起,悄然而终,就像那时的表姐,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茫茫人间。(文中姓氏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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