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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莲花庄,悲情赵孟頫

 兰博2000 2020-11-27
风雨莲花庄,悲情赵孟頫

湖州莲花庄内松雪斋和鸥波亭雪景

风雨莲花庄,悲情赵孟頫

大德二年(1298)的赵孟頫自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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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德己亥年(1299)的赵孟頫《自写小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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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庄内苕上辋川的赵孟頫小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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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孟頫《松雪小像立轴》的自题七律

湖城东南隅的莲花庄“四面皆水,荷花盛开时锦云百顷”,赵孟頫曾在此建置别业,赋诗会友、写字作画。每次去莲花庄,我都会去“苕上辋川”的赵孟頫雕像前静静地呆上一会儿,翠竹和罗汉松掩映的雕像有着皇室贵胄的雍容和从容,江南文人的典雅和飘逸。

赵孟頫有两幅传世的自画像。一幅是作于大德二年(1298)的《松雪小像立轴》,曾鉴赏过此画的清代书法家钱泳这样描绘:“像居其中,仅画半身,头戴一笠,身著月白氅衣,面圆而俊伟,丰神奕奕,微须,真元世祖所称神仙中人也。”另一幅是作于大德己亥年(1299)的《自写小像》,竹林中的他披白衣,扎巾帽,曳杖侧身而立,神态闲适。但我始终觉得赵孟頫平和冲淡的面容下掩藏着什么,但是隔着700年的岁月迷雾,谁也看不透赵孟頫那有些落寞忧郁的眼神。

《松雪小像立轴》的自题七律这样述说他内心的苦痛和矛盾:“致君泽物已无由,梦想田园霅水头。老子难同非子传,齐人终困楚人咻。濯缨久判从渔父,束带宁堪见督邮。准拟新年弃官去,百无拘系似沙鸥。”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何慕文最想与赵孟頫彻夜长谈,何慕文想问他:“为什么他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做出这个选择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因为你一旦做出了选择,就不能回头了。”

走近赵孟頫,是对一位继往开来的艺术大师的认知,也是对一个时代的重读。他的书法潇洒中见高雅,秀逸中吐清气;他的绘画承前启后,开创一代文人画风;他的诗文清邃奇逸,读之使人有飘飘出尘之想;他通音律,著有音乐专著。元代诗人杨载称:“孟頫之才颇为书画所掩,知其书画者,不知其文章,知其文章者,不知其经济之学”。

但就是这样一位才情卓绝的艺术家,其身后,却一直存在着“誉之甚隆”和“毁之甚烈”两种截然对立的评价。褒贬悬殊是因为赵孟頫“天水之裔” 却“甘心仇禄”,以宋代王孙身份出仕元朝。在元代,当时的汉族知识分子似乎还能够理解,赵孟頫虽做着元朝的官,但遗老们和隐逸之士对赵孟頫并没有太多排斥,仍然交游,不时雅集,甚至对他推崇备至。但到了明代,对于赵孟頫的非议就越来越多了,尤其在明亡以后。傅山年轻时曾认真地学过赵的书法,但中年的傅山却这样告诫子孙:“予极不喜赵子昂,薄其人遂恶其书,痛恶其书浅俗如无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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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孟頫《秋郊饮马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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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孟頫《浴马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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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德元年(1297),行书《归去来兮辞》(上海博物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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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祐五年(1318),行书《归去来兮辞》(湖州博物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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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宁博物馆藏无年款,行书《归去来兮辞》

赵孟頫年轻时发愤苦学,“士少而学之于家,盖亦欲出而用之于国”。《元史》称其“该洽之学,经济之才”,他亦自视甚高,曾曰“世俗方向同兮,余独异乎今人”。33岁,赵孟頫受程钜夫之邀入仕,他是带着期望、带着抱负,带着治国平天下的欲望去的。入朝不久,便得到皇帝的青睐,赵孟頫颇为得意,他在诗中写道:“海上春深柳色浓,蓬莱宫阙五云中。半生落魄江湖上,今日钧天一梦同。”但元世祖对其的特殊礼遇,只不过是出于政治上的需要而已,封赏都是些文学侍从一类的闲职。从五品官阶荣升至一品荣禄大夫,他身上一袭元朝官袍,华丽而沉重。他只能把所有的迷惘失落凝聚于笔纸之间,将所有的才华倾注于书画之间,他的书画始终像一个谜,让人接近却无法看清。

赵孟頫的书法,初看你总觉得过于圆润,但似乎又隐藏了些什么。每一笔都暗涌力道,绵里藏针,每一次转折,都把笔锋藏在了里面,每一次的藏锋,也都把力量生生地收回到笔画内部,然后让这股力量,顺畅而下,自然而然地写出一竖、一撇、一捺。没有不顾一切的发泄冲撞,恰到好处的收,才让这股力量细水长流,成就了赵体外似柔润而内实坚强,形体端秀而骨架劲挺的绝世书法。赵孟頫擅长画马,画的马虽然蹄势潇洒,毛色亮丽,逸态飞腾,矫健不凡,却只能在奚官的调教下活动于禁苑,百无聊赖。元末杨维祯在观赏他的《五马图》后,发出了“将军铁甲抛何处,独趁奚官缓步行”的感慨。赵孟頫曾给朋友画过一幅江南《水村图》,远山逶迤清远,湖漾平原舒展,中间点缀着村庄、树林,水边芦苇摇曳,点点渔舟往来小桥边,一派恬淡的江南风情。在中年那次返乡之后,往后的二十多年里,赵孟頫多次向朝廷请归,又多次被召回。曾经的江南,也成了回不去的故乡。

赵孟頫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选择在很多人眼里是什么,他的心灵时时刻刻都在经受着煎熬。在《罪出》诗里他说:“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昔为水上鸥,今如笼中鸟。”在入朝的次年,赵孟頫就心生悔意,时有归隐之心,这种出入两难的心绪竟萦绕了他此后的一生。无法向外人倾吐的痛苦,诉诸笔端变成诗歌和书画作品。2007年湖州举办了《归去来兮——赵孟頫书画珍品回家展》,39幅来自故宫、辽博、上博的赵氏书画珍品汇聚故里,其中就有三件《归去来兮辞》,据朱家溍主编的《历代著录法书目》的统计,赵孟頫书《归去来兮辞》竟多达18种。可以想见,赵孟頫生前一定用各种大小不同的字体一遍遍地书写着“归去来”!“夜来梦到苕溪上,一枕清风五月寒。”“余不溪上扁舟好,何日归休理钓蓑。”“枝上山禽晓啁哳,定应唤我早归来。”赵孟頫也曾这样反复念叨着归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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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孟頫《吴兴山水清远图》及图记(摄于2017年故宫武英殿赵孟頫书画特展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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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庄内的赵孟頫《吴兴赋》碑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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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清静经》卷未局部水精宫道人款(美国佛利尔美术馆藏)

赵孟頫作为前朝宗室,在国变山河破,文脉岌岌可危的劫难中,在民族矛盾复杂交织中,能超越个人的毁誉,作出了出仕的艰难选择,是非常需要道德勇气和智慧的。吴大勤在《最是孤绝赵子昂》感叹说:“赵子昂忍辱于元朝,本身也担负着将文化和艺术的传承和延续。他承载着恢复和弘扬汉人传统文化的内心使命,以温和委婉的方式渲泄他的悲愤,以中庸去抗逆一个新朝。”自赵孟頫开始,中国的书画艺术有了大不同:追寻“古意”、追求超逸的境界,成为艺术家们的共识;书法在绘画中具有了决定性意义;文人士大夫正式成为绘画创作的主体;简约、写意的水墨画成为中国绘画的主要形式;艺术创作成了作者怡情养性、平复情绪、标举精神、完善自我的手段;诗、书、画、印结合成为一种规范和传统……

赵孟頫从理论到行动的实践,在宋、元之际串接起一条艺术精神之链,在他之后,几乎中国的每一个艺术实践者都受其影响,得其恩惠。但对于他的意义,我们或许并不十分了解,甚至全然陌生。一辈子学赵不服赵的董其昌,老了说自己“始知吴兴之不可及也”。傅山到了晚年虽然嘴硬依然损赵孟頫和夫人管道升为厮为婢,但到底还是在幽静的夜晚秉灯长叹:“赵厮真足奇,管婢亦非常”。

元末明初的来复赞赵孟頫说:“雅知国灭史不灭,家声无愧三百年。”旅美学者李铸晋认为,对于赵孟頫个人而言,出仕元朝是正确的选择,正是这样的选择,赵孟頫成为元代书画集大成者,远接唐宋,下启元明清。而且赵孟頫的个人决定为宋元之间的文化困境打开了一条新出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呕心沥血做到了薪火不灭、古法不失,把一个文人的微薄之力发挥到了极致,我们还能苛求他什么呢?

赵孟頫无力改变现状,也身不由己,一次又一次地提出辞官归里,但终难如愿。也许只能在诗文中感慨人世的艰难了:“功名亦何有,富贵安足计?唯有百年后,文字可传世。譬溪春水生,必志行可遂。闲吟渊明诗,静学右军字。”他决定静下心来读一读古人的诗文,心慕手追魏晋书风,寄情于书法艺术,借此摆脱内心苦痛和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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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建后的赵孟頫月河故居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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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水晶宫前梅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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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鸥波亭前荷叶田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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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白蘋亭前秋叶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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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水墨画卷萧疏寒冽

“文采风流疑是梦,吴兴千古忆王孙。”不管外界如何毁誉,700年来家乡人对赵孟頫始终保持着那份敬意,1986年在原址重建了莲花庄别业。我喜欢慢慢地徜徉在莲花庄,感受着曲径通幽、步移景换的妙处,一会儿过桥,一会儿入室,一会儿钻山洞,一会儿又走入花丛;眼前一会儿是布置精巧细致的山石花木,假山邃幽扑朔迷离;一会儿又是一片平远、开阔的湖面,远望是层层叠叠若断若续的亭阁和烟柳。

在细雨霏霏的早春我徜徉在莲花庄。料峭的春寒挡住了人们匆匆的脚步,没有嬉水的孩童、没有牵手的情侣、没有打拳唱戏的老人,只有无边的雨丝和我,水边垂柳鹅黄的嫩芽油亮里透着绿意,粉色的垂枝海棠娇艳欲滴,紫色的二月兰花海摇曳多姿,太湖石旁随意泊着的小船也有了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意境,雨雾中的莲花庄是朦胧的,朦胧中一幕幕历史的变幻,沧海桑田,我们谁也看不懂、看不透。才华卓绝的赵孟頫又何尝看清了,踌躇满志地远赴京城,或许在外转辗半生,赵孟頫才最终知道自己真正得到了什么。

在夏日闷热的午后我徜徉在莲花庄。松雪斋前满池挨挨挤挤荷叶的集体耷拉着,池中的小鱼密密地浮在窄窄的水面空隙处急促地眨巴着嘴,整个园子有着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和焦躁。远远地雷声传来,荷叶开始整齐地在风中翻转着、舞蹈着,接着黄豆般大小的雨点就吧嗒吧嗒密密砸在荷叶上,又飞溅开去。风雨中飘摇的荷,让人多了些怜惜之情,那多像是漂泊他乡,身处舆论漩涡中的赵孟頫啊。只有莲花庄里的大树在雨中安详地站立着,一站就是上百年,经历了无数次的寒来暑往和风霜雨雪的洗礼,我想它们都有了处变不惊的定力,看多了云卷云舒,对命运也有了随遇而安的心态,这又多像是晚年在莲花庄安静作诗、写字、画画的赵孟頫。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风雨过后,满池的荷叶洁净如碧玉,亭亭玉立于水中,呈现出一派狂躁过后的平静和平和。

在秋日红色的朝阳里我徜徉在莲花庄。莲花峰对面的黄枫,朝阳下叶子晶莹剔透,温润如玉。高大的银杏树是灿灿的一树金黄,一阵风吹过,就有黄叶旋转着慢慢飘落下来,挂在灌木上,落在小径上,漂在水面上。叶落总是要归根的啊,赵孟頫返回故乡的最后四年,似乎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要对这个世界、对故乡和后人有一个交代,将历年诗文辑成《松雪斋文集》,赵孟頫传世的书画珍品中,不少也都是晚年在家乡创作的。秋色原本是赵孟頫的最爱,他的行书《秋声赋》,一气呵成,圆转遒丽,妍润多姿,他的《鹊华秋色图》大气古远,一如这位伟大艺术家不为人知的胸怀。

在冬日雪花纷飞中我徜徉在莲花庄。踏雪寻梅去,青卞居前的腊梅晶莹剔透,水晶宫里的红梅孤傲冷艳。中国传统的亭台楼阁在大雪后尽显玲珑曲线,配上积雪的太湖石、挂雪的各色树木,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去都是精致的水墨丹青,一如赵孟頫笔下的雪景,萧疏寒冽、沉寂明净,宁静淡泊中,总有一丝幽冷的气息,总有一种淡淡的忧愁在。赵孟頫自号“松雪道人”,书斋和作品集都名“松雪”,想来他是十分喜欢雪景的。我时常试着走进赵孟頫的内心世界,感受一下他内心的矛盾与悲情,静静地坐在松雪斋的走廊上,喝着紫笋绿茶,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在苍茫的的天地之间轻盈地飞舞着,心里,渐渐的浮上一阵落寞。我意外地发现,积雪的枯荷少了衰败气象,多了水墨线条的抽象意味,雪的白是那样的纯洁,掩盖了所有表面的浮华,让我们更看清楚万物质朴的本质。

徜徉在莲花庄的我时常会有一种错觉,隔着700年的光阴,赵孟頫就站在、坐在我身旁,手捻长须,眼带笑意,颌首赏析着莲花庄无边的四季风月,脸上表情是平和的,内心是平静的。晚年的赵孟頫醉心于佛、道之旨,以书写经文为乐,在秀丽的莲花庄里平淡中度着光阴。他说“人谁无死,如空华然”,公元1322年6月的一天,松雪斋前荷花已然开始盛开,赵孟頫在自己心爱的庄园里溘然长逝,临死前还观书作字,谈笑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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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故宫武英殿赵孟頫书画特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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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故宫武英殿赵孟頫书画特展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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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故宫武英殿赵孟頫书画特展络绎不绝的参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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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子旁若无人地跪着观展,只为更近距离地欣赏绝美的书法作品

赵孟頫晚年的《自警》绝句回顾自己的一生,感慨万千:“齿豁童头六十三,一生事事总堪惭。唯馀笔砚情犹在,留与人间作笑谈。”赵孟頫书画诗印四绝,当时就名扬中外,日本印度都以珍藏他的作品为贵。今天,故宫博物院、中国国家博物馆以及台北故宫博物院等十三家国内博物馆,以及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大英博物馆、东京国立博物馆等十一家海外博物馆都收藏有赵孟頫的传世书画作品。1987年,国际天文学会以赵孟頫的名字命名了水星环形山,以纪念他对人类文化史的贡献。

2017年12月5日,北京正值隆冬时节,武英殿书画馆赵孟頫书画特展即将拉上帷幕。蓝天白云、明媚阳光配着朱墙黄瓦、白石栏杆,衬着看展观众们的心情甚是愉悦。一大早,我跟随着络绎不绝观众来到武英殿,跟赵孟頫来一次告别。“故宫看门人”单霁翔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来赵孟頫书画特展观展的,70%是年轻人,有的人已经来了第六次、第八次。观展现场一位年轻的小伙子旁若无人地跪着观展,只为更近距离地欣赏绝美的书法作品,那份投入、执着和虔诚让我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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