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慎教授送我大著,都称我为“学长”,平实而亲切。我们并不是同班同学,他来自川大,我却出身本校。

周先慎先生
我和先慎学长真正相识,有缘于种菜。1960年冬突然显现经济困难,我刚毕业留校正在开“文学概论”课,突然决定我下放一年,到北大刚组建的种菜办公室参加组织种菜、养猪、养鱼等副食品生产。
次年开春举行一次种菜会议,突然见到先慎学长,他担任中文系的种菜负责人。他是业余的,当时称社会工作。会议结束后,他找我问会议发的种菜知识如何编成的,参观苗圃情况,又要求去我的宿舍,清点猪场猪的数量。
最重要的问题是,追问北京存粮不多是否是事实。我们本来也沉溺于报纸上的“放卫星”,亩产万斤,甚至几万斤,此时只得相对默然。先慎学长儒雅内向、善于思考。以后我们一起克服过层层困难,青菜丰收,仿佛都得过表扬。
1963年秋,新一届本科生进系,热烈、隆重。前辈杨晦系主任亲自发布迎新会上欢迎词,传达了“高等学校教学制度60条”,其中明令重视“基本理论、基础知识、基本技能”,实际上是要纠正“大跃进”对教育制度的破坏。

周先慎先生藏书《苏联文学艺术论文集》
接着,加强写作课(或称“大一国文”)成为共识,连外系文科师生纷纷要求开设。此时的先慎学长正是写作课的骨干教师,我被派去“支援”写作课一年,属新手。写作课教学小组正盛,朝气蓬勃,生龙活虎。
现存一张到西山旅游的照片,共有22人,儒雅清秀的先慎学长特显眼。正好我们共住19楼,时常向他请教。他给我看一些“秘密材料”,是叶圣陶先生谈写作的小册子,还有具体的习作评改,使我震撼。
一次,先慎学长脸涨得很红,在楼前散步,我趋前问候,他动情地讲写作课的“苦处”,因为有时一上午只改两本作文,他得开夜车改本。
他采用传统方法:精批细改。我看过他改过的本子,有总批、眉批、改错、圈点,一应俱全。
他自信地说,全是从叶老处学习得来的。导师要紧的是一个“导”字,引导学生走上健康、正规的写作之道,亦即走正人生之道。他改作文,不但改错,还指出学生的进步在什么地方,这很不容易。他的专业精神达到很高的境界。

周先慎先生《文艺学引论测验》手稿
我强调他的专业精神,想连带指出一个实际情况:中文系教师的判分,从西南联大到北大,特别是近三十年来教师打分越来越高了。形成这种风气的动力甚多,比如教师可以高喊“对学生有感情”、“正面鼓励为主”。学生写回忆录自吹得高分当成“风流韵事”,盛行的民调重统计等。
先慎学长重职业操守,以自己的辛苦顶住压力,有反潮流的勇气。确有人认为不放分“吃力不讨好”、“没有话语权”。
我从先慎学长处看到叶圣陶的著作,我最被打动的是叶老“实在作文,老实做人”,此八个字能上升到“圣”的境界。北大中文系有精研叶圣陶的学者,写出了最有分量的得奖著作,但系内对叶老的人格和文风,关注度不大,十分遗憾。而令人高兴的是,先慎学长的做人、作文的平实很有叶圣陶的风度。
这里又自然联想起一件事。由于北大中文系1955级起学制从四年改为五年,1959年本系没有毕业生,又由于反右斗争中文系青年教师右派分子划得多,一时缺人,于是从外校调进不少年轻助教,我估计近20人。

周先慎先生书札
经过岁月的变迁,其中大部分人调离了。其原因各种各式。细看先慎学长,他处不同部门,却是如水随形,显示了顽强的生命力。1965届,即“文革”前最后一届本系写作课是周学长主讲的。
“文革”未到,北大折腾得早,到天翻地覆的日子,我和先慎学长一度同在一个战斗队。当时都自由组合。那时真忙碌。每天上午“天天读”之后,学习二报一刊社论,交流信息,分析形势。
先慎学长认真细致,展开讨论时,他特别分析重要文章的“编者按”,关注按语的分量,令人震动。奇怪的是这样的理性很难写出大字报,因为信息常互相矛盾。况且,一个风浪刚过,新的风浪又到。那个战斗队本名“迎风浪”,旁观者风趣地说,“迎风浪”其实是“避风浪”。
不料,他顺利避过了风浪,我却被揭发为参加了全国性的反革命阴谋集团,在中文系有上线与下线。校领导宣布学生以阶级斗争为主课。
我被单囚审查,或称隔离审查。每听到厉声嘶叫才低头开门,走向“课堂”,听完加倍的嘶叫声。唯一能去的地方,是到商店购物,但发现过有人跟踪,以便教训我明白“人民群众的天罗地网”。

周先慎先生
一次,我低头走进商店门口,忽见先慎学长从旁走来,飞快问我:“身体好吗?”我赶紧回答:“可以。”他又飞快地说:“好,好,保重。”我很快走向门口迈台阶。回头望,他还在马路那边看着我。
我立马挺胸抬头,闪身进了门。他送我的四个字特别重要。每当万千吐沫从口号声中飞来的时候,这四个字就成了我维护人格尊严的盾牌,以及维护我相信人类还有人格尊严的信心。
只有接近先慎学长的人才会明白,他度过颠倒是非的岁月,承受巨大的压力。但他的成功是因为他有宽阔的人生境界,他机灵而不投机,执着而不呆板,理想而不盲从。他的人生境界是感悟诗歌境界的基础,或者说诗的境界丰富了他的人生境界,也许两者兼而有之,构成了他性格的坚强。
改革开放迎来了学术研究的新天地。先慎学长从自己的兴趣、性格和学术准备出发,集中研究中国古典文学。当时趋时的做法是将西方的后现代理论派别分别套用于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

《古典小说鉴赏》
所谓“走向世界”,其实主要瞄准的对象是北美中国古代、现代文学研究,习称“西论中用”。由于环境不同、教养差异,生拉硬扯、张冠李戴,本属难免。更为尖锐的是西方理论发展到“理论爆炸”、“理论终结”的时代,再用来套中国文学,就令人哑口无言了。
实际上已经产生的有西方中国学家掩盖自己的西方理论上的主张。更进一层说,口口声声“走向世界”,对欧洲汉学“语文学”传统的认真细致,对日本汉学的精深与广阔,对俄罗斯汉学的独特传统视而不见,达不到真正的“国际视野”。
其实如何对待中国自己的传统,1934年朱自清在《中国文学系概况》中曾恳切提出:“不要忘记自己的本来面目”(《朱自清全集》,江苏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8卷,第416页)。
与朱自清上大学时共用过同一课桌的杨晦前辈,长期担任北大中文系系主任。他致力研究“中国文艺思想史”,揭示中国人独特的审美经验,1959年开课,使人耳目一新。
我有幸在上世纪的最后六年成为他的邻居。在燕北园,他住305楼,我住306楼。两楼中间有一花坛,旁砌一水泥坐凳,夏天发烫,冬天冰凉。所以,站着说话是燕北园一景。回忆那时的海阔天空,至今仍然神往。

《古诗文的艺术世界》
先慎学长的著作是一砖一瓦辛苦砌成的。我书架上的《古诗文的艺术世界》是有时代特色的大作。
本书从创作和欣赏两方面揭示中国人的审美经验和内心世界。作者选用经典名篇,直面文本,独立进行研究,看似平实,实际难度很大。作者的视野涵盖中国古诗文的整体,又将重点收缩到唐宋。
宋代是中国文化的高峰。作者在高峰上又特别关注苏东坡和他的家族。中国古代散文有八大家之称,而苏门父子两代就占三席,堪称历史奇迹。他提倡吟诗,反复品味,以感受到诗的境界为上。
作者应将自己的审美体验传达给读者,又特别关注读者追求境界的主动性。神职人员总是说,他是人与上帝之间的沟通者,从未被确证过。先慎学长沟通人与诗歌境界却是读者可以亲身感受的。
这是一本为读者着想的书,是一个引导人生活在诗意境界中的导航。从中国文学研究的发展说,这是从政治解读转为审美解读过程中的坚实战果。很多同辈人引为骄傲。
2017年中文系为教师检查身体,要求在5-7月间任选一天自行前往。我去那天人很多。我用拐杖,身后有保姆帮助,行动慢。

《周先慎先生八十寿诞纪念文集》
转过几间屋,先慎学长先从保姆处了解我的起居、工作,以后抽空坐到我身旁聊天。他开口说:“看到你神情轻松走出诊室就明白你挺健康。”一句话使我感到兄长般的温暖。岁月的风霜没有改变他的儒雅。以后海阔天空说了好久,落脚点是“但愿人长久”。
现今猛然醒悟,人生是暂短的。正因为人生暂短,才明白生命珍贵。我因“歪墙不倒、漏船不翻”,今天倒过来写悼念学长的文字,品悟到“人生苦暂短,境界传百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