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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嘉祐集》

 东方欲晓10 2020-12-02

卷一

几策一首

「审势」

治天下者定所尚,所尚一定,至于万千年而不变,使民之耳目纯于一,而子孙有所守,易以为治。故三代圣人其后世远者至七八百年。夫岂惟其民之不忘其功以至于是,益其子孙得其祖宗之法而为据依,可以永久。夏之尚忠,商之尚质,周之尚文,视天下之所宜尚而固执之,以此而始,以此而终,不朝文而暮质以自溃乱。故圣人者出,必先定一代之所尚。周之世,盖有周公为之制礼,而天下遂尚文。后世有贾谊者说汉文帝,亦欲先定制度,而其说不果用。今者天下幸方治安,子孙万世,帝王之计,不可不预定于此时。然万世帝王之计,常先定所尚,使其子孙可以安坐而守其旧。至于政弊,然后变其小节,而其大体卒不可革易。故享世长远而民不苟简。

今也考之于朝野之间,以观国家之所尚者,而愚犹有惑也。何则?天下之势有强弱,圣人审其势而应之以权。势强矣,强甚而不已则折;势弱矣,弱甚而不已则屈。圣人权之,而使其甚不至于折与屈者,威与惠也。夫强甚者威竭而不振,弱甚者惠亵而下不以为德。故处弱者利用威,而处强者利用惠。乘强之威以行惠,则惠尊,乘弱之惠以养威,则威发而天下震栗。故威与惠者,所以裁节天下强弱之势也。然而不知强弱之势者,有杀人之威而下不惧,有生人之惠而下不喜。何者,威竭而惠亵故也。故有天下者,必先审知天下之势,而后可与言用威惠。不先审知其势,而徒曰我能用威,我能用惠者,未也。故有强而益之以威,弱而益之以惠,以至于折与屈者,是可悼也。譬之一人之身,将欲饮药饵石以养其生,必先审观其性之为阴,其性之为阳,而投之以药石。药石之阳而投之阴,药石之阴而投之阳。故阴不至于涸,而阳不至于亢。苟不能先审观己之为阴与己之为阳,而以阴攻阴,以阳攻阳,则阴者固死于阴而阳者固死于阳,不可救也。是以善养身者先审其阴阳,而善制天下者先审其强弱以为之谋。

昔者周有天下,诸侯太盛。当其盛时,大者已有地五百里,而畿内反不过千里,其势为弱。秦有天下,散为郡县,聚为京师,守令无大权柄,伸缩进退无不在我,其势为强。然方其成、康在上,诸侯无大小莫不臣伏,弱之势未见于外。及其后世失德,而诸侯禽奔兽遁,各固其国以相侵攘,而其上之人卒不悟,区区守姑息之道而望其能以制服强国,是谓以弱政济弱势,故周之天下卒毙于弱。秦自孝公,其势固已骎骎焉日趋于强大,及其子孙已并天下,而亦不悟,专任法制以斩挞平民。是谓以强政济强势,故秦之天下卒毙于强。周拘于惠而不知权,秦勇于威而不知本,二者皆不审天下之势也。

吾宋制治,有县令,有郡守,有转运使,以大系小,系牵绳联,总合于上。虽其地在万里外,方数千里,拥兵百万,而天子一呼于殿陛间,三尺竖子驰传捧诏,召而归之京师,则解印趋走,惟恐不及。如此之势,秦之所恃以强之势也。势强矣,然天下之病,常病于弱。噫!有可强之势如秦而反陷于弱者,何也?习于惠而怯于威也,惠太甚而威不胜也。夫其所以习于惠而惠太甚者,赏数而加于无功也;怯于威而威不胜者,刑弛而兵不振也。由赏与刑与兵之不得其道,是以有弱之实著于外焉。何谓弱之实?曰官吏旷惰,职废不举,而败官之罚不加严也;多赎数赦,不问有罪,而典刑之禁不能行也;冗兵骄狂,负力幸赏,而维持姑息之恩不敢节也;将帅覆军,匹马不返,而败军之责不加重也;羌人强盛,陵压中国,而邀金缯、增币帛之耻不为怒也。若此类者,大弱之实也。久而不治,则又将有大于此,而遂浸微浸消,释然而溃,以至于不可救止者乘之矣。然愚以为弱在于政,不在于势,是谓以弱政败强势。今夫一与舆薪之火,众人之所惮而不敢犯者也,举而投之河,则何热之能为?是以负强秦之势,而溺于弱周之弊,而天下不知其强焉者以此也。

虽然,政之弱,非若势弱之难治也。借如弱周之势,必变易其诸侯,而后强可能也。天下之诸侯固未易变易,此又非一日之故也。若夫弱政,则用威而已矣,可以朝改而夕定也。夫齐,古之强国也,而威王又齐之贤王也。当其即位,委政不治,诸侯并侵,而人不知其国之为强国也。一旦发怒,裂万家,封即墨大夫,召烹阿大夫与常誉阿大夫者,而发兵击赵、魏、卫,赵、魏、卫尽走请和,而齐国人人震惧,不敢饰非者,彼诚知其政之弱,而能用其威以济其弱也。况今以天子之尊,藉郡县之势,言脱于口而四方响应,其所以用威之资固已完具。且有天下者患不为,焉有欲为而不可者?今诚能一留意于用威,一赏罚,一号令,一举动,无不一切出于威,严用刑法而不赦有罪,力行果断而不牵于众人之是非,用不测之刑,用不测之赏,而使天下之人视之如风雨雷电,遽然而至,截然而下,不知其所従发而不可逃遁。朝廷如此,然后平民益务检慎,而奸民猾吏亦常恐恐然惧刑法之及其身而敛其手足,不敢辄犯法。此之谓强政。政强矣,为之数年,而天下之势可以复强。愚故曰:乘弱之惠以养威,则威发而天下震栗。然则以当今之势,求所谓万世为帝王而其大体卒不可革易者,其尚威而已矣。

或曰当今之势,事诚无便于尚威者。然孰知夫万世之间其政之不变,而必曰威耶?愚应之曰:威者,君之所恃以为君也,一日而无威,是无君也,久而政弊,变其小节,而参之以惠,使不至若秦之甚,可也。举而弃之,过矣。或者又曰:王者“任德不任刑”。任刑,霸者之事,非所宜言。此又非所谓知理者也。夫汤、武皆王也,桓、文皆霸也。武王乘纣之暴,出民于炮烙斩刖之地,苟又遂多杀人、多刑人以为治,则民之心去矣。故其治一出于礼义。彼汤则不然,桀之德固无以异纣,然其刑不若纣暴之甚也,而天下之民化其风,淫惰不事法度,《书》曰:“有众率怠弗协。”而又诸侯昆吾氏首为乱,于是诛锄其强梗、怠惰、不法之人,以定纷乱。故《记》曰:商人“先罚而后赏”。至于桓文之事,则又非皆任刑也。桓公用管仲,仲之书好言刑,故桓公之治常任刑。文公长者,其佐狐、赵、先、魏皆不说以刑法,其治亦未尝以刑为本,而号亦为霸。而谓汤非王而文非霸也得乎?故用刑不必霸,而用德不必王,各观其势之何所宜用而已。然则今之势,何为不可用刑?用刑何为不曰王道?彼不先审天下之势,而欲应天下之务,难矣!

卷二

权书上

「权书引」

人有言曰:儒者不言兵,仁义之兵无术而自胜。使仁义之兵无术自胜也,则武王何用乎太公,而牧野之战,“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齐焉”,又何用也。《权书》,兵书也,而所以用仁济义之术也。吾疾夫世之人不究本末,而妄以我为孙武之徒也。夫孙氏之言兵,为常言也。而我以此书为不得已而言之之书也。故仁义不得已,而后吾《权书》用焉。然则权者,为仁义之穷而作也。

「心术」

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凡兵上义,不义,虽利勿动。非一动之为害,而他日将有所不可措手足也。夫惟义可以怒士,士以义怒,可与百战。凡战之道,未战养其财,将战养其力,既战养其气,既胜养其心。谨烽燧,严斥堠,使耕者无所顾忌,所以养其财。丰犒而优游之,所以养其力。小胜益急,小挫益厉,所以养其气。用人不尽其所欲为,所以养其心。故士常蓄其怒,怀其欲而不尽。怒不尽则有余勇,欲不尽则有余贪,故虽并天下而士不厌兵。此黄帝之所以七十战而兵不殆也。不养其心,一战而胜,不可用矣。凡将欲智而严,凡士欲愚。智则不可测,严则不可犯,故士皆委己而听命,夫安得不愚?夫惟士愚,而后可与之皆死。

凡兵之动,知敌之主,知敌之将,而后可以动于险。邓艾缒兵于穴中,非刘禅之庸则百万之师可以坐缚。彼固有所侮而动也。故古之贤将能以兵尝敌,而又以敌自尝,故去就可以决。凡主将之道,知理而后可以举兵,知势而后可以加兵,知节而后可以用兵。知理则不屈,知势则不沮,知节则不穷。见小利不动,见小患不避,小利小患不足以辱吾技也,夫然后可以支大利大患。夫惟养技而自爱者,无敌于天下。故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静可以制百动。兵有长短,敌我一也。敢问吾之所长,吾出而用之,彼将不与吾校;吾之所短,吾蔽而置之,彼强与吾校奈何?曰:吾之所短,吾抗而暴之,使之疑而却;吾之所长,吾阴而养之,使之狎而堕其中。此用长短之术也。

善用兵者,使之无所顾,有所恃。无所顾,则知死之不足惜,有所恃,则知不至于必败。尺棰当猛虎,奋呼而操击,徒手遇蜥蜴,变色而却步,人之情也。知此者,可以将矣。袒裼而按剑,则乌获不敢逼;冠胄衣甲,据兵而寝,则童子弯弓杀之矣。故善用兵者,以形固。夫能以形固,则力有余矣。

「法制」

将战,必审知其将之贤愚。与贤将战,则持之,与愚将战,则乘之。持之则容有所伺而为之谋,乘之则一举而夺其气。虽然,非愚将勿乘。乘之不动,其祸在我。分兵而迭进,所以持之也,并力而一战,所以乘之也。

古之善军者,以刑使人,以赏使人,以怒使人,而其中必有以义附者焉。不以战,不以掠,而以备急难,故越有君子六千人。韩之战,秦之斗士倍于晋,而出穆公于淖者,赦食马者也。兵或寡而易危,或众而易叛,莫难于用众,莫危于用寡。治众者法欲繁,繁则士难以动。治寡者法欲简,简则士易以察。不然,则士不任战矣。惟众而繁,虽劳不害为强。以众入险阻,必分军而疏行。夫险阻必有伏,伏必有约,军分则伏不知所击,而其约携矣。险阻惧蹙,疏行以纾士气。兵莫危于攻,莫难于守,客主之势然也。故城有二不可守,兵少不足以实城,城小不足以容兵。夫惟贤将能以寡为众,以小为大。当敌之冲,人莫不守,我以疑兵,彼愕不进,虽告之曰此无人,彼不信也。度彼所袭,潜兵以备,彼不我测,谓我有余,夫何患兵少。偃旗仆鼓,寂若无气,严戢兵士,敢哗者斩。时令老弱登埤示怯,乘懈突击,其众可走,夫何患城小。背城而战,阵欲方、欲踞、欲密、欲缓。夫方而踞,密而缓,则士心固,固则不慑。背城而战,欲其不慑。面城而战,阵欲直、欲锐、欲疏、欲速。夫直而锐,疏而速,则士心危,危则致死。面城而战,欲其致死。

夫能静而自观者,可以用人矣。吾何为则怒,吾何为则喜,吾何为则勇,吾何为则怯?夫人岂异于我?天下之人孰不能自观其一身!是以知此理者,途之人皆可以将。平居与人言,一语不循故,犹且咢而忌。敌以形形我,恬而不怪,亦已固矣。是故智者视敌有无故之形,必谨察之勿动。疑形二:可疑于心,则疑而为之谋,心固得其实也;可疑于目,勿疑,彼敌疑我也。是故心疑以谋应,目疑以静应。彼诚欲有所为耶,不使吾得之目矣。

「强弱」

知有所甚爱,知有所不足爱,可以用兵矣。故夫善将者,以其所不足爱者,养其所甚爱者。

士之不能皆锐,马之不能皆良,器械之不能皆利,固也,处之而已矣。兵之有上、中、下也,是兵之有三权也。孙膑有言曰:“以君下驷与彼上驷,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此兵说也,非马说也。下之不足以与其上也,吾既知之矣,吾既弃之矣。中之不足以与吾上,下之不足以与吾中,吾不既再胜矣乎?得之多于弃也,吾斯従之矣。彼其上之不得其中、下之援也,乃能独完耶?故曰:兵之有上、中、下也,是兵之有三权也。三权也者,以一致三者也。管仲曰:“攻坚则瑕者坚,攻瑕则坚者瑕。”呜呼!不従其瑕而攻之,天下皆强敌也。汉高帝之忧在项籍耳,虽然,亲以其兵而与之角者盖无几也。隋何取九江,韩信取魏、取代、取赵、取齐,然后高帝起而取项籍。夫不汲汲于其忧之所在,而彷徨乎其不足恤之地,彼盖所以孤项氏也。秦之忧在六国,蜀最僻、最小,最先取;楚最强,最后取。非其忧在蜀也。诸葛孔明一出其兵,乃与魏氏角,其亡宜也。取天下、取一国、取一阵,皆如是也。范蠡曰:“凡阵之道,设右以为牝,益左以为牡〈设右以为牝〉。”春秋时楚伐隋,季梁曰:“楚人上左,君必左,无与王遇。且攻其右,右无良焉,必败。偏败,众乃携。”盖一阵之间,必有牡牝左右,要当以吾强攻其弱耳。唐太宗曰:“吾自兴兵,习观行阵形势,每战,视敌强其左,吾亦强吾左;弱其右,吾亦弱吾右。使弱常遇强,强常遇弱。敌犯吾弱,追奔不过数十百步,吾击敌弱,常突出自背反攻之,以是必胜。”后之庸将,既不能处其强弱以败,而又曰:吾兵有老弱杂其间,非举军精锐,以故不能胜。不知老弱之兵,兵家固亦不可无。无之,是无以耗敌之强兵,而全吾之锐锋,败可俟矣。故智者轻弃吾弱,而使敌轻用其强。忘其小丧而志于大得,夫固要其终而已矣。

「攻守」

古之善攻者,不尽兵以攻坚城,善守者,不尽兵以守敌冲。夫尽兵以守坚城,则钝兵、费粮,而缓于成功。尽兵以守敌冲,则兵不分,而彼间行袭我无备。故攻敌所不守,守敌所不攻。

攻者有三道焉,守者有三道焉。三道:一曰正,二曰奇,三曰伏。坦坦之路,车毂击,人肩摩,出亦此,入亦此,我所必攻,彼所必守者,曰正道。大兵攻其南,锐兵出其北,大兵攻其东,锐兵出其西者,曰奇道。大山峻谷,中盘绝径,潜师其间,不鸣金,不挞鼓,突出乎平川以冲敌人腹心者,曰伏道。故兵出于正道,胜败未可知也,出于奇道,十出而五胜矣,出于伏道,十出而十胜矣。何则?正道之城,坚城也,正道之兵,精兵也。奇道之城,不必坚也,奇道之兵,不必精也。伏道则无城也,无兵也。攻正道而不知奇道与伏道焉者,其将木偶人是也。守正道而不知奇道与伏道焉者,其将亦木偶人是也。今夫盗之于人,抉门斩关而入者有焉,他户之不扃键而入者有焉,乘坏垣坎墙趾而入者有焉。抉门斩关而主人不之察,几希矣。他户之不扃键而主人不之察,大半矣。乘坏垣坎墙趾而主人不之察,皆是矣。为主人者宜无曰门之固,而他户墙隙之不恤焉。夫正道之兵,抉门之盗也,奇道之兵,他户之盗也,伏道之兵,乘垣之盗也。

所谓正道者,若秦之函谷,吴之长江,蜀之剑阁是也。昔者六国尝攻函谷矣,而秦将败之;曹操尝攻长江矣,而周瑜走之;钟会尝攻剑阁矣,而姜维拒之。何则?其为之守备者素也。刘濞反,攻大梁,田禄伯请以五万人别循江淮,收淮南、长沙、以与濞会武关。岑彭攻公录述,自江州溯都江,破侯丹兵,径拔武阳,绕出延岑军后,疾以精骑赴广都,距成都不数十里。李愬攻蔡,蔡悉精卒以抗李光颜而不备愬,愬自文成破张柴,疾驰二百里,夜半到蔡,黎明擒元济。此用奇道也。汉武攻南越,唐蒙请发夜郎兵,浮船牂牁江,道番禺城下,以出越人不意。邓艾攻蜀,自阴平由景谷攀木缘磴,鱼贯而进,至江油而降马邈,至绵竹而斩诸葛瞻,遂降刘禅。田令孜守潼关,关之左有谷曰禁而不之备,林言、尚让入之,夹攻关而关兵溃。此用伏道也。

吾观古之善用兵者,一阵之间,尚犹有正兵、奇兵、伏兵三者以取胜,况守一国、攻一国,而社稷之安危系焉者,其可以不知此三道而欲使之将耶?

「用间」

孙武既言五间,则又有曰:“商之兴也,伊挚在夏。周之兴也,吕牙在商。故明君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此兵之要,三军所恃而动也。”按《书》:伊尹适夏,丑夏归亳。《史》:太公尝事纣,去之归周。所谓在夏在商诚矣。然以为间,何也?汤、文王固使人间夏、商耶?伊、吕固与人为间耶?桀、纣固待间而后可伐耶?是虽甚庸,亦知不然矣。然则,吾意天下存亡寄于一人。伊尹之在夏也,汤必曰:桀虽暴,一旦用伊尹,则民心复安,吾何病焉。及其归亳也,汤必曰:桀得伊尹不能用,必亡矣,吾不可以安视民病,遂与天下共亡之。吕牙之在商也,文王必曰:纣虽虐,一旦用吕牙,则天禄必复,吾何忧焉。及其归周也,文王必曰:纣得吕牙不能用,必亡矣,吾不可以久遏天命。遂命武王与天下共亡之。然则夏、商之存亡,待伊、吕用否而决。今夫问将之贤者,必曰:能逆知敌国之胜败。问其所以知之之道,必曰:不爱千金,故能使人为之出万死以间敌国。或曰:能因敌国之使而探其阴计。呜呼!其亦劳矣。伊、吕一归而夏、商之国为决亡。使汤、武无用间之名与用间之劳,而得用间之实,此非上智,其谁能之?夫兵虽诡道,而本于正者,终亦必胜。今五间之用,其归于诈,成则为利,败则为祸。且与人为诈,人亦将且诈我。故能以间胜者,亦或以间败。吾间不忠,反为敌用,一败也;不得敌之实,而得敌之所伪示者以为信,二败也;受吾财而不能得敌之阴计,惧而以伪告我,三败也。夫用心于正,一振而群纲举,用心于诈,百补而千穴败。智于此,不足恃也。故五间者,非明君贤将之所上。明君贤将之所上者,上智之间也。是以淮阴、曲逆,义不事楚,而高祖擒籍之计定;左车、周叔不用于赵、魏,而淮阴进兵之谋决。呜呼!是亦间也。

卷三

权书下

「孙武」

求之而不穷者,天下奇才也。天下之士与之言兵,而曰我不能者几人?求之于言而不穷者几人?言不穷矣,求之于用而不穷者几人?呜呼!至于用而不穷者,吾未之见也。《孙武十三篇》,兵家举以为师。然以吾评之,其言兵之雄乎!今其书论奇权密机,出入神鬼,自古以兵著书者罕所及。以是而揣其为人,必谓有应敌无穷之才。不知武用兵乃不能必克,与书所言远甚。吴王阖庐之入郢也,武为将军。及秦、楚交败其兵,越王入践其国,外祸内患,一旦迭发,吴王奔走,自救不暇。武殊无一谋以弭斯乱。若按武之书以责武之失,凡有三焉。《九地》曰:“威加于敌,则交不得合。”而武使秦得听包胥之言,出兵救楚,无忌吴之心,斯不威之甚。其失一也。《作战》曰:“久暴师则钝兵挫锐,屈力殚货,则诸侯乘其弊而起。”且武以九年冬伐楚,至十年秋始还,可谓久暴矣。越人能无乘间入国乎!其失二也。又曰:“杀敌者,怒也。”今武纵子胥、伯嚭鞭平王尸,复一夫之私忿以激怒敌,此司马戍、子西、子期所以必死仇吴也。勾践不颓旧冢而吴服,田单谲燕掘墓而齐奋,知谋与武远矣。武不达此,其失三也。然始吴能以入郢,乃因胥、嚭、唐、蔡之怒,及乘楚尾之不仁,武之功盖亦鲜耳。夫以武自为书,尚不能自用以取败北,况区区祖其故智余论者而能将乎!且吴起与武,一体之人也,皆著书言兵,世称之曰“孙吴”。然而吴起之言兵也,轻法制,草略无所统纪,不若武之书词约而意尽,天下之兵说皆归其中。然吴起始用于鲁,破齐,及入魏,又能制秦兵,入楚,楚复霸。而武之所为反如是,书之不足信也,固矣。今夫外御一隶,内治一妾,是贱丈夫亦能,夫岂必有一人而教之。及夫御三军之众,阖营而自固,或且有乱,然则是三军之众惑之也。故善将者,视三军之众,与视一隶、一妾无加焉,故其心常若有余。夫以一人之心,当三军之众,而其中恢恢然犹有余地,此韩信之所以“多多而益善”也。故夫用兵,岂有异术哉,能勿视其众而已矣。

「子贡」

君子之道,智信难。信者,所以正其智也,而智常至于不正。智者,所以通其信也,而信常至于不通。是故君子慎之也。世之儒者曰:徒智可以成也。人见乎徒智之可以成也,则举而弃乎信。吾则曰:徒智可以成也,而不可以继也。子贡之以乱齐,灭吴,存鲁也,吾悲之。彼子贡者,游说之士,苟以邀一时之功,而不以可继为事,故不见其祸。使夫王公大人而计出于此,则吾未见其不旋踵而败也。吾闻之,王者之兵,计万世而动,霸者之兵,计子孙而举,强国之兵,计终身而发,求可继也。子贡之兵,是明日不可用也。故子贡之出也,吾以为鲁可存也,而齐可无乱,吴可无灭。何也?田常之将篡也,惮高、国、鲍、晏,故使移兵伐鲁。为赐计者,莫若抵高、国、鲍、晏吊之,彼必愕而问焉,则对曰:田常遣子之兵伐鲁,吾窃哀子之将亡也。彼必诘其故,则对曰:齐之有田氏,犹人之养虎也。子之于齐,犹肘股之于身也。田氏之欲肉齐久矣,然未敢逞志者,惧肘股之捍也。今子出伐鲁,肘股去矣,田氏孰惧哉?吾见身将磔裂,而肘股随之,所以吊也。彼必惧而咨计于我。因教之曰:子悉甲趋鲁,压境而止,吾请为子潜约鲁侯,以待田氏之变,帅其兵従子入讨之。为齐人计之,彼惧田氏之祸,其势不得不听。归以约鲁侯,鲁侯惧齐伐,其势亦不得不听。因使练兵搜乘以俟齐衅,诛乱臣而定新主,齐必德鲁,数世之利也。吾观仲尼以为齐人不与田常者半,故请哀公讨之。今诚以鲁之众,従高、国、鲍、晏之师,加齐之半,可以轘田常于都市,其势甚便,其成功甚大,惜乎赐之不出于此也。齐哀王举兵诛吕氏,吕氏以灌婴为将拒之,至荥阳,婴使钩谕齐及诸侯连和以待吕氏变,共诛之。今田氏之势,何以异此?有鲁以为齐,有高、国、鲍、晏以为灌婴,惜乎赐之不出于此也!

「六国」

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或曰:六国互丧,率赂秦耶?曰:不赂者以赂者丧。盖失强援,不能独完,故曰弊在赂秦也。秦以攻取之外,小则获邑,大则得城。较秦之所得,与战胜而得者其实百倍。诸侯之所亡,与战败而亡者,其实亦百倍。则秦之所大欲,诸侯之所大患,固不在战矣。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孙视之不甚惜,举以予人,如弃草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则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故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矣。至于颠覆,理固宜然。古人云:“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此言得之。齐人未尝赂秦,终继五国迁灭,何哉?与嬴而不助五国也。五国既丧,齐亦不免矣。燕、赵之君,始有远略,能守其土,义不赂秦。是故燕虽小国而后亡,斯用兵之效也。至丹以荆卿为计,始速祸焉。赵尝五战于秦,二败而三胜。后秦击赵者再,李牧连却之,洎牧以谗诛,邯郸为郡。惜其用武而不终也。且燕、赵处秦革灭殆尽之际,可谓智力孤危,战败而亡,诚不得已。向使三国各爱其地,齐人勿附于秦,刺客不行,良将犹在,则胜负之数,存亡之理,当与秦相较,或未易量。呜呼!以赂秦之地封天下之谋臣,以事秦之心礼天下之奇才,并力西向,则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咽也。悲夫,有如此之势,而为秦人积威之所劫,日削月割以趋于亡,为国者无使为积威之所劫哉!夫六国与秦,皆诸侯,其势弱于秦,而犹有可以不赂而胜之之势。苟以天下之大,下而従六国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国下矣。

「项籍」

吾尝论项籍有取天下之才,而无取天下之虑;曹操有取天下之虑,而无取天下之量;玄德有取天下之量,而无取天下之才。故三人者,终其身无成焉。且夫不有所弃,不可以得天下之势;不有所忍,不可以尽天下之利。是故地有所不取,城有所不攻,胜有所不就,败有所不避。其来不喜,其去不怒,肆天下之所为而余制其后,乃克有济。呜呼!项籍有百战百胜之才,而死于垓下,无惑也。吾观其战于钜鹿也,见其虑之不长、量之不大,未尝不怪其死于垓下之晚也。方籍之渡河,沛公始整兵向关,籍于此时若急引军趋秦,及其锋而用之,可以据咸阳,制天下。不知出此,而区区与秦将争一旦之命,既全钜鹿而犹徘徊河南、新安间,至函谷,则沛公入咸阳数月矣。夫秦人既已安沛公而仇籍,则其势不得强而臣。故籍虽迁沛公汉中,而卒都彭城,使沛公得还定三秦,则天下之势在汉不在楚。楚虽百战百胜,尚何益哉!故曰:兆垓下之死者,钜鹿之战也。或曰:虽然,籍必能入秦乎?曰:项梁死,章邯谓楚不足虑,故移兵伐赵,有轻楚心,而良将劲兵尽于钜鹿。籍诚能以必死之士,击其轻敌寡弱之师,入之易耳。且亡秦之守关,与沛公之守,善否可知也。沛公之攻关,与籍之攻,善否又可知也。以秦之守而沛公攻入之,沛公之守而籍攻入之,然则亡秦之守,籍不能入哉?或曰:秦可入矣,如救赵何?曰:虎方捕鹿,罴据其穴,搏其子,虎安得不置鹿而返。返则碎于罴明矣。军志所谓攻其必救也。使籍入关,王离、涉间必释赵自救。籍据关逆击其前,赵与诸侯救者十余壁蹑其后,覆之必矣。是籍一举解赵之围,而收功于秦也。战国时,魏伐赵,齐救之。田忌引兵疾走大梁,因存赵而破魏。彼宋义号知兵,殊不达此,屯安阳不进,而曰待秦敝。吾恐秦未敝,而沛公先据关矣。籍与义俱失焉。是故古之取天下者,常先图所守。诸葛孔明弃荆州而就西蜀,吾知其无能为也。且彼未尝见大险也,彼以为剑门者可以不亡也。吾尝观蜀之险,其守不可出,其出不可继,兢兢而自完犹且不给,而何足以制中原哉。若夫秦、汉之故都,沃土千里,洪河大山,真可以控天下,又乌事夫不可以措足如剑门者而后曰险哉!今夫富人必居四通五达之都,使其财布出于天下,然后可以收天下之利。有小丈夫者,得一金,椟而藏诸家,拒户而守之,呜呼!是求不失也,非求富也。大盗至,劫而取之,又焉知其果不失也。

「高祖」

汉高祖挟数用术,以制一时之利害,不如陈平,揣摩天下之势,举指摇目以劫制项羽,不如张良。微此二人,则天下不归汉,而高帝乃木强之人而止耳。然天下已定,后世子孙之计,陈平、张良智之所不及,则高帝常先为之规画处置,以中后世之所为,晓然如目见其事而为之者。盖高帝之智,明于大而暗于小,至于此而后见也。帝尝语吕后曰:“周勃厚重少文,然安刘氏必勃也。可令为太尉。”方是时,刘氏既安矣,勃又将谁安耶?故吾之意曰:高帝之以太尉属勃也,知有吕氏之祸也。虽然,其不去吕后,何也?势不可也。昔者武王没,成王幼,而三监叛。帝意百岁后,将相大臣及诸侯王有武庚禄父者,而无有以制之也。独计以为家有主母,而豪奴悍婢不敢与弱子抗。吕后佐帝定天下,为大臣素所畏服,独此可以镇压其邪心,以待嗣子之壮。故不去吕氏者,为惠帝计也。吕后既不可去,故削其党以损其权,使虽有变而天下不摇。是故以樊哙之功,一旦遂欲斩之而无疑。呜呼!彼岂独于哙不仁耶!且哙与帝偕起,援城陷阵,功不为少矣,方亚父嗾项庄时,微哙诮让羽,则汉之为汉,未可知也。一旦人有恶哙欲灭戚氏者,时哙出伐燕,立命平、勃即斩之。夫哙之罪未形也,恶之者诚伪,未必也,且高帝之不以一女子斩天下之功臣,亦明矣。彼其娶于吕氏,吕氏之族若产、禄辈皆庸才不足恤,独哙豪健,诸将所不能制,后世之患,无大于此矣。夫高帝之视吕后也,犹医者之视堇也,使其毒可以治病,而无至于杀人而已矣。樊哙死,则吕氏之毒将不至于杀人,高帝以为是足以死而无忧矣。彼平、勃者,遗其忧者也。哙之死于惠之六年也,天也。使其尚在,则吕禄不可绐,太尉不得入北军矣。或谓哙于帝最亲,使之尚在,未必与产、禄叛。夫韩信、黥布、卢绾皆南面称孤,而绾又最为亲幸,然及高祖之未崩也,皆相继以逆诛。谁谓百岁之后,椎埋屠狗之人,见其亲戚乘势为帝王而不欣然従之邪?吾故曰:彼平、勃者,遗其忧者也。

卷四

衡论上

「衡论引」

事有可以尽告人者,有可告人以其端而不可尽者。尽以告人,其难在告,告人以其端,其难在用。今夫衡之有刻也,于此为铢,于此为石,求之而不得,曰是非善衡焉,可也,曰权罪者,非也。始吾作《权书》,以为其用可以至于无穷,而亦可以至于无用,于是又作《衡论》十篇。呜呼!従吾说而不见其成,乃今可以罪我焉耳。

「远虑」

圣人之道,有经,有权,有机,是以有民,有群臣,而又有腹心之臣。曰经者,天下之民举知之可也,曰权者,民不得而知矣,群臣知之可也,曰机者,虽群臣亦不得而知矣,腹心之臣知之可也。夫使圣人而无权,则无以成天下之务,无机,则无以济万世之功。然皆非天下之民所宜知。而机者,又群臣所不得闻,群臣不得闻,谁与议?不议不济。然则所谓腹心之臣者,不可一日无也。

后世见三代取天下以仁义,而守之以礼乐也,则曰圣人无机。夫取天下与守天下,无机不能。顾三代圣人之机,不若后世之诈,故后世不得见耳。有机也,是以有腹心之臣。禹有益,汤有伊尹,武王有太公望。是三臣者,闻天下之所不闻,知群臣之所不知。禹与汤、武倡其机于上,而三臣共和之于下,以成万世之功。下而至于桓、文,有管仲、狐偃为之谋主,阖庐有伍员,勾践有范蠡、大夫种。高祖之起也,大将任韩信、黥布、彭越,裨将任曹参、樊哙、滕公、灌婴,游说诸侯任郦生、陆贾、枞公,至于奇机密谋,群臣所不与者,惟留侯、酂侯二人。唐太宗之臣多奇才,而委之深、任之密者,亦不过曰房、杜。

夫君子为善之心与小人为恶之心,一也。君子有机以成其善,小人有机以成其恶。有机也,虽恶亦或济,无机也,虽善亦不克。是故腹心之臣不可以一日无也。司马氏,魏之贼也,有贾充之徒为之腹心之臣以济。陈胜、吴广,秦民之汤、武也,无腹心之臣以不克。何则?无腹心之臣者,无机也,有机而泄也。夫无机与有机而泄者,譬如虎豹食人而不知设陷井,设陷井而不知以物覆其上者也。

或曰:机者,创业之君所假以济耳,守成之世,其奚事机而安用夫腹心之臣?呜呼!守成之世,能遂熙然如太古之世矣乎?未也,吾未见机之可去也。且夫天下之变,常伏于燕安,田文所谓“主少国危,大臣未附”,如此等事,何世无之。当是之时,而无腹心之臣,可为寒心哉。昔者,高祖之末,天下既定矣,而又以周勃遗孝惠、孝文。武帝之末,天下既治矣,而又以霍光遗孝昭、孝宣。盖天下虽有泰山之势,而圣人常以累卵为心,故虽守成之世,而腹心之臣不可去也。《传》曰:“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彼冢宰者,非腹心之臣,天子安能举天下之事委之,三年而不置疑于其间耶?又曰:“五载一巡狩。”彼无腹心之臣,五载一出,损千里之畿而谁与守耶?今夫一家之中,必有宗老,一介之士,必有密友,以开心胸,以济缓急。奈何天子而无腹心之臣乎?

近世之君宴然于上,而使宰相眇然于下。上下不接,而其志不通矣。臣视君如天之辽然而不可亲,而君亦如天之视人,泊然无爱之之心也。是以社稷之忧,彼不以为忧,社稷之喜,彼不以为喜。君忧不辱,君辱不死。一人誉之则用之,一人毁之则舍之。宰相避嫌畏讥且不暇,何暇尽心以忧社稷。数迁数易,视相府如传舍。百官泛泛于下,而天子茕茕于上,一旦有卒然之忧,吾未见其不颠沛而殒越也。圣人之任腹心之臣也,尊之如父师,爱之如兄弟,握手入卧内,同起居寝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百人誉之不加密,百人毁之不加疏,尊其爵,厚其禄,重其权,而后可以议天下之机,虑天下之变。太祖之用赵中令也,得其道矣。近者寇莱公亦诚其人,然与之权轻,故终以见逐,而天下几有不测之变。然则其必使之可以生人杀人而后可也。

「御将」

人君御臣,相易而将难。将有二:有贤将,有才将。而御才将尤难。御相以礼,御将以术,御贤将之术以信,御才将之术以智。不以礼,不以信,是不为也。不以术,不以智,是不能也。故曰:御将难,而御才将尤难。

六畜,其初皆兽也。彼虎豹能搏、能噬,而马亦能踶,牛亦能触。先王知能搏、能噬者不可以人力制,故杀之。杀之不能,驱之而后已。踶者可驭以羁绁,触者可拘以楅衡,故先王不忍弃其才而废天下之用。如曰是能踶,是能触,当与虎豹并杀而同驱,则是天下无骐骥终无以服乘耶?

先王之选才也,自非大奸剧恶如虎豹之不可以变其搏噬者,未有不欲制之以术,而全其才以适于用。况为将者,又不可责以廉隅细谨,顾其才何如耳。汉之卫、霍、赵充国,唐之李靖、李勣,贤将也。汉之韩信、黥布、彭越,唐之薛万彻、侯君集、盛彦师,才将也。贤将既不多有,得才者而任之可也。苟又曰是难御,则是不肖者而后可也。结以重恩,示以赤心,美田宅,丰饮馔,歌童舞女,以极其口腹耳目之欲,而折之以威,此先王之所以御才将也。近之论者或曰:将之所以毕智竭虑,犯霜露、蹈白刃而不辞者,冀赏耳。为国家者,不如勿先赏以邀其成功。或曰:赏所以使人,不先赏,人不为我用。是皆一隅之说,非通论也。将之才固有小大,杰然于庸将之中者,才小者也,杰然于才将之中者,才大者也。才小志亦小,才大志亦大,人君当观其才之大小,而为之制御之术以称其志。一隅之说不可用也。

夫养骐骥者,丰其刍粒,洁其羁络,居之新闲,浴之清泉,而后责之千里。彼骐骥者,其志常在千里也,夫岂以一饱而废其志哉。至于养鹰则不然,获一雉,饲以一雀,获一兔,饲以一鼠。彼知不尽力于击搏,则其势无所得食,故然后为我用。才大者,骐骥也,不先赏之,是养骐骥者饥之而责其千里,不可得也。才小者,鹰也,先赏之,是养鹰者饱之而求其击搏,亦不可得也。是故先赏之说,可施之才大者,不先赏之说,可施之才小者。兼而用之,可也。昔者,汉高祖一见韩信而授以上将,解衣衣之,推食哺之;一见黥布而以为淮南王,供具饮食如王者;一见彭越而以为相国。当是时,三人者未有功于汉也。厥后追项籍垓下,与信约期而不至,损数千里之地以畀之,如弃敝履。项氏未灭,天下未定,而三人者已极富贵矣。何则?高帝知三人者之志大,不极于富贵,则不为我用。虽极于富贵而不灭项氏,不定天下,则其志不已也。至于樊哙、滕公、灌婴之徒则不然,拔一城、陷一阵,而后增数级之爵,否则,终岁不迁也。项氏已灭,天下已定,樊哙、滕公、灌婴之徒,计百战之功,而后爵之通侯。夫岂高帝至此而啬哉,知其才小而志小,虽不先赏,不怨,而先赏之,则彼将泰然自满,而不复以立功为事故也。噫!方韩信之立于齐,蒯通、武涉之说未去也。当此之时而夺之王,汉其殆哉。夫人岂不欲三分天下而自立者?而彼则曰:“汉王不夺我齐也。”故齐不捐,则韩信不怀。韩信不怀,则天下非汉之有。呜呼!高帝可谓知大计矣。

「任相」

古之善观人之国者,观其相何如人而已。议者常曰:将与相均。将特一大有司耳,非相侔也。国有征伐而后将权重。有征伐无征伐,相皆不可一日轻。相贤耶,则群有司皆贤,而将亦贤矣。将贤耶,相虽不贤,将不可易也。故曰:将特一大有司耳,非相侔也。任相之道与任将不同。为将者大概多才而或顽钝无耻,非皆节廉好礼不可犯者也。故不必优以礼貌,而其有不羁不法之事,则亦不可以常法御。何则?豪纵不趋约束者,亦将之常态也。武帝视大将军,往往踞厕,而李广利破大宛,侵杀士卒之罪则寝而不问。此任将之道也。若夫相,必节廉好礼者为也,又非豪纵不趋约束者为也,故接之以礼而重责之。

古者相见于天子,天子为之离席起立,在道,为之下舆,有病,亲问,不幸而死,亲吊。待之如此其厚,然其有罪亦不私也。天地大变,天下大过,而相以不起闻矣,相不胜任,策书至而布衣出府免矣。相有他失,而栈车牝马归以思过矣。夫接之以礼,然后可以重其责而使无怨言。责之重,然后接之以礼而不为过。礼薄而责重,彼将曰:主上遇我以何礼,而重我以此责也,甚矣。责轻而礼重,彼将遂弛然不肯自饬。故礼以维其心,而重责以勉其怠,而后为相者,莫不尽忠于朝廷而不恤其私。

吾观贾谊书,至所谓“长太息者”,常反复读不能已。以为谊生文帝时,文帝遇将相大臣不为无礼,独周勃一下狱,谊遂发此。使谊生于近世,见其所以遇宰相者,则当复何如也?夫汤、武之德,三尺竖子皆知其为圣人,而犹有伊尹、太公者为师友焉。伊尹、太公非贤于汤、武也,而二圣人者,特不顾以师友之,以明有尊也。噫!近世之君姑勿责于此,天子御坐,见宰相而起者有之乎?无矣。在舆而下者有之乎?亦无矣。天子坐殿上,宰相与百官趋走于下,掌仪之官名而呼之,若郡守召胥吏耳。虽臣子为此亦不为过,而尊尊贵贵之道,不若是亵也。

夫既不能接之以礼,则其罪之也,吾法将亦不得用。何者?不果于用礼而果于用刑,则其心不服。故法曰:有某罪则加之以某刑。及其免相也,既曰有某罪,而刑不加焉,不过削之以官而出之大藩镇。此其弊皆始于不为之礼。贾谊曰:“中罪而自弛,大罪而自裁。”夫人不我诛,而安忍弃其身,此必有大愧于其君。故人君者,必有以愧其臣,故其臣有所不为。武帝尝以不冠见平津侯,故当天下多事,朝廷忧惧之际,使石庆得容于其间而无怪焉。然则必其待之如礼,而后可以责之如法也。

且吾闻之,待以礼,而彼不自效以报其上;重其责,而彼不自勉以全其身,安其禄位,成其功名者,天下无有也。彼人主傲然于上,不礼宰相以自尊大者,孰若使宰相自效以报其上之为利。宰相利其君之不责而丰其私者,孰若自勉以全其身,安其禄位,成其功名之为福。吾又未见去利而就害、远福而求祸者也。

「重远」

武王不泄迩,不忘远,仁矣乎?非仁也,势也。天下之势犹一身。一身之中,手足病于外,则腹心为之深思静虑于内,而求其所以疗之之术;腹心病于内,则手足为之奔掉于外,而求其所以疗之之物。腹心手足之相救,非待仁而后然。吾故曰:武王之不泄迩,不忘远,非仁也,势也。势如此其急,而古之君独武王然者,何也?人皆知一身之势,而武王知天下之势也。夫不知一身之势者,一身危,而不知天下之势者,天下不危乎哉!秦之保关中,自以为子孙万世帝王之业,而陈胜、吴广乃楚人也。由此观之,天下之势,远近如一。

然以吾言之,近之可忧未若远之可忧之深也。近之官吏贤耶,民誉之,歌之,不贤耶,讥之,谤之。誉歌讥谤者,众则必传,传,则必达于朝廷,是官吏之贤否易知也。一夫不获其所,诉之刺史,刺史不问,裹粮走京师,缓不过旬月,楇鼓叫号,而有司不得不省矣。是民有冤,易诉也。吏之贤否易知,而民之冤易诉,乱何従始耶?远方之民,虽使盗跖为之郡守,檮杌饕餮为之县令,郡县之民,群嘲而聚骂者虽千百为辈,朝廷不知也。白日执人于市,诬以杀人,虽其兄弟妻子闻之,亦不过诉之刺史。不幸而刺史又抑之,则死且无告矣。彼见郡守、县令据案执笔,吏卒旁列,棰械满前,骇然而丧胆矣。则其谓京师天子所居者,当复如何?而又行数千里,费且百万,富者尚或难之,而贫者又何能乎?故其民常多怨而易动。吾故曰:近之可忧未若远之可忧之深也。

国家分十八路,河朔、陕右、广南、川峡实为要区。河朔、陕右,疆域之防,而中国之所恃以安。广南、川峡,货财之源,而河朔、陕右之所恃以全。其势之轻重如何哉?曩者北胡深入,西寇悖叛,河朔、陕右尤所加恤,一郡守、一县令,未尝不择。至于广南、川峡,则例以为远官,审官差除,取具临时,窜谪量移,往往而至。凡朝廷稍所优异者,不复官之广南、川峡,而其人亦以广南、川峡之官为失职庸人无所归,故常聚于此。呜呼!知河朔、陕右之可重,而不知河朔、陕右之所恃以全之地之不可轻,是欲富其仓而芜其田,仓不可得而富也。矧其地控制南夷、氐蛮,最为要害。土之所产又极富夥,明珠大贝,纨归布帛,皆极精好,陆负水载,出境而其利百倍。然而关讥、门征、僦雇之费,非百姓私力所能办,故贪官专其利,而齐民受其病。不招权、不鬻狱者,世俗遂指以为廉吏矣,而招权鬻狱者又岂尽无?呜呼!吏不能皆廉,而廉者又止如此,是斯民不得一日安也。方今赋取日重,科敛日烦,罢弊之民不任,官吏复有所规求于其间矣。淳化中,李顺窃发于蜀,州郡数十望风奔溃,近者智高乱广南,乘胜取九城如反掌。国家设城池,养士卒,蓄器械,储米粟以为战守备,而凶竖一起,若涉无人之地者,吏不肖也。

今夫以一身任一方之责者,莫若漕刑。广南、川峡既为天下要区,而其中之郡县又有为广南、川峡之要区者。其牧宰之贤否,实一方所以安危,幸而贤则已,其戕民黩货,的然有罪可诛者,漕刑固亦得以举劾。若夫庸陋选耎不才而无过者,漕刑虽贤明,其势不得易置,此犹敝车躄马而求仆夫之善御也。郡县有败事,不以责漕刑则不可,责之,则彼必曰:败事者某所治某所者某人也。吾将何所归罪?故莫若使漕刑自举其人而任之。他日有败事,则谓之曰:尔谓此人堪此职也,今不堪此职,是尔欺我也。责有所任,罪无所逃。然而择之不得其人者盖寡矣。其余郡县,虽非一方之所以安危者,亦当诏审官俾勿轻授。贼吏冗流,勿措其间,则民虽在千里外,无异于处甸中矣。

卷五

衡论下

「养才」

夫人之所为,有可勉强者,有不可勉强者。煦煦然而为仁,孑孑然而为义,不食片言以为信,不见小利以为廉,虽古之所谓仁与义、与信、与廉者,不止若是,而天下之人亦不曰是非仁人,是非义人,是非信人,是非廉人,此则无诸已而可勉强以到者也。在朝廷而百官肃,在边鄙而四夷惧,坐之于繁剧纷扰之中而不乱,投之于羽檄奔走之地而不惑,为吏而吏,为将而将,若是者,非天之所与,性之所有,不可勉强而能也。道与德可勉以进也,才不可强揠以进也。今有二人焉,一人善揖让,一人善骑射,则人未有不以揖让贤于骑射矣。然而揖让者,未必善骑射,而骑射者,舍其弓以揖让于其间,则未必失容。何哉?才难强而道易勉也。

吾观世之用人,好以可勉强之道与德,而加之不可勉强之才之上,而曰我贵贤贱能。是以道与德未足以化人,而才有遗焉。然而为此者,亦有由矣。有才者而不能为众人所勉强者耳。何则?奇杰之士,常好自负,疏隽傲诞,不事绳检,往往冒法律,触刑禁,叫号欢呼,以发其一时之乐而不顾其祸,嗜利酗酒,使气傲物,志气一发,则倜然远去,不可羁束以礼法。然及其一旦翻然而悟,折而不为此,以留意于向所谓道与德可勉强者,则何病不至?奈何以朴敕小道加诸其上哉。

夫其不肯规规以事礼法,而必自纵以为此者,乃上之人之过也。古之养奇杰也,任之以权,尊之以爵,厚之以禄,重之以恩,责之以措置天下之务,而易其平居自纵之心,而声色耳目之欲又已极于外,故不待放肆而后为乐。今则不然,奇杰无尺寸之柄,位一命之爵,食斗升之禄者过半,彼又安得不越法、逾礼而自快耶。我又安可急之以法,使不得泰然自纵耶。今我绳之以法,亦已急矣。急之而不已,而随之以刑,则彼有北走胡,南走越耳。噫!无事之时既不能养,及其不幸,一旦有边境之患,繁乱难治之事,而后优诏以召之,丰爵重禄以结之,则彼已憾矣。夫彼固非纯忠者也,又安肯默然于穷困无用之地而已耶。周公之时,天下号为至治,四夷已臣服,卿大夫士已称职。当是时,虽有奇杰无所复用,而其礼法风俗尤复细密,举朝廷与四海之人无不遵蹈,而其八议之中犹有曰议能者。况当今天下未甚至治,四夷未尽臣服,卿大夫士未皆称职,礼法风俗又非细密如周之盛时,而奇杰之士复有困于簿书米盐间者,则反可不议其能而怒之乎?所宜哀其才而贳其过,无使为刀笔吏所困,则庶乎尽其才矣。

或曰:奇杰之士有过得以免,则天下之人孰不自谓奇杰而欲免其过者,是终亦溃法乱教耳。曰:是则然矣,然而奇杰之所为,必挺然出于众人之上,苟指其已成之功以晓天下,俾得以赎其过,而其未有功者,则委之以难治之事,而责其成绩,则天下之人不敢自谓奇杰,而真奇杰者出矣。

「用法」

古之法简,今之法繁。简者不便于今,而繁者不便于古,非今之法不若古之法而今之时不若古之时也。先王之作法也,莫不欲服民之心。服民之心,必得其情,情然耶,而罪亦然,则固入吾法矣。而民之情又不皆如其罪之轻重大小,是以先王忿其罪而哀其无辜,故法举其略,而吏制其详。杀人者死,伤人者刑,则以著于法,使民知天子之不欲我杀人、伤人耳。若其轻重出入,求其情而服其心者,则以属吏。任吏而不任法,故其法简。今则不然,吏奸矣,不若古之良;民媮矣,不若古之淳。吏奸,则以喜怒制其轻重而出入之,或至于诬执。民媮,则吏虽以情出入,而彼得执其罪之大小以为辞。故今之法纤悉委备,不执于一,左右前后,四顾而不可逃。是以轻重其罪,出入其情,皆可以求之法。吏不奉法,辄以举劾。任法而不任吏,故其法繁。古之法若方书,论其大概,而增损剂量则以属医者,使之视人之疾,而参以己意。今之法若鬻履,既为其大者,又为其次者,又为其小者,以求合天下之足。故其繁简则殊,而求民之情以服其心则一也。

然则今之法不劣于古矣,而用法者尚不能无弊。何则?律令之所禁,画一明备,虽妇人孺子皆知畏避,而其间有习于犯禁而遂不改者,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也。先王欲杜天下之欺也,为之度,以一天下之长短,为之量,以齐天下之多寡,为之权衡,以信天下之轻重。故度、量、权衡,法必资之官,资之官而后天下同。今也,庶民之家刻木比竹、绳丝缒石以为之,富商豪贾内以大,出以小,齐人适楚,不知其孰为斗,孰为斛,持东家之尺而校之西邻,则若十指然。此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者一也。先王恶奇货之荡民,且哀夫微物之不能遂其生也,故禁民采珠贝,恶夫物之伪而假真,且重费也,故禁民糜金以为涂饰。今也,采珠贝之民,溢于海滨,糜金之工,肩摩于列肆。此又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者二也。先王患贱之凌贵,而下之僭上也,故冠服器皿皆以爵列为等差,长短大小莫不有制。今也,工商之家曳纨锦,服珠玉,一人之身循其首以至足,而犯法者十九。此又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者三也。先王惧天下之吏负县官之势,以侵劫齐民也,故使市之坐贾,视时百物之贵贱而录之,旬辄以上。百以百闻,千以千闻,以待官吏之私价。十则损三,三则损一以闻,以备县官之公籴。今也,吏之私价而従县官公籴之法,民曰公家之取于民也固如是,是吏与县官敛怨于下。此又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者四也。先王不欲人之擅天下之利也,故仕则不商,商则有罚;不仕而商,商则有征。是民之商不免征,而吏之商又加以罚。今也,吏之商既幸而不罚,又従而不征,资之以县官公籴之法,负之以县官之徒,载之以县官之舟,关防不讥,津梁不呵。然则,为吏而商诚可乐也,民将安所措手?此又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者五也。若此之类,不可悉数,天下之人,耳习目熟以为当然。宪官法吏目击其事,亦恬而不问。

夫法者,天子之法也。法明禁之,而人明犯之,是不有天子之法也,衰世之事也。而议者皆以为今之弊,不过吏胥骫法以为奸,而吾以为吏胥之奸由此五者始。今有盗白昼持梃入室,而主人不知之禁,则逾垣穿穴之徒,必且相告而恣行于其家。其必先治此五者,而后诘吏胥之奸可也。

「议法」

古者以仁义行法律,后世以法律行仁义。夫三代之圣王,其教化之本出于学校,蔓延于天下,而形见于礼乐。下之民被其风化,循循翼翼,务为仁义以求避法律之所禁。故其法律虽不用,而其所禁亦不为不行于其间。下而至于汉、唐,其教化不足以动民,而一于法律。故其民惧法律之及其身,亦或相勉为仁义。唐之初,大臣房、杜辈为《刑统》,毫厘轻重,明辩别白,附以仁义,无所阿曲,不知周公之刑何以易此?但不能先使民务为仁义,使法律之所禁不用而自行如三代时,然要其终亦能使民勉为仁义。而其所以不若三代者,则有由矣,政之失,非法之罪也。是以宋有天下,因而循之,变其节目而存其大体,比闾小吏奉之以公,则老奸大猾束手请死,不可漏略。然而狱讼常病多,盗贼常病众,则亦有由矣,法之公而吏之私也。夫举公法而寄之私吏,犹且若此,而况法律之间又不能无失,其何以为治?

今夫天子之子弟、卿大夫与其子弟,皆天子之所优异者。有罪而使与氓隶并笞而偕戮,则大臣无耻而朝廷轻,故有赎焉,以全其肌肤而厉其节操。故赎金者,朝廷之体也,所以自尊也,非与其有罪也。夫刑者,必痛之而后人畏焉,罚者不能痛之,必困之而后人惩焉。今也,大辟之诛,输一石之金而免。贵人近戚之家,一石之金不可胜数,是虽使朝杀一人而输一石之金,暮杀一人而输一石之金,金不可尽,身不可困,况以其官而除其罪,则一石之金又不皆输焉,是恣其杀人也。且不笞、不戮,彼已幸矣,而赎之又轻,是启奸也。夫罪固有疑,今有人或诬以杀人而不能自明者,有诚杀人而官不能折以实者,是皆不可以诚杀人之法坐。由是有减罪之律,当死而流。使彼为不能自明者耶,去死而得流,刑已酷矣。使彼为诚杀人者耶,流而不死,刑已宽矣,是失实也。故有启奸之衅,则上之人常幸,而下之人虽死而常无告;有失实之弊,则无辜者多怨,而侥幸者易以免。

今欲刑不加重,赦不加多,独于法律之间变其一端,而能使不启奸,不失实,其莫若重赎。然则重赎之说何如?曰:士者五刑之尤轻者止于墨,而墨之罚百锾。逆而数之,极于大辟,而大辟之罚千锾。此穆王之罚也。周公之时,则又重于此。然千锾之重,亦已当今三百七十斤有奇矣。方今大辟之赎,不能当其三分之一。古者以之赦疑罪而不及公族,今也贵人近戚皆赎,而疑罪不与。《记》曰:公族有死罪,致刑于甸人。虽君命宥,不听。今欲贵人近戚之刑举従于此,则非所以自尊之道,故莫若使得与疑罪皆重赎。且彼虽号为富强,苟数犯法而数重困于赎金之间,则不能不敛手畏法。彼罪疑者,虽或非其辜,而法亦不至残溃其肌体,若其有罪,则法虽不刑,而彼固亦已困于赎金矣。夫使有罪者不免于困,而无辜者不至陷于笞戮,一举而两利,斯智者之为也。

「兵制」

三代之时,举天下之民皆兵也。兵民之分,自秦、汉始。三代之时,闻有诸侯抗天子之命矣,未闻有卒吏叫呼衡行者也。秦、汉以来,诸侯之患不减于三代,而御卒伍者乃如畜虎豹,圈槛一缺,咆勃四出。其故何也?三代之兵耕而食,蚕而衣,故劳,劳则善心生。秦、汉以来,所谓兵者,皆坐而衣食于县官,故骄,骄则无所不为。三代之兵皆齐民,老幼相养,疾病相救,出相礼让,入相慈孝,有忧相吊,有喜相庆,其风俗优柔而和易,故其兵畏法而自重。秦、汉以来号齐民者,比之三代既已薄矣,况其所谓兵者,乃其齐民之中尤为凶悍桀黠者也,故常慢法而自弃。夫民耕而食,蚕而衣,虽不幸而不给,犹不我咎也。今谓之曰:尔毋耕,尔毋蚕,为我兵,吾衣食尔。他日一不充其欲,彼将曰:向谓我毋耕、毋蚕,今而不我给也。然则怨従是起矣。夫以有善心之民,畏法自重而不我咎,欲其为乱,不可得也。既骄矣,又慢法而自弃以怨其上,欲其不为乱,亦不可得也。

且夫天下之地不加于三代,天下之民衣食乎其中者,又不减于三代,平居无事,占军籍,畜妻子,而仰给于斯民者,则遍天下不知其数,奈何民之不日剥月割,以至于流亡而无告也。其患始于废井田,开阡陌,一坏而不可复收。故虽有明君贤臣焦思极虑,而求以救其弊,卒不过开屯田,置府兵,使之无事则耕而食耳。呜呼!屯田、府兵,其利既不足以及天下,而后世之君又不能循而守之,以至于废。陵夷及于五代,燕师刘守光又従而为之黥面涅手之制,天下遂以为常法,使之判然不得与齐民齿。故其人益复自弃,视齐民如越人矣。太祖既受命,惩唐季、五代之乱,聚重兵京师,而边境亦不曰无备;损节度之权,而藩镇亦不曰无威。周与汉、唐,邦镇之兵强,秦,郡县之兵弱。兵强,故末大不掉。兵弱,故天子孤睽。周与汉、唐则过,而秦则不及,得其中者,惟吾宋也。虽然,置帅之方则远过于前代,而制兵之术,吾犹有疑焉。何者?自汉迄唐,或开屯田,或置府兵,使之无事则耕而食,而民犹且不胜其患。今屯田盖无几而府兵亦已废,欲民之丰阜,势不可也。国家治平日久,民之趋于农日益众,而天下无莱田矣。以此观之,谓斯民宜如生三代之盛时,而乃戚戚嗟嗟无终岁之蓄者,兵食夺之也。

三代井田,虽三尺童子知其不可复。虽然,依彷古制,渐而图之,则亦庶乎其可也。方今天下之田在官者惟二,职分也,籍没也。职分之田,募民耕之,敛其租之半而归诸吏。籍没则鬻之,否则募民耕之,敛其租之半而归诸公。职分之田遍于天下,自四京以降至于大藩镇,多至四十顷,下及一县亦能千亩。籍没之田不知其数,今可勿复鬻,然后量给其所募之民,家三百亩以为率。前之敛其半者,今可损之,三分而取其一,以归诸吏与公。使之家出一夫为兵,其不欲者,听其归田而他募,谓之新军。毋黥其面,毋涅其手,毋拘之营。三时纵之,一时集之,授之器械,教之战法,而择其技之精者以为长,在野督其耕,在阵督其战,则其人皆良农也,皆精兵也。夫籍没之田既不复鬻,则岁益多。田益多则新军益众,而向所谓仰给于斯民者,虽有废疾死亡,可勿复补。如此数十年,则天下之兵,新军居十九,而皆力田不事他业,则其人必纯固朴厚,无叫呼衡行之忧,而斯民不复知有馈饷供亿之劳矣。或曰:昔者敛其半,今三分而取一,其无乃薄于吏与公乎?曰:古者公卿大夫之有田也,以为禄,而其取之亦不过什一。今吏既禄矣,给之田则已甚矣。况三分而取一,则不既优矣乎?民之田不幸而籍没,非官之所待以为富也。三分而取一,不犹愈于无乎?且不如是,则彼不胜为兵故也。或曰:古者什一而税,取之薄,故民胜为兵。今三分而取一,可乎?曰:古者一家之中,一人为正卒,其余为羡卒,田与追胥竭作。今家止一夫为兵,况诸古则为逸,故虽取之差重而无害。此与周制稍甸县都役少轻,而税十二无异也。夫民家出一夫而得安坐以食数百亩之田,征繇科敛不及其门,然则彼亦优为之矣。

「田制」

古之税重乎?今之税重乎?周公之制,园廛二十而税一,近郊十一,远郊二十而三,稍甸县都皆无过十二,漆林之征二十而五。盖周之盛时,其尤重者至四分而取一,其次者乃五而取一,然后以次而轻,始至于十一,而又有轻也。今之税虽不啻十一,然而使县官无急征,无横敛,则亦未至乎四而取一与五而取一之为多也。是今之税与周之税,轻重之相去无几也。虽然,当周之时,天下之民歌舞以乐其上之盛德,而吾之民反戚戚不乐,常若擢筋剥肤以供亿其上。周之税如此,吾之税亦如此,而其民之哀乐何如此之相远也?其所以然者,盖有由矣。

周之时,用井田,井田废,田非耕者之所有,而有田者不耕也。耕者之田资于富民,富民之家地大业广,阡陌连接,募召浮客,分耕其中,鞭笞驱役,视以奴仆,安坐四顾,指麾于其间。而役属之民,夏为之耨,秋为之获,无有一人违其节度以嬉。而田之所入,己得其半,耕者得其半。有田者一人而耕者十人,是以田主日累其半以至于富强,耕者日食其半以至于穷饿而无告。夫使耕者至于穷饿,而不耕不获者坐而食富强之利,犹且不可,而况富强之民输租于县官,而不免于怨叹嗟愤。何则?彼以其半而供县官之税,不若周之民以其全力而供其上之税也。周之十一,以其全力而供十一之税也,使以其半供十一之税,犹用十二之税然也。况今之税,又非特止于十一而已,则宜乎其怨叹嗟愤之不免也。

噫!贫民耕而不免于饥,富民坐而饱以嬉,又不免于怨,其弊皆起于废井田。井田复,则贫民皆有田以耕,谷食粟米不分于富民,可以无饥。富民不得多占田以锢贫民,其势不耕则无所得食,以地之全力供县官之税,又可以无怨。是以天下之士争言复井田。既又有言者曰:夺富民之田以与无田之民,则富民不服,此必生乱。如乘大乱之后,土旷而人稀,可以一举而就。高祖之灭秦,光武之承汉,可为而不为,以是为恨。吾又以为不然,今虽使富民皆奉其田而归诸公,乞为井田,其势亦不可得。何则?井田之制,九夫为井,井间有沟,四井为邑,四邑为丘,四丘为甸,甸方八里,旁加一里为一成,成间有洫,其地百井而方十里,四甸为县,四县为都,四都方八十里,旁加十里为一同,同间有浍,其地万井而方百里,百里之间为浍者一,为洫者百,为沟者万。既为井田,又必兼修沟洫。沟洫之制,夫间有遂,遂上有径,十夫有沟,沟上有畛,百夫有洫,洫上有涂,千夫有浍,浍上有道,万夫有川,川上有路,万夫之地,盖三十二里有半,而其间为川为路者一,为浍为道者九,为洫为涂者百,为沟为畛者千,为遂为径者万。此二者非塞溪壑、平涧谷、夷丘陵、破坟墓、坏庐舍、徙城郭、易疆垅,不可为也。纵使能尽得平原广野而遂规画于其中,亦当驱天下之人,竭天下之粮,穷数百年专力于此,不治他事,而后可以望天下之地尽为井田,尽为沟洫。已而又为民作屋庐于其中,以安其居而后可。吁!亦已迂矣。井田成,而民之死其骨已朽矣。古者井田之兴,其必始于唐虞之世乎?非唐虞之世,则周之世无以成井田。唐虞启之,至于夏商,稍稍葺治,至周而大备。周公承之,因遂申定其制度,疏整其疆界,非一日而遽能如此也,其所由来者渐矣。

夫井田虽不可为,而其实便于今。今诚有能为近井田者而用之,则亦可以苏民矣乎!闻之董生曰:“井田虽难卒行,宜少近古,限民名田以赡不足。”名田之说,盖出于此。而后世未有行者,非以不便民也,惧民不肯损其田以入吾法,而遂因之以为变也。孔光、何武曰:“吏民名田无过三十顷,期尽三年,而犯者没入官。”夫三十顷之田,周民三十夫之田也,纵不能尽如周制,一人而兼三十夫之田,亦已过矣。而期之三年,是又迫蹙平民,使自坏其业,非人情,难用。吾欲少为之限,而不禁其田尝已过吾限者,但使后之人不敢多占田以过吾限耳。要之数世,富者之子孙,或不能保其地以至于贫,而彼尝已过吾限者,散而入于他人矣。或者子孙出而分之以无几矣。如此,则富民所占者少而余地多,余地多则贫民易取以为业,不为人所役属,各食其地之全利,利不分于人,而乐输于官。夫端坐于朝廷,下令于天下,不惊民,不动众,不用井田之制,而获井田之利,虽周之井田,何以远之于此哉!

卷六

六经论

「易论」

圣人之道,得礼而信,得《易》而尊。信之而不可废,尊之而不敢废,故圣人之道所以不废者,礼为之明而《易》为之幽也。生民之初,无贵贱,无尊卑,无长幼,不耕而不沚,不蚕而不寒,故其民逸。民之苦劳而乐逸也,若水之走下。而圣人者,独为之君臣,而使天下贵役贱;为之父子,而使天下尊役卑;为之兄弟,而使天下长役幼;蚕而后衣,耕而后食,率天下而劳之。一圣人之力固非足以胜天下之民之众,而其所以能夺其乐而易之以其所苦,而天下之民亦遂肯弃逸而即劳,欣然戴之以为君师,而遵蹈其法制者,礼则使然也。圣人之始作礼也,其说曰:天下无贵贱,无尊卑,无长幼,是人之相杀无已也。不耕而食鸟兽之肉,不蚕而衣鸟兽之皮,是鸟兽与人相食无已也。有贵贱,有尊卑,有长幼,则人不相杀。食吾之所耕,而衣吾之所蚕,则鸟兽与人不相食。人之好生也甚于逸,而恶死也甚于劳,圣人夺其逸死而与之劳生,此虽三尺竖子知所趋避矣。故其道之所以信于天下而不可废者,礼为之明也。虽然,明则易达,易达则亵,亵则易废。圣人惧其道之废,而天下复于乱也,然后作《易》。观天地之象以为爻,通阴阳之变以为卦,考鬼神之情以为辞。探之茫茫,索之冥冥,童而习之,白首而不得其源。故天下视圣人如神之幽,如天之高,尊其人而其教亦随而尊。故其道之所以尊于天下而不敢废者,《易》为之幽也。凡人之所以见信者,其中无所不可测者也。人之所以获尊者,其中有所不可窥者也。是以礼无所不可测,而《易》有所不可窥,故天下之人信圣人之道而尊之。不然,则《易》者岂圣人务为新奇秘怪以夸后世耶?圣人不因天下之至神,则无所施其教。卜筮者,天下之至神也。而卜者,听乎天而人不预焉者也,筮者决之天而营之人者也。龟,漫而无理者也,灼荆而钻之,方功义弓,惟其所为,而人何预焉?圣人曰:是纯乎天技耳,技何所施吾教?于是取筮。夫筮之所以或为阳、或为阴者,必自分而为二始;卦一,吾知其为一而卦之也;揲之以四,吾知其为四而揲之也;归奇于扐,吾知其为一、为二、为三、为四而归之也,人也。分而为二,吾不知其为几而分之也,天也。圣人曰:是天人参焉,道也,道有所施吾教矣。于是因而作《易》以神天下之耳目,而其道遂尊而不废。此圣人用其机权以持天下之心,而济其道于不穷也。

「礼论」

夫人之情,安于其所常为,无故而变其俗,则其势必不従。圣人之始作礼也,不因其势之危亡困辱之者以厌服其心,而徒欲使之轻去其旧,而乐就吾法。不能也,故无故而使之事君,无故而使之事父,无故而使之事兄。彼其初,非如今之人知君父兄之不事则不可也,而遂翻然以従我者,吾以耻厌服其心也。彼为吾君,彼为吾父,彼为吾兄,圣人曰:彼为吾君父兄,何以异于我?于是坐其君与其父以及其兄,而己立于其旁,且俯首屈膝于其前以为礼,而为之拜。率天下之人而使之拜其君父兄。夫无故而使之拜其君,无故而使之拜其父,无故而使之拜其兄,则天下之人将复嗤笑以为迂怪而不従。而君父兄又不可以不得其臣子弟之拜,而徒为其君父兄。于是圣人者又有术焉厌服其心,而使之肯拜其君父兄。然则圣人者果何术也?耻之而已。古之圣人将欲以礼法天下之民,故先自治其身,使天下皆信其言。曰:此人也,其言如是,是必不可不如是也。故圣人曰:天下有不拜其君父兄者,吾不与之齿。而使天下之人亦曰:彼将不与我齿也,于是相率以拜其君父兄,以求齿于圣人。虽然,彼圣人者,必欲天下之拜其君父兄,何也?其微权也。彼为吾君,彼为吾父,彼为吾兄,圣人之拜不用于世,吾与之皆坐于此,皆立于此,比肩而行于此,无以异也。吾一旦而怒,奋手举挺而搏逐之可也。何则?彼其心常以为吾侪也,何则不见其异于吾也。圣人知人之安于逸而苦于劳,故使贵者逸而贱者劳,且又知坐之为逸,而立且拜者之为劳也,故举其君父兄坐之于上,而使之立且拜于下。明日彼将有怒作于心者,徐而自思之,必曰:此吾向之所坐而拜之,且立于其下者也。圣人固使之逸而使我劳,是贱于彼也。奋手举梃以搏逐之,吾心不安焉。刻木而为人,朝夕而拜之,他日析之以为薪,而犹且忌之。彼其始木焉,已拜之犹且不敢以为薪,故圣人以其微权而使天下尊其君父兄。而权者,又不可以告人,故先之以耻。呜呼!其事如此,然后君父兄得以安其尊而至于今。今之匹夫匹妇,莫不知拜其君父兄。乃曰:拜起坐立,礼之末也。不知圣人其始之教民拜起坐立,如此之劳也。此圣人之所虑,而作《易》以神其教也。

「乐论」

礼之始作也,难而易行,既行也,易而难久。天下未知君之为君,父之为父,兄之为兄,而圣人为之君父兄。天下未有以异其君父兄,而圣人为之拜起坐立。天下未肯靡然以従我拜起坐立,而圣人身先之以耻。呜呼!其亦难矣。天下恶夫死也久矣,圣人招之曰:来,吾生尔。既而其法果可以生天下之人,天下之人视其向也如此之危,而今也如此之安,则宜何従?故当其时虽难而易行。既行也,天下之人视君父兄,如头足之不待别白而后识,视拜起坐立如寝食之不待告语而后従事。虽然,百人従之,一人不従,则其势不得遽至乎死。天下之人,不知其初之无礼而死,而见其今之无礼而不至乎死也,则曰圣人欺我。故当其时虽易而难久。呜呼!圣人之所恃以胜天下之劳逸者,独有死生之说耳。死生之说不信于天下,则劳逸之说将出而胜之。劳逸之说胜,则圣人之权去矣。酒有鸩,肉有堇,然后人不敢饮食。药可以生死,然后人不敢以苦口为讳。去其鸩,彻其堇,则酒肉之权固胜于药。圣人之始作礼也,其亦逆知其势之将必如此也,曰:告人以诚,而后人信之。幸今之时吾之所以告人者,其理诚然,而其事亦然,故人以为信。吾知其理,而天下之人知其事,事有不必然者,则吾之理不足以折天下之口,此告语之所不及也。告语之所不及,必有以阴驱而潜率之。于是观之天地之间,得其至神之机,而窃之以乐。雨,吾见其所以湿万物也;日,吾见其所以燥万物也;风,吾见其所以动万物也;隐隐谹谹而谓之雷者,彼何用也?阴凝而不散,物蹙而不遂,雨之所不能湿,日之所不能燥,风之所不能动,雷一震焉而凝者散,蹙者遂。曰雨者,曰日者,曰风者,以形用;曰雷者,以神用。用莫神于声,故圣人因声以为乐。为之君臣、父子、兄弟者,礼也。礼之所不及,而乐及焉。正声入乎耳,而人皆有事君、事父、事兄之心,则礼者固吾心之所有也,而圣人之说又何従而不信乎?

「诗论」

人之嗜欲,好之有甚于生,而愤憾怨怒,有不顾其死,于是礼之权又穷。礼之法曰:好色不可为也。为人臣,为人子,为人弟,不可使有怨于其君父兄也。使天下之人皆不好色,皆不怨其君父兄,夫岂不善。使人之情皆泊然而无思,和易而优柔,以従事于此,则天下固亦大治。而人之情又不能皆然,好色之心殴诸其中,是非不平之气攻诸其外,炎炎而生,不顾利害,趋死而后已。噫!礼之权止于死生,天下之事不至乎可以博生者,则人不敢独死以违吾法。今也,人之好色与人之是非不平之心勃然而发于中,以为可以博生也,而先以死自处其身,则死生之机固已去矣。死生之机去,则礼为无权。区区举无权之礼以强人之所不能,则乱益甚,而礼益败。

今吾告人曰:必无好色,必无怨而君父兄。彼将遂従吾言而忘其中心所自有之情耶?将不能也。彼既已不能纯用吾法,将遂大弃而不顾吾法。既已大弃而不顾,则人之好色与怨其君父兄之心,将遂荡然无所隔限,而易内窃妻之变与弑其君父兄之祸,必反公行于天下。圣人忧焉,曰:禁人之好色而至于淫,禁人之怨其君父兄而至于叛,患生于责人太详。好色之不绝,而怨之不禁,则彼将反不至于乱。故圣人之道,严于《礼》而通于《诗》。《礼》曰:必无好色,必无怨而君父兄。《诗》曰:好色而无至于淫,怨而君父兄而无至于叛。严以待天下之贤人,通以全天下之中人。吾观《国风》婉娈柔媚而卒守以正,好色而不至于淫者也;《小雅》悲伤诟讟,而君臣之情卒不忍去,怨而不至于叛者也。故天下观之曰:圣人固许我以好色,而不尤我之怨吾君父兄也。许我以好色,不淫可也;不尤我之怨吾君父兄,则彼虽以虐遇我,我明讥而明怨之,使天下明知之,则吾之怨亦得当焉,不叛可也。夫背圣人之法而自弃于淫叛之地者,非断不能也。断之始,生于不胜,人不自胜其忿,然后忍弃其身。故《诗》之教,不使人之情至于不胜也。夫桥之所以为安于舟者,以有桥而言也。水潦大至,桥必解而舟不至于必败。故舟者,所以济桥之所不及也。吁!礼之权穷于易达,而有《易》焉;穷于后世之不信,而有乐焉;穷于强人,而有《诗》焉。吁!圣人之虑事也盖详。

「书论」

风俗之变,圣人为之也。圣人因风俗之变而用其权。圣人之权用于当世,而风俗之变益甚,以至于不可复反。幸而又有圣人焉,承其后而维之,则天下可以复治;不幸其后无圣人,其变穷而无所复入,则已矣。昔者,吾尝欲观古之变而不可得也,于《诗》见商与周焉而不详。及今观《书》,然后见尧舜之时与三代之相变,如此之亟也。自尧而至于商,其变也皆得圣人而承之,故无忧。至于周,而天下之变穷矣。忠之变而入于质,质之变而入于文,其势便也。及夫文之变,而又欲反之于忠也,是犹欲移江河而行之山也。人之喜文而恶质与忠也,犹水之不肯避下而就高也。彼其始未尝文焉,故忠质而不辞;今吾日食之以太牢,而欲使之复茹其菽哉?呜呼!其后无圣人,其变穷而无所复入,则已矣。周之后而无王焉,固也。其始之制其风俗也,固不容为其后者计也,而又适不值乎圣人,固也,后之无王者也。当尧之时,举天下而授之舜。舜得尧之天下,而又授之禹。方尧之未授天下于舜也,天下未尝闻有如此之事也,度其当时之民,莫不以为大怪也。然而舜与禹也,受而居之,安然若天下固其所有,而其祖宗既已为之数十世者,未尝与其民道其所以当得天下之故也,又未尝悦之以利,而开之以丹朱、商均之不肖也。其意以为天下之民以我为当在此位也,则亦不俟乎援天以神之,誉己以固之也。汤之伐桀也,嚣嚣然数其罪而以告人,如曰彼有罪,我伐之宜也。既又惧天下之民不己悦也,则又嚣嚣然以言柔之曰:“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如曰我如是而为尔之君,尔可以许我焉尔。吁!亦既薄矣。至于武王,而又自言其先祖父皆有显功,既已受命而死,其大业不克终,今我奉承其志,举兵而东伐,而东国之士女束帛以迎我,纣之兵倒戈以纳我。吁!又甚矣。如曰吾家之当为天子久矣,如此乎民之欲我速入商也。伊尹之在商也,如周公之在周也。伊尹摄位三年而无一言以自解,周公为之纷纷乎急于自疏其非篡也。夫固由风俗之变而后用其权,权用而风俗成,吾安坐而镇之,夫孰知夫风俗之变而不复反也。

「春秋论」

赏罚者,天下之公也。是非者,一人之私也。位之所在,则圣人以其权为天下之公,而天下以惩以劝。道之所在,则圣人以其位为一人之私,而天下以荣以辱。

周之衰也,位不在夫子,而道在焉。夫子以其权是非天下可也。而《春秋》赏人之功,赦人之罪,去人之族,绝人之国,贬人之爵,诸侯而或书其名,大夫而或书其字,不惟其法,惟其意;不徒曰此是此非,而赏罚加焉。则夫子固曰:我可以赏罚人矣。赏罚人者,天子、诸侯事也。夫子病天下之诸侯、大夫僭天子、诸侯之事而作《春秋》,而己则为之,其何之责天下?位,公也;道,私也。私不胜公,则道不胜位。位之权得以赏罚,而道之权不过于是非。道在我矣,而不得为有位者之事,则天下皆曰:位之不可僭也如此!不然,天下其谁不曰道在我。则是道者,位之贼也。曰:夫子岂诚赏罚之耶,徒曰赏罚之耳,庸何伤。曰:我非君也,非吏也,执涂之人而告之曰:某为善,某为恶,可也。继之曰:某为善,吾赏之,某为恶,吾诛之,则人有不笑我者乎?夫子之赏罚何以异此。然则,何足以为夫子?何足以为《春秋》?曰:夫子之作《春秋》也,非曰孔氏之书也,又非曰我作之也。赏罚之权不以自与也。曰:此鲁之书也,鲁作之也。有善而赏之,曰鲁赏之也,有恶而罚之,曰鲁罚之也。何以知之?曰:夫子系《易》谓之《系辞》,言《孝》谓之《孝经》,皆自名之,则夫子私之也。而《春秋》者,鲁之所以名史,而夫子托焉,则夫子公之也。公之以鲁史之名,则赏罚之权固在鲁矣。《春秋》之赏罚自鲁而及于天下,天子之权也。鲁之赏罚不出境,而以天子之权与之,何也?曰:天子之权在周,夫子不得已而以与鲁也。武王之崩也,天子之位当在成王,而成王幼,周公以为天下不可以无赏罚,故不得已而摄天子之位以赏罚天下,以存周室。周之东迁也,天子之权当在平王,而平王昏,故夫子亦曰:天下不可以无赏罚。而鲁,周公之国也,居鲁之地者,宜如周公不得已而假天子之权以赏罚天下,以尊周室,故以天子之权与之也。然则,假天子之权宜如何?曰:如齐桓、晋文可也。夫子欲鲁如齐桓、晋文,而不遂以天子之权与齐、晋者,何也?齐桓、晋文阳为尊周,而实欲富强其国。故夫子与其事而不与其心。周公心存王室,虽其子孙不能继,而夫子思周公而许其假天子之权以赏罚天下。其意曰:有周公之心,而后可以行桓、文之事,此其所以不与齐、晋而与鲁也。夫子亦知鲁君之才不足以行周公之事矣,顾其心以为今之天下无周公,故至此。是故以天子之权与其子孙,所以见思周公之意也。

吾观《春秋》之法,皆周公之法,而又详内而略外,此其意欲鲁法周公之所为,且先自治而后治人也明矣。夫子叹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而田常弑其君,则沐浴而请讨。然则天子之权,夫子固明以与鲁也。子贡之徒不达夫子之意,续经而书孔子卒。夫子既告老矣,大夫告老而卒不书,而夫子独书。夫子作《春秋》以公天下,而岂私一孔子哉!呜呼!夫子以为鲁国之书而子贡之徒以为孔氏之书也欤!迁、固之史,有是非而无赏罚,彼亦史臣之体宜尔也。后之效夫子作《春秋》者,吾惑焉。《春秋》有天子之权。天下有君,则《春秋》不当作;天下无君,则天下之权吾不知其谁与。天下之人,乌有如周公之后之可与者?与之而不得其人则乱,不与人而自与则僭,不与人、不自与而无所与则散。呜呼!后之《春秋》,乱耶,僭耶,散耶!

卷七

洪范论

「洪范论叙」

《洪范》其不可行欤,何说者之多,而行者之寡也?曰:诸儒使然也。譬诸律令,其始作者非不欲人之难犯而易避矣,及吏胥舞之,则千机百阱。吁!可畏也。夫《洪范》亦犹是耳。吾病其然,因作三论。大抵斥末而归本,褒经而击传,刬磨瑕垢以见圣秘。复列二图,一以指其谬,一以形吾意。噫!人吾知乎,不吾知,其谓吾求异夫先儒,而以为新奇也。

「洪范论上」

《洪范》之原出于天,而畀之禹。禹传之箕子,箕子死,后世有孔安国为之《注》,刘向父子为之《传》,孔颖达为之《疏》。是一圣五贤之心,未始不欲人君审其法,従其道矣。禹与箕子之言,经也。幽微宏深不可以俄而晓者,经之常也。然而所审当得其统,所従当得其端,是故宜责孔、刘辈。今求之于其所谓《注》与《传》与《疏》者而不获,故明其统,举其端,而欲人君审従之易也。夫致至治总乎大法,树大法本乎五行,理五行资乎五事,正五事赖乎皇极。五行,含罗九畴者也。五事,检御五行者也。皇极,裁节五事者也。傥综于身,验于气,则终始常道之次靡有不顺焉。然则含罗者,其统也,裁节者,其端也。执其端而御其统,古之圣人正如是耳。今夫皇极之建也,貌必恭,恭作肃;言必従,従作乂;视必明,明作哲;听必聪,聪作谋;思必睿,睿作圣。如此则五行得其性,雨、旸、燠、寒、风皆时,而五福应矣。若夫皇极之不建也,貌不恭,厥咎狂;言不従,厥咎僭;视不明,厥咎豫;听不聪,厥咎急;思不睿,厥咎蒙。如此,则五行失其性,雨、旸、燠、寒、风皆常,而六极应矣。噫!曰得,曰时,曰福,人君孰不欲趋之;曰失,曰常,曰极,人君孰不欲逃之。然而罕能者,诸儒之过也。夫禹之畴,分之则几五十矣。诸儒不求所为统与端者,顾为之传,则向之五十又将百焉。人之心一,固不能兼百,难之而不行也。欲行之,莫若归之易:百归之五十,五十归之九,九归之三。三,五行也,五事也,皇极也。而又以皇极裁节五事,五事得而五行従,是三卒归之一也。然则所守不亦约而易乎。所守约而易,则人君孰欲弃得取失,弃时取常,弃福取极哉!以一治三,以三治九,以九治五十,以五十治百,天意也,禹意也,箕子意也。

「洪范论中〈并图〉」

或曰:古人言《洪范》莫深于歆、向之《传》,吾尝学而得之矣。今观子之论,子其未之学耶,何遽反之也。子之论曰:“皇极裁节五事,其建不建为五事之得失。”《传》则拟五事而言之,其咎、其罚、其极与五事比,非所以裁节五事也。子又曰:“皇极建则五福应,皇极不建则六极应。”《传》则条福、极而配之貌、与言、与视、与听、与思、与皇极,又非皇极兼获福、极也。然则刘之《传》,子之论,孰得乎?

曰:尔以箕子之知《洪范》与歆、向之知孰愈?必曰:箕子之知愈也。则吾従之。彼歆、向拂箕子意矣,吾复何取哉。虽然,彼岂不知求従箕子乎?求之过深,而惑之愈甚矣。歆、向之惑,始于福、极分应五事,遂强为之说,故其失浸广而有五焉。今其《传》以极之恶、福之攸好德归诸貌;极之夏、福之康宁归诸言;极之疾、福之寿归诸视;极之贫、福之富归诸听;极之凶短折、福之考终命归诸思。所谓福止此而已,所谓极则未尽其弱焉。遂曲引皇极以足之。皇极非五事匹,其不建之咎,止一极之弱哉?其失一也。且逆而极、顺而福,《传》之例也。至皇之不极,则其极既弱矣,吾不识皇之极,则天将以何福应之哉?若曰:五福皆应,则皇之不极,恶、忧、疾、贫、凶短折,曷不偕应哉?此乃自废其例。其失二也。箕子谓咎曰狂、僭、豫、急、蒙而已,罚曰雨、旸、燠、寒、风而已,今《传》又增咎以眊,增罚以阴,此其揠圣人之言以就固谬。况眊与蒙无异,而阴可兼之,而别名之,得乎?其失三也。《经》之首五行而次五事者,徒以五行天而五事人,人不可以先天耳。然五行之逆顺,必视五事之得失,使吾为《传》,必以五事先五行。借如《传》貌之不恭,是谓不肃,厥咎狂,则木不曲直,厥罚常雨。其余亦如之。察刘之心非不欲尔。盖五行尽于思,无以周皇极,苟如庶验增之,则虽蠢亦怪骇矣。故离五行、五事而为解,以蔽其衅。其失四也。《传》之于木,其说以为貌矣,及火、土、金、水,则思、言、视、听殊不及焉,自相驳乱。其失五也。夫九畴之于五行可以条而入者惟二,箕子陈之,盖有深旨矣。五事一也,庶验二也。验之肃、乂、哲、谋、圣,一出于五事;事之貌、言、视、听、思,一出于五行,此理之自然,可不条而入之乎?其他八政、五纪、三德、稽疑、福极,其大归虽无越于五行、五事,非可条而入之者也。条而入之,非理之自然,故其《传》必钩牵扳援,文致而强附之,然后可以仅知此福此极之所以应此事者。立言如此,其亦劳矣。且传于福、极既尔,则于八政、五纪、三德、稽疑亦当尔。而今又不尔,何也?《经》曰:“五皇极。皇建建其有极。敛时五福,用敷锡厥庶民。”此言皇极建而五福备。使《经》云皇极之不建,则必以六极易五福矣,焉在其条而入之乎?且皇极,九畴之尤贵者,故圣人位之于中,以贯上下。譬若庶验:然“曰雨、曰旸、曰燠、曰寒、曰风、曰时”,时于雨、旸、燠、寒、风,各冠其上耳,又可列之以为一验乎?若是则刘之《传》惑且强明矣。

噫!《传》之法,二刘唱之,班固志之。后之史志五行者,孰不师而效之?世之读者久,孰不従而然之?是以胶为一论,莫有考正,吾得无言哉!○一图指传之谬出猎不宿,饮食不享,出入不节,夺民农时,及有奸谋。木不曲直貌之不恭,是谓不肃。厥咎狂厥罚常雨厥极恶,说曰顺之,其福攸好德。

弃法律,逐功臣,杀太子,以妾为妻。火不炎上言之不従,是谓不乂。厥咎僭厥罚常旸厥极忧,说曰顺之,其福康宁。

治宫室,饰台榭,内淫乱,犯亲戚,侮父兄。稼穑不成视之不明,是谓不哲。厥咎豫厥罚常燠厥极疾,说曰顺之,其福寿。

好战功,轻百姓,饰城郭,侵边境。金不従革听之不聪,是谓不明。厥咎急厥罚常寒厥极贫,说曰顺之,其福富。简宗庙,不祷祠,废祭祀,逆天时。水不润下思之不睿,是谓不圣。厥咎蒙厥罚常风厥极凶短折,说曰顺之,其福考终命。皇之不极厥咎眊厥罚常阴厥极弱。○一图形今之意

皇极

之建貌恭肃

言従乂

视明哲

听聪谋

思睿圣木曲直

金従革

火炎上

水润下

土稼穑时雨

时旸

时燠

时寒

时风五福

皇极

不建貌不恭

言不従

视不明

听不聪

思不睿木不曲直

金不従革

火不炎上

水不润下

土不稼穑常雨

常旸

常燠

常寒

常风六极

「洪范论下」

吾既剔去《传》疵以粹《经》,犹有秘处而先儒不白其意,或解失其旨者非一,今辨正以申之。《经》曰:“鲧陻洪水,汩陈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畴。”夫五行,一畴耳,一汩而九不畀。盖五行纲九畴,纲坏而目废也。然则五行之汩,非五事之失乎?五事之失,非皇极之不建乎?盖箕子微见其统与端矣。《经》之次第五行也以生数,至于五事也,求之五行则相克,何也?従五常,斯与相克合矣。先民之论五行也,水性智而事听,火性礼而事视,木性仁而事貌,金性义而事言,土性信而事思。及论五常也,以为德莫大于仁,仁或失于弱,故以义断之。义或失于刚,故以礼节之。礼或失于拘,故以智通之。智或失于诈,故以信正之。此五常次第所以然也。五事従之,所以亦然也。“三,八政,曰食、曰货、曰祀、曰宾、曰师”,五者不以官名之。郑康成以食为稷,以货为司货贿,以宾为大行人,是三百六十官,箕子于九畴中区区焉错举其八耳。孔颖达则曰:司货贿、大行人皆事主,非复民政。夫事虽非民,亦未害为政,孔之失滋甚焉。吾以为不然。箕子言国家之政无越是八者,周公制礼酌而用之,故建六官以主八政,食与货则天官,祀与宾则春官,师则夏官,司空则冬官,司徒则地官,司寇则秋官,此得其正矣。“七,稽疑,择建立卜筮人”,孔安国谓“知卜筮人而立之”。夫知卜筮人,天下不为鲜矣,孜孜然以择此为事,则委琐不亦甚乎?吾意,卜筮至神,人所谅而従者。导之善人,必谅而従之,蜀庄是矣。导之恶人,亦谅而従之,丘子明是也。圣人惧后人轻其职,使有如丘子明辈,故曰“择建立卜筮人”,谓择贤也。不然,司空、司徒、司寇,其择之又当甚于此云者,彼天子之卿不若卜筮之官为后世所轻,虽妇人孺子知其不可不择故也。呜呼!圣人之言,技分派别,不得其源,纷莫可晓,譬之日月、五星、十二次、二十八宿,使昧者观之,固愦愦如也,不知晷度躔次的不可紊,差之渺忽,寒暑乘逆。吾故于《洪范》明其统,举其端,削刘之惑,绳孔之失,使经意炳然如従玑衡中窥天文矣。

「洪范论后序」

吾论《洪范》以五福六极系皇极之建与不建,而且不与二刘之增眊与阴,或者犹以刘向、夏侯胜之说为惑。刘向之言:“皇极之建,总为五福;皇极之不建,不能主五事,下与五事齿而均获一极,犹平王之诗降而为《国风》。”夏侯胜之言曰:“天久阴不雨,臣下将有谋上者。”已而果然。以刘向之说,则皇极之不建,不可系以六极;以夏侯胜之说,则眊与阴不可废。是皆不然。夫福、极之于五事,非若庶验也。阴阳而推之,律历而求之,人事而揆之。庶验之通于五事,可指而言也,且圣人之所可知也。今指人而谓之曰:尔为某事,明日必有某福;尔为某事,明日必有某极。是巫觋卜相之事也,而圣人何由知之?故吾以为皇极之建,五事皆得,而五福皆应;不曰应某事者,必某福也。皇极不建,五事皆失,而六极皆应;不曰应某事者,必某极也。五事之间得与失参焉,则亦不曰必某福、必某极应也,亦曰福与极参焉耳。今刘以为皇极建而为五事主,故加之五福。及其不建也,不加之以六极,而以“平王之诗”为说,其意以为不建则不能为五事主,故不加之六极以为贬也。今有人有九命之爵,及有罪而曰削其爵,使至一命以贬之,曰贬可也,此犹“平王之诗降而为《国风》”,曰降可也。若夫有罪人当具五刑,而曰是人也,罪大不当加之以五刑,姑以墨辟论,以重其责。是得为重其责耶?今欲重不建之罪,不曰六极皆应,而曰独弱之极应,乃引“平王之诗”以为说。“平王之诗”固不然也。且彼圣人者,岂以天下之福与极止于五与六而已哉?盖亦举其大概耳。夫天地之间,非人力所为而可以为验者多矣,圣人取其尤大而可以有所兼者五,而使其余者可以遂见焉。今也,力分其一端以为二,而必曰阴为阴,雨为雨。且《经》之庶验有曰旸矣,而岂独遗阴哉?盖阴之极盛于雨,而圣人举其极者言也。吾观二刘之传“金不従革”与传“常雨”也,乃言雷电雨雪皆在;而独于此别雨与阴,何也?然则夏侯胜之言何以必应?曰:事固有幸而中者。公孙臣以汉为土德而黄龙当见,黄龙则见矣,而汉乃火德也。可以一黄龙而必谓汉为土德耶?必不可也。其所谓眊者蒙矣,胡复多言哉!

卷八

太玄论

「太玄论上」

苏子曰:言无有善恶也,苟有得乎吾心而言也,则其辞不索而获。夫子之于《易》吾见其思焉而得之者也,于《春秋》吾见其感焉而得之者也,于《论语》吾见其触焉而得之者也。思焉而得,故其言深,感焉而得,故其言切,触焉而得,故其言易。圣人之言得之天,而不以人参焉。故夫后之学者可以天遇,而不可以人得也。方其为书也,犹其为言也,方其为言也,犹其为心也。书有以加乎其言,言有以加乎其心,圣人以为自欺。后之不得乎其心而为言,不得乎其言而为书,吾于扬雄见之矣。

疑而问,问而辩,问辩之道也。扬雄之《法言》,辩乎其不足问也,问乎其不足疑也,求闻于后世而不待其有得,君子无取焉耳。《太玄》者,雄之所以自附于夫子而无得于心者也。使雄有得于心,吾知《太玄》之不作。何则?疡医之不为疾医,乐其有得于疡也;疾医之不能为,而丧其所以为疡,此疡医之所惧也。若夫妄人砺针磨砭,乃欲为俞跗、扁鹊之事,彼诚无得于心而侈于外也。使雄有孟轲之书而肯以为《太玄》耶?惟其所得之不足乐,故大为之名以侥幸于圣人而已。且夫《易》之所为作者,雄不知也。以为为数耶,以为为道耶,惟其为道也,故六十卦而无加,六十四卦而无损。及其以为数,而后有六日七分之说生焉。圣人之意曰:六十四卦者,《易》也。六日七分者,吾以为历也。在历以数胜,在《易》以道胜。然则《易》之所为作,其亦可知矣。盖自汉以来,《六经》始有异论。夫圣人之言无所不通,而其用意固有所在也。惟其求而不可得,于是乃始杂取天下奇怪可喜之说而纳诸其中,而天下之工乎曲学小数者,亦欲自附于《六经》以求信于天下,然而君子不取也。《太玄》者,雄所以拟《易》也。观其始于一而终于八十一,是四乘之极而不可加也。従三方之算而九之,并夜于昼,为二百四十有三日,三分其方而一,以为三州;三分其州而一,以为三部;二分其部而一,以为三家。此犹六十之不可加,而六十四之不可损也。雄以为未也,従而加之曰《踦》,又曰《赢》,曰:吾以求合乎三百六十有五与夫四分之一者也。曰《踦》也,曰《赢》也,是何为者?或曰以象四分之一。四分之一在《赢》而不在《踦》。《踦》者,斗之二十六也。或曰以象闰。闰之积也,起于《难》之七,而于此加焉,是强为之辞也。且其言曰:譬诸人,增则赘,而割则亏。今也,重不足于历,而轻以其书加焉,是不为《太玄》也,为《太初历》也。圣人之所略,扬雄之所详;圣人之所重,扬雄之所忽,是其为道不足取也。道之不足取也,吾乃今求其数。求合首三百六十有五与夫四分之一者,固雄意也,赞之七百三十有一,是日之三百六十有五与夫四分之一也。后之学者曰:吾不知夫二十八宿之次,与夫日行之度也,而于《太玄》焉求之。则吾惧夫积日之无以处也。历者,天下之至微,要之千载而可行者也。四分而加一,是四岁而加一日也,率四岁而加之,千载之后,吾恐大冬之为大夏也。且夫四分其日而赞得二焉,故赞者可以为偶,而不可以为奇,其势然也。雄之所欲加者四分之三,而所加者四,是其为数不足考也。

君子之为书,犹工人之作器也,见其形以知其用。有鼎而加柄焉,是无问其工之材不材,与其金之良苦,而其不可以为鼎者,固已明矣。况乎加《踦》与《赢》而不合乎二十八宿之度;是柄而不任操,吾无取也巳。

「太玄论中」

四分日之一,或曰一百分日之二十五,在四以为一,在百以为二十五,唯其所在而加之,岂有常数哉?六日七分者,以八十言者也。苟有以适于用,吾斯従而加之矣。《坎》、《离》、《震》、《兑》各守其方,而六十卦之爻分散于三百六十日。圣人不以五日四分日之一者害其为《易》,而以七分者加焉,此非有所法乎?日月星辰之度,天地五行之数也,以其上之不可以八,而下之不可以六,故以七分者加之,使夫《易》者亦不为无用于历而已矣。夫八十分与夫七分者,皆非其所以为《易》也。上、下而为卦,九、六而为爻,此其所以为《易》也。圣人不于其所以为《易》者加之,故加焉而不害其为《易》。若夫四位而为首,九行而为赞,此正其所以为《太玄》者也。而雄于此加焉,故吾不知其为《太玄》也。始于《中》之一,而讫于《养》之九,阙焉而未见者,四分日之三而已矣。以一百八分而为日,以一分而加之,一首之外尽八十一首,而四分日之三者可以见矣。观《周》之一,知昼夜之不在乎奇偶,而在其所承;观《中》之九,知休咎之不在乎昼夜,而在其所处。故积其分至于《养》之九,而可以无患。盖《易》之本六日以为卦,《太玄》之初四日有半以为首,而皆以四百八十七分,求合乎二十八宿之度,加分而其数定,去《踦》、《赢》而其道胜,吾无憾焉耳。

「太玄论下」

《太玄》之策三十有六,虚三而三十有三用焉。曰其说出于《易》。《易》曰:“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是雄之所以为虚三之说也。夫大衍之数,是数之宗,而万物之所取用也。今夫蓍,亦用者之一而已矣。或用其千万,或用其一二,唯其所用而蓍也,用其四十有九焉。五者生之终也,十者成之极也。生之终,成之极,则天下又何以过之?故曰五十。五十者,五十有五云也,非四十有九而益一云也。天下之数于是宗焉,则《玄》无乃亦将取之。且夫四十有九者,岂有他哉?极其所当用之数而取之于大衍者,衍其所当用之策数,而举其大略焉耳。吾将以老阳之九而明之,则夫七八六者,可以従而见焉。今夫一爻而三变,一变而挂一,是三用也。四四揲之,归奇于扐,是十用也。既扐而数其余,是三十有六用也。三与十、与三十六,而四十九之数成焉。增之则赢,损之则亏。四十有九足以成爻,而未始有虚一之道,吾不知先儒何従而得之也。圣人之所为,当然而然耳。区区于天地五行之数而牵合于其间者,亦见其劳而无取矣。圣人观乎三才之体而取诸其象,故八卦皆以三画,及其欲推之于六十四也,则従而六之,吾又不知先儒之何以配乎六也。圣人之意,直曰非六无以变。非六无以变是非四十九无以揲也。《太玄》之算极于三,以三而计之,挂其一,再扐其五,而数其余之二十七,是亦三十三之数,不可以有加也。今其说曰三六,又曰二九,又曰倍天之数,又曰地虚三以扮天三,皆求《易》之过矣。夫卜筮者,圣人所以探吉凶之自然,故为是不可逆知之数,而寓诸其无心之物,故虽折草毁瓦,而皆有以前祸福之兆。圣人惧无以自神其心,而交于冥莫恍惚之间也,故择时日,登龟取蓍而庙藏焉。圣人之视蓍龟也,若或依之以自神其心,而非蓍龟之能灵也。况乎区区牵合于天地五行之数,其说固已迂矣。卜筮者,为不可逆知者也。旦筮用三经皆奇,夕筮用三纬,日中夜中用二经一纬,皆奇偶杂。则是吉凶之纯驳不在其逢,而在其时。使夫旦筮者不为大休,则为大咎,而日中夜中与夫夕筮者,大休大咎终不可得而遇也。《中》之九曰颠,灵气形反,当昼而凶,盖有之矣。占従其词,不従其数,其谁曰不可?吾欲去其《踦》与其《赢》,加其首之一分,损其蓍之三策,不従其数之可以逆知,而従其词之不可以前定,庶乎其无罪也。

「太玄总例引」

吾既作《太玄论》,或者读扬子之书未知其详,而以意诘吾说,病辞之不给也,为作此例。凡雄之法与夫先儒之论,其可取者皆在。有未尽传之己意,曰姑观是焉。盖雄者好奇而务深,故辞多夸大,而可观者鲜。始之以十八策,中之以三十六,终之以七十二,积之以二万六千二百四十四,张而不已,谁不能然。盖总例之外无观焉。

○四位

《玄》首之数,在乎方、州、部、家。〈推《玄》算备矣。〉初揲而得之为家,逆而次之极于方。凡所以谓之方、州、部、家者,义不在乎其数也,取天下有别之名而加之耳。夫天下之大,所以略别之者谓之方,方之中分之稍详者谓之州,举一类而为之所者谓之部,举一人而为之别者谓之家。盖方者别之大,而家者其小别者也。故《玄》,家一一而转,而有八十一家;部三三而转,而有二十七部;州九九而转,而有九州;方二十七而转,而有三方。四者旋相为配,而无所不遇,故有八十一首。

○九赞

方、州、部、家之于《玄》,一首而加一算,故四位皆及于三,而其算止于八十一,率一算而九赞系之。赞者,所以为首之日;而算者,所以为首之次也,故二者并行,而其用各异。非如《易》之六画有以应乎六爻之辞也。《玄》之大体以二赞而当一日,赞之奇偶或以为昼,或以为夜。奇首之昼在乎赞之奇,偶首之昼在乎赞之偶,率十有八赞而后九日备。一首而九赞,其势然也。故于九赞之间,三三相附以当天之始、中、终,地之下、中、上,与人之思、祸、福,三者自相变,而皆可以当其一首之赞。故《玄》之所以有九行者,亦以其赞言也。五行之次,水始于一、六,土终五、十,而《玄》数不及十。说者以为,土,君象也。水、火、木、金四者,是当先后于土者也。至于八十一首之间,则亦以九九相従,以当天、地、人三者之变,与夫九行之数,故举其首之当水,与天之始始,地之下下,人之思内者以为九天。谓《中》《羡》《従》《更》《晬》《廓》《减》《沉》《成》也。

○八十一首

一首而九赞,二赞为一日,率一首而四日有半,奇首之次九,为偶首初一日之昼,故自奇之一至于偶之一,而后得为五日。观范望之注而考之其星度,则奇首之九赞为五日,而偶首止于四。〈范注:周之初一日入牛六度,礥之初一日入女二度。〉《玄棿》曰“九日平分”,范说非也。盖一首之数定,而八十一首之数,従可知矣。日之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玄》之八十一首而未增《踦》《赢》也,当其三百六十四度有半,于天度为不及,故《踦》与《赢》者,又加其一度焉。〈《玄》论备矣。〉夫方、州、部、家之算,虽无与乎赞之日,然及夫推而求其日也,皆举算而以九乘焉。故夫算者,亦可以通之于日也。四位皆及于三,而周天之日亦可以概见于其中矣。三方之算,五十有四九之半之为二百四十三日,三州之算,十有八九之半之为八十一日;三部之算,六九之半之为二十七日;三家之算,三九之半之为十三日有半,而《踦》、《赢》不与焉。故列方、州、部、家之极数,而以所得之日,系之其下而为图。〈《玄》以《太初历》作,故节候星度皆据焉。〉

○揲法

三十有六而策视焉。天以三分,终于六成,故十八策;〈一二三之别数是为三分,三分之积数是为六成,三六之相乘是为十八策。〉天不施,地不成,因而倍之。地则虚三以扮天。故蓍之数三十有六,而揲用三十三。别一以挂于左手之小指,中分其余以三数之,并余于扐之后而三数其余,七为一,八为二,九为三。八扐而四位成。雄之说曰:“一扐之后,而数其余。”夫一挂一扐之多不过乎六,既六,而其余二十七者可以为九,而不可以为八九,况夫不至于六九。《太玄》,雄作,其揲法宜不谬,意者传之失也。王涯之说,一扐之后而三三数之,三七之余而一一数之,及八以为二,及九以为三,不及八,不及九,従三三之数而以三七为一,是苟以牵合乎一扐之言,而不知夫八者须挂一扐三而后成,而扐终不可以三也。《易》之三揲也,每分辄挂而列乎三指之间。《玄》之再扐也,再扐不挂,而归于初扐之指。吾于其挂而后分也见焉。《易》分而后挂,故每分辄挂,挂必异处,故列乎三指之间,《玄》挂而后分,故再扐不挂;再扐不挂,故归于初扐之指。指者,视其挂者也。然则不再扐,而知雄之不先挂也。

○占法

占有四:曰星,曰时,曰数,曰辞。星者,二十八宿与五行之従违也。如《中》水、牛、北方宿,则是星従,否则违。〈时者,所筮之时,与所遇之首之従违也。如冬至以后筮,而反遇应以下之首,则是时违,否则従。〉数者,首赞奇偶之従违也。〈一、三、五、七、九,阳家之昼,阴家之夜。二、四、六、八,阳家之夜,阴家之昼。昼词多休,夜词多咎。《太玄》因经纬以分三表。南北为经,东西为纬,一、六水在北,二、七火在南,五土在中,故一、二、五、六、七为经。三、八木在东,四、九金在西,故三、四、八、九为纬。取三经以为旦筮之一表,一、五、七是也。取三纬以为夕筮之一表,三、四、八是也。取二经一纬以为日中、夜中,筮之一表,二、六、九是也。今夫旦筮而遇奇首,曰一従、二従、三従,是谓大休。遇偶首则曰一违、二违、三违,是谓大咎。日中夜中筮而遇偶首曰一従、二従、三违,始、中休,终咎。遇奇首,则曰一违、二违、三従,始、中咎,终休。夕筮而遇奇首,曰一従、二违、三违、始休,中、终咎。遇偶首则曰一违、二従、三従、始咎,中、终休。大率如此。〉辞者,辞之従违也。〈各观其表之辞,观始终决従违。〉

○推玄算

家一置一,二置二,三置三。部一勿增,二增三,三增六。州一勿增,二增九,三增十八。方一勿增,二增二十七,三增五十四。四位之积算,则是其首去《中》之策数也。

○求表之赞

置首去《中》策数,惟其所遇之首而置之,〈如《应》去《中》四十一,则置四十一。〉减一而九之,〈如《应》置四十一,则减一为四十。以九乘四十得三百六十。〉增赞,〈惟其所求之赞而增之,一则增一,二则增二。〉半之则得赞去冬至日数矣。〈如《应》首九之得三百六十。若求《应》一赞,则增一为三百六十一,半得百八十有半,则是《应》之一去冬至百八十日有半也。〉偶为所得日之夜,奇为所明日之昼。〈此非一首之间一为奇而二为偶者也,半之而奇谓之奇,半之而偶谓之偶。若不增一,为百八十日,则是《法》首日之夜;增一则奇,乃是明日《应》首之昼。〉九之者,为赞也。〈一首九赞。〉减一者,为增赞也。〈容有不尽求其九赞,故减而后增。〉半之者,为日也。〈二赞为一日。〉求星従牵牛始,除算尽,则是其日也。〈如《应》之一,去冬至百八十日有半,以二十八宿之度,自牛以下除之尽,百八十算有半,即是《应》之一日在井二十九度半也。〉除算尽,则是其日也者,星之度、日之日也。〈日一日而行一度。〉斗振天而进日,违天而退。〈日行与斗建异,日自北而西,西而南,南而东,东而复于北;斗自北而东,东而南,南而西,西而复于北。〉《玄》日书斗书,〈如求星之法逆而求之可也。〉而月不书。

○历法

十九岁为一章,二十七章、五百一十三岁为一会,三会、八十一章、千五百三十九岁为一统,三统、九会、二百四十三章、四千六百一十七岁为一元。一章闰分尽,一会月蚀尽,一统朔分尽,一元六甲尽。“自子至辰,自辰至申,自申至子。是为三元。冠之以甲,而章、会、统、元与月蚀俱没。”此雄之自述云尔。夫尽者,生于不齐者也。不齐之积而至于齐,是以有尽也。斗与天而东,日违天而西,终日而成度,尽度而成期,故不齐者,非出于斗与日,出于月也。日舒而月速,于是有晦朔、弦望、进退之不齐;惟其不齐,故要之于四千六百一十七岁,而后四者皆尽;又従而三之,万有三千八百五十一岁,冬至朔旦复得甲子,而十二辰尽也。此五尽者,历之所以有法也。今《玄》告曰:“《玄》日书斗书,而月不书。”夫七百三十一赞,二赞而为一日,固其势不得书月也。苟月而不书,则夫历法之可见于《玄》者,止于一期。而此五尽者,雄之所强存而已。日故别其一期之法于前,而存其五尽之数于后,盖不详云。

卷九

史论

「史论序」

史之难其人久矣。魏、晋、宋、齐、梁、隋间,观其文则亦固当然也。所可怪者,唐三百年,文章非三代两汉当无敌,史之才宜有如丘明、迁,固辈,而卒无一人可与范晔、陈寿比肩。巢子之书,世称其详且博,然多俚辞俳状,使之纪事,当复甚乎其尝所讥诮者。唯子餗《例》为差愈。吁!其难而然哉。夫知其难,故思之深,思之深,故有得,因作《史论》三篇。

「史论上」

史何为而作乎,其有忧也。何忧乎,忧小人也。何由知之,以其名知之。楚之史曰《檮杌》。檮杌,四凶之一也。君子不待褒而劝,不待贬而惩;然则史之所惩劝者独小人耳。仲尼之志大,故其忧愈大,忧愈大,故其作愈大。是以因史修经,卒之论其效者,必曰乱臣贼子惧。由是知史与经皆忧小人而作,其义一也。

其义一,其体二,故曰史焉,曰经焉。大凡文之用四:事以实之,词以章之,道以通之,法以检之。此经、史所兼而有之者也。虽然,经以道、法胜,史以事、词胜;经不得史无以证其褒贬,史不得经无以酌其轻重;经非一代之实录,史非万世之常法,体不相沿,而用实相资焉。夫《易》、《礼》、《乐》、《诗》、《书》,言圣人之道与法详矣,然弗验之行事。仲尼惧后世以是为圣人之私言,故因赴告策书以修《春秋》,旌善而惩恶,此经之道也。犹惧后世以为己之臆断,故本《周礼》以为凡,此经之法也。至于事则举其略,词则务于简。吾故曰:经以道、法胜。史则不然,事既曲详,词亦夸耀,所谓褒贬,论赞之外无几。吾故曰:史以事、词胜。使后人不知史而观经,则所褒莫见其善状,所贬弗闻其恶实。吾故曰:经不得史,无以证其褒贬。使后人不通经而专史,则称赞不知所法,惩劝不知所祖。吾故曰:史不得经,无以酌其轻重。经或従伪赴而书,或隐讳而不书,若此者众,皆适于教而已。吾故曰:经非一代之实录。史之一纪、一世家、一传,其间美恶得失固不可以一二数。则其论赞数十百言之中,安能事为之褒贬,使天下之人动有所法如《春秋》哉?吾故曰:史非万世之常法。夫规矩准绳所以制器,器所待而正者也。然而不得器则规无所效其圆,矩无所用其方,准无所施其平,绳无所措其直。史待经而正,不得史则经晦。吾故曰:体不相沿,而用实相资焉。噫!一规,一矩,一准,一绳,足以制万器。后之人其务希迁、固实录可也,慎无若王通、陆长源辈,嚣嚣然冗且僭,则善矣。

「史论中」

迁、固史虽以事、辞胜,然亦兼道与法而有之,故时得仲尼遗意焉。吾今择其书有不可以文晓而可以意达者四,悉显白之。其一曰隐而章,其二曰直而宽,其三曰简而明,其四曰微而切。迁之传廉颇也,议救阏与之失不载焉,见之《赵奢传》;传郦食其也,谋挠楚权之缪不载焉,见之《留侯传》。固之传周勃也,汗出洽背之耻不载焉,见之《王陵传》;传董仲舒也,议和亲之疏不载焉,见之《匈奴传》。夫颇、食其、勃、仲舒,皆功十而过一者也。苟列一以疵十,后之庸人必曰:智如廉颇,辩如郦食其,忠如周勃,贤如董仲舒,而十功不能赎一过,则将苦其难而怠矣。是故本传晦之,而他传发之。则其与善也,不亦隐而章乎?迁论苏秦,称其智过人,不使独蒙恶声;论北宫伯子,多其家人长者。固赞张汤,与其推贤扬善。赞酷吏,人有所褒,不独暴其恶。夫秦、伯子、汤、酷吏,皆过十而功一者也。苟举十以废一,后之凶人必曰:苏秦、北宫伯子、张汤、酷吏,虽有善不录矣,吾复何望哉?是窒其自新之路,而坚其肆恶之志也。故于传详之,于论于赞复明之。则其惩恶也,不亦直而宽乎!迁表十二诸侯,首鲁讫吴,实十三国,而越不与焉。夫以十二名篇,而载国十三,何也?不数吴也。皆诸侯耳,独不数吴,何也?用夷礼也。不数而载之者,何也?周裔而霸盟上国也。《春秋》书哀七年,公会吴于鄫,书十二年,公会吴于橐皋,书十三年,公会晋侯及吴子于黄池,此其所以虽不数而犹获载也。若越区区于南夷豺狼狐狸之与居,不与中国会盟以观华风,而用夷狄之名以赴,故君子即其自称以罪之。《春秋》书定五年,于越入吴,书十四年,于越败吴于槜李,书哀十三年,于越入吴,此《春秋》所以夷狄畜之也。苟迁举而措之诸侯之未,则山戎、猃狁亦或庶乎其间。是以绝而弃之,将使后之人君观之曰:不知中国礼乐,虽勾践之贤,犹不免乎绝与弃。则其尊中国也,不亦简而明乎!固之表八而王侯六,书其人也,必曰某土某王若侯某。或功臣外戚,则加其姓,而首目之曰号谥姓名。此异姓列侯之例也。诸侯王其目止号谥,岂以其尊故不曰名之邪?不曰名之,而实名之,岂以不名则不著邪?此同姓诸侯王之例也。王子侯其目为二,上则曰号谥名名之,而曰名之杀一等矣。此同姓列侯之例也。及其下则曰号谥姓名。夫以同姓列侯而加之异姓之例,何哉?察其故,盖元始之间,王莽伪褒宗室而封之者也,非天子亲亲而封之者也。宗室,天子不能封,而使王莽封之,故従异姓例,亦示天子不能有其同姓也。将使后之人君观之曰:权归于臣,虽同姓不能有名器,诚不可假人矣。则其防僭也,不亦微而切乎?噫!隐而章,则后人乐得为善之利;直而宽,则后人知有悔过之渐;简而明,则人君知中国礼乐之为贵;微而切,则人君知强臣专制之为患。用力寡而成功博,其能为《春秋》继,而使后之史无及焉者,以是夫。

「史论下」

或问:子之论史,钩抉仲尼、迁、固潜法隐义,善矣。仲尼则非吾所可评,吾意迁、固非圣人,其能如仲尼无一可指之失乎?曰:迁喜杂说,不顾道所可否;固贵谀伪,贱死义。大者此既陈议矣,又欲寸量铢称以摘其失,则烦不可举,今姑告尔其尤大彰明者焉。迁之辞淳健简直,足称一家。而乃裂取六经、传、记,杂于其间,以破碎汩乱其体。《五帝》、《三代纪》多《尚书》之文,齐、鲁、晋、楚、宋、卫、陈、郑、吴、越《世家》,多《左传》、《国语》之文,《孔子世家》、《仲尼弟子传》多《论语》之文。夫《尚书》、《左传》、《国语》、《论语》之文非不善也,杂之则不善也。今夫绣绘锦縠,衣服之穷美者也,尺寸而割之,错而纫之以为服,则绨缯之不若。迁之书无乃类是乎。其《自叙》曰:“谈为太史公。”又曰:“太史公遭李陵之祸”。是与父无异称也。先儒反谓固没彪之名,不若迁让美于谈。吾不知迁于纪、于表、于书、于世家、于列传所谓太史公者,果其父耶抑其身耶?此迁之失也。固赞汉自创业至麟趾之间,袭蹈迁论以足其书者过半。且褒贤贬不肖,诚己意也。尽己意而已。今又剽他人之言以足之,彼既言矣,申言之何益。及其传迁、扬雄,皆取其《自叙》,屑屑然曲记其世系。固于他载,岂若是之备哉?彼迁、雄自叙可也,己因之,非也。此固之失也。

或曰:迁、固之失既尔,迁、固之后为史者多矣,范晔、陈寿实巨擘焉,然亦有失乎?曰:乌免哉!晔之史之传,若《酷吏》、《宦者》、《列女》、《独行》,多失其人。间尤甚者,董宣以忠毅概之《酷吏》,郑众、吕强以廉明直谅概之《宦者》,蔡琰以忍耻失身,概之《列女》,李善、王忳以深仁厚义,概之《独行》;与夫前书张汤不载于《酷吏》,《史记》姚、杜、仇、赵之徒不载于《游侠》远矣。又其是非颇与圣人异。论窦武、何进,则戒以宋襄之违天,论西域则惜张骞、班勇之遗佛书,是欲相将苟免以为顺天乎?中国叛圣人以奉佛法乎?此晔之失也。寿之志三国也,纪魏而传吴、蜀。夫三国鼎立称帝,魏之不能有吴、蜀,犹吴、蜀之不能有魏也。寿独以帝当魏而以臣视吴、蜀,吴、蜀于魏何有而然哉?此寿之失也。噫!固讥迁失,而固亦未为得。晔讥固失,而晔益甚,至寿复尔。史之才诚难矣!后之史宜以是为鉴,无徒讥之也。

「谏论上」

古今论谏,常与讽而少直。其说盖出于仲尼。吾以为讽、直一也,顾用之之术何如耳。伍举进隐语,楚王淫益甚;茅焦解衣危论,秦帝立悟。讽固不可尽与,直亦未易少之。吾故曰:顾用之之术何如耳。然则仲尼之说非乎?曰:仲尼之说,纯乎经者也。吾之说,参乎权而归乎经者也。如得其术,则人君有少不为桀、纣者,吾百谏而百听矣,况虚己者乎?不得其术,则人君有少不若尧舜者,吾百谏而百不听矣,况逆忠者乎?然则奚术而可?曰:机智勇辩如古游说之士而已。夫游说之士,以机智勇辩济其诈,吾欲谏者,以机智勇辩济其忠。请备论其效。周衰,游说炽于列国,自是世有其人。吾独怪夫谏而従者百一,说而従者十九,谏而死者皆是,说而死者未尝闻。然而抵触忌讳,说或甚于谏。由是知不必乎讽,而必乎术也。说之术可为谏法者五,理谕之,势禁之,利诱之,激怒之,隐讽之之谓也。触龙以赵后爱女贤于爱子,未旋踵而长安君出质;甘罗以杜邮之死诘张唐,而相燕之行有日;赵卒以两贤王之意语燕,而立归武臣,此理而谕之也。子贡以内忧教田常,而齐不得伐鲁;武公以麋鹿胁顷襄,而楚不敢图周;鲁连以烹醢惧垣衍,而魏不果帝秦,此势而禁之也。田生以万户侯启张卿,而刘泽封;朱建以富贵饵闳孺,而辟阳赦;邹阳以爱幸悦长君,而乐王释,此利而诱之也。苏秦以牛后羞韩,而惠王按剑太息;范睢以无王耻秦,而昭王长跪请教;郦生以助秦凌汉,而沛公辍洗听计,此激而怒之也。苏代以土偶笑田文,楚人以弓缴感襄王,蒯通以娶妇悟齐相,此隐而讽之也。五者,相倾险诐之论,虽然,施之忠臣足以成功。何则?理而谕之,主虽昏必悟;势而禁之,主虽骄必惧;利而诱之,主虽怠必奋;激而怒之,主虽懦必立;隐而讽之,主虽暴必容。悟则明,惧则恭,奋则勤,立则勇,容则宽,致君之道尽于此矣。吾观昔之臣言必従,理必济,莫如唐魏郑公,其初实学纵横之说,此所谓得其术者欤?噫!龙逢、比干不获称良臣,无苏秦、张仪之术也;苏秦、张仪不免为游说,无龙逢、比干之心也。是以龙逢、比干吾取其心,不取其术;苏秦、张仪吾取其术,不取其心,以为谏法。

「谏论下」

夫臣能谏,不能使君必纳谏,非真能谏之臣。君能纳谏,不能使臣必谏,非真能纳谏之君。欲君必纳乎,向之论备矣。欲臣必谏乎,吾其言之。夫君之大,天也,其尊,神也,其威,雷霆也。人之不能抗天、触神、忤雷霆,亦明矣。圣人知其然,故立赏以劝之。《传》曰“兴王赏谏臣”是也。犹惧其选耎阿谀,使一日不得闻其过,故制刑以威之。《书》曰“臣下不正,其刑墨”是也。人之情非病风丧心,未有避赏而就刑者,何苦而不谏哉。赏与刑不设,则人之情又何苦而抗天、触神、忤雷霆哉。自非性忠义、不悦赏、不畏罪,谁欲以言博死者。人君又安能尽得性忠义者而任之。今有三人焉,一人勇,一人勇怯半,一人怯。有与之临乎渊谷者,且告之曰:能跳而越,此谓之勇,不然为怯。彼勇者耻怯,必跳而越焉,其勇怯半者与怯者则不能也。又告之曰:跳而越者予千金,不然则否。彼怯半者奔利,必跳而越焉,其怯者犹未能也。须臾,顾见猛虎暴然向逼,则怯者不待告,跳而越之如康庄矣。然则人岂有勇怯哉,要在以势驱之耳。君之难犯,犹渊谷之难越也。所谓性忠义、不悦赏、不畏罪者,勇者也,故无不谏焉。悦赏者,勇怯半者也,故赏而后谏焉。畏罪者,怯者也,故刑而后谏焉。先王知勇者不可常得,故以赏为千金,以刑为猛虎,使其前有所趋,后有所避,其势不得不极言规失,此三代所以兴也。末世不然,迁其赏于不谏,迁其刑于谏,宜乎臣之噤口卷舌,而乱亡随之也。间或贤君欲闻其过,亦不过赏之而已。呜呼!不有猛虎,彼怯者肯越渊谷乎?此无他,墨刑之废耳。三代之后,如霍光诛昌邑不谏之臣者,不亦鲜哉!今之谏赏,时或有之,不谏之刑,缺然无矣。苟增其所有,有其所无,则谀者直,佞者忠,况忠直者乎!诚如是,欲闻傥言而不获,吾不信也。

「制敌」

兵何难?曰:难乎制敌。曷难乎制敌?曰:古者六师之中,士不能皆锐,马不能皆良,器械不能皆利,故其兵必有上、中、下辈。力扼虎,射命中,捕敌敢前,攻垒敢先乘,上兵也。习行阵,晓击刺,进而进,退而退,中兵也。奔则蹶,负则喘,迎刃而殪,望敌而走,下兵也。凡上兵一支中兵十,中兵十支下兵百。此非独吾有,敌亦不无也。为将者不以计用之,而曰敌以上兵来,吾无上兵乎?以中兵来,吾无中兵乎?以下兵来,吾无下兵乎?然则胜负何时而决也。夫胜负久而不决,不能无老师费财。吾故曰难乎制敌也。若其善兵者则不然。堂然而阵,填然而鼓,视敌之兵有挺刃大呼而争奋者,此其上兵也,以吾下兵委之。吾进亦进,吾退亦退者,此其中兵也,以吾上兵乘之。满镞而向之,其色动,介马而驰之,其辙乱者,此其下兵也,以吾中兵袭之。夫如此,敌之上兵乐吾下兵之易攻也,必尽锐不顾而击之,吾得以上兵临其中,中兵临其下,此皆以一克十,以十克百之兵也,焉往而不胜哉!是则敌三克吾一,而吾三克敌二。况其上兵虽胜,而中兵、下兵即既为吾克,其势不能独完,亦终为吾所并耳。噫!一失而三得,与三失而一得,为将者宜何取耶?昔田忌与齐诸公子逐射,孙膑见其马有上、中、下,因教之曰:“以君下驷与彼上驷,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忌従之,一不胜而再胜,卒获千金。夫膑之说乃吾向之说也。徒施之射,是以知其能获千金而止耳,苟取而施之兵,虽穰苴、吴起,何以易此哉!

「喾妃论」

《史记》载帝喾元妃曰“姜原”,次妃曰“简狄”。简狄行浴,见燕堕其卵,取吞之,因生契,为商始祖。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忻然践之,因生稷,为周始祖。其祖商、周信矣,其妃之所以生者,神奇妖滥,不亦甚乎!商、周有天下七八百年,是其享天之禄以能久有社稷,而其祖宗何如此之不祥也。使圣人而有异于众庶也,吾以为天地必将构阴阳之和,积元气之英以生之,又焉用此二不祥之物哉。燕堕卵于前,取而吞之,简狄其丧心乎!巨人之迹隐然在地,走而避之且不暇,忻然践之,何姜原之不自爱也。又谓行浴出野而遇之,是以简狄、姜原为淫佚无法度之甚者。帝喾之妃,稷、契之母,不如是也。虽然,史迁之意,必以《诗》有“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厥初生民,时维姜原。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而言之。吁!此又迁求《诗》之过也。毛公之传《诗》也,以鳦鸟降为祀郊禖之候,履帝武为従高辛之行。及郑之《笺》而后有吞践之事。当毛之时,未始有迁《史》也。迁之说出于疑《诗》,而郑之说又出于信迁矣。故天下皆曰:圣人非人,人不可及也。甚矣,迁之以不祥诬圣人也。夏之衰,二龙戏于庭,藏其漦,至周而发之,化为龟,以生褒姒,以灭周。使简狄而吞卵,姜原而践迹,则其生子当如褒姒以妖惑天下,奈何其有稷、契也。或曰:然则稷何以弃?曰:稷之生也,无菑无害,或者姜原疑而弃之乎?郑庄公寤生,惊姜氏,姜氏恶之。事固有然者也。吾非恶夫异也,恶夫迁之以不祥诬圣人也。弃之而牛羊避,迁之而飞鸟覆,吾岂恶之哉?楚子文之生也,虎乳之,吾固不恶夫异也。

「管仲论」

管仲相桓公,霸诸侯,攘戎狄,终其身齐国富强,诸侯不叛。管仲死,竖刁、易牙、开方用,桓公薨于乱,五公子争立,其祸蔓延,讫简公齐无宁岁。夫功之成,非成于成之日,盖必有所由起。祸之作,不作于作之日,亦必有所由兆。则齐之治也,吾不曰管仲,而曰鲍叔,及其乱也,吾不曰竖刁、易牙、开方,而曰管仲。何则?竖刁、易牙、开方三子,彼固乱人国者,顾其用之者,桓公也。夫有舜而后知放四凶,有仲尼而后知去少正卯。彼桓公何人也?顾其使桓公得用三子者,管仲也。仲之疾也,公问之相。当是时也,吾以仲且举天下之贤者以对,而其言乃不过曰竖刁、易牙、开方三子非人情,不可近而已。呜呼!仲以为桓公果能不用三子矣乎?仲与桓公处几年矣,亦知桓公之为人矣乎,桓公声不绝乎耳,色不绝乎目,而非三子者则无以遂其欲。彼其初之所以不用者,徒以有仲焉耳。一日无仲,则三子者可以弹冠相庆矣。仲以为将死之言,可以絷桓公之手足耶?夫齐国不患有三子,而患无仲。有仲则三子者,三匹夫耳。不然,天下岂少三子之徒?虽桓公幸而听仲,诛此三人,而其余者,仲能悉数而去之邪?呜呼!仲可谓不知本者矣。因桓公之问,举天下之贤者以自代,则仲虽死,而齐国未为无仲也,夫何患?三子者,不言可也。五霸莫盛于桓、文。文公之才不过桓公,其臣又皆不及仲,灵公之虐不如孝公之宽厚,文公死,诸侯不敢叛晋,晋袭文公之余威,得为诸侯之盟主者百有余年。何者?其君虽不肖,而尚有老成人焉。桓公之薨也,一乱涂地。无惑也,彼独恃一管仲,而仲则死矣。夫天下未尝无贤者,盖有有臣而无君者矣。桓公在焉,而曰天下不复有管仲者,吾不信也。仲之书有记其将死,论鲍叔、宾须无之为人,且各疏其短,是其心以为是数子者皆不足以托国,而又逆知其将死,则其书诞谩不足信也。吾观史鳅以不能进蘧伯玉而退弥子瑕,故有身后之谏;萧何且死,举曹参以自代,大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夫国以一人兴,以一人亡,贤者不悲其身之死,而忧其国之衰,故必复有贤者而后可以死。彼管仲者,何以死哉。

「明论」

天下有大知,有小知。人之智虑有所及,有所不及。圣人以其大知而兼其小知之功,贤人以其所及而济其所不及,愚者不知大知,而以其所不及丧其所及。故圣人之治天下也以常,而贤人之治天下也以时。既不能常,又不能时,悲夫殆哉!夫惟大知,而后可以常,以其所及济其所不及,而后可以时。常也者,无治而不治者也。时也者,无乱而不治者也。日月经乎中天,大可以被四海,而小或不能入一室之下,彼固无用此区区小明也。故天下视日月之光,俨然其若君父之威。故自有天地而有日月,以至于今而未尝可以一日无焉。天下尝有言曰:叛父母,亵神明,则雷霆下击之。雷霆固不能为天下尽击此等辈也,而天下之所以兢兢然不敢犯者,有时而不测也。使雷霆日轰轰绕天下以求夫叛父母、亵神明之人而击之,则其人未必能尽,而雷霆之威无乃亵乎!故夫知日月雷霆之分者,可以用其明矣。圣人之明,吾不得而知也。吾独爱夫贤者之用其心约而成功博也,吾独怪夫愚者之用其心劳而功不成也。是无他也,专于其所及而及之,则其及必精,兼于其所不及而及之,则其及必粗。及之而精,人将曰是惟无及,及则精矣。不然,吾恐奸雄之窃笑也。齐威王即位,大乱三载,威王一奋而诸侯震惧二十年。是何修何营邪?夫齐国之贤者,非独一即墨大夫,明矣。乱齐国者,非独一阿大夫,与左右誉阿而毁即墨者几人,亦明矣。一即墨大夫易知也,一阿大夫易知也,左右誉阿而毁即墨者几人易知也,従其易知而精之,故用心甚约而成功博也。天下之事,譬如有物十焉,吾举其一,而人不知吾之不知其九也。历数之至于九,而不知其一,不如举一之不可测也,而况乎不至于九也。

「辨奸论」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而知著。月晕而风,疏润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势之相因,其疏阔而难知,变化而不可测者,孰与天地阴阳之事,而贤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恶乱其中而利害夺其外也。昔者羊叔子见王衍曰:“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阳见卢杞曰:“此人得志,吾子孙无遗类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见者。以吾观之,王衍之为人,容貌言语固有以欺世而盗名者,然不忮不求,与物浮沉,使晋无惠帝,仅得中主,虽衍百千,何従而乱天下乎?卢杞之奸,固足以败国,然而不学无文,容貌不足以动人,言语不足以眩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従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轲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是王衍、卢杞合而为一人也,其祸岂可胜言哉。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巨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竖刁、易牙、开方是也。以盖世之名而济其未形之患,虽有愿治之主、好贤之相,犹将举而用之,则其为天下患必然而无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孙子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使斯人而不用也,则吾言为过,而斯人有不遇之叹,孰知祸之至于此哉?不然,天下将被其祸,而吾获知言之名,悲夫!

「三子知圣人污论」

孟子曰:“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污。”吾为之说曰:污,下也。宰我、子贡、有若三子者,其智不足以及圣人高深幽绝之境,而徒得其下者焉耳。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子贡曰:“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有若曰:“出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之盛也。”是知夫子之大矣,而未知夫子之所以大也,宜乎谓其知足以知圣人污而已也。圣人之道一也,大者见其大,小者见其小,高者见其高,下者见其下,而圣人不知也。苟有形乎吾前者,吾以为无不见也,而离娄子必将有见吾之所不见焉,是非物罪也。太山之高百里,有却走而不见者矣,有见而不至其趾者矣,有至其趾而不至其上者矣。而太山未始有变也,有高而已耳,有大而已耳。见之不逃,不见不求见,至之不拒,不至不求至。而三子者,至其趾也。颜渊従夫子游,出而告人曰:吾有得于夫子矣。宰我、子贡、有若従夫子游,出而告人曰:吾有得于夫子矣。夫子之道一也,而颜渊得之以为颜渊,宰我、子贡、有若得之以为宰我、子贡、有若,夫子不知也。夫子之道,有高而又有下,犹太山之有趾也。高则难知,下则易従。难知,故夫子之道尊;易従,故夫子之道行。非夫子下之而求行也,道固有下者也。太山非能有趾,而不能无趾也。子贡谓夫子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盍少贬焉!”夫子不悦。夫有其大,而后能安其大;有其小焉,则亦不狭乎其小。夫子有其大,而子贡有其小。然则无惑乎子贡之不能安夫夫子之大也。

「利者义之和论」

义者,所以宜天下,而亦所以拂天下之心。苟宜也,宜乎其拂天下之心也。求宜乎小人邪,求宜乎君子邪。求宜乎君子也,吾未见其不以至正而能也。抗至正而行,宜乎其拂天下之心也。然则义者,圣人戕天下之器也。伯夷、叔齐殉大义以饿于首阳之山,天下之人安视其死而不悲也。天下而果好义也,伯夷、叔齐其不以饿死矣。虽然,非义之罪也,徒义之罪也。武王以天命诛独夫纣,揭大义而行,夫何恤天下之人?而其发粟散财,何如此之汲汲也?意者虽武王亦不能以徒义加天下也。《乾·文言》曰:“利者,义之和。”又曰:“利物足以和义。”呜呼!尽之矣。君子之耻言利,亦耻言夫徒利而已。圣人聚天下之刚以为义,其支派分裂而四出者为直、为断、为勇、为怒,于五行为金,于五声为商。凡天下之言刚者,皆义属也。是其为道决裂惨杀而难行者也。虽然,无之则天下将流荡忘反,而无以节制之也。故君子欲行之,必即于利。即于利,则其为力也易,戾于利,则其为力也艰。利在则义存,利亡则义丧。故君子乐以趋徒义,而小人悦怿以奔利义。必也天下无小人,而后吾之徒义始行矣。呜呼难哉!圣人灭人国,杀人父,刑人子,而天下喜乐之,有利义也。与人以千乘之富而人不奢,爵人以九命之贵而人不骄,有义利也。义利、利义相为用,而天下运诸掌矣。五色必有丹而色和,五味必有甘而味和,义必有利而义和。《文言》之所云,虽以论天德,而《易》之道本因天以言人事。说《易》者不求之人,故吾犹有言也。

卷十

书一首

「上皇帝十事书」

嘉祐三年十二月一日,眉州布衣臣苏洵,谨顿首再拜冒万死上书皇帝阙下。臣前月五日蒙本州录到中书札子,连牒臣:以两制议上翰林学士欧阳修奏臣所著《权书》、《衡论》、《几策》二十二篇,乞赐甄录。陛下过听,召臣试策论舍人院,仍令本州发遣臣赴阙。臣本田野匹夫,名姓不登于州闾,今一旦卒然被召,实不知其所以自通于朝廷,承命悸恐,不知所为。以陛下躬至圣之资,又有群公卿之贤与天下士大夫之众,如臣等辈,固宜不少,有臣无臣,不加损益。臣不幸有负薪之疾,不能奔走道路,以副陛下搜扬之心。忧惶负罪,无所容处。臣本凡才,无路自进,当少年时,亦尝欲侥幸于陛下之科举,有司以为不肖,辄以摈落,盖退而处者十有余年矣。今虽欲勉强扶病戮力,亦自知其疏拙,终不能合有司之意,恐重得罪,以辱明诏。且陛下所为千里召臣者,其意以臣为能有所发明,以庶几有补于圣政之万一。而臣之所以自结发读书至于今兹,犬马之齿几已五十,而犹未敢废者,其意亦欲效尺寸于当时,以快平生之志耳。今虽未能奔伏阙下,以累有司,而犹不忍默默卒无一言而已也。天下之事,其深远切至者,臣自惟疏贱,未敢遽言,而其近而易行,浅而易见者,谨条为十通,以塞明诏。

其一曰:臣闻利之所在,天下趋之。是故千金之子欲有所为,则百家之市无宁居者。古之圣人执其大利之权,以奔走天下,意有所向,则天下争先为之。今陛下有奔走天下之权而不能用,何则?古者赏一人而天下劝,今陛下增秩拜官动以千计,其人皆以为己所自致,而不知戮力以报上之恩。至于临事,谁当效用。此由陛下轻用其爵禄,使天下之士积日持久而得之。譬如佣力之人,计工而受直,虽与之千万,岂知德其主哉。是以虽有能者,亦无所施,以为谨守绳墨,足以自取高位。官吏繁多,溢于局外,使陛下皇皇汲汲求以处之,而不暇择其贤不肖,以病陛下之民,而耗竭大司农之钱谷。此议者所欲去而未得也。臣窃思之,盖今制,天下之吏,自州县令录幕职而改京官者,皆未得其术,是以若此纷纷也。今虽多其举官而远其考,重其举官之罪,此适足以隔贤者而容不肖。且天下无事,虽庸人皆足以无过,一旦改官,无所不为。彼其举者曰:此廉吏,此能吏。朝廷不知其所以为廉与能也。幸而未有败事,则长为廉与能矣。虽重其罪未见有益。上下相蒙,请托公行。莅官六七考,求举主五六人,此谁不能者?臣愚以为,举人者当使明著其迹曰:某人廉吏也,尝有某事以知其廉;某人能吏也,尝有某事以知其能。虽不必有非常之功,而皆有可纪之状。其特曰廉能而已者不听。如此,则夫庸人虽无罪而不足称者,不得入其间,老于州县,不足甚惜。而天下之吏必皆务为可称之功,与民兴利除害,惟恐不出诸己。此古之圣人所以驱天下之人,而使争为善也。有功而赏,有罪而罚,其实一也。今降官罢任者,必奏曰某人有某罪,其罪当然,然后朝廷举而行之。今若不著其所犯之由,而特曰此不才贪吏也,则朝廷安肯以空言而加之罪,今又何独至于改官而听其空言哉。是不思之甚也。或以为,如此则天下之吏,务为可称,用意过当,生事以为己功,渐不可长。臣以为不然。盖圣人必观天下之势而为之法。方天下初定,民厌劳役,则圣人务为因循之政,与之休息。及其久安而无变,则必有不振之祸。是以圣人破其苟且之心,而作其怠惰之气。汉之元、成,惟不知此,以至于乱。今天下少惰矣,宜有以激发其心,使踊跃于功名,以变其俗。况乎冗官纷纭如此,不知所以节之,而又何疑于此乎?且陛下与天下之士相期于功名而毋苟得,此待之至深也。若其宏才大略,不乐于小官而无闻焉者,使两制得以非常举之,此天下亦不过几人而已。吏之有过而不得迁者,亦使得以功赎,如此亦以示陛下之有所推恩,而不惟艰之也。

其二曰:臣闻古者之制爵禄,必皆孝弟忠信,修洁博习,闻于乡党,而达于朝廷以得之。及其后世不然,曲艺小数皆可以进。然其得之也,犹有以取之,其弊不若今之甚也。今之用人最无谓者,其所谓任子乎。因其父兄之资以得大官,而又任其子弟,子将复任其孙,孙又任其子,是不学而得者常无穷也。夫得之也易,则其失之也不甚惜。以不学之人,而居不甚惜之官,其视民如草芥也固宜。朝廷自近年始有意于裁节,然皆知损之而未得其所损,此所谓制其末而不穷其源,见其粗而未识其精。侥幸之风少衰而犹在也。夫圣人之举事,不唯曰利而已,必将有以大服天下之心。今欲有所去也,必使天下知其所以去之之说,故虽尽去而无疑。何者,恃其说明也。夫所谓任子者,亦犹曰信其父兄而用其子弟云尔。彼其父兄固学而得之也,学者任人,不学者任于人,此易晓也。今之制,苟幸而其官至于可任者,举使任之,不问其始之何従而得之也。且彼任于人不暇,又安能任人。此犹借资之人,而欲従之贷,不已难乎。臣愚以为父兄之所任而得官者,虽至正郎,宜皆不听任子弟。唯其能自修饰,而越录躐次,以至于清显者,乃听。如此,则天下之冗官必大衰少,而公卿之后皆奋志为学,不待父兄之资。其任而得官者,知后不得复任其子弟,亦当勉强,不肯终老自弃于庸人,此其为益岂特一二而已?

其三曰:臣闻自设官以来,皆有考绩之法。周室既亡,其法废绝。自京房建考课之议,其后终不能行。夫有官必有课,有课必有赏罚。有官而无课,是无官也。有课而无赏罚,是无课也。无官无课,而欲求天下之大治,臣不识也。然更历千载而终莫之行,行之则益以纷乱,而终不可考,其故何也?天下之吏不可以胜考,今欲人人而课之,必使入于九等之中,此宜其颠倒错谬而不若无之为便也。臣观自昔考课者,皆不得其术。盖天下之官皆有所属之长,有功有罪,其长皆得以举刺。如必人人而课之于朝廷,则其长为将安用。惟其大吏无所属,而莫为之长也,则课之所宜加。何者,其位尊,故课一人而其下皆可以整齐;其数少,故可以尽其能否而不谬。今天下所以不大治者,守令丞尉贤不肖混淆,而莫之辨也。夫守令丞尉贤不肖之不辨,其咎在职司之不明。职司之不明,其咎在无所属而莫为之长。陛下以无所属之官,而寄之以一路,其贤不肖,当使谁察之。古之考绩者,皆従司会,而至于天子。古之司会,即今之尚书。尚书既废,唯御史可以总察中外之官。臣愚以为可使朝臣议定职司考课之法,而于御史台别立考课之司。中丞举其大纲,而属官之中,选强明者一人,以专治其事。以举刺多者为上,以举刺少者为中,以无所举刺者为下。因其罢归而奏其治,要使朝廷有以为之赏罚。其非常之功,不可掩之罪,又当特有以偿之,使职司知有所惩劝。则其下守令丞尉不容复有所依违,而其所课者又不过数十人,足以求得其实。此所谓用力少而成功多,法无便于此者矣。今天下号为太平,其实远方之民穷困已甚,其咎皆在职司。臣不敢尽言,陛下试加采访,乃知臣言之不妄。

其四曰:臣闻古有诸侯,臣妾其境内,而卿大夫之家亦各有臣。陪臣之事其君,如其君之事天子。此无他,其一境之内,所以生杀予夺、富贵贫贱者,皆自我制之,此固有以臣妾之也。其后诸侯虽废,而自汉至唐,犹有相君之势。何者,其署置辟举之权,犹足以臣之也。是故太守、刺史坐于堂上,州县之吏拜于堂下,虽奔走顿伏,其谁曰不然。自太祖受命,收天下之尊归之京师,一命以上皆上所自署,而大司农衣食之。自宰相至于州县吏,虽贵贱相去甚远,而其实皆所与比肩而事主耳。是以百余年间,天下不知有权臣之威,而太守、刺史犹用汉、唐之制,使州县之吏事之如事君之礼。皆受天子之爵,皆食天子之禄,不知其何以臣之也。小吏之于大官,不忧其有所不従,唯恐其従之过耳。今天下以贵相高,以贱相谄,奈何使州县之吏,趋走于太守之庭,不啻若仆妾,唯唯不给。故大吏常恣行不忌其下,而小吏不能正,以至于曲随谄事,助以为虐。其能中立而不挠者,固已难矣。此不足怪,其势固使然也。夫州县之吏,位卑而禄薄,去于民最近,而易以为奸。朝廷所恃以制之者,特以厉其廉隅,全其节概,而养其气,使知有所耻也。且必有异材焉,后将以为公卿,而安可薄哉?其尤不可者,今以县令従州县之礼。夫县令官虽卑,其所负一县之责,与京朝官知县等耳。其吏胥人民,习知其官长之拜伏于太守之庭,如是之不威也,故轻之。轻之,故易为奸。此县令之所以为难也。臣愚以为州县之吏事太守,可恭逊卑抑,不敢抗而已,不至于通名赞拜,趋走其下风。所以全士大夫之节,且以儆大吏之不法者。

其五曰:臣闻为天下者,必有所不可窥。是以天下有急,不求其素所不用之人,使天下不能幸其仓卒,而取其禄位。唯圣人为能然。何则,其素所用者,缓急足以使也。临事而取者,亦不足用矣。《传》曰:“宽则宠名誉之人,急则用介胄之士。”今者所用非所养,所养非所用。国家用兵之时,购方略,设武举,使天下屠沽健儿,皆能徒手攫取陛下之官;而兵休之日,虽有超世之才,而惜斗升之禄,臣恐天下有以窥朝廷也。今之任为将帅,卒有急难而可使者,谁也?陛下之老将,曩之所谓战胜而善守者,今亡矣。臣愚以为可复武举,而为之新制,以革其旧弊。昔之所谓武举者盖疏矣,其以弓马得者,不过挽强引重,市井之粗材;以策试中者,亦皆记录章句,区区无用之学。又其取人太多,天下之知兵者不宜如此之众;而待之又甚轻,其第下者不免于隶役。故其所得皆贪污无行之徒,豪杰之士耻不忍就。宜因贡士之岁,使两制各得举其所闻,有司试其可者,而陛下亲策之。权略之外,便于弓马,可以出入险阻,勇而有谋者,不过取一二人,待以不次之位,试以守边之任。文有制科,武有武举,陛下欲得将相,于此乎取之,十人之中,岂无一二?斯亦足以济矣。

其六曰:臣闻法不足以制天下,以法而制天下,法之所不及,天下斯欺之矣。且法必有所不及也。先王知其有所不及,是故存其大略,而济之以至诚,使天下之所以不吾欺者,未必皆吾法之所能禁,亦其中有所不忍而已。人君御其大臣,不可以用法,如其左右大臣而必待法而后能御也,则其疏远小吏当复何以哉?以天下之大而无可信之人,则国不足以为国矣。臣观今两制以上,非无贤俊之士,然皆奉法供职无过而已,莫肯于绳墨之外,为陛下深思远虑,有所建明。何者,陛下待之于绳墨之内也。臣请得举其一二以言之。夫两府与两制,宜使日夜交于门,以讲论当世之务,且以习知其为人,临事授任,以不失其才。今法不可以相往来,意将以杜其告谒之私也。君臣之道不同,人臣惟自防,人君惟无防之,是以欢欣相接而无间。以两府、两制为可信邪,当无所请属;以为不可信邪,彼何患无所致其私意,安在其相往来邪。今两制知举,不免用封弥腾录,既奏而下御史,亲往莅之,凛凛如鞫大狱,使不知谁人之辞,又何其甚也。臣愚以为如此之类,一切撤去,彼稍有知,宜不忍负。若其犹有所欺也,则亦天下之不才无耻者矣。陛下赫然震威,诛一二人,可以使天下奸吏重足而立,想闻朝廷之风,亦必有倜傥非常之才,为陛下用也。

其七曰:臣闻为天下者可以名器授人,而不可以名器许人。人之不可以一日而知也久矣。国家以科举取人,四方之来者如市,一旦使有司第之,此固非真知其才之高下大小也,特以为姑收之而已。将试之为政,而观其悠久,则必有大异不然者。今进士三人之中,释褐之日,天下望为卿相,不及十年,未有不为两制者。且彼以其一日之长,而擅终身之富贵,举而归之,如有所负。如此则虽天下之美才,亦或怠而不修;其率意恣行者,人亦望风畏之,不敢按。此何为者也,且又有甚不便者。先王制其天下,尊尊相高,贵贵相承,使天下仰视朝廷之尊,如太山乔岳,非扳援所能及。苟非有大功与出群之才,则不可以轻得其高位。是故天下知有所忌,而不敢觊觎。今五尺童子,斐然皆有意于公卿,得之则不知愧,不得则怨。何则,彼习知其一旦之可以侥幸而无难也。如此,则匹夫轻朝廷。臣愚以为三人之中,苟优与一官,足以报其一日之长。馆阁台省,非举不入。彼果不才者也,其安以従入为?彼果才者也,其何患无所举。此非独以爱惜名器,将以重朝廷耳。

其八曰:臣闻古者敌国相观,不观于其山川之险,士马之众,相观于人而已。高山大江,必有猛兽怪物,时见其威,故人不敢亵。夫不必战胜而后服也。使之常有所忌,而不敢发;使吾常有所恃,而无所怯耳。今以中国之大,使夷狄视之不甚畏,敢有烦言以渎乱吾听。此其心不有所窥,其安能如此之无畏也。敌国有事,相待以将,无事,相观以使。今之所谓使者亦轻矣。曰此人也,为此官也,则以为此使也。今岁以某,来岁当以某,又来岁当以某,如县令署役,必均而已矣。人之才固有所短,而不可强,其专对、捷给、勇敢,又非可以学致也。今必使强之,彼有仓惶失次,为夷狄笑而已。古者,大夫出疆,有可以安国家、利社稷,则专之。今法令太密,使小吏执简记其旁,一摇足,辄随而书之。虽有奇才辩士,亦安所效用。彼夷狄观之,以为樽俎谈燕之间,尚不能办,军旅之际,固宜其无人也。如此将何以破其奸谋而折其骄气哉!臣愚以为奉使宜有常人,唯其可者,而不必均。彼其不能者,陛下责之以文学政事,不必强之于言语之间,以败吾事。而亦稍宽其法,使得有所施。且今世之患,以奉使为艰危,故必均而后可。陛下平世使人,而皆得以辞免;后有缓急,使之出入死地,将皆逃邪。此臣又非独为出使而言也。

其九曰:臣闻刑之有赦,其来远矣。周制八议,有可赦之人而无可赦之时。自三代之衰,始闻有肆赦之令,然皆因天下有非常之事,凶荒流离之后,盗贼垢污之余,于是有以沛然洗濯于天下,而犹不若今之因郊而赦,使天下之凶民,可以逆知而侥幸也。平时小民畏法,不敢趄,当郊之岁,盗贼公行,罪人满狱,为天下者将何利于此?而又糜散帑廪,以赏无用冗杂之兵,一经大礼,费以万亿。赋敛之不轻,民之不聊生,皆此之故也。以陛下节用爱民,非不欲去此矣。顾以为所従来久远,恐一旦去之,天下必以为少恩,而凶豪无赖之兵,或因以为词而生乱。此其所以重改也。盖事有不可改而遂不改者,其忧必深,改之,则其祸必速。惟其不失推恩,而有以救天下之弊者,臣愚以为先郊之岁,可因事为词,特发大号,如郊之赦与军士之赐,且告之曰:吾于天下非有惜乎推恩也,惟是凶残之民,知吾当赦,辄以犯法,以贼害吾良民,今而后赦不于郊之岁,以为常制。天下之人喜乎非郊之岁而得郊之赏也,何暇虑其后。其后四五年而行之。七八年而行之,又従而尽去之,天下晏然不知,而日以远矣。且此出于五代之后兵荒之间,所以姑息天下而安反侧耳。后之人相承而不能去,以至于今法令明具,四方无虞,何畏而不改?今不为之计,使奸人猾吏,养为盗贼,而后取租赋以啖骄兵,乘之以饥馑,鲜不及乱矣。当此之时,欲为之计,其犹有及乎!

其十曰:臣闻古者所以采庶人之议,为其疏贱而无嫌也。不知爵禄之可爱,故其言公,不知君威之可畏,故其言直。今臣幸而未立于陛下之朝,无所爱惜顾念于其心者。是以天下之事,陛下之诸臣所不敢尽言者,臣请得以僭言之。陛下擢用俊贤,思致太平,今几年矣。事垂立而辄废,功未成而旋去,陛下知其所由乎?陛下知其所由,则今之在位者,皆足以有立;若犹未也,虽得贤臣千万,天下终不可为。何者?小人之根未去也。陛下遇士大夫有礼,凡在位者不敢用亵狎戏嫚以求亲媚于陛下。而谗言邪谋之所由至于朝廷者,天下之人皆以为陛下不疏远宦官之过。陛下特以为耳目玩弄之臣,而不知其阴贼险诈,为害最大。天下之小人,无由至于陛下之前,故皆通于宦官,珠玉锦绣所以为赂者络绎于道,以间关龃龉贤人之谋。陛下纵不听用,而大臣常有所顾忌,以不得尽其心。臣故曰小人之根未去也。窃闻之道路,陛下将有意乎去而疏之也。若如所言,则天下之福。然臣方以为忧,而未敢贺也。古之小人,有为君子之所抑,而反激为天下之祸者,臣每痛伤之。盖东汉之衰,宦官用事,阳球为司隶校尉,发愤诛王甫等数人,磔其尸道中,常侍曹节过而见之,遂奏诛阳球,而宦官之用事,过于王甫之未诛。其后窦武、何进又欲去之,而反以遇害。故汉之衰至于扫地而不可救。夫君子之去小人,惟能尽去乃无后患。惟陛下思宗庙社稷之重,与天下之可畏,既去之,又去之,既疏之,又疏之。刀锯之余必无忠良,纵有区区之小节,不过闱闼扫洒之勤,无益于事。惟能务绝其根,使朝廷清明,而忠言嘉谟易以入,则天下无事矣。惟陛下无使为臣之所料,而后世以臣为知言,不胜大愿。

曩臣所著二十二篇,略言当世之要。陛下虽以此召臣,然臣观朝廷之意,特以其文采词致稍有可嘉,而未必其言之可用也。天下无事,臣每每狂言,以迂阔为世笑,然臣以为必将有时而不迂阔也。贾谊之策不用于孝文之时,而使主父偃之徒得其余论,而施之于孝武之世。夫施之于孝武之世,固不如用之于孝文之时之易也。臣虽不及古人,惟陛下不以一布衣之言而忽之。不胜越次忧国之心,效其所见。且非陛下召臣,臣言无以至于朝廷。今老矣,恐后无由复言,故云云之多至于此也,惟陛下宽之。臣洵诚惶诚惧顿首顿首,谨书。

卷十一

书五首

「上韩枢密书」

太尉执事:洵著书无他长,及言兵事,论古今形势,至自比贾谊。所献《权书》,虽古人已往成败之迹,苟深晓其义,施之于今,无所不可。昨因请见,求进末议,太尉许诺,谨撰其说。言语朴直,非有惊世绝俗之谈、甚高难行之论,太尉取其大纲,而无责其纤悉。

盖古者非用兵决胜之为难,而养兵不用之可畏。今夫水激之山,放之海,决之为沟塍,壅之为沼沚,是天下之人能之。委江湖,注淮泗,汇为洪波,潴为大湖,万世而不溢者,自禹之后未之见也。夫兵者,聚天下不义之徒,授之以不仁之器,而教之以杀人之事。夫惟天下之未安,盗贼之未殄,然后有以施其不义之心,用其不仁之器,而试其杀人之事。当是之时,勇者无余力,智者无余谋,巧者无余技。故其不义之心变而为忠,不仁之器加之于不仁,而杀人之事施之于当杀。及夫天下既平,盗贼既殄,不义之徒聚而不散,勇者有余力则思以为乱,智者有余谋则思以为奸,巧者有余技则思以为诈,于是天下之患杂然出矣。盖虎豹终日而不杀,则跳踉大叫,以发其怒,蝮蝎终日而不螫,则噬啮草木以致其毒,其理固然,无足怪者。昔者刘、项奋臂于草莽之间,秦、楚无赖子弟千百为辈,争起而应者不可胜数。转斗五六年,天下厌兵,项籍死,而高祖亦已老矣。方是时,分王诸将,改定律令,与天下休息。而韩信、黥布之徒相继而起者七国,高祖死于介胄之间而莫能止也。连延及于吕氏之祸,讫孝文而后定。是何起之易而收之难也。刘、项之势,初若决河,顺流而下,诚有可喜。及其崩溃四出,放乎数百里之间,拱手而莫能救也。呜呼!不有圣人,何以善其后。太祖、太宗,躬擐甲胄,跋履险阻,以斩刈四方之蓬蒿。用兵数十年,谋臣猛将满天下,一旦卷甲而休之,传四世而天下无变。此何术也。荆楚九江之地,不分于诸将,而韩信、黥布之徒无以启其心也。虽然,天下无变而兵久不用,则其不义之心蓄而无所发,饱食优游,求逞于良民。观其平居无事,出怨言以邀其上。一日有急,是非人得千金,不可使也。往年诏天下缮完城池,西川之事,洵实亲见。凡郡县之富民,举而籍其名,得钱数百万,以为酒食馈饷之费。杵声未绝,城辄随坏,如此者数年而后定。卒事,官吏相贺,卒徒相矜,若战胜凯旋而待赏者。比来京师,游阡陌间,其曹往往偶语,无所讳忌。闻之土人,方春时,尤不忍闻。盖时五六月矣。会京师忧大水,锄櫌畚筑,列于两河之壖,县官日费千万,传呼劳问之声不绝者数十里,犹且睊々狼顾,莫肯效用。且夫内之如京师之所闻,外之如西川之所亲见,天下之势今何如也。御将者,天子之事也。御兵者,将之职也。天子者,养尊而处优,树恩而收名,与天下为喜乐者也,故其道不可以御兵。人臣执法而不求情,尽心而不求名,出死力以捍社稷,使天下之心系于一人,而己不与焉。故御兵者,人臣之事,不可以累天子也。今之所患,大臣好名而惧谤。好名则多树私恩,惧谤则执法不坚。是以天下之兵豪纵至此,而莫之或制也。顷者狄公在枢府,号为宽厚爱人,狎昵士卒,得其欢心,而太尉适承其后。彼狄公者,知御外之术,而不知治内之道。此边将材也。古者兵在外,爱将军而忘天子;在内,爱天子而忘将军。爱将军所以战,爱天子所以守。狄公以其御外之心,而施诸其内,太尉不反其道,而何以为治?或者以为兵久骄不治,一旦绳以法,恐因以生乱。昔者郭子仪去河南,李光弼实代之,将至之日,张用济斩于辕门,三军股栗。夫以临淮之悍,而代汾阳之长者,三军之士,竦然如赤子之脱慈母之怀,而立乎严师之侧,何乱之敢生?且夫天子者,天下之父母也,将相者,天下之师也。师虽严,赤子不以怨其父母,将相虽厉,天下不以咎其君,其势然也。天子者,可以生人、杀人,故天下望其生,及其杀之也,天下曰:是天子杀之。故天子不可以多杀。人臣奉天子之法,虽多杀,天下无以归怨,此先王所以威怀天下之术也。

伏惟太尉思天下所以长久之道,而无幸一时之名,尽至公之心,而无恤三军之多言。夫天子推深仁以结其心,太尉厉威武以振其堕。彼其思天子之深仁,则畏而不至于怨,思太尉之威武,则爱而不至于骄。君臣之体顺,而畏爱之道立,非太尉吾谁望邪?不宣。洵再拜。

「上富丞相书」

相公阁下:往年天子震怒,出逐宰相,选用旧臣堪付属以天下者,使在相府,与天下更始,而阁下之位实在第三。方是之时,天下咸喜相庆,以为阁下惟不为宰相也,故默默在此。方今困而后起,而复为宰相,而又值乎此时也,不为而何为?且吾君之意,待之如此其厚也,不为而何以副吾望?故咸曰:后有下令而异于他日者,必吾富公也。朝夕而待之,跂首而望之,望望然而不获见也,戚戚然而疑。呜呼!其弗获闻也,必其远也,进而及于京师,亦无闻焉。不敢以疑,犹曰天下之人如此其众也,数十年之间如此其变也,皆曰贤人焉。或曰:彼其中则有说也,而天下之人则未始见也,然而不能无忧。

盖古之君子,爱其人也则忧其无成。且尝闻之,古之君子,相是君也,与是人也,皆立于朝,则使吾皆知其为人皆善者也,而后无忧。且一人之身而欲擅天下之事,虽见信于当世,而同列之人一言而疑之,则事不可以成。今夫政出于他人而不惧,事不出于己而不忌,是二者,惟善人为能,然犹欲得其心焉。若夫众人,政出于他人而惧其害己,事不出于己而忌其成功,是以有不平之心生。夫或居于吾前,或立于吾后,而皆有不平之心焉,则身危。故君子之处于其间也,不使之不平于我也。周公立于明堂以听天下,而召公惑。何者,天下固惑乎大者也,召公犹未能信乎吾之此心也。周公定天下,诛管、蔡,告召公以其志,以安其身,以及于成王。故凡安其身者,以安乎周也。召公之于周公,管、蔡之于周公,是二者亦皆有不平之心焉,以为周之天下,公将遂取之也。周公诛其不平而不可告语者,告其可以告语者而和其不平之心。然则,非其必不可以告语者,则君子未始不欲和其心。天下之人従士而至于卿大夫,宰相集处其上,相之所为,何虑而不成?不能忍其区区之小忿,以成其不平之衅,则害其大事。是以君子忍其小忿以容其小过,而杜其不平之心,然后当大事而听命焉。且吾之小忿,不足以易吾之大事也,故宁小容焉,使无芥蒂于其间。古之君子与贤者并居而同乐,故其责之也详,不幸而与不肖者偶,不图其大而治其细,则阔远于事情而无益于当世。故天下无事而后可与争此,不然则否。昔者诸吕用事,陈平忧惧,计无所出。陆贾入见说之,使交欢周勃。陈平用其策,卒得绛侯北军之助以灭诸吕。夫绛侯,木强之人也,非陈平致之而谁也。故贤人者致其不贤者,非夫不贤者之能致贤者也。

曩者,陛下即位之初,寇莱公为相,惟其侧有小人不能诛,又不能与之无忿,故终以斥去。及范文正公在相府,又欲以岁月尽治天下事,失于急与不忍小忿,故群小人亦急逐之,一去遂不复用,以殁其身。伏惟阁下以不世出之才,立于天子之下,百官之上,此其深谋远虑必有所处,而天下之人犹未获见。洵,西蜀之人也,窃有志于今世,愿一见于堂上。伏惟阁下深思之,无忽。

「上文丞相书」

昭文相公执事:天下之事,制之在始;始不可制,制之在末。是以君子慎始而无后忧,救之于其末,而其始不为无谋。谋诸其始而邀诸其终,而天下无遗事。是故古者之制其始也,有百年之前而为之者也。盖周公营乎东周,数百年而待乎平王之东迁也。然及其收天下之士,而责其贤不肖之分,则未尝于其始焉而制其极。盖尝举之于诸侯,考之于太学,引之于射宫,而试之以弓矢,如此其备矣。然而管叔、蔡叔,文王之子,而武王、周公之弟也,生而与之居处,习知其性之所好恶,与夫居之于太学,而习之于射宫者,宜愈详矣。然其不肖之实,卒不见于此时。及其出为诸侯监国,临大事而不克自定,然后败露,以见其不肖之才。且夫张弓而射之,一不失容,此不肖者或能焉,而圣人岂以为此足以尽人之才,盖将为此名以收天下之士,而后观其临事,而黜其不肖。故曰始不可制,制之在末于此。有人求金于沙,敛而扬之,惟其扬之也精,是以责金于扬,而敛则无择焉。不然,金与沙砾不录而已矣。故欲求尽天下之贤俊,莫若略其始,欲求责实于天下之官,莫若精其终。

今者天下之官,自相府而至于一县之丞尉,其为数实不可胜计。然而大数已定,余吏滥于官籍。大臣建议灭任子,削进士,以求便天下。窃观古者之制,略于始而精于终。使贤者易进,而不肖者易犯。夫易犯故易退,易进故贤者众,众贤进而不肖者易退,夫何患官冗。今也艰之于其始,窃恐夫贤者之难进,与夫不肖者之无以异也。方今进退天下士大夫之权,内则御史,外则转运,而士大夫之间洁然而无过,可任以为吏者,其实无几。且相公何不以意推之,往年吴中复在犍为,一月而发二吏。中复去职,而吏之以罪免者,旷岁无有也。虽然,此特洵之所见耳,天下之大则又可知矣。国家法令甚严,洵従蜀来,见凡吏商者皆不征,非追胥调发皆得役天子之夫,是以知天下之吏犯法者甚众。従其犯而黜之,十年之后将分职之不给,此其权在御史、转运,而御史、转运之权实在相公,顾甚易为也。今四方之士会于京师,口语藉藉,莫不为此。然皆莫肯一言于其上,诚以为近于私我也。洵,西蜀之人,方不见用于当世,幸又不复以科举为意,是以肆言于其间而可以无嫌。

伏惟相公慨然有忧天下之心,征伐四国以安天下,毅然立朝以威制天下,名著功遂,文武并济,此其享功业之重而居富贵之极,于其平生之所望无复慊然者。惟其获天下之多士而与之皆乐乎此,可以复动其志。故遂以此告其左右。惟相公亮之。

「上田枢密书」

天之所以与我者,夫岂偶然哉。尧不得以与丹朱,舜不得以与商均,而瞽叟不得夺诸舜。发于其心,出于其言,见于其事,确乎其不可易也。圣人不得以与人,父不得夺诸其子,于此见天之所以与我者不偶然也。夫其所以与我者,必有以用我也。我知之不得行之,不以告人,天固用之,我实置之,其名曰弃天;自卑以求幸其言,自小以求用其道,天之所以与我者何如,而我如此也,其名曰亵天。弃天,我之罪也;亵天,亦我之罪也;不弃不亵,而人不我用,不我用之罪也,其名曰逆天。然则弃天、亵天者其责在我,逆天者其责在人。在我者,吾将尽吾力之所能为者,以塞夫天之所以与我之意,而求免乎天下后世之讥。在人者,吾何知焉。吾求免夫一身之责之不暇,而为人忧乎哉?孔子、孟轲之不遇,老于道途而不倦不愠、不怍不沮者,夫固知夫责之所在也。卫灵、鲁哀、齐宣、梁惠之徒之不足相与以有为也,我亦知之矣,抑将尽吾心焉耳。吾心之不尽,吾恐天下后世无以责夫卫灵、鲁哀、齐宣、梁惠之徒,而彼亦将有以辞其责也,然则孔子、孟轲之目将不暝于地下矣。夫圣人、贤人之用心也固如此。如此而生,如此而死,如此而贫贱,如此而富贵,升而为天,沉而为渊,流而为川,止而为山,彼不预吾事,吾事毕矣。窃怪夫后之贤者之不能自处其身也,饥寒穷困之不胜而号于人。呜呼!使其诚死于饥寒穷困邪,则天下后世之责将必有在,彼其身之责不自任以为忧,而我取而加之吾身,不已过乎。今洵之不肖,何敢以自列于圣贤,然其心亦有所不甚自轻者。何则,天下之学者,孰不欲一蹴而造圣人之域,然及其不成也,求一言之几乎道而不可得也。千金之子,可以贫人,可以富人,非天之所与,虽以贫人富人之权,求一言之几乎道,不可得也。天子之宰相,可以生人,可以杀人。非天之所与,虽以生人杀人之权,求一言之几乎道,不可得也。今洵用力于圣人、贤人之术亦久矣。其言语、其文章,虽不识其果可以有用于今而传于后与否,独怪其得之之不劳。方其致思于心也,若或起之;得之心而书之纸也,若或相之。夫岂无一言之几乎道?千金之子,天子之宰相,求而不得者,一旦在己,故其心得以自负,或者天其亦有以与我也。曩者见执事于益州,当时之文,浅狭可笑,饥寒穷困乱其心,而声律记问又従而破坏其体,不足观也已。数年来退居山野,自分永弃,与世俗日疏阔,得以大肆其力于文章。诗人之优柔,骚人之精深,孟、韩之温淳,迁、固之雄刚,孙、吴之简切,投之所向,无不如意。常以为董生得圣人之经,其失也流而为迂;晁错得圣人之权,其失也流而为诈;有二子之才而不流者,其惟贾生乎!惜乎今之世,愚未见其人也。作策二道,曰《审势》、《审敌》,作书十篇,曰《权书》。洵有山田一顷,非凶岁可以无饥,力耕而节用,亦足以自老。不肖之身不足惜,而天之所与者不忍弃,且不敢亵也。执事之名满天下,天下之士用与不用在执事。故敢以所谓《策》二道、《权书》十篇者为献。平生之文,远不可多致,有《洪范论》、《史论》七篇,近以献内翰欧阳公。度执事与之朝夕相従而议天下之事,则斯文也其亦庶乎得陈于前矣。若夫其言之可用与其身之可贵与否者,执事事也,执事责也,于洵何有哉!

「上余青州书」

洵闻之,楚人高令尹子文之行,曰:“三以为令尹而不喜,三夺其令尹而不怒。”其为令尹也,楚人为之喜,而其去令尹也,楚人为之怒,己不期为令尹,而令尹自至。夫令尹子文岂独恶夫富贵哉,知其不可以求得,而安其自得,是以喜怒不及其心,而人为之嚣嚣。嗟夫!岂亦不足以见己大而人小邪?脱然为弃于人,而不知弃之为悲;纷然为取于人,而不知取之为乐;人自为弃我、取我,而吾之所以为我者如一,则亦不足以高视天下而窃笑矣哉!

昔者,明公之初自夺于南海之滨,而为天下之名卿。当其盛时,激昂慷慨,论得失,定可否,左摩西羌,右揣契丹,奉使千里,弹压强悍不屈之人,其辩如决河流而东注诸海,名声四溢于中原而滂薄于遐远之国,可谓至盛矣。及至中废而为海滨之匹夫,盖其间十有余年,明公无求于人,而人亦无求于明公者。其后,适会南蛮纵横放肆,充斥万里,而莫之或救,明公乃起于民伍之中,折尺棰而笞之,不旋踵而南方乂安。夫明公岂有求而为之哉!适会事变以成大功,功成而爵禄至。明公之于进退之事,盖亦绰绰乎有余裕矣。悲夫!世俗之人纷纷于富贵之间而不知自止,达者安于逸乐而习为高岸之节,顾视四海,饥寒穷困之士,莫不颦蹙呕哕而不乐;穷者藜藿不饱,布褐不暖,习为贫贱之所摧折,仰望贵人之辉光,则为之颠倒而失措。此二人者,皆不可与语于轻富贵而安贫贱。何者?彼不知贫富贵贱之正味也。夫惟天下之习于富贵之荣,而忸于贫贱之辱者,而后可与语此。今夫天下之所以奔走于富贵者,我知之矣,而不敢以告人也。富贵之极,止于天子之相。而天子之相,果谁为之名邪?岂天为之名邪?其无乃亦人之自名邪?夫天下之官,上自三公,至于卿、大夫,而下至于士,此四人者,皆人之所自为也,而人亦自贵之。天下以为此四者绝群离类,特立于天下而不可几近,则不亦大惑矣哉。盖亦反其本而思之。夫此四名者,其初盖出于天下之人出其私意以自相号呼者而已矣。夫此四名者,果出于人之私意所以自相号呼也,则夫世之所谓贤人君子者,亦何以异此。有才者为贤人,而有德者为君子,此二名者夫岂轻也哉。而今世之士,得为君子者,一为世之所弃,则以为不若一命士之贵,而况以与三公争哉。且夫明公昔者之伏于南海,与夫今者之为东诸侯也,君子岂有间于其间,而明公亦岂有以自轻而自重哉?洵以为明公之习于富贵之荣,而狃于贫贱之辱,其尝之也盖已多矣,是以极言至此而无所迂曲。

洵,西蜀之匹夫,尝有志于当世,因循不遇,遂至于老。然其尝所欲见者,天下之士盖有五六人。五六人者已略见矣,而独明公之未尝见,每以为恨。今明公来朝,而洵适在此,是以不得不见。伏惟加察,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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