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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山如海,红军女战士曾志的井冈山情怀

 Loading69 2020-12-02

1928年4月,湖南宜章县女共产党员曾志,跟随着朱德、陈毅率领的湘南起义部队向井冈山转移。

那一年曾志只有十七岁。十七岁,那是一个想象力可以无限放大的年龄,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光彩照人的美好年龄。而曾志在十七岁时已经书写了太多的传奇:她是衡阳省立第三女子师范学校的女毕业生,是已经有两年党龄的共产党员,是湖南衡阳农运讲习所经过严酷的军训硕果仅存的女学员,是写下《就义诗》的烈士夏明翰的弟弟夏明震的遗孀,是参加过八一起义的蔡协民的新婚妻子,是已经担任过衡阳地委组织部干事、郴州中心县委秘书长、郴州第七师党委办公室秘书等职位的成熟的革命战士……

苍山如海,红军女战士曾志的井冈山情怀

曾志走在这一支队伍之中。她随部队从郴州走到资兴,又到达酃县的水口镇。部队在水口经过修整,一改一路上的拖拖拉拉,显得步履整齐,精神焕发。前面井冈山的星火闪耀,革命的前途突然显得平坦、明亮而宽阔。战士们的情绪昂扬了起来。风吹动着曾志的头发,曾志放眼遥望,连绵起伏的井冈山已依稀可见。仿佛铁被磁铁吸引,飞蛾受火光鼓舞,曾志向井冈山奔去。

革命的激情喷薄于胸,曾志此刻似乎忘记了,她除了是一名钢铁战士,还是一名有孕在身的女人。

年轻时的曾志长得太漂亮了。从至今挂在小井红军医院旧址墙壁上的一张照片来看,即使用现在的审美标准来度量,曾志依然是一名极品的美人。

眉如蚕蛾唇如樱桃。乌发如云肌肤胜雪。衬衫衣领挺括。时尚外衣领口的花边和袖口呼应。眼神如雾如电,既显得柔情似水又似乎有些桀骜不驯。面对镜头,她的身体轻松自然同时风情万种。她是哪座大学的校花,还是梨园或演艺界的名角?

就是这样的一名天生尤物,毅然决然地把自己嫁给了革命。曾志一到井冈山就全力投入到工作中去。

她与战士们一起建设小井医院。她和男同志一起抬木头。“男同志力气大,他们抬头,我们抬尾,因此重量都压在他们身上。”“小井那里也同样热气腾腾。有的人锯板子,有的人搭架子……大家紧张而欢快地工作着。小井红军医院就这样很快地建好了。”(选自曾志《井冈山的艰苦斗争》)

她参加了保卫黄洋界的战斗。“我们连夜到山上砍竹子,将竹子削成两头尖尖的竹钉,在火上烤一下,再放到马尿里泡一泡。……我们在敌人上山必经的地方插满了竹钉。”“我们没有枪,虽然不是直接参加作战,但我们参加了削竹钉、送信、送饭等间接的战斗。”(同上)

她去后方总医院担任了党支部书记的工作。“我到医院不久就筹备过新年。为了让伤员高高兴兴地过年,我们组织了演戏、唱山歌等娱乐活动。”“我扮演了一个很厉害的老太婆,虐待媳妇,待人凶狠,最后没有得到好下场,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同上)

……

仅凭以上的引文,我们完全可以认为,1928年的井冈山,是怀着理想和信仰的革命者们的美好家园。他们一起劳动,一起歌唱,其热烈与欢快,好像井冈山不是杀气腾腾你死我活的战场,而是一个刺激、快意的派对现场。

而曾志的产期越来越近了。

1928年11月,曾志的肚子开始疼痛。足足痛了三天三夜,她产下一名男婴。

那绝对不是与战士们一起抬木头、削竹钉,战场送饭,扮演虐待媳妇的老太婆一样的感受。那其实是生与死的残酷考验。很多年后,曾志回忆起自己在1928年11月的生育往事依然心有余悸:

后方留守处没有人会接生,只好由原宜章农民协会委员长杨子达的爱人来帮忙。她在广东学过几天护士,但她对接生也是一窍不通的。照理生完孩子人很虚弱应该让产妇休息,但她不是这样,而是按着我的肚子使劲地揉,结果肚子里的血水像流水一样“哗哗”地流出来。我昏死了过去。

多亏了毛大嫂,找来中药房的医生。先用勺子撬开我的嘴,用缠着头发的筷子伸到嗓子里搅,用头发刺激喉咙,让我苏醒了过来。然后再用姜汤和乌鸡白凤丸一点点地喂我,使我恢复过来。但由于下面流血不止,半个小时以后,我又昏死过去。她们又用老办法让我恢复过来,这样反复折腾了好几次,到第二天才平静下来。

十一月的井冈山,北风呼啸,天气十分寒冷,毛大嫂他们为了让我尽量少受风寒,早早地为我用杉树皮搭了一个棚子,用竹子编了一面墙、一扇门和一张床,在床边搭了一张案板,又做了一张凳子。

我躺在这用竹墙和竹门围起来的小角落里,听到屋外北风飕飕呼号,心中感到一阵阵的温暖。

孩子生下来后,我的身体十分虚弱。……不久我又得了“奶疮”(乳腺炎),疼痛难忍,高烧不退。后来用中药“天星子”敷在乳房上,拔了脓头,高烧才退去。

有一次我在高烧中,没有奶水,孩子饿得直哭,我勉强爬起来,泡点白糖水喂孩子。结果孩子喝了后哭得更凶,脸色发青。我一尝,原来白糖水泡成了盐水。那时孩子生下不到一周,喝盐水会把肠胃烧坏,好在喝得不多,后来再重泡了点糖水喂下,总算停止了哭泣。

可是接踵而来的是“产褥热”,持续高烧不退。后来吃了一位中医开的凉药,高烧是压了下来,但身体愈加虚弱,动则冷汗淋漓,双腿麻木沉重,不能下床行走。

幸亏邓允庭主任略通医道,开了几贴温补调理的方剂,才慢慢地好转。

———选自曾志《一个革命的幸存者》

产后大出血。奶疮和产褥热造成的长期高烧不退。育儿经验等于零。育儿条件太差(11月的井冈山寒风如刀,吃用简陋,无法满足基本的坐月子所需)。这些就是曾志生产所受的全部苦难。她病了二十多天,几次死里逃生……

残酷的战争环境使井冈山变为糟糕透顶的产房。条件的艰苦有时是用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所克服不了的。曾志用子宫验证了井冈山革命时期的艰难。闯过了生死大关之后,曾志立即面对一种残酷的选择:是继续当一名冲锋的战士,还是当一名乱世的母亲?

坚定的革命者曾志痛苦地选择了前者。孩子只能送人。当有人从她的手里接过了她的还来不及取名的孩子,她的眼泪不由地簌簌簌流了下来。

经过了1928年11月的曾志从此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她是一名下落不明的孩子的母亲。

1929年1月,曾志随着队伍,告别了井冈山。

她先后转战赣南、福建、湖北、延安、沈阳、广州、北京。她做过地下工作。为重新寻求与党组织的联系,二十个月的时间孤身一人辗转在汕头、宜章、广州、上海等地打杂做工,历经千辛万苦。她走过二万五千里长征,身体里收藏了夹金山的风雪,草地上的饥饿记忆。她挨过自己人的整,延安整风时,被诬陷为“怕死鬼”受到审查,却始终抱定实事求是的态度,不讲一句假话,直到甄别平反。她担任过几个县的县委书记,厦门、福州中心市委秘书长,中央妇委秘书长,广州市委书记,中央组织部副部长等职,成为中国共产党的高级女干部。

她的婚姻在之后的日子里又一次发生变故:1933年初,根据组织安排和工作需要,曾志与陶铸假扮成夫妻在福州从事地下工作。后来,他们假戏真做,成了终生的生活伴侣。而她的第二任丈夫蔡协民,于1934年4月,在离开厦门前往中央苏区的路上,因叛徒出卖而遭逮捕,经受多次刑讯,坚贞不屈,被敌人杀害。

走出了井冈山的曾志从此山高水长。由南向北,她革命的足迹踏遍了几乎大半个中国。她循着理想从湖南宜章县这样的一个小县城出发,经过九死一生一步步地走向她心中的圣坛。她的人生成了一部传奇,和她年轻时候的美一样让人惊心动魄。

天空高远。大地辽阔。这名原本叫做曾昭学的女子,改名曾志后果然志气高远志在四方。

然而,只有曾志知道,不管她走到哪里,她的心都从来没有走出过井冈山。井冈山云山雾罩。井冈山海拔超绝。曾志即使走过千里万里,依然恍若身在此山中。她经常在梦里梦见一双孩子的眼睛望着她,孩子的背后是井冈山。在梦里,她无法看清孩子的轮廓。

她知道,那是她遗落在井冈山的孩子,连名字都没有的孩子,她的生死未卜的孩子。

面对井冈山,曾志不仅是一名传奇的钢铁战士,还是一名柔情似水的母亲。

建国后,曾志多次托人到井冈山寻找她的骨肉至亲。他告诉别人,她当年托孤的战友叫石礼保。她说石礼保是井冈山大井人。她说石礼保当年是王佐三十二团的副连长。她不停地向相关的人打听:石礼保还在不?石礼保有没有儿子大约二十来岁的样子?

此时的曾志远不像是传说中一往无前无所畏惧的英雄女性铿锵玫瑰,而完全是一个絮絮叨叨放心不下的凡俗小妇人。

井冈山的相关情况最终传到了曾志的耳中:当年的副连长石礼保已经牺牲,他儿子石来发在乡下种田。石来发二十来岁,符合她要找的人的特征。当曾志听到这个消息,历经生死劫数早已波澜不惊的她不由得兴奋得站起来几乎是喊起来:“那是我的儿子啊!”她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1952年,曾志终于在广州见到了她的儿子石来发。石来发这个苦命的人,一出生就被送走,八岁时养父养母双亡,然后是他的外婆带着他乞讨度日,相依为命。解放后,外婆去世了,石来发分了田,讨了媳妇,成了井冈山大井村拿公分的农民。

很难想象那是怎样百感交集的相见。一个是叱咤风云的传奇女英雄,一个是默默无闻的井冈山大井村年轻农民。他们从没见过面却是母亲和儿子。他们身份悬殊却都是从乱世中走出的幸存者。他们原本相隔千里却拥有共同的一座山———井冈山。多少劫后余生的惶恐,多少造化弄人的哀伤,多少失散多年却突然相逢的喜悦,一起涌上母子俩的心头!

石来发从此改名蔡石红。蔡协民的蔡,石礼保的石,井冈山红土地的红。

蔡石红依然回到了井冈山继续当农民。他没有因为母亲是共产党的高官就捞到一点好处。

他的母亲曾志是从井冈山走出的共产党人。她的操守,有与井冈山一样的海拔高度。她说:“毛主席的儿子都去朝鲜打仗,你为什么不能安心在井冈山务农呢?”

几十年过去了,蔡石红一直是井冈山的种田人。由于地方烈士优惠政策,他的小儿子和大儿媳于1987年参加了工作,大儿子(蔡接班)也凭一身过硬的驾驶技术,当上了司机,成了井冈山垦殖场的职工。大孙子蔡军于1993年当了兵,成了新一代从井冈山走出的军人。

蔡石红一家没有给曾志抹黑。他们用不竭的努力证明了,他们是英雄的后代,他们是薪火相传的井冈山人。

1987年,井冈山革命根据的创建六十周年之际,曾志终于在阔别井冈山五十九年之后作为特邀贵宾回到了井冈山。她一路访问当年战斗过的地方,不禁思绪万千。

她来到儿子蔡石红家宴席的首席坐定。她的儿子、媳妇、孙子孙媳等一干人分坐左右。他们纷纷喊她母亲、婆婆、太婆。他们交杯把盏,闲话桑麻……曾志在井冈山的家在六十年后终于团圆。嘘,无关人等,请离开这团聚的现场,不要打搅他们,让他们尽享这来之不易的天伦之乐。

1998年6月,曾志因病医治无效,在北京去世。这个经历了太多风雨、创造过太多传奇的巾帼战士,终于走完了她的八十七年的人生历程。

这个毕生的革命者,以她的最后的死完成了她最后的革命。在她的《生命熄灭的交代》中她写道:“死后不开追悼会;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不在家设灵堂;京外家里人不要来京奔丧;北京的任何战友都不要通告打扰;遗体送医院解剖,有用的留下,没用的火化;骨灰一部分埋在井冈山一棵树下当肥料,另一部分埋在白云山有手印的那块大石头下。决不要搞什么仪式,静悄悄的,三个月后再发讣告,只发消息,不要写生平,我想这样做才是真正做到节约不铺张。人死了,本人什么都不知道,亲友战友们来悼念,对后人安慰也不大,倒是增加了一些悲哀的忙碌,让我死后做一名彻底的丧事改革者!”

在这篇相当于遗嘱的文章里,我读到了一个真正的革命者的襟抱。我知道了什么才真正叫做坦荡如砥和无牵无挂。

这也是我读到的最炫的遗嘱。

留言中出现了“井冈山”。她说要把她的部分骨灰埋在井冈山。她一生的足迹踏过千山万水,却最终选择了井冈山(还有白云山),成为她最后的归宿。

1998年6月30日,曾志在北京的家人的护送下来到了井冈山。等待已久的蔡石红,见到母亲的骨灰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失声痛哭。他小的时候母亲没能给他关爱,现在,她要常年陪护着他。

依照曾志的遗愿,孩子们把曾志的骨灰撒在小井红军医院烈士墓旁的一处僻静山坡上,并种上一株柏树。他们在一块三角形的墓碑上镌刻上“魂归井冈”。

小井红军医院旁边的烈士墓埋葬了被国民党枪杀的一百三十余名重伤红军战士。1929年1月,国民党兵花重金收买了一名猎人,从小路绕过黄洋界进入小井村,一百三十多名红军伤病员战士全部被俘,倒在机枪扫射之下。他们最小的只有十四岁。

他们都是曾志的战友。而现在,她回来了,从此与他们朝夕相处,陪他们一起疗伤。所不同的是,他们依然是当年的年纪,而她有八十七岁。

什么是信念,什么是信仰;什么是苦行,什么是皈依;什么是分合离散,什么是恩仇义理;什么是慈悲,什么是爱?从这个故事里,应该都知道了吧?

有必要说出的是,我讲的这个故事里的主角,不是曾志,而是罗霄山脉中段,那座叫井冈山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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