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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与生命》 刘寥

 作家文坛 2020-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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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村里,卜姓唯有一户人家,他不是本地人,是外来迁入的。入集体时,把山上零散居住的人家迁入村庄,过集体生活。他家愿意入我们社,就在社房的前面找了一户地主的房子,连带着菜园,住了下来。原来的地主,早就已经没有了人,只留下了一个女子,就是寺庙里的老尼姑,也在批斗中上了吊。所以,卜家住了两间,还有两间用做社里的仓库,一排的三间厢房,用做社里的牛圈。男主人是当过民兵的积极分子,后来又把自己的儿子送去当兵,所以被选作了社长,每天带了社员“早请示、晚汇报”。他的女人也当了妇女主任。在长辈们的笑话里,一是当社长的丈夫当着所有人的面表扬了妇女主任的工作;二是领头带大家赛歌,指挥社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时,变成了“大海~航行~靠~脱了手~诶~”。上面的领导一听,不得了,“脱了手”是不行的!当场就在歌唱赛上下了他的社长,女人的妇女主任也没有当成。
  但在我们孩子的眼里,他们夫妇的活动,尤其是吵架,就成了乡村里孩子们单调日子里的“戏剧”。男人懒,做事情不大肯下功夫,动作慢,常常落在媳妇的后头;人又馋,讲究些吃食,也肯在研究吃食上下些功夫。而女人爱骂人,不讲理,人又小气,两夫妇的吵架和言辞又都有些滑稽。
  乡下农村都是要杀年猪的,一般节约一点的人家能够做到接上下一年的吃食,不断油荤;大部分人家还要打些菜油、茶油。至于肉食,只要能做到来人、做活时能端上桌子就够了!可是他的家里,有腌了三年以上的腊肉和火腿。男孩子皮,嘴馋,在大孩子的怂恿下,小儿子开了门,偷偷地用刀子在火腿上割了一条下来,外面再糊上牛皮纸,抹上墙上的老灰来掩盖。割下的火腿油亮发红,能透出光来。孩子们用手撕了下来,放进嘴里,咸香可口,完全没有生肉的味道,那是我吃到过的最美的火腿。
  一群村里的男孩在路边玩,女人挑了粪桶走过,看见小儿子在路边的水沟撒尿,就骂:“狗吃的,回去屋里去撒嘛,一泡尿还可以种塘萝卜!”一时,所有的孩子都知道了,小孩子是不能在路边野外撒尿的,要留着回家种萝卜。
  老头子到大女儿家里去,女儿知道老头子好吃,兜里也没什么钱,就偷偷地给老头几十块钱。老头回到家里,被女人按在地上,把钱搜走了。老头不依,揪着女人吵架,半个村子的孩子都惊动了。父亲走了出来,掰开了两个人的手,对男人说:“走啊,不要跟她整,你又整不过她,只有个你自己吃亏的!”女人依旧骂骂咧咧,说老头子下馆子,乱花钱。
  到了家里,父亲叫老头一起吃饭,问为什么两个人要打架,又哪里来的钱下馆子?老头子说:“姑娘家待客,我去了几天。回来的时候姑娘给了几十块钱,走到县城,才炒了个猪肝和腰花,要了一碗米线和三两酒,才花了六块多钱,连七块都不到嘛,就骂成这样,把我的钱都搜了去!姑娘就是知道我爱吃,给我拿点钱,还硬是被她搜了去,这个不讲理的!”母亲说:“你自己炒盘肉,吃碗米线就行了。不要喝酒啥,她闻不着,就晓不得了。你的钱就还装在口袋里了!”老头说:“就是一下子没有管住自己的嘴啥!”
  老头管不住自己嘴的事情还有很多。一天早上,做早活的人还没有回家,孩子们大多才刚起床,老人们大多在烧火做饭。两个人吵架的声音又开始响了起来。跑去一看,女人站在门外,猫着腰往门缝里瞄,边瞄边拍打着门:
  “老杂种,做活么没本事,吃么你会翻啊!你把门给我开开!”
  “哎呀,我的腊肉也提下来啊。老家伙,那个么要留着做活吃呢嘛!”
  “你个馋不死的,那个辣椒么你放进腊肉里炒就行了嘛。你还用针筒推进香油,用筷子捻着在火上烤了!”
  “老不死的,又偷老娘的火腿了,你连着肥的炒着吃还不得咯,尽片那点廋肉来生吃,还打酱油!”
  “哎呀,你还喝上了,死老头把酒也翻出来了!”……
  老太婆一边拍着门,一边骂,里头也不见声音,只听得老头子炒菜的锅铲声和碗碟声随着香味飘了出来,一群孩子和老人站在院子里、围墙外,看着老太婆的叫骂声,一阵一阵地哄笑,老人们抬起手来,擦去了眼角的泪水。
  大儿子当兵,在部队上喜欢了一个人,爱得贼。但女人不同意,离开了。男人受不了,精神也日渐坏了起来。部队一看,不是办法,只好安排他退伍。所以,男人只当了两年兵,没有享受退伍兵的待遇。后来,在父母的张罗下,讨了一房媳妇,有了一个女孩、一个男孩。女孩五六岁的样子、男孩才一岁多。老太婆人小气,吃不得亏,女人也有不肯让步的时候,婆媳们就炒闹起来。渐渐地,从老两口日常的吵架、变成了婆媳、父子、两家人的日常吵架。男人的精神偶尔又在刺激下不时复发,女人觉得自己受了骗,更受不了村里人的语言,觉得过不下去。她跟母亲说:“婶婶啊,这个日子过不下去了!男人又疯、家里又穷、两个老人又没有个样子。不但帮不得你一点,还每天凑着跟你吵架,真正过不下去了!”
  母亲劝解说:“女人家不要这么想!你还有这两个小人儿,要好好地领着给他们长大呢!小姑娘人家会洗菜、挑水、做饭、领孩子了,再过几年就帮得上你了嘛。男人人家说疯,他给像人家讲的那样疯?他又不像人家那样疯了到处跑掉、到处打人。人家还是天天干活,出力呢!你不要听那些讲嘴的女人到处撮(挑唆的意思),撮了你家过不成、过不下去只有个你吃亏的!人家会吃亏咯!人家么就是传个话,看个笑嘛!”
  后来,村里拍卖集体的房屋,老两口在寺庙的前面买了两间社房,让大儿子一家搬进去住,两家人分开,各自清秀。女人认为那两间房子的地基原来是寺庙的大门、供奉四大金刚的地方,不适合做人家;房子又没有个柱子和木楼,只有两道土基砌的山墙上去,就在土墙的中间穿上楼棱、钉上一点板子,山墙上面也是用木梁和椽子拉的响瓦,住不了人。女人不愿意去,要住在原来分给自己的老房子里。两个老人要撵女人搬走;男人也说搬走了,眼不见心不烦,省得吵架,自己难做人。在争吵中,男人打了女人,女人跑了,男人自己背着男孩,带着女孩,赶着牛车,搬进了寺庙前的屋子里。
  男人带着孩子到丈母娘家去找过几次,没有得到一点音信。田里的活、家里的牛、女孩子的读书都要等着男人,男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出去到娘家找一下、找女人家的姐妹问一下,都没有一点消息,就只好歇了下来。
  秋日里,打谷子的田间是热闹而欢快的。男人一个人拉着牛车,先把老旧打谷机的木槽送到田头,又拉着牛车回来,装上了打谷机,把男娃娃背在背上,女孩拿了镰刀跟在牛车后头。到了田头,男人放了牛车,一个人割开稻子,把打谷机的木槽扛在肩上,放进湿湿的泥地里,又从车厢里吃力地把打谷机扛在肩上,踩着泥浆,把机器装上木槽。女孩在车厢或者木槽里领着弟弟,男人一个人在田里割稻谷,一把把交错着码放在田间地头上。过了一段时间,男人把割下来的稻谷抱到机器的边上,把孩子背在背上,踩动机器,女孩一把一把地把稻谷递到男人的手里,男人转动机器,把稻谷打干净。打完了一发稻谷,男人让女孩张开口袋,把稻子装了进去。放下孩子,才去扎草把。扎完了稻草,又一个人用皮绳挎在肩上,拉着沉重的木槽和机器在泥水里挪动,再进入下一个轮回。
  直到太阳西下,男人才背了孩子,拉了稻子回家。篜上晚饭,女孩领着孩子,男人又一趟一趟地往田里拉着机器、木槽和喂牛的稻草。晒场的时候,女孩就带着孩子看场子,翻晒稻子。男人一个人到田里去,蚂蚁一般地一点一点地啃食着稻田,把稻子、稻草都搬回家里,摆在寺庙前面的场院上晒干。在孩子们的眼里,疯子的力气是很大的,一个人扛得动机器、拖得动木槽,至少要两个壮年男人的活计,一个人就做完了。在村民们的嘴里,疯男人还是有点办法的,也有些本事的。一个人领着两个孩子,人也不请一个,自己就收了粮食,割一回、背上小儿子、小姑娘帮他递着稻把、就把谷子打了。
  收完稻子的一个早上,疯子自杀了,喝了农药。他自己捂着肚子,跑到隔壁院子里说:“叔叔,救救我,我喝了农药了!”隔壁的外姓叔叔忙把他扶住,大声地叫人,临近的村民都跑了过来,小孩们也跟在后面,进了院子。男人们把他抬进自己的家里,一个人跑去叫本村的医生,一个人跳上自行车,去叫下村的医生。女人们拿了大碗,从家里的腌菜缸里掏出了几大把酸菜,泡了水灌进了他的嘴里。男人不时地呕吐,不断地哭着,说:“叔叔,救救我!我不想死!”扶着他的叔叔一边着急地催问医生,一边把酸汤水灌进他的嘴里,边灌边骂:“你个烂杂种!有什么想不开的,有什么过不去的,你要说嘛!你就要走这条路,你走了,那两个孩子怎么办?你自己找死,又要来找老子救你!”
  村里的医生下地去了,一时叫不回来;他的母亲倒是赶了回来,坐在门口边哭边骂,男人几乎说不出话来,呕吐物从鼻子和嘴里流了下来,渐渐地失去了神采。到得后来,只是一阵阵的抽搐,男人的头一直看着自己孩子的方向,而他的孩子则被女人们拉着,躲到了邻居叔叔的家里,怕孩子们看见了父亲的模样。下村的乡医终于坐着自行车背了药箱赶来了,气喘吁吁地跑进屋子里,搬着眼睛看了一会,又拉开衣襟听了听胸部,拉着手腕摸了脉搏,才直起身来说:“不行了,救不了啦,太迟了!准备后事吧。人呐,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念想,为什么就走不开这一步呢?”
  这一个孤独的、不甘心的、有办法的男人走了,生活就像阳光下村头老磨盘投下的影子,艰难地走着,一圈一圈地磨着。每一个人生,都是磨眼里落下的包谷和麦粒,在日子里、在时光里挤压、磨烂、捣碎,变成了细细的灰尘,随着岁月飘扬而去,不留下一粒尘埃。只在人们的话语里不时提起,留得一份叹息或一份记忆。一个人,到底能扛起多少生活的艰辛,一颗心,到底能承受得多少无奈和孤独,走着走着,便是再有所不甘、有所挂念,自己便放弃了自己的一切,自己掐灭了自己的生命和所有的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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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作家简介:刘寥,男,汉族,大学本科毕业,高级教师。爱好文学,笔耕不辍,偶有小文见著,则为一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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