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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小平:下放干部老吕的故事(续二)

 闲云野鹤b8ooo1 2020-12-02

下放干部老吕的故事(续二)

文/吕小平

(一)

毛主席老人家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

1970年代的当地农村,流传着一句顺口溜:天上雷碰雷,地上贼碰贼,哪个不偷哪个倒霉!这说明:偷,在农村已经成了常态,而且似乎有了某种合理性和合法性。那时还流行一个说法:外国有个加拿大,中国有个大家拿。所谓“拿”,其实就是偷,但说“拿”就有点理直气壮的意思。

我们村后面有一座坍山,坍山的下面不远处就是烟波浩渺的长江。在坍山和长江之间,有一片江滩湿地,里面种满了大片大片的矮柳,有几公里长。这片矮柳的主人,是位于丹徒闸附近的某国营农场。农场种矮柳,主要是为了收获它的柳条,然后送往柳器加工厂编织加工成各种工艺品销往海外换外汇。在当时,外汇是很珍贵的,对我们国家的国民经济很重要。

早春三月,光秃秃的矮柳开始绽青抽芽。到了夏天,柳条长得一人多高,就形成柳浪闻莺,如烟如雾如梦,一眼望不到头。如果是月下,青纱帐般的江滩更是朦朦胧胧,梦幻般美得让人心醉。

这时候收获的柳条,可以编织家用的或挑土用的篮子、筐子、簸箩等器物。于是,每到晚上,附近的农民便带着镰刀、扁担、挑绳,缕缕行行地到江滩来偷割柳条。

在收获季节,农场当然要派人值班,看护柳条不被偷。无奈江滩面积太大,管了东头管不了西头,管了西头管不了东头,柳条还是经常被偷。

更何况,偷柳条的人手上握着镰刀,贸然上去制止,挨一镰刀那就要付出血的代价。所以,农场看护柳条的人都是以恐吓驱赶为主,并不真正下江滩来抓人。

也有粗蠢的妇女偷了柳条,见农场值夜的工人来抓,她们非但不怕,反而歇了担子,张狂地喊道:“来来来,你来抓!到我面前来,老娘摸摸逼、刷你两个嘴巴子,让你触一辈子霉头!”

听这一喊,追赶的农场职工立刻吓得站住了,踟蹰不前,眼看着那女人挑着柳条担子骂骂咧咧地走了,清风背影,转过山坳,倏然不见。

农民们偷国家的、偷集体的,更偷私人的,而且是互相偷。以前,在我的观念中,似乎只有好吃懒做的懒人,才有偷窃的恶习;后来在农村待久了,观察到的结果却恰恰相反:勤劳的农民似乎偷得更厉害;那些懒人,得过且过,反而没有了偷窃的兴趣。

傍晚,生产队收工了,暮色苍茫。有些妇女便磨磨蹭蹭挨到最后才走,一路上,乘着夜色掩护,把人家自留地里的南瓜、玉米、山芋、蔬菜等,顺手牵羊偷摘来放在篮子里带回家。

家门口的塘,晓得深浅。自己家的菜被人偷了,社员们一捉摸就知道是谁偷的,但捉贼拿赃、捉奸拿双,你没有抓住人家手腕子,就没有办法上门去兴师问罪。

但对付这种情况,农民们也有办法,就是泼妇骂街。于是,被偷的苦主从村东头骂到村西头,从村西头骂到村东头,边骂边恶毒地诅咒:

“谁偷了我家的南瓜,从老的死到小的,从男的死到女的,从鸡死到鸭,从蚂蚁死到蟑螂……家里死绝死光,连老鼠都不剩……”

“谁偷了我家的玉米,出门被车撞死,到河边被水淹死,下雨天被雷劈死……养个儿子没屁眼,养个孙子没鸡巴,找个媳妇是偷人精……”

她们越骂越气,越骂越来劲,还比比划划、颠颠搧搧,前面拍手、后面拍屁股,骂出满嘴白沫也不肯停声……最后往往是,这泼妇的男人或儿女听不下去了,出来喝斥道:“行了!骂两句就可以了!都是村里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就是几个南瓜、几个玉米吗?少吃几个你就穷了?你吃他吃不都是一样的吃?反正吃到肚子里会变成屎。好了,家去吃晚饭,别骂了……”

女人这时也骂够了,出了气,过足了嘴瘾,便顺坡下驴,不骂了,回家去吃晚饭。一场偷窃引起的风波才告结束。

(二)

我父亲和老卞当队长的时候,也遭遇过一次偷窃风波。

那是生产队在离村不远的山坡上种了一大块玉米地,丢籽、施肥、除草、浇水……各种田间管理,生产队没少下功夫。玉米从青翠的幼苗开始茁壮成长,慢慢地便形成一片青纱帐,眼看着含苞抽穗,长出了喜人的嫩玉米,偷窃就开始了。刚开始是偷路边的,慢慢地,田中间的玉米也偷,这样偷下去不用等到玉米成熟就被偷光了。

我父亲和队长老卞,便决定晚上设伏,看一看到底是哪些社员来偷玉米。没想到,刚布防,守株待兔,就抓住了一个偷玉米的小孩,是村北头郜家的孩子,才十几岁。小孩子偷玉米,也不好惩罚他,玉米没收,人就放了。

哪知道,这小孩的奶奶护孙心切,也觉得在村里丢了面子,第二天居然颠着小脚,骂上门来了。她认为,小孩嘴馋掰几个玉米吃不算偷,是下放干部欺软怕硬,欺她们家在村里是小姓,大姓不敢欺就欺小……

我父亲和老卞正在谈话,见老太婆在门外指桑骂槐,也没有搭理她。老太婆骂着骂着,胆子壮了,居然说“人欺人欺不到人,天欺人才欺到人,难怪好人不下放,下放无好人……”

我父亲听到这里,突然气得手颤抖起来,他怒不可遏地站起来,像一头狂怒的狮子一样冲出门去,一把攥住老太婆的手,把她往大队拖,说:“我们找书记去评理!”

老太婆冷不丁见到平时斯斯文文的我父亲今天怒目金刚地拉她去大队,吓了一跳,立刻赖着不肯走。她儿媳妇见状,立刻来用力掰我父亲的手。没想到,我父亲的手像铁钳一样有力,她儿媳妇掰了几下没掰开,有点心怯,便不再坚持。于是,她也跟着她婆婆和我父亲,三人一起到了大队。

来到大队部,正好副书记章崇仁在家,他听完了我父亲怒气冲冲的叙述,立刻笑着说:“老吕,你歇歇气!你先回去,我来跟她们谈谈。”

章崇仁,大伙儿又叫他“老模”,是大跃进时期的劳动模范。他个子高大,圆头阔脸大眼睛,有着因劳动晒出来的一身古铜色皮肤。他在大队当副书记,以世故圆滑、善于“和稀泥”著称。但今天这件事是非分明,他要公事公办。

我父亲走后,他便收起笑容,批评郜家老太婆:“你这个老人家,不是我说你,你和下放干部作什么难过呢?人家为你们这个擤鼻涕不上墙的怂生产队当队长,图什么?不就是图个生产搞好了大家有好日子过么?田里长点玉米,你掰几个、他掰几个,没到秋收就掰光了,这样下去生产队还能搞好?锅里有,碗里才会有。你们大家都来砸锅,以后去喝西北风?”

郜家老太婆受到惊吓,虽然嘴上还犟,但气势已经被打了下去,只好腆着老脸听老模训话。

老模对村里偷鸡摸狗的事处理得多了,有经验。知道他的话起了作用,态度便和缓下来,接着用息事宁人的腔调,嘱咐说:“你们回去,向老吕倒个歉,这事就过去了。否则,我们要向上头汇报有人破坏抓革命促生产。到时候,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老模这一番软中有硬的话,立刻吓住了婆媳俩。儿媳妇立马赔笑脸打圆场,说:“都怪伢不好,嘴馋要吃玉米。我们回去向老吕道歉,你书记大人大量,也不要和我们妇道人家计较……”

婆媳俩万万没想到,伢子掰几个嫩玉米捅这么大的篓子。这天晚上,这家的男主人——一个从上海下放回原籍的中年男人,特地上门向我父亲作了道歉。

经过这次风波,田里的玉米还是有人零零星星地偷,但与以往相比,要好多了。

(三)

这一年的夏天,生产队搞多种经营,破天荒地收拾坡山地种了十几亩地西瓜。种西瓜需要人管理,西瓜快成熟时还需要人住在简易棚子里值夜,否则等不到西瓜成熟,瓜藤就会被偷瓜的人踩个稀巴烂,熟西瓜被偷光,生西瓜被糟蹋。

让谁来担任这西瓜的管理员呢?我父亲和队长老卞颇费斟酌。他们考虑了半天,认为前队长章常乐为人踏实老成,工作也负责任,相对而言也识大体顾大局,私心没那么重,让他当这“沾腥气”的西瓜管理员比较合适。于是找他谈了一下,章常乐欣然答应。

天渐渐地热了,毒辣的太阳照着,人们挥汗如雨、口干舌燥。慢慢地,生产队那十几亩藤蔓交错长着大大小小西瓜的地方就成了人们心中的绿荫之地和憧憬向往所在。

是啊!六月里喝凉水尚且滴滴在心头,如果在酷热难当的夏天,能够吃上一个在井水里冰镇过的红瓤黑籽甜到心里去的大西瓜,那可多美呀!

可是,生产队种西瓜并不是单纯给社员们解馋消暑的,而是要作为经济作物挑上街卖钱、以此增加生产队的经济收益的。很多人不顾这个道理,只想要饱口福。虽然生产队也分过几次西瓜给大家解馋,但他们认为分得太少了,还不够塞牙缝,于是他们对生产队长和看瓜人便无端生出了忿恚和怨恨。

他们认为,章常乐作为看瓜人,监守自盗,天天把西瓜带回家,让一家人偷着吃。他们居然有办法检查了他们一家人拉的臭哄哄的屎,说他们一家人连拉的屎里面都是西瓜籽,可见偷吃了多少生产队的西瓜!

他们还认为,生产队长虽然是下放干部卞长友当着,但真正出主意掌实权的人其实是我父亲,他才是摇羽毛扇说话算数的“军师诸葛亮”。于是传出两句话来:看瓜的吃死了,现金保管员用死了!

我父亲当副队长兼现金保管员。他们说“现金保管员用死了”,就是说我父亲保管的生产队现金可以自己任意使用。我父亲听了哭笑不得,但生气也没有办法生产队人多嘴杂,爱说什么你也只能听着。

我父亲就此萌生退意,觉得两个下放干部已经当了大半年生产队长,现在生产队一切都走上了正轨,每家都有人在外面做工挣钱,光棍们也开始找老婆结婚,数量越来越少……他们的工作已经取得了阶段性胜利,是时候急流勇退了。

我父亲经过观察和分析研究,认为目前村里第三大姓朱家的老三朱有喜,是接替队长职务的最合适人选。于是便在一个适当的机会向朱家老三吹风,探他的口气。

朱有喜没能如愿当上大队民兵营长,这把年纪了老婆还没有寻到手,对当生产队队长有点动心,但他还是有顾虑。我父亲便鼓励他不要怕,承诺他和老卞退下后会支持他的工作,会“扶上马、送一程”。

这一年的秋收以后,我父亲的病就重了,缠绵病榻,药石无效。但他只要精神好一点、胃痛减缓,还是会起来晒晒太阳,过问一下生产队的事情。有时候,他也会披挂起来,履行副队长的职责:带上草帽,穿上胶鞋,把裤脚挽起两道,将中山装的扣子解开,再扛上一把铁锹去田头巡视。那时候,除了农业学大寨,还要学华西、学唐桥……种下的麦地里,要用唐桥锹挖很深很深的沟……

一天,刚履新的公社党委书记林迈,带队到基层检查工作,一行人在田埂上远远地看到空旷的田野上出现了我父亲这么一个“四不像”的人物,觉得很新奇,便问陪同的大队干部:“他是干什么的?”

“下放干部老吕。”有人抢着回答。

“哪个老吕?”林迈问。

“吕云。”这人接着说,“他现在在生产队当副队长。”

“副队长?”林迈惊奇地问。

于是,这个人绘声绘色地把我父亲和老卞如何毛遂自荐当生产队长的过程说了一遍。

林迈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吭声,等回到公社,便让秘书打电话到大队,要借调我父亲到公社去帮忙。

接电话的大队干部开玩笑说:“老吕身体不好,他当副队长也是小把戏娶老婆——闹着玩,真正的生产队长是老卞,也是一个下放干部……”

林迈接过话筒,严肃地说:“生产队长还是要让社员们自己当,你们让下放干部当队长是乱弹琴。我们的干部都是党的财富,他们是来劳动锻练的,锻炼好了将来还要重新分配工作,为党作贡献。你们把他们累出病来,这是对党的事业严重的不负责任……”

听到书记的批评,接电话的大队干部急了,说:“林书记,生产队长是他们自愿当的,没有人强迫他们。我们马上去整顿生产队领导班子,把他们换下来……”

然而,没有等到他们来换队长,我父亲已经病得住进了医院,动了大手术。

(四)

那天我父亲敞着衣襟、卷着裤腿到田间巡视可能受了风寒,回家后就感到胃部不适,又开始疼痛。吃了一种叫氢氧化铝的胃药,感觉有些缓解,勉强睡下。到半夜又被胃部火烧火燎的灼痛疼醒,于是又吃药。那是一种装在瓶子里的白乎乎的东西,直接挖一块吞进肚里,据说能缓解胃部疼痛。

我父亲这一夜时睡时醒、迷迷糊糊、呻吟不断,折腾了一通宵,到早上反而睡着了。我母亲决定不喊醒他,让他睡一会儿。谁知他醒来后胃部又开始痉挛疼痛,而且出现了呕吐现象,满头虚汗,脸色惨白,还断断续续地说起了胡话。我母亲吓坏了,便决定将他立刻送医院治疗。

一家人正在手忙脚乱,社员王大呆正好来我家办事,我母亲便请求他找一辆板车立刻送我父亲去医院。曾经做过板车运输工的王大呆没有犹豫,旋即回家取了板车过来。我们在板车上铺上草席和被褥,将我父亲抱上去躺着,盖上被子,便拉着板车向谏壁镇公社医院出发。

走了没多远,又有社员听说我父亲病得很重,也赶来探望,其中朱有喜遂决定一起帮着拉板车送我父亲去医院。

我们一行四人,簇拥着载着我父亲的板车,拉的拉、推的推,很快出了村子,经过一个叫猪头山的陡坡烂泥路,我们一起用力将板车推上崎岖不平的大坡,上了马路,就比较平坦了。此时我父亲已经神志不清,又开始说胡话了。

板车走到谏壁砖瓦厂附近,我父亲清醒过来,睁开眼睛,认出了身边的朱有喜,便低声向他道谢。朱有喜听了有点感动,俯下身子,大声说:“老吕,生产队你以后什么都不用问了,好好在家养病!”

我父亲蜡黄蜡黄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但他很快就闭上眼睛,再一次忍受着来自胃部的一阵一阵剧烈疼痛的折磨。

当时的谏壁镇医院还在老街里,板车沿着老街凸凸洼洼的铺地条石拐几个弯才到。到了医院,我和朱有喜立刻忙着去给我父亲挂号办住院手续;我母亲和王大呆守着躺在板车上的我父亲,告诉他到医院了,马上就可以住院治疗了,让他放心。

话虽这么说,但我们对我父亲的病重到什么程度以及住院需要办什么手续并不了解,心里既紧张害怕,茫茫然有点手足无措。

就在这时,一个中等个子、衣着朴素整洁、穿着皮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人,出现在我们的身边。首先是我母亲认出来,立刻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林书记”。

这是公社党委书记林迈。他看了看我父亲,过来安慰我母亲说:“吕嫂你放心!我们一定全力抢救吕云同志,治好他的病!”

公社一把手出面指示和安排,医院的领导和医生立刻紧张起来,立刻将我父亲送进病房抢救。

一阵手忙脚乱地化验、拍片捡查以后,初步确定我父亲是胃穿孔;片子显示,似乎还有癌症的症兆。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将胃切除三分之二,这样才能确保他的生命没有危险。

事到如今,我们只有服从医院的手术安排。林迈书记又安慰我母亲说:“我们请从康复医院下放到这里工作的刘医生为吕云同志主刀。吕嫂请放心,他是专家,做这种胃切除手术万无一失。”

我母亲惊魂方定,强笑着对林书记一再道谢,一时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林迈书记见一切都安排停当了,便客气地和我母亲告辞。

林迈书记走了,他就像天上的一朵祥云,毫无征兆地飘来,又悄无声息地飘走。当时我们家并没有去公社请求和告知,他是怎么知道我父亲病重的信息的?几十年来,这一直是个谜。

在我父亲做手术的这几个小时里,我抽空到镇邮电局向我下放在苏北射阳临海农场的哥哥发了一份电报,电文就四个字:父病速回。

我父亲的手术是成功的。我后来见到过为我父亲主刀的专家刘医生,他梳着锃亮的小背头,穿着考究的小黄牛皮皮鞋,身体棒得像个杀猪匠,而不像个医生。难怪他能够站着做几个小时手术而不吃不喝不尿,高效完美地完成手术任务。

我父亲手术以后,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确认伤口痊癒,身体在逐渐恢复,才出院回家静养。

我父亲和队长老卞就此完成了他们的历史使命,以后生产队是民兵骨干朱有喜担任队长。

后来,朱有喜和他哥哥朱有才,都娶了下放知青当老婆,这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写于2020年11月9日

  

作者近照及简介

吕小平,出生于1957年,籍贯江苏金坛。1970年随父亲干部下放至谏壁公社长岗大队插队,1978年知青上调回城在供销系统工作。1998年下岗创业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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