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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著名笔记《啸亭杂录》一书，因其文笔流畅，广闻博记，作者又是有名的宗室人物，故知名度甚高，阅读者甚众，治清史者引用颇多，影响颇广。其中卷二，有《何温顺公》条，近年来被多次引用，以证栋鄂部史事。该文不长，全录如下： 高皇（笔者按，即努尔哈赤）初起兵时，满洲军士尚寡。时董鄂部温顺公者，为浑春部长。兵马精壮，雄长一方。上欲籍其军力，乃延置兴京，款以宾礼而以公主妻之。公乃帅众归降，兵马五万余，我国赖以缔造。萨尔浒之役，卒以败明师者，皆公兵马之力也。其前妻闻其尚主，怒，扫境而出，欲与之战。高皇面谕之，然后罢兵降。故今世袭爵者，皆系公主所出，其前夫人所生者，不许列名。国语呼为厄嚇妈妈，盖讥其鲜德让之风也。 温顺公，即努尔哈赤手下著名的“五大臣”之一、后金名将何和里，因其于顺治十二年被追谥为温顺公，故有此称。厄嚇，满语性情凶恶之意。依照《啸亭杂录》此条记载，何和里此举对建州女真有两大贡献，而何和里的原配夫人，因其有妒而兴兵之举，对自己的后世子孙发展有了重大影响，总结起来，就是以下三说： 归顺之时，何和里即带来栋鄂部五万兵马。 萨尔浒之役，努尔哈赤之所以能大败明师者，皆何和里所率兵马之力也。 何和里前妻因嫉妒心重没有德让之风，使其亲生子不得袭世爵。 考诸史籍，我们可以判断，以上三说，都是值得商榷的说法。 根据史料记载，何和里归顺努尔哈赤，是在万历十六年，即1588年。这一年四月，努尔哈赤迎娶了海西女真哈达贝勒王台的孙女纳喇氏为妃，为壮声威，特邀两年前已成为栋鄂部酋长的何和礼率兵扈从，何和礼便亲率30骑侍卫随行，并在路上发生了著名的努尔哈赤与栋鄂部神箭手钮翁金比较箭法事件，努尔哈赤以出众的箭法震慑了栋鄂部。此事见于《满洲实录》： 戊子年（1588，万历十六年）四月，有哈达国万汗孙女阿敏哲哲（扈尔汉贝勒女也），其兄代善送妹与太祖为妃。亲迎之，至于洞（地名），坐旷野以待。时一人乘马带弓矢过于前，太祖讯左右为谁，左右对曰：“栋鄂部人名钮翁金，善射，本部无出其右者。”太祖遂令人唤至，时对面一柳相距百余步，令射之。钮翁金即下马挽弓，射五矢，止中三矢，上下不一。太祖连发五矢皆中，众视之，五矢攒于一处，相去不过五寸，凿落块木而五矢始出。代善同妹至，太祖设宴成礼，遂纳之。 紧接其后，《武皇帝实录》提到了苏完部长索尔果及其子费英东来归，然后是雅尔古寨扈拉虎率军民来归，其子扈尔汉“亦授大臣之职”。一年之内，太祖获三大臣，“遂招徕各部，环满洲而居者，皆为削平，国势日盛。” 由此可知，何和里是和费英东、扈尔汉相继一年之内归附努尔哈赤的，三人同被授为大臣之职，而何和里同时又被召为额驸，可知何和里的地位又高于另两位，推想何和里的实力应该高于另两位。那么，被授为大臣之职的三位酋长带来的军民数量是多少呢？《实录》里没有提到，但是在《历朝八旗杂档》有苏完部和雅尔古寨的记载： 苏完部来归，“五百户，初编五个左领。” 雅尔古寨扈拉虎“带领人民来归，编为三牛录。” 而何和里所带来的军民数量，见于《八旗满洲氏族通谱》记载：“栋鄂部来归，编六牛录。” 牛录就是后来的佐领，五个佐领，即五个牛录。由上面的记载可知，何和里归顺时，所携为六个牛录，军民数量为三大臣之首，但也只是略高于费英东而已。以苏完部五百户编为5个牛录看，何和里所携编为6个牛录，那他所携应该在六百户左右，假如每户以5人计，则何和里所携军民，应在3000人左右，远远低于《啸亭杂录》的说法。 换一种标准，如果我们以辛丑年（1601）“三百人立一牛录”的标准计算，则何和里所携6牛录即为1800丁，再假设户出一丁计，那末6牛录1800丁即为1800户，每户5人计，则何和里所携军民为9000人。还是低于《啸亭杂录》的说法。可见何和里归顺之初，所携军民，应在3000---9000人之间，不会达到5万之众。 《满文老档》里，有天命六年（1621）时何和里所辖牛录的记载： 栋鄂额驸在浑河，英额者五牛录，在贝欢寨者五牛录，在雅尔古，苏完者八牛录，在尚间崖者甲兵二百五十人。 依照这个记载，何和里所辖牛录为18个，又甲兵250人。同样，以“三百人立一牛录”的标准计算，则此时何和里所辖为5650人。 此时，何和里从戊子年（1588）来归，至天命六年（1621），已经30余年，而所辖牛录为18个，所辖兵马，也未超过6000人。可见《啸亭杂录》关于何和里归顺之初即有“兵马五万余”的说法是夸大。 那末，为什么何和里在归顺之初，即被努尔哈赤召为额驸（即驸马），妻以年仅11岁的长女，地位要高于费英东与扈尔汉呢？这应该是基于招抚政策的考虑。 栋鄂部是建州女真中一个较强大的部落，与努尔哈赤家族有世仇。努尔哈赤的祖辈宁古塔六贝勒曾与栋鄂部因争婚而结怨，虽然他们从哈达部借兵，夺取了栋鄂部多座山寨，但努尔哈赤的“六祖”却因此番攻打而损兵折将，大伤元气，由盛转衰，这在史书上是有明确记载的。 万历十一年（1583年），努尔哈赤起兵后，亦曾攻打栋鄂部齐吉城和翁克洛城，虽然取得胜利，但本人脖项中箭，险些丧命，可知栋鄂部雄风犹在，努尔哈赤用武力吞并栋鄂部并非易事，幸亏努尔哈赤及时转变策略，抛弃世仇前嫌，对栋鄂部采取了以招抚为主的策略，因而有了嫁女给何和里之举。而后来栋鄂部雅尔古寨来归，即反映了努尔哈赤招抚政策的成功。 另外，在何和里的带动下，和平解决栋鄂部问题，为努尔哈赤扩展了地域空间，是努尔哈赤嫁女给何和里的另一原因。栋鄂部地域广阔，紧邻努尔哈赤本部的西南，居于佟家江（浑江）及其西岸诸支流流域，北抵挥发部，南界鸭绿江部，东临讷殷部，是建州诸部中地域最为广阔的一部。以今日观之，即辽宁的恒仁、宽甸一带，此地物产丰富，土地肥沃，及时迅速地和平解决栋鄂部问题，对于努尔哈赤的统一女真大业，具有重要意义。 广告 《清史稿》上说：“太祖初起兵，闻何和里所部兵马精壮，乃加礼招致之。”反映的就是努尔哈赤这一招抚政策。因此，何和里一旦来归，即使所携军民数量不是很多，努尔哈赤也要极力招纳。注意，这里说的是“所部兵马精壮”，而不是兵马众多，和《啸亭杂录》上所说不同。 另外，还有一些记载，可以佐证何和里所部兵马不会达到五万之多。 万历二十年九月，即1592年，何和里来归的第四年，爆发了建州与九部联军之战，《武皇帝实录》记载：“是晚，夜黑营中一人逃来曰：‘夜黑布戒贝勒，纳林卜禄贝勒兵一万，哈达孟格卜卤贝勒，兀喇布占太贝勒，辉发摆银答里贝勒兵一万，蒙古廓尔沁刚代贝勒，莽古贝勒，明安贝勒，实伯部，刮儿恰兵一万，共兵三万。’我兵闻之，又皆失色。” 试想，九部联军兵共三万，假如何和里归附所携兵马真有五万之众，建州兵何以会大惊失色？可见《啸亭杂录》所说是大有问题的。 《满文老档》太祖朝卷七十九至八十一，详细记载了对海西女真哈达部三百六十三道敕书的分配情况。其中记载有何和里所拥有敕书数量的记载： 栋鄂额驸。卜答卫都指挥使塔布塔之子巴克奇纳，万历十一年十一月十七日生。 何和里，海西兀占都指挥使纳伊哈之子博济纳，隆庆四年七月二十八日生。 何和里，海西托里山卫都指挥使克克讷之子额特密，万历九年四月二十八日生。 何和里，海西石河卫都指挥使额克之孙希伯格，嘉靖四十四年七月二十五日生。 何和里，海西兀密河都指挥同知乌母之孙阿拜，嘉靖四十五年七月二十一日生。 何和里，海西亦玛忽山卫都指挥同知希星阿之孙萨哈廉，隆庆元年年八月二十三日生。 何和里，海西奇拉门卫都指挥同知巴干之孙塔克塔，嘉靖四十三年六月二十二日生。 合计一下，何和里拥有7道敕书，与额亦都和扈尔汗所拥有的敕书数量相当。《满文老档》已经明确记载，这是“万历三十八年的档子”，即记载的是万历三十八年（1610）或万历三十八年之前，这批敕书的归属情况。众所周知。在后金政权建立之前，敕书意味着管理部众的权力，女真首领“以敕多者为尊”，敕书愈多，地位愈高，管理的部众愈多，而何和里所拥有的敕书，并未高于他人，可以推知，何和里所拥有的兵马，亦未高过同期归附的各首领太多。 萨尔浒大战是生死攸关之战，后金军队倾全国之力而转战四路明军，战前明军主帅杨镐判断“奴酋精兵约六万余”。杜松一路初与后金交战，杨镐又报“奴酋之兵，据阵上所见约有十万。”而史家推算八旗兵力，以每旗7500人计，八旗共六万人。如后金兵力以十万计，则何和里兵马占后金出战兵力的一半，以六万计，则何和里兵马占出战兵力之六分之五，即83.33%，可谓功莫大焉。 但如前所述，我们已经知道，何和里所携兵力，在萨尔浒战后亦不过5650人，占八旗总兵力的十分之一弱。《啸亭杂录》称“萨尔浒之役，卒以败明师者，皆公（何和里）兵马之力也”当然是夸大之辞。 不过，如果我们仔细分析萨尔浒大战的经过，那么清室后人把胜利归功于“皆公（何和里）兵马之力也”这种说法，也不是空穴来风毫无道理，自有其原因。 众所周知，萨尔浒大战历时五天，明军四路进剿，主要战事发生在西面的萨尔浒、萨尔浒西北的尚间崖，以及东南方向的栋鄂路，清河方向的李如柏大军未及交战就匆匆撤退了。而从战事的发展情况看，栋鄂部一路发现刘綎大军最早，是二月二十九日未时，其战事结束的也最晚。当发现栋鄂部出现明军之时，努尔哈赤判断：“我兵在南路有五百，即以此防守南路（指栋鄂以南的宽甸方向）。明使我先见南路有兵者，乃欲诱我兵南下。其大兵必由西边抚顺路前来，我当先战与此。”即率主力迎击西路明军。 同时，根据明人的记录，刘綎一路接战最早。 二月二十九日，刘綎军行至马家口，与后金伏兵相遇，“斩获真夷八十五级，生擒夷汉八十八名”。 三月初一日，镇江游击乔一奇，在距离赫图阿拉一百二十里处与后金五百余骑接战，“马进忠单骑杀入贼队，砍伤夷贼三人，斩首一级，行至五里外，复斩首三级。朝鲜副元帅金景瑞与金延苏斩首一级”。徐九思从叆阳边外出口时，在离边二百余里处，“撞遇达贼，斩首一十五级，生擒男妇五名”。 初三日，刘綎已深入三百余里，在深河子斩首三级，生擒一名。 这样算来，刘綎一路在努尔哈赤大军来到之前，已经生擒斩获达二百零一人之多。 由此可见，努尔哈赤在西部战场鏖战杜松、马林之时，栋鄂部子弟也在东路，艰苦阻击着同为明军名将的刘綎，苦斗四天，局面岌岌可危，直到第五天大军来援，方才转危为安。正是栋鄂路损失惨重的阻击战，为努尔哈赤集中兵力歼灭西面两路明军赢得了时间，也为歼灭刘綎一路明军，赢得萨尔浒大战的最后胜利，创造了有利条件。 因此，如果说“萨尔浒之役，卒以败明师者，皆公（何和里）兵马之力也”，是从何和里所部栋鄂子弟打了萨尔浒大战中负担最重的阻击战这个角度看，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那么，何和里前妻所生子为何不能袭爵呢？这里面应该另有秘密。 《清史稿》上称：“（何和里）以所部来附，太祖以长女妻焉。何和礼故有妻，挟所部留故地者，求与何和礼战，太祖面谕之，乃罢兵降。”可见何和礼的前妻在何和里归附之后，也率部归服了努尔哈赤。但《啸亭杂录》称其因无德让之风，而致使其子也不能袭爵，这一点，是大可商榷的。 史称何和里有六子，第四子和硕图承袭爵位，“太祖以大贝勒代善女妻焉，号和硕额驸。”第五子都类为“公主出也”，可以据此推断，何和里至少有三个儿子为前妻所出，年齿长于和硕图（和硕图是否为公主所生不能确定）。不过，即使何和里前妻所生子不能袭职，也不能完全归咎于何和里前妻的嫉横无德让之风，而应该与天命七年何和里家中发生的一起悲剧有关。 根据《满文老档》的记载，努尔哈赤有两个孙女嫁给了何和里之子。天命七年三月，努尔哈赤嫁给何和里某一子的一个孙女突然身死。何和里的这个儿子本来娶格格为妻，但又夺取有夫之妇，被夺妇人之夫跑来控告，宣称努尔哈赤的孙女系何和里之子所害，而何和里则报告，格格是自缢而死。经诸贝勒大臣验尸审理，证明“是他们杀死，伪装自缢”。因此，努尔哈赤一怒之下杀掉了何和里的这个儿子。 天命八年（1623年）正月二十七日，怒气未消的努尔哈赤在审阅授职人员名单时，又质问何和里说：“尔等杀我孙无罪，尔等亦乃我孙婿也。若尔等被他人所杀，亦当无罪矣？”遂以杀人者不能授以官职为由，废黜了栋鄂额驸何和里的都堂之职，和硕图的副将之职。 天命九年（1624年）正月初一日，全员官员和贵戚们都来给努尔哈赤叩头贺年，何和里身为开国元勋、努尔哈赤长女额驸、原五大臣的唯一幸存者，满文老档中却不曾提及。可见这场家庭悲剧，直接导致了何和里政治地位的下降。 由此可知，何和里前妻所生之子中，有杀努尔哈赤孙女者，如此大过，谈何袭爵？故不让何和里前妻所生之子袭爵之事如果真的存在，则杀努尔哈赤孙女事必为主因，而“无德让之风”，不过为饰词借口，或为辅因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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