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詩詞人生』奪胎換骨：魯拜集的翻譯和黃山谷詩法

聽花榭 2020-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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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詩詞與友情不能辜負

鍾錦，生於西安，謀食海上。先後刊《詞學抉微》《康德辯證法新釋》《長阿含經漫筆》《菊壇點將錄》，译有《波斯短歌行》《莪默絕句百衲集》《恶之華》《杜伊诺十歌》（待刊）。

奪胎換骨：魯拜集的翻譯和黃山谷詩法

鍾錦

我對《魯拜集》的眼光是非常狹窄的，所以我也衹能談一談舊體詩的翻譯。我們知道用舊體翻譯《魯拜集》，人也不算少，總有幾十個，當然不如白話那麽多了。但是合格的舊體詩譯本有幾個？屈指可數，包括很多名家比如吳宓、李霽野等，都是不合格的。

在我看來衹有三個譯本，我也不避諱。是哪三個呢？首先我認為有一個非常天才的譯本就是黃克孫先生的，我們知道他翻譯這個書衹有20多歲，但在我今天看來，有很多首詩，其翻譯是不可逾越的。所以它有這麽大的影響力，這麽流行，不是一個偶然現象。

第二個，我認為眭謙兄的是一個非常優秀的譯本，比黃克孫先生更準确地傳達了菲茲傑拉德的原詩。而且是符合舊體詩的種種規範的。

那麽第三個，我認為自己的一本，是一個合格的譯本，不能比我再差——比我再差就是不合格了。我是一個最低的底綫。

關於舊體譯本我有非常尖鋭的批評，發在《南方周末》上。那麽白話譯本我從來不去批評，我認為我的白話幷不好，但是我沒有想到最新出版的《柔波集》，那白話翻譯的，比最差的舊體譯本還要差。我一直在想，譯者難道不認眞讀讀別人的譯本嗎？

我現在講我自己在翻譯過程中體會到的方法——用舊體詩怎麽樣翻譯？我們中國無論古文也好，舊體詩也好，都有一個非常封閉的模式，用它來譯外文顯然是很衝突的。這個模式形成之後，我們日常的口語都不能入詩的。這個模式大槪在什麽時候形成的？就是明朝人愛講的明朝人愛講的“文必秦漢、詩必盛唐”。據説到了唐朝以後，模式完成，你很難再跳出這個模式。

我們看英詩格律是何等講究，中國舊體是有這麽復雜嗎？沒有的，非常簡單。所以我經常跟大家説，中國舊詩的格律算很簡單的，比起英詩的一些格律，簡直小兒科。但是我們很多寫舊體詩的人，連這一點格律都不講。我們知道詩詞大會帶來了非常壞的影響，一些評委自己寫得不合格律，還昂然在自己的微博上説我們是與時俱進，格律是應該被拋棄的東西，是這樣嗎？

我們可以看到西方的格律——我們知道後面有自由詩，當然你知道自由詩更難寫，就像中國一樣，近體詩之後的古體詩更難寫——它要求你不遵守格律還能合於格律，這是一個非常高的要求。我的老師葉嘉瑩這樣説的，她説我們要老老實實的遵守規範，就像騎自行車一樣——自行車你總得老老實實掌握規則騎，你不能在車子上翻跟頭，你一翻跟頭就摔下來了。可是有雜技演員可以翻跟頭，為什麽？因為他對格律規範的掌握比我們更熟練——他還可以翻跟頭，你不能翻。

所以我講，像這種在社會上引起非常壞、對舊體詩造成了非常壞的影響，也導致了有的人雖然講格律，也不遵守舊體詩的規範，就把口語和不適合中國詩體的東西塞進來，這就是老幹體啊。所以我想有個臺灣譯者名氣很大，好像是外文繫的什麽學閥。翻譯了魯拜集之後，在香港就有人吹捧他，説您這個譯本出版之後，我看《魯拜集》不用再出舊體譯本了。你知道他距離黃克孫先生的水準實在太遠了。我認為這樣的書，臺灣也該限書號，就不該出版的。

我現在講，在我看來應該如何進行翻譯。宋朝人寫詩面臨的一個困境，錢鍾書先生講得很好，他用了一個比喩，説亞歷山大大帝每次聽到自己的父親打了勝仗，他就很憂慮。別人説這是好事，你憂慮什麽？亞歷山大大帝説，天下都被我父親征服了，我以後幹什麽呢？錢鍾書先生講宋朝人就有這種無奈——我怎麽樣在唐朝這種模式形成之後再能够翻出新的花樣來，還不能破壞這個模式。這就是我今天講的黃山谷的詩嘛。

黃山谷發現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寫詩方法，叫“點鐵成金”。[黃庭堅《答洪駒父書》]他説：“古之能為文章者，眞能陶冶萬物，（這都是虛詞，不要理他。關鍵在後面這一句）雖取古人之陳言入於翰墨（一定是別人講過的陳言，由你來重新表達），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

這什麽意思？我可以負責的説，很多硏究江西詩派的專家是不明白的——我也不明白。是誰教給我的呢？是德國哲學家康德。它就是符合康德講的一個審美規範：把兩個不相干的異質性的經驗規律，突然在一條規律之下使它産生一種一致性的時候，我們會有一種驚異。這就是江西派寫詩的方法，我先不讓大家看詩，我先舉幾個大家身邊的例子：

你比如《體壇周報》，講中日韓三國圍棋賽有一個標題，有一個欄目標題叫“三國演弈”，也是下棋的那個“弈”。你看到這個標題什麽想法，你會有一種驚奇感。那麽湘菜館經常叫“西湘記”——把“廂”改成三點水的“湘”。那麽如果一個人從來不知道《三國演義》這本小説，看到它這個標題是沒有感覺的，你不知道《西廂記》這個戲劇，你看到飯店也是沒有感覺，所以你一定要熟悉古典之後，你就會有這種驚奇感。

這便是點鐵成金。來講一首他有名的詩，是他自己很得意的《寄黃幾復》：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蘄三折肱。

想見讀書頭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很得意，我們看這句子乾巴巴有什麽好，好就好在它是用的過去人熟讀的《左傳》：楚成王跟齊桓公説，您在北海，寡人居南海，彼此風馬牛不相及[1]，是我們離的太遙遠了，我跟你不沾邊，你別來打我啊。那麽黃庭堅拏此句講他和黃幾復離得很遙遠。有的人説這是——抄襲，可是它産生了這種奇異的美感。這成了宋代以後寫詩的一個規範，就是要求你使用古人的陳言。這種陳言是大家都通行的，是我們的一種公用性的語法，你不掌握這套寫作手法，你寫出來的一定是老幹體，天才也做不好。

我説的天才就是黃遵憲。我們都知道，黃遵憲先生講什麽呢？要用口語，“我手寫我口”，作了很多這樣的詩。

梁啓超在《飲冰室詩話》裏頭大加贊揚——結果如何？黃遵憲先生在晚年編定《人境廬詩草》的時候全部删掉。錢鍾書先生講，一些不曉事者把它編一起了。那幾句話説得太刻薄，這個也是我非常崇拜的一個學者——編訂者是吳小如先生，他説是“不曉事者”。我們可以看到，你想打破這個模式、你想跟上時代，除非有十倍、百倍於黃公度的水準。而你現在連黃遵憲百分之一、千分之一都不如，你現在説這套過時了，我覺得這就叫——胡鬧！但是我説了，你用這種舊體來翻譯，常常會覺得非常難，陳言不够用。

我先講這個點鐵成金——就是這一句“我居北海君南海”，我們來看，眭謙兄是怎麽翻譯的，他非常嫻熟地運用古典。我自己也是譯者，當我看到什麽“樹下一壺酒、一塊乾糧”[第12首]，我覺得我已經沒有辦法再翻譯了。因為黃克孫先生已經無法超越了。大家都知道有名的句子叫“卿為阿儂歌瀚海，茫茫瀚海即天堂”，這已經膾炙人口，眾口流傳，而且翻譯得這麽天才，我覺得無法超越了，我幾乎面對這首詩是無法措手，這也是我們後來譯者的一個困難，我們跳不出去前人的窠臼了。

可是你看眭謙先生翻的是什麽呢？[“一片乾糇一卷詩，一壺美酒傍疏枝。]荒原有汝歌清發，爰得樂郊無盡時。”翻得古典，你看“樂郊”是來自《詩經》的，非常合適的表達了這個意思。最後我跟眭謙兄説算了，我也別費勁了，我就抄你的，我就把這個“樂郊”抄來了。這個運用是相當的成功。但是我們説了，有時候你未必能够找到這麽合適的詞來表達，不要説翻譯外國的了，就是表達你自己要講的話，也非常難。

針對這種嚴苛的辦法，所以黃山谷還有兩個相對寛大的辦法：一個叫換骨法，一個奪胎法。讓你覺得容易點兒。換骨法是什麽？惠洪《冷齋夜話》裏説“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意思不變，我換个話説，叫換骨法。

我們先看換骨法的例子，我們最愛講的例子，黃庭堅自己的詩叫《演雅》——“雅”代表《爾雅》，他就用詩歌講了很多這種名物。其中有一句叫什麽呢？ ——

“絡緯何嘗省機織，布穀未應勤種播。”我們知道“絡緯”娘——促織，這就是個虛名。它哪裏懂得織布呢？“絡緯何嘗省機織”，布穀鳥説該下種啦，它就是個虛名，他哪裏會呢？説“布穀未應勤種播”，這就叫換骨法。因為它的詞義，《詩經》就有了。[《詩·大東》]説：“睆彼牽牛，不以服箱。”你看它牽牛是吧？讓它拉一拉車試試？“維南有箕，不可以簸揚。維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都是虛名。但是不管這個，意思一樣，但換了詞句。

黃克孫先生有一個非常好，這也是非常難翻的一首詩。我覺得在黃克孫先生之後翻譯是非常苦惱的一件事，他有時翻到我覺得——無法翻出如來佛的手掌心了。我講的是31首：

我從地心飛昇，將第七門穿過，

穩踞在土星的寶座。

許多疑惑都已在路上解開，

衹除了那人類命運的最大之惑。

黃克孫先生怎麽翻？換骨法！全都不用他的詞了，衹用他的意思：

騎鶴神遊阿母臺，七重天闕拂雲來。玉皇仙籍偷觀盡，司命天書揭不開。

這麽多天上的秘籍我都看見了，衹有司命天書我打不開。——你看這就叫換骨法，這文字非常典雅，意思到了，但詞句不一樣的。

那麽什麽叫奪胎法呢？

“窺入其意而形容之，謂之奪胎法。”（仍是惠洪）

這好多人都不懂，我們舉例子就懂了。黃庭堅那詩的第二句——他寄給黃幾復，他在廣東四會當縣令，他在山東德平——他想説我們倆離得很遠，寄封信都很難，對吧？這太普通了。你看晏殊有名的詞“欲寄彩箋兼尺素”，我要寄封信太難了，為什麽？兩人離得太遠，是“山長水闊知何處”。這不是黃庭堅的表達方法，他有他江西派獨特的表達方法，他怎麽表達？

先説我們離得遠，“我居北海君南海”——用《左傳》，底下説寄一封信都很難，他説：“寄雁傳書謝不能。”

什麽意思？《漢書·蘇武傳》不是有“大雁傳書”的典故嗎？他説我想讓大雁給黃幾復寄封書，大雁推辭——“謝”，對此不能——我做不到，這叫“窺入其意而形容之”的奪胎法，什麽意思？他把典故套在一起，挖掘它的意思，這大雁為什麽推辭説“我做不到”？你想有個典故，就過去傳説大雁飛到衡陽回雁峰就不能繼續往南飛了。所以黃幾復在廣東四會，大雁都飛不過去的地方，怎麽能給我帶書呢？

“寄雁傳書謝不能”，就叫奪胎法。那麽這種辦法，我説了這三個譯本很好，包括我自己的——我是合格的，我也用了這個辦法。59首：

葡萄酒能以邏輯的絶對之眞，

辯破七十二家教派的紛紜。

那至尊的煉金術士，

頃時把生命的鉛水變作黃金。

你再有煩惱，人生如鉛一樣，有這個酒一下變的樂觀、開朗，好像成了黃金啦——是很難翻的。

我只好用奪胎法。我怎麽翻，我用李賀的詩《金銅仙人辭漢歌》，説：“[茂陵劉郎秋風客，夜聞馬嘶曉無迹。畫欄桂樹懸秋香，三十六宮土花碧。魏官牽車指千里，東關酸風射眸子。空將漢月出宮門，]

憶君清淚如鉛水。[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攜盤獨出月荒凉，渭城已遠波聲小。]

——畱下淚水像鉛，我説“[辯盡無涯辯有涯，不如全付酒仙家。]

能收君淚如鉛水，[煉作黃金買歲華。]”我説能把鉛水一樣的眼淚收集起來，這不是生命的鉛水嗎？“煉作黃金買歲華”，變成了黃金，來把——你一高興了你就歡樂了。你覺得豪興無限了，這種翻譯方法就叫奪胎法。所以我可以説我們用舊體翻譯的，所有合格的譯者，也許自覺，也許不自覺，都遵循了這些方法。

詩詞人生·往期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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