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杜甫五古《送李校书二十六韵》读记

杜甫五古《送李校书二十六韵》读记

（小河西）

送李校书二十六韵

代北有豪鹰，生子毛尽赤。渥洼骐骥儿，尤异是虎脊。

李舟名父子，清峻流辈伯。人间好少年，不必须白皙。

十五富文史，十八足宾客。十九授校书，二十声辉赫。

众中每一见，使我潜动魄。自恐二男儿，辛勤养无益。

乾元元年春，万姓始安宅。舟也衣彩衣，告我欲远适。

倚门固有望，敛衽就行役。南登吟白华，已见楚山碧。

蔼蔼咸阳都，冠盖日云积。何时太夫人，堂上会亲戚。

汝翁草明光，天子正前席。归期岂烂漫，别意终感激。

顾我蓬屋姿，谬通金闺籍。小来习性懒，晚节慵转剧。

每愁悔吝作，如觉天地窄。羡君齿发新，行己能夕惕。

临歧意颇切，对酒不能吃。回身视绿野，惨澹如荒泽。

老雁春忍饥，哀号待枯麦。时哉高飞燕，绚练新羽翮。

长云湿褒斜，汉水饶巨石。无令轩车迟，衰疾悲夙昔。

此诗作于乾元元年（758）春，时杜甫任职门下省。校书：校书郎。【《唐六典》卷8门下省弘文馆：“校书郎二人，从九品上。”】李校书，名李舟。【《处州刺史李公墓志铭》（唐-梁肃）：“公姓李氏，讳某（舟），陇西成纪人也，字曰公受。…水部郎中眉州刺史某（岑），以宏材广化，实公之烈考；礼部尚书襄阳席豫，以大名谥文，实公之外祖。公生而聪迈，十六以黄老学一举登第，十八典校宏文，…宰东阳宣城二县，辟宣歙（shè）浙东二府。…爵陇西县男。”（由墓志铭知：李舟父亲叫李岑，外公叫席豫。席豫唐史有传。）】李舟往汉南探亲，杜甫写此诗相送。同时岑参也写诗《送弘文李校书往汉南拜亲》相送。

代北有豪鹰，生子毛尽赤。渥洼骐骥儿，尤异是虎脊。

李舟名父子，清峻流辈伯。人间好少年，不必须白皙。

代北：代地或代郡之北。《山海经》：“雁门山，雁出其间。在高柳北。高柳在代北。”《史记-匈奴列传》：“北破林胡、楼烦。筑长城，自代并阴山下，至高阙为塞。而置云中、雁门、代郡”。

豪鹰：雄鹰。《尔雅》郭璞注：“（鹰）善击，官于代郡捕之。”《鹰赋》（隋-韦澹）：“立如植木，望似愁胡。觜同剑利，脚等荆枯。亦有白如散花，赤如点血。”《祭束向元道文》（宋-王安石）：“霜落之林，豪鹰俊鹯（zhān），万鸟避逃，直摩苍天。”

渥洼：传说神马产处；借指神马。《史记-乐书》：“又尝得神马渥洼水中，复次以为《太一之歌》。”《送史兵曹判官赴楼烦》（唐-卢纶）：“渥洼龙种散云时，千里繁花乍别离。”

尤异：优异；珍品。

虎脊：骏马毛色如虎；后借指骏马。《汉书-礼乐志》：“天马徠，出泉水，虎脊两，化若鬼。”《戏为六绝句》（杜甫）：“龙文虎脊皆君驭，历块过都见尔曹。”

清峻：廉洁高尚。《三国志-常林传》：“时论以（常）林节操清峻，欲致之公辅，而林遂称疾笃。”《天育骠骑歌》（杜甫）：“伊昔太仆张景顺，监牧攻驹阅清峻。”

流辈：同辈，同一流。《复至裴明府所居》（唐-李商隐）：“求之流辈岂易得，行矣关山方独吟。”

伯：排行第一的。《暮春…过郑监湖亭泛舟》（杜甫）：“海内文章伯，湖边意绪多。”

白皙：《左传》昭公二十六年：“有君子白晳，鬒（zhěn）须眉，甚口。”《越女词》（李白）：“吴儿多白皙，好为荡舟剧。”

大意：代北有雄鹰，生下来毛皆赤。渥洼产骏马，优异的如虎脊。李舟父子很出名，同辈中清廉高尚第一。你是人间好少年，不必须发黑密脸白皙。

十五富文史，十八足宾客。十九授校书，二十声辉赫。

众中每一见，使我潜动魄。自恐二男儿，辛勤养无益。

足宾客：交游甚广。

辉赫：显赫，煊赫。《古风》（李白）：“路逢斗鸡者，冠盖何辉赫。”《莫相疑行》（杜甫）：“忆献三赋蓬莱宫，自怪一日声辉赫。”

动魄：惊心动魄。内心受到强烈震动。《诗品》（梁-钟嵘）：“陆机所拟十四首，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几乎一字千金。”

二男儿：指杜甫子宗文、宗武。

参考：《陌上桑》（古乐府）：“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为人洁白皙。鬑鬑（lián）颇有须。”《孔雀东南飞》（汉乐府）：“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

大意：十五岁文史渊博。十八岁交友众多。十九岁任职校书郎。二十岁声名煊赫。众人中每次相见，都使俺暗中惊心动魄。感觉俺那俩儿子啊，虽辛苦抚养，也不会有啥出息。

乾元元年春，万姓始安宅。舟也衣彩衣，告我欲远适。

倚门固有望，敛衽就行役。南登吟白华，已见楚山碧。

安宅：安居。《鸿雁》（诗经）：“虽则劬劳，其究安宅。”郑玄笺：“今虽病劳，终有安居。”《求通亲亲表》（魏-曹植）：“安宅京室，执鞭珥笔，出从华盖，入侍辇毂，承答圣问，拾遗左右，乃臣丹诚之至愿。”

彩衣：典“老莱衣”。《艺文类聚》卷20：“《列女传》曰：老莱子孝养二亲，行年七十，婴儿自娱，著五色彩衣。”后因以指孝养父母。《灵芝篇》（魏-曹植）：“伯瑜年七十，彩衣以娱亲。”《送韩十四江东觐省》（杜甫）：“兵戈不见老莱衣，叹息人间万事非。”

倚门：形容慈母望儿女归来的殷切心情。《战国策》齐策：“王孙贾年十五，事闵王。王出走，失王之处。其母曰：'汝朝出而晚来，则吾倚门而望；汝暮出而不还，则吾倚闾而望。女今事王，王出走，女不知其处，女尚何归？’”《岳州别子均》（唐-张说）：“他日将何见，愁来独倚门。”

敛衽（rèn）：整衣服（以示恭敬）。《战国策》楚策一：“一国之众，见君莫不敛衽而拜，抚委而服。”《劝农》（东晋-陶潜）：“敢不敛衽，敬赞德美？”

行役：行旅，出行。《陟岵》（诗经）：“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捣衣》（梁-柳恽）：“行役滞风波，游人淹不归。”《估客行》（李白）：“海客乘天风，将船远行役。”

登：上路。《说文》：“登，上车也。”《石壕吏》（杜甫）：“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白华：晋束皙《补亡诗六首其二白华》序：“白华，孝子之洁白也。”“白华朱萼，被于幽薄。粲粲门子，如磨如错。终晨三省，匪惰其格。”后用为咏孝亲之典。《秦中送人觐省》（唐-储光羲）：“知君梁苑去，日见白华新。”

楚山：楚地山。据岑参《送弘文李校书往汉南拜亲》，这次探亲之地是汉南，古属楚地。【《旧唐书-地理志》山南西道：“金州，隋西城郡。武德元年，改为金州。…天宝元年，改为安康郡。至德二年二月，改为汉南郡。乾元元年，复为金州。”】

大意：乾元元年春，百姓始安居。李舟也为尽孝心，告诉俺要远行。你母亲一定在倚门守望，你整理行装开始行旅。向南出发唱着《白华》，好像已看到楚山青碧。

蔼蔼咸阳都，冠盖日云积。何时太夫人，堂上会亲戚。

汝翁草明光，天子正前席。归期岂烂漫，别意终感激。

蔼蔼：茂盛貌；盛多貌。《和郭主簿》（东晋-陶潜）：“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艳歌行》（晋-陆机）：“蔼蔼风云会，佳人一何繁。”

冠盖：官吏的服饰车驾；借指官吏。《西都赋》（汉-班固）：“冠盖如云，七相五公。”《梦李白》（杜甫）：“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太夫人：尊称李舟之母。李舟之母是席豫之女。按《旧唐书-席豫传》，席豫开元二十年任郑州刺史，天宝六年任礼部尚书。天宝七年卒。或因安史之乱，李舟母亲到汉南避难。

汝翁：尊称李舟父李岑。据本诗，李岑时或为尚书省某部郎官兼知制诰。【《授李岑工部员外郎制》（唐-贾至）：“敕：京兆府兵曹参军李岑，敏而好学，出言有章，累登甲乙之科，尝居匡辅之任。…可工部员外郎。”《新唐书-百官志二》：“开元初，以它官掌诏敕策命，谓之'兼知制诰’。肃宗即位，又以它官知中书舍人事。”】

明光：汉宫殿名；借指宫殿。《三辅黄图-汉宫》：“未央宫渐台西有桂宫，中有明光殿，皆金玉珠玑为帘箔，处处明月珠，金陛玉阶，昼夜光明。”《石研》（杜甫）：“公含起草姿，不远明光殿。”

前席：移坐而前。《史记-商君列传》：“卫鞅复见孝公。公与语，不自知膝之前于席也。”后以指移坐向前。《汉书-贾谊传》：“文帝思贾谊，征之。…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谊具道所以然之故。至夜半，文帝前席。”《贾生》（唐-李商隐）：“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烂漫：《庄子-在宥》：“大德不同，而性命烂漫矣。”成玄英疏：“烂漫，散乱也。”《和中甫兄春日有感》（宋-王安石）：“娇梅过雨吹烂熳，幽鸟迎阳语啾唧。”（此言散乱。）《看美人摘蔷薇》（梁-刘缓）：“钗边烂熳插，无处不相宜。”（此言随意。）

大意：宽广的西京长安，冠盖日日云集。啥时候您的母亲，能在长安堂上相会亲戚。你父亲正在宫殿，为天子起草文件。你的归期岂会太远，但毕竟是分别，终会让人感激。

顾我蓬屋姿，谬通金闺籍。小来习性懒，晚节慵转剧。

每愁悔吝作，如觉天地窄。羡君齿发新，行己能夕惕。

临岐意颇切，对酒不能吃。

蓬屋：蓬室。《抱朴子-安贫》（晋-葛洪）：“潜侧武之陋巷，窜绳枢之蓬屋。”《过白岸亭》（南朝宋-谢灵运）：“拂衣遵沙垣，缓步入蓬屋。”（遵：沿着）。

金闺籍：金门所悬名牒（牒上有名者准其进入）；指在朝为官。《始出尚书省》（齐-谢朓）：“既通金闺籍，复酌琼筵醴。”李善注：“金闺，即金门也。《解嘲》曰：'历金门，上玉堂。’应劭《汉书》注曰：'籍者，为二尺竹牒，记其年纪、名字、物色，悬之宫门，案省相应，乃得入也。’”《答韩库部》（唐-韦应物）：“名列金闺籍，心与素士同。”

晚节：晚年。《史记-外戚世家》：“（吕后）及晚节色衰爱弛，而戚夫人有宠。”《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杜甫）：“晚节渐于诗律细，谁家数去酒杯宽？”

剧：甚。程度副词。《驱竖子摘苍耳》（杜甫）：“江上秋已分，林中瘴犹剧。”

悔吝：悔恨。《后汉书-马援传》：“出征交阯，土多瘴气，援与妻子生诀，无悔吝之心。”《述志》（魏-嵇康）：“坎坷丁悔吝，雅志不得施。”《猛虎行》（唐-李咸用）：“须知易水歌，至死无悔吝。”

夕惕：至夜晚仍怀忧惧，工作不懈。《易经-乾卦》：“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疏：“夕惕者，谓终竟此日后，至向夕之时，犹怀忧惕。”（乾乾：自强不息貌。惕：警惕。厉：厉涉，连衣涉水。）。《答何劭》（晋-张华）：“负乘为我戒，夕惕坐自惊。”

临歧：面临歧路。《发湘州赠亲故别诗》（梁-吴均）：“何用叙离别，临歧赠好音。”

大意：看俺天生的蓬屋之人，误入朝中金闺通籍。从小习性懒，晚年懒更剧。每当想起那篇悔恨之作，感觉天地之间如此狭窄。羡慕你年纪轻轻，言行已能“终日乾乾，夕惕若厉”。要分手了情意深切，虽有酒也喝不下去。

回身视绿野，惨澹如荒泽。老雁春忍饥，哀号待枯麦。

时哉高飞燕，绚练新羽翮。长云湿褒斜，汉水饶巨石。

无令轩车迟，衰疾悲夙昔。

时哉：得其时。《论语-乡党》：“山梁雌雉，时哉时哉！”《昭夷子赵氏碣颂》（唐-陈子昂）：“然则大运之所来，时哉时哉！”

绚（xuàn）练：彩练。绚丽的白绢。《赭白马赋》（南朝宋-颜延之）：“别辈越群，绚练夐（xuàn）绝。”《杨道中同行…》（宋-孔平仲）：“青山云外半出没，白鸟溪边空绚练。”

羽翮：鸟羽；翅膀；喻辅佐者。《史记-留侯世家》：“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仰赠从兄兴宁寘南》（梁-何逊）：“相顾无羽翮，何由总奋飞。”

褒斜：褒斜道。川陕交通要道。【《元和郡县图志》卷22：“褒水，源出县西衙岭川。斜水与褒水同源而派分。褒水东流入於汉中郡褒城县，斜水北流入渭，经武功县及凤翔、扶风三县者也。汉孝武帝时，人欲通褒斜道及漕，事下御史大夫张汤，…发数万人作褒斜道五百里。”“褒斜道，一名石牛道，张良令汉王烧绝栈道，示无还心，即此道也。”】

巨石：【《元和郡县志》卷21均州：“汉水，西自丰利县界流入，南去县三里。东有涝滩，冬即水浅，而下多大石。”】

轩车：车。《古诗》（魏晋）：“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夙昔：朝夕。《饮马长城窟行》（汉-蔡邕）：“远道不可思，夙昔梦见之。”《在郡卧病呈沉尚书》（齐-谢朓）：“良辰竟何许，夙昔梦佳期”。

大意：回身看绿色的原野，凄惨像荒凉的大泽。春天的大雁忍着饥饿，哀嚎着等待枯熟的小麦。得其时的燕子展翅高飞，展示灿烂如彩练的羽翮。褒斜道上路湿云长，汉水流经险滩巨石。请君不要迟迟不回，俺又老又病会悲伤朝夕。

诗意串述：本诗共52句。首16句写李舟才望出众。从其父写起。父李岑如“代北豪鹰”，子李舟似“渥洼骐骥儿”。其父是“清峻流辈伯”，其子“人间好少年”。虽长得不白皙，但“十五富文史，十八足宾客。十九授校书，二十声辉赫。”杜甫每见李舟，都感到吃惊。觉得比自己俩儿真是强太多了。接着16句写送别。在乾元元年春，两京百姓“始安宅”时，李舟要远行探望母亲。母亲在汉南“倚门”守望，李舟从长安“敛衽”行役。收复长安后，“蔼蔼咸阳都，冠盖日云积”。长安逐步回复往昔繁华。你的父亲现在朝中很受重用，工作繁忙。适当时，你可将母接到长安。俺知你不久会回长安，但毕竟是离别，总让人心潮涌动。“顾我”10句自伤衰老。看俺这“蓬屋资”，真是白白在朝中做官。每次想到那篇“悔吝作”，都感到“天地窄”。悔吝之作，应指那篇为房琯的上疏。不仅没救房琯，还惹怒皇上，断了自己前程。真羡慕你年纪轻轻，言行已能“终日乾乾，夕惕若厉”。要暂分手了俺情意深切，有酒也喝不下去。末10句再写惜别。回头望，乱后“惨澹如荒泽”。接着用了“老雁”和“飞燕”两意向。一个是春忍饥、待枯麦的老雁。一个是“时哉时哉”彩羽高飞的燕子。现在就是老雁在送飞燕。末4句嘱咐。一是注意安全。褒斜道云长路湿。汉水中很多巨石。二是早点回来。俺会日夜想你，会悲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