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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路嘉:猫眼石戒指

 老鄧子 2020-12-07

作者简介

路嘉,1999年生,甘肃镇原人,现就读于陇东学院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作品见《中国青年作家报》《文汇报》《延河》《美文》《北方作家》等刊,散文《从前慢》入选《爱在狭路孤行》一书。

1

赶时间,趴在洗手池洗了头发,用手指勾出掉落在水里的头发,揉成一个团,扔进垃圾桶。

“明明坚持用了生姜的洗发水。”

镜子里的脸扭成一朵干木耳,洗发水瓶推在一边,打着滚儿,残留一点奶油色的膏体。

我说搬去学校住,想了想觉得晚上也不回来,早点去教室复习,不用坐公交两头跑。

新榨好的豆浆黏糊地粘在老妈嘴边,我低头看着同样的一碗豆浆等待回复,顺带吹了几口气,好让它快点入口。

“不行,晚上必须回来住。”

我说是为了更好地学习,宿舍楼有人管理,晚上查寝……

“我会经常回来住的。”豆浆到了刚刚好的温度,我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握紧碗里的陶瓷白勺,想把话说得委婉。

“我不是去玩的。”

“你就是想逃离我和你爸。”

每到这时候,就会庆幸房子里还有一个小房间,小房间还有一个门,门有专属的钥匙,锁起来就逃离了。

卧室窗边,大大小小的屋顶,零散走动的人。不开心时,用很长时间发呆,幻想他们的生活,好像与他们一同度过了当下,走出自己的作息,跳进别人的生活。

门被砸得砰砰响,我正沉浸在那种轻飘的自在。

“开门,我要扫地。”

老妈很多时候还是可爱的,偶然神色里闪烁少女娇嗔。她最近剪了齐刘海,刘海修饰了脸部棱角,顺带遮住了额头皱纹,我说应该涂点唇彩,气色会好很多,齐刘海倒真的很适合,突出了她漂亮的大眼睛,年轻许多。

沙发那头的她穿着灰色的棉质睡衣,没涂粉底,没画眼妆,嘴唇有点起皮,早前因为觉得齐刘海太幼稚的不满神色变成了我夸赞后的一种害羞,脸上明明毫无修饰,但兴奋得红扑扑的,透着亮光,看起来比戴一天美瞳、眼睛布满血丝的我少女许多,纯真又简单的气息,很久没闻到了。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不自觉地笑了。

2

近日常下雨,睫毛挂上细小水珠,路边许多衣服店还没开门,有条挂在玻璃窗边的蓝色裙子很漂亮,刚下过雨后天空一样纯净的蓝色,面料是那种光滑润泽的丝面,下摆不规则的花边比早市最新鲜的白菜叶轻盈,诱人买回家在湿漉的雨天煮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九点零五分,朋友已经等在车站,快走几步,从帆布包的小夹层拽出皱巴巴的一元纸币。和朋友聊天等车,用指肚把每一个褶皱尽力捏得平整,公交从脚尖滑过,朋友轻轻扯了我的衣角。 

“戒指还戴呢?”

我懂她言外之意,笑了笑,用左手盖住了那枚戒指。

“配裙子而已。”

这枚戒指我其实很喜欢,十八岁生日沈尔送的,清透的猫眼石点缀着碎钻,玫瑰金色戒指衬得手很白。不是朋友提起,不是早上在洗面台的角落发现这枚戒指,已经很少想起他了。

公交开得很快,每棵绿化树都快步和我擦肩,朋友的雨伞挂在我们中间,水滴在裤子上凉凉的,一下一下,牛仔裤上留下规整的圆形水渍,向四周弥漫,消失。舍不得推开雨伞,水珠落在腿上的凉意让我想起沈尔青色血管的手,牛仔裤暗淡的水渍让我想起他的眼睛。

“前几天在商场看到沈尔和他老婆。”

“……漂亮吗?”

真糟糕,一个年轻姑娘和大十岁的男人谈恋爱原本就是糟糕的事情。

我并不难过,分手的一年,像逃离无光黑暗的贫民窟,摆脱那种纸一样薄的朋友圈。我和他都是过于自私的人,沈尔舍不得抛下他顺风顺水的烟火人生,我无法接受年纪轻轻缠在柴米油盐。他追逐体验过太多事物,而我的人生,刚刚开始,谁都不能,爱也不能。

离开沈尔家,打车走的。后视镜里,我肿得发亮的眼睛,是两尾死去很久漂在水面透亮的红色金鱼。接下来的几天像上了火,嗓子疼痛,去医院,家属等候区挤满了人,坐着的,站着的,打哈欠的,有人铺了被子睡在地上,疾病不给人们喘息的机会,精心呵护还是整日奔波,它都亮着“欢迎光临”,明天和意外确实无法捉摸。偌大诊室只有一个值班医生,快下班的气氛焦躁,女医生皱了皱眉头,用仪器照了一下,在纸上匆匆写了两行药名丢给我。

“没什么大问题,发炎。”

医生是在和我聊天还是在说医学,这平常的结论我也可以轻易说出来。舔了舔嘴唇深吸气,走出诊室,打算领药回家追新更新的综艺,小区拐过弯再走五十米处的鸡爪要买一点,给太过娱乐性加点实质性的美食香气,空虚里好像会丰富一些。

“去便民药房。”爱理不理的医生露出了一丝善良的语气。

电梯门正好打开,生活如此,死亡也如此,在刚刚好的时间。一个接一个的人将我挤到了最里面,狭小的空间呼吸都听得真切。

五分钟后,我攥着两个冒着热气的水果玉米上了十二路公交。一个小女孩忘记戴口罩,站在车厢最前端,左右口袋翻成两条吐着舌头的狗,她看看周围,看看投进去的一块钱,看看司机。司机不耐烦地摁了摁喇叭,朝女孩摆了摆手,下车。我的手探向包里的夹层,里面是一只多余的口罩,想到戴过一次,停下就快夹出的手指,拉开窗户,外面的声音流进来,淹没那个女孩的求救。

她重新回到车站,蜂蜜一样甜蜜的脸飞快凝固。那样的神色我熟悉。

上小学,家里餐厅边小桌子上用一个老旧墨绿色铁夹子夹些零钞,爸妈让我自己拿,拿够一天的车钱,嘴馋可以多拿点买零食。两张五角纸钞叠得紧点像一张,公交司机说我少投了钱,一千只蚂蚁从心上爬过的感觉,我看看躺在投币箱里的五角钱,懊恼它不能说话,看看空空的口袋,看四周,惊讶于他们那些怀疑的目光,觉得真的变成了一个投机取巧的小骗子。小小的我,变成森林里一棵躯干畸形的矮木,屈辱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盯着鞋尖,眼泪打转。

“我替她投了。”

二十岁左右的一个哥哥,和我现在一般大,没看到他的脸,直到下车我都没抬起头,只记得一个淡蓝色的后背,挡在了我面前,堵住了司机咄咄逼人的嘴。

3

教室几乎坐满,黑板上的考研倒计时又少一天,不同于考试周的突击复习,是心的安静,小小的教室,没一颗浮躁的心。找到一个空位迅速坐下,轻轻拿出书本和资料,64页有个例句:

“Today,we are still stirred by the sight of each flower and tree in the courtyard and each thing used by him.”(今天我们看到院子里的一花一木和他用过的每样东西,仍很激动。)

就像此刻泛着光泽的猫眼石戒指。怀念沈尔。

吃螺蛳粉,一团毛茸茸的灰在余光里跳跃,小麻雀围着油炸腐竹转了十圈不止,不时跳着靠近附近的人,焦灼,想寻求帮助,相对它的娇小,地上的油炸腐竹确实大了些,它一下下啄起一个角,总拉不起来。飞走了又来,来了又飞走,那种对美食的恋恋不舍,可爱得让人无法移开目光,等它再次跳到别处,朋友悄悄跑过去把腐竹掰成它可以带走的大小,可它没再回来,人来来回回把腐竹踩成了更碎的小块儿。

担心在教室发困,养成喝咖啡的习惯,那种罐装,从香浓喝到特浓,高三这样干过,困了喝什么都睡得酣甜。

出去走走清醒得更直接,水镶嵌在池中,像大果冻,被树梢掉下来的风砸得晃动,坐在湖边,鱼儿腰肢柔软地扭来扭去。

“鱼真好,没有赘肉。”

两位老人在不远处停下,阳光刺眼,一件红马甲和一条蓝色的牛仔裤。老奶奶捏着喝了一半的矿泉水,身体虚弱。老爷爷叉着腰,掏出烟盒,白色烟气像从右耳飘出来的,一缕一缕,很想赶紧扑灭老爷爷燃烧的耳朵,冲进他的耳道,抢救几个人出来,但可能什么也救不到。老奶奶的嘴张张合合,听不清说了什么。烟燃了一半,老爷爷盯一朵花出神,阳光照在他们脸上,那朵花快凋谢了。

4

路过一个水果摊,卖水果的叔叔四十来岁,圆脸,笑起来眼角堆起浅浅纹路,桃子和西瓜便宜又甜。学校里路灯已经关了,快走到门口才看见光,很明亮的一个白灯。直到我走过,摊主把最后一筐水果抱上了三轮车,才关了小灯。那双隔着灯光远远注视的目光让我有点局促,像是辜负了什么期待,和老爸一般年纪的叔叔这么晚仍守在这里,多赚几块钱,也许能给孩子和妻子买点零食,给小日子里加几分笑意。我走得很快,脸上甚至淡漠,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仿佛毫不在意这样的温暖,脚步一次次想停下来,回过身赶在叔叔收摊前买几斤水果。

三轮车超过我,车上掉下了金属,安静里显得刺耳。胖胖的叔叔挪到金属前,搬得有点费劲,我想过去帮忙,快走近时他已经朝前远去,三轮车的影子拖得很长、很疲惫。 

一对父女,男的像父亲,小女孩六七岁。天桥分左右两边楼梯,他们走右边,我走左边,放慢脚步听他们对话。

“再买只小鸭子,好吗?”

“好!”

“要等到回外婆家,现在我们没地方养。”

“我还想再养只小鸡。”

“你呀你!”

5

沈尔工作变动,分开了一些日子,我们约定每天聊天,慢慢两三天一次。感到他越来越陌生,回忆不起他完整的脸,想出来的脸和真实的他产生了偏差,夜里睡不好觉,失眠抱着被子哭。顶着肿成单眼皮的脸去上课,很多个怀疑自己精神出现问题的夜晚,沈尔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他忙碌到让我感觉他对我糟糕的状态毫不在意,也许他真的不在意,担心每想起一遍他便会在原来的基础上再产生一点偏差,面目全非,再见面兴许会辨认不出,索性停止对沈尔的依赖和想念。

离开粉墙小巷,沈尔一如既往热了牛奶,我的眼泪大颗大颗掉在牛奶里,快速拿起包,穿上外套跑出他的公寓。这条小巷,墙上布满许多粉色的牵牛花,故名“粉墙”,花谢之后裸露出砖墙苍老残破的皮肤,像我和沈尔两年的美好,撕开包装,里面早烂透了。哭花脸,从一个三十岁男人家跑出来的我,像个卑劣的第三者。

那是我最后一次在他的公寓,我们白天一如往常的快乐,先去超市买了蔬菜、牛肉和零食,打算找部喜欢的电影涮火锅,将灯光调到刚刚好的亮度。

不得不说,沈尔适合结婚,那双漂亮的手握着刀柄,把豆腐切成一片片方正的形状,接下来是豆腐皮,然后蔬菜,我们买了冻好的牛肉卷,省去了处理时间,每样食材在他的刀下变得干净整齐,我通常帮他洗洗菜,其他完全插不上手。

“老沈,你真帅。”

“那还不快点嫁给我。”

厨房里打翻了黏稠的沉默,只剩客厅的电视机发出声响,摆在窗边的花摇了摇叶子。

对话太自然了,以至于当我们意识到一切不可能时,竟失落起来,甚至想假装没有看破。我和他一直明白,对未来的一份承诺只是片刻欢愉的借口,等回过神来,就得停下,计划是假设的,体验才属真实。

“沈尔,水开了。”

“你去收拾一下桌子,饭马上好。”

长大后的很多日子里,我一直在逃避,不是怕,是无法对爱的人理直气壮地说出:我不愿意。

我和他是两种人,沈尔喜欢平静的烟火,今年四月,刚刚陪他过完三十岁生日。我知道他一直渴望在三十岁前结婚,然后拥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周末陪她去游乐场,买漂亮的水果糖和甜甜的冰激凌,不许她多吃。把从前所有用来买游戏皮肤的钱全部攒下来给他的小公主买裙子穿。

每当看着他手舞足蹈规划未来,生机勃勃,我就慌乱。我没法直面那样坦率的眼睛,我觉得我是他人生系统里的一个漏洞,总有一天会被修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二十岁的女孩怎么可能嫁给三十岁的生活。

今天的土豆煮得很烂,每一口都充满辣辣的火锅汤,宽粉很软,在料碗里转一圈,沾满芝麻酱,一口塞进嘴巴,我们最终选了《四重奏》这部电影。留了两个淡黄色的射灯,和沈尔盘腿穿着睡衣坐在地毯上,看得很专注,吃得很认真。

沈尔手机响了,周末,他一般没有工作的。他快快起身,转进了里面的卧室,我连筷子都没来得及放下,悄悄跟了过去,是那个女人,沈尔妈妈给他找的相亲对象,从前沈尔和我说起那个女人是不屑的,今天我却偷听了太多的温柔,筷子被我咬出一圈小小的牙印,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

我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将电影声开得很大,把一片刚刚涮好的毛肚送进嘴里。

 沈尔凑过来,擦了擦我的眼睛,笑着说:“怎么哭了?”

“结婚记得请我。”

火锅好吃,太辣了,眼泪都辣出来。没再看他,电影在我脸上画着油画,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电影里有人说:“哭着吃饭的人,是可以坚强活下去的。”

“她会给我做普通的晚餐,可你还小。”沈尔说他和那个女人前天订婚的,决定突然,准备也仓促。他们订婚前吃了顿饭,是我和沈尔闹矛盾、关机不见他那天。那个女人家,都是家常菜,一盘土豆丝,一盘蒜苔炒肉,两碗蒸得有点过于干的米饭,还有女人自己榨的两杯桃汁,加了冰块。那是他第一次看那个女人吃饭,第一次仔细看她的脸。细细小小的眼睛低头认真吃饭,很温柔,鼻子不高,钝钝的,嘴边有一颗淡淡的痣,因咀嚼食物而晃动,皮肤挺白的。女人突然打了一个喷嚏,粉色桃汁从嘴边流出来,她飞快地抽了一张餐巾纸,不好意思地看他,脸上泛起羞愧。他说,就是那刻想结婚了,就她了,对不起,小念!小念是我的小名,他唤了两年,今天却异常刺耳。

最后一块土豆咽了下去,去卫生间洗了手,简单补了妆,准备离开,沈尔端着热牛奶站在门口。

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0年第12期,请扫店铺码购买阅读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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