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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东轶事】第二十五章 露脸的差事(上) 连载52

 西岳文化 2020-12-09

冷眼看逐鹿

热泪洒神州

秉笔问道义

破胆书黎庶

《庙东轶事》内容提要

这是一部长篇社会纪实小说,展示了二十世纪30年代——80年代初,华山脚下的历史演变,是富有秦东地域特色的长幅画卷。所叙牛门一家,遭际坎坷,人生起伏,各领风骚。
牛保国——他曾经是中共地下党员,四十年代后,却又成了国民党乡长,解放前夕还枪杀过一名地下共产党员,“文革”期间险些因此要了命,谁料到八十年代,一转身又红得发紫,成了县政协委员“牛百万”,由于无视国法,最后竟又一次锒铛入狱;更不要说在他一生中所发生的那些风流韵事——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牛保民——牛保国的哥哥,一生勤劳俭朴,精明正义,且热心公益事业,然而世道总是与他过不去,每次运动都受冲击,最后忧郁而死——这是理该如此,还是天道不公?
牛德草——牛保民的儿子,他妈一心想按照自己意图,把他培养成个勤快、地道的农民,可谁知道他苦苦拼搏,坚决与命运抗争,用纸、笔从社会夹缝撞出一条生路,崭露头角,终于冲出农门,成为一名初见成效的文学创作者。这又到底是人闯世事,还是世事造就人?
凡此种种,怎能不叫人拊膺慨叹“世事多变,人生无常”!
欲知详情,请览全书……

社会底层之呻吟,平民疾苦之呐喊!

第二十五章风云无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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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些年来,火红而可爱的太阳,总是光芒万丈,一反往常,灿烂无比,其热可炼金钢,其光耀眼夺目,总让人觉着有些过分,难以承受得了,甚至说连那些原本都很喜欢它的人,现在也都被它弄得竟然觉着有点儿可离而不可即了。老天爷天天都是东风浩荡,晴空万里,很少见得上有天阴的时候,更难得下点儿雨了,一来总还是几个百日大旱连在一起,你说,这好坏让人该怎么说呢?气候是不是也太反常了?

尽管人民公社已经充分发挥了它那“一大二公”的优越性,社员们肩挑背扛,战天斗地的激情高得可以,且有增无减,一个劲儿不住声地喊着“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的口号,坚持斗争哲学,挥汗如雨,锲而不舍,愈斗愈勇,彻底发扬着愚公移山的革命精神,与自然抗衡,发誓人定胜天,但是所取得的成效仍然微乎其微,小得让人就简直难以看见。因此,有人有时候禁不住就瞎想:“尘世上这不管什么事情,都是相对的,有个限度的,过犹不及呀;凡事也还必须阴阳相辅,刚柔兼济,否则就会物极必反的。”

虽说是雨露滋润禾苗旺,万物生长靠太阳,但它们或缺一样儿,都是不行的!孟至塬这地方本来就是个旱塬,水土流失特厉害,土壤保墒能力又极差,因此庄稼户人历来只能靠天吃饭,特别害怕天旱。既然如斯,那么怎能经受得住像这样上百天或者几百天的连续干旱而不雨呢?所以,近几年来农民就会常不常苦没少下,力没少出,但因年景不顺,庄稼一闹就是个颗粒无收,整季绝料。

勒紧裤带干革命固然可以,但把嘴泥了,不吃不喝总是不行的。民以食为天,嘴里没了吃的,百姓心里自然就着慌,赶紧得想办法。“贪生怕死”,貌视是个贬义词,然而却是一切生物的本能,人当然也不例外。为了活命,孟至塬的人尽管都尽力在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但暗地里也还是有人一个接一个冒着被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投机倒把分子之危险,从孟至塬火车站抓货车,偷着到河南一带粮食稍微宽裕、便宜一点儿的地方去背(买)粮食。

粮食这东西,在那时候可是国家一级统购统销、计划供应的物资,这要是一旦被抓住,那可不得了,至少会给你戴上一顶“挖社会主义墙脚儿”的帽子,让你永远摘不下来,开批判会少不了每一次都得在桌子前面站,挨批斗,甚至儿孙几辈跟着遭殃。

尽管其后果是这样的可怕,让人闻之丧胆,但是去背粮食的人却还是屡禁不止,络绎不绝,而且还大有与日俱增的势头。只因为抓火车背粮食去的人越来越多,孟至塬火车站的秩序就再加紧维护,也都有些乱糟糟了,交通安全事故时有发生,并呈上升趋势。车站治理工作力不从心,对此颇伤脑筋。

为了从根本上解决吃粮困难这一问题,改变目前这种不良状况,华阴县积极响应党中央“农业学大寨”的伟大号召,动员全县人民,工农兵学商,各行各业齐上阵,大打人民战争,惩山治水,人山人海地在孟至塬的孟峪口修起水库来。

修水库的工程抓得特别紧,就连中国最大的传统节日——春节,也都没有让人停工休假。人们在“破四旧、立四新”的号角、战鼓激励下,大年初一,天刚一麻麻亮,吃了早饭就上工。水库工地实行军事化管理,一个生产大队就是一个连队,在一起住宿、办灶吃饭、干活儿。由于上灶吃饭的人太多,孟峪水库大灶春节的早饭是根本没有办法能按照中国人传统习俗包饺子吃的。然而这也不要紧,现在“破四旧、立四新”了嘛,好在水库工地上的社员群众个个革命豪情洋溢,一切举动都是完全在按照“破四旧、立四新”的革命化思想要求办的,根本就无心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再说了,大年初一吃饺子,也是旧风俗,理应该打破。

他们吃完早饭,碗筷一放,二话没说,冒着凛冽刺骨的寒风,就走上了水库大坝工地。修坝这一工程,刚开始的活路主要是扛石头,砌大坝北面外侧的护坡,等北面外侧的护坡用石块儿砌好后,才在大坝南面的内侧填土夯实,拦洪蓄水。

牛保民的儿子牛德草,这时正年轻力壮,又因为这项工程是全民动员,所以生产大队革委会的头头们,尽管出头露面的政治活动不要他参加,然而像这繁重、粗笨的体力劳动,也就不再在乎他父亲牛保民漏划地主成分还是不是悬案、他出身有没有问题、污点这一至关重要的政治疤痕了,破格的宽宏大度,让他也参加到这一关乎国计民生的大工程中来。故而牛德草这时候有幸也就能夹杂在这支庞大的人流中,战天斗地扛石头。

孟峪谷底河槽里,扛石头的人密密麻麻,多得简直就跟蚂蚁一样,黑压压一大片,一眼望不到头儿。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个个冻得脸发紫,手脚发麻、僵硬。不过,这会儿人们干着这劳动强度大的体力活儿,倒还稍微能增加点儿身体的抵御严寒能力,为了不冷,人们都很自觉地在不停歇扛石头。

好在当时讲究的是“政治挂帅、思想领先”,全民动员,大打人民战争。事实上只要你不停地干就好,至于干多干少、干好干坏,领导们一般是不大在乎的,出了勤就是,出没出力,是没人会太多去管这闲事的,因为经济挂帅,越挂越坏。在这样的大政治气候下劳动,不要说年轻力壮的男劳力一个个肩膀上所扛那石头不大重,腰吊肋骨稀,出勤不出力地在磨洋工,就是那些青年妇女劳力——新媳妇、大姑娘们,扛石头也都异彩纷呈,挖空心思地标新立异。为了不弄脏或磨损自己身上所穿那心爱的衣服,或者避免手直接接触那冰冷如铁的石头,把皮肤给磨破或者磨粗糙,她们就从自家屋里带来了自己那花色鲜艳的枕巾,或者是头帕,把自己所扛那小小的石头块儿,严严实实给包裹起来,往坝面上扛。你想想,枕巾、头帕之类的东西,能包得住的石头,它体积会有多大?斤两能有多重?扛起来又能出多大的力?这,毋庸问人,也就自然而知了。还有,她们扛石头的那风姿婀娜娇美、情韵万端,更是能够叫人大饱眼福,欣赏好一阵子的。不过,你也别小看她们,这些人扛石头的举动确实还点缀了水库工地这一壮观的劳动场面,给水库工地赋予了不少的生气与活力。

这一时期,社会上凡事就讲究个打人民战争,要的就是个有气势。蚂蚁还拉倒泰山呢,人多力量大么,人肩挑和汽车拉效果是一样的,科技算个屁,知识越多越反动不是?只要有了形式,那内容嘛,自然就会有的;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就都能创造出来。大坝工地尽管天天是上工一窝蜂,干活大哄弄,然而不可讳言,大坝还是修得一天在比一天不断的增高。

其实话说回来,在大坝工地上扛石头这活儿,也不完全都是像上面所说的那样轻松、好玩儿。它干起来虽然出力不很大,因人而异,但危险系数可不小,常不常也是令人十分心悸担忧的,因为时不时都有不安全事情发生的可能,在那里稍一不留神,就会让你立时脑浆迸裂,阴阳两分,人一天有着操不尽的心。

这样的事情牛德草就曾经遇到过一次,虽然有幸没得丧命,但事后每想起当时的情景,都直让他后脑勺儿冒寒气,胆战心惊不已。这事要说,还得从采石场的扛石头说起。

这采石场在一个大山坡根儿,人们把山坡半腰里的植被和土层剥掉,然后在裸露的岩石上凿眼放炮,炸裂岩石,接着手持钢钎,走到上面,撬开那些炸碎的石块,从半山腰里往下滚,一直要滚到山脚底下的河槽里。在山脚下等着扛石头的人,就把这些滚下山来的石头块儿,一块一块地用肩膀扛着,再运到施工的坝面,垒成坝体。从山坡上往下滚的那些石头,因坡势陡峭,在惯性的作用下,冲力很大,一开始还大多都能飞也似的顺顺当当滚到坡根儿,但不可排除的是也有个别石头,在往下滚的过程中,由于某种意外原因,滚到中途,就给滞留在了半道儿上,无形中成为后来其它石头往下滚的障碍。这样的情况,一开始还不大严重,但是随着日积一日,恶性循环,时间长了,山坡上就满都是滚不下去而滞留在半道儿上的石块儿了。滚到山坡下的石头,又因为有不少的过于大,人实在没办法把它扛得动而也就留在那里。于是采石场山上、山下,就乱七八糟的到处白花花一片,比比皆是大小不一的石头块子。

开山的炮放过以后,半山腰撬石头的人,手持钢钎,不停地把石头一个劲儿从山上面往下撬,撬得石头一个接一个的飞速往下滚,那情景真个如子弹横飞、炸弹四起的战场。与此同时,山脚下河槽里扛石头的人,在班长、排长的不住连声督促下,又都成群结队地在挑拣着那些刚滚下山来,大小适合自己扛的石头扛。上下双层作业,虽说场面是壮观些,然而确实危险得很。山坡根儿河槽里,专心致志挑拣适合自己所扛石头的那些人,迟早只要一听见上面撬石头的人,随着石头向下箭也似的滚来,使劲儿大喊一声:“下面的人小心——石头下来了!”就赶忙抬起头来,眼睛紧盯住半山腰里直冲山脚下人群而急遽滚来的那石头,一边敏锐地判断它向下滚动的走向,一边忙不迭地乱成一团,慌慌张张地四处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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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山坡上的乱石块子少,往下滚动的那些石头,在滚的过程中还没有太多的阻挡物,因而滚下来的方向大都还比较容易判断,然而随着滞留在途中的石头块子,一天天增多,从山上往下滚的那些石块子,在滚动的过程中,阻挡物相应的也就越发多起来,并且在往下滚时,与途中所滞留的众多乱石撞击,常不常会丧失自己的定向,像一头头神经错乱的恶禽猛兽,到处乱碰乱撞。有时候它正没命地顺着山坡往下滚,猛孤丁给碰在一块滞留于半山坡的石头块子上,两石相击,碰得顿时彼此火星四溅,石子乱飞,发出轰然一声巨响,意想不到地立马就改变了它那既定方向,朝着截然相反的另一个方向,斜刺里嗖地给飞过去。或许也就在它飞出去十数八丈远以后,邂逅又碰在另一块敢于挡住它去路的石头块子上,与之再次发生没命地撞击,不得不又一次改变自己运行的轨迹,飞向别的什么地方。

一块石头从半山坡里滚到山下,类似这样拦七挡八的阻碍,不知道得会有多少次,也说不定中途要改变多少回向下滚的方向。滚到山脚的河槽里,它究竟会到哪里才停住,真是叫人难以预测。这就让那些在山脚下扛石头的人防不胜防,惴惴不安,胆怯不已。有的石头在半山腰里,刚往下滚的时候,还是很大、很大的一块子,然而等滚到山脚河槽里的时候,它却已经被撞成四分五裂的许多小块儿了。

扛石头的人,在路上无论是再怎样的迟慢,消磨时间,然而一到石场这地方,腿脚就不一样了,不敢有丝毫消停、怠惰,为了避免意外发生,谁都不敢松劲儿、歇气儿,而是急匆匆拣上一块石头,扛起来赶紧扭头拔腿就走。

就在有一次牛德草随同他们那一伙扛石头的人,走到河槽里的石场,正弯腰挑选适合自己扛的石头时,突然听见头顶儿上、半山腰里撬石头的人,有人有点儿惊慌失态地冲他们下面大声疾呼:“快闪开,石头下来了!”上述那触目惊心的情景就出现了,在下边挑拣石头的人,一听到这声惊恐而有点儿失态的叫喊,立马忙不迭地赶紧就把头抬了起来,一边眼睛一眨不眨地朝山坡上瞅那往下滚来的石头,一边连脚下的路看都顾不上看,就失机慌忙地往开躲,“百年大计,安全第一”嘛。

这石头不要说是碰着了谁,就是擦着谁一点边儿,那谁可就都倒霉透顶了。你看,这会儿他们的脚简直就像是踩在了哪吒的那风火轮上,一个比一个跑得欢,恨不得自己上世来时,爹妈能给自己多生出一条腿或者多长上那么一双眼睛,让自己在躲避山上滚下来的那石头时,既能盯住那石头块子滚来的走向,同时又能有余力看清楚脚底下的路,从而比别人跑得更快,躲得更利索点儿。

耳朵里听着半山腰往下滚来的那石头,四处碰撞而发出的那砰砰啪啪,让人不寒而栗的声响,牛德草他们这时把自己身边的一切一概置之不顾了,全身心都投入在了预测山上往下滚来的那石头块子的走向上。可是,就在这些人一个个瞪大眼睛,张着嘴巴,一边全神贯注地一眼一眼瞅着那大石头块子,从半山腰里飞速往下滚来,一边深一脚、浅一脚,惊慌失措地躲避着,并且已经一致认定这石头块子是向北面滚去了的时候,有谁知道,这石头块子滚到离山坡根儿只有十数丈远的地方时,竟然猛的一下子给又一次狠命撞击在另一块滞留在那里的巨石上。出奇快的速度和势不可挡的惯性,使这块石头顿时被撞得粉身碎骨、四面开花,裂成了好多碎块,向着不同的方向嗖嗖乱飞,其中有一块较大的石头,不偏不斜,还就正冲着牛德草他们那些人躲着的地方呼啸而来。

大家一见这情景,个个可就着了慌,惊叫着纷纷抱头鼠窜,乱躲、乱藏,一时你挤我,我撞你,哗一下子,乱成一锅粥。

牛德草是站在人群中最靠前的一个,由于他体内总潜藏着一股难以言传的奋发向上基因,所以在坝上干活,处处就都表现得很积极,正准备着这块儿石头一滚下山坡来,自己一马当先,立即就抢上前去,着手扛石头干活儿,根本就没能预料得到这块大石头,在接近山脚根儿的地方,居然会意外地又给撞在另一块滞留的大石头上,而且被撞得四分五裂,还胡乱飞起来。

碰到这情景的牛德草,在潜意识的支配下,本能地就箭步急速往后退。谁又能料想得到,这时在他的紧背后竟然有一块冒出地面一尺多高的石头正挡在那里,挡住了他后退的去路。他周围又尽都是些惊慌失措,自顾不暇,乱跑乱挤,自相践踏的人。这样,猝不及防,避之不及,他就不由自主地被脚后的这块冒出地面的石头给猛绊了一下,立时绊得身子侧斜,给倒伏在这石头上。

“糟了!”一个不祥的念头,闪电般地出现在牛德草脑海。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一只手突然伸过来,虽然力气不大,然而却很及时地急遽拉了他一把。不知道当时他是从哪里来的那股子猛劲儿,就凭着有人给他搭的这一把手儿,鼓的一丁点儿劲,情急之中自己胳膊肘往地上猛一拄,脚使劲儿再猛地往地上一蹬,身子噌一下子就从那块石头顶上蹿了过去。惯性使得他无法站稳脚跟,身子禁不住朝前仆倒过去,一头扑进了拉他的那人怀里,把那人一个趔趄,差点儿还给撞倒。于是那人潜意识不得不把他紧紧抱住,两人互相搀扶着,在竭力挣扎中晃了晃,这才勉强没有栽倒地上牛。

牛德草仓皇之际,扭头一看,不由吓得立时出了一身冷汗,向他们飞来的那块石头,在这一眨眼工夫,就重重砸在刚才绊倒他的那块石头上,随着让人毛骨悚然的一声巨响,溅出一簇火花和碎石子儿后,很有力地就又反弹了出去,飞向河槽对面的乱石滩里。

“哎哟我的妈呀,吓死人了!这要是那会儿没人拉自己这一把,和自己同时豁出命地趁势纵身一跃,及时跳离那块儿鬼地方的话,那么那块石头岂不正好砸在自己身上?真要是那样,自己这条小命儿,可就为这宏伟的孟峪水库工程建设而英勇捐躯了。”惊恐之余,他情不自禁、感激万分地扭头看了刚才拉他一把,直到现在还紧紧抓着他胳膊,没有回过神儿来,顾得上松手的那人一眼。

原来这人就是那个平时最爱和他开玩笑、逗乐子,耍笑他的那个年轻媳妇芳卿。牛德草看着自己此时和人家站在一起,而且还靠得是那样近,胸脯与胸脯几乎都快紧贴到一块儿去了,并且自己手还紧紧抱着人家那腰,神情一下子就局促不安起来,眼睛无限感激地一个劲儿盯着芳卿看。

芳卿这会儿也回过神儿来,似乎意识到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妥,脸刷一下子就红到了脖子根儿上。她赶紧把手缩了回去,并喃喃地嗔怪牛德草说:“你看你这个熊半彪子,不管干啥都没一点儿轻重,把人家腰弄得一下子都跟疼死了一样。”

牛德草知道刚才她是情急之中,出于一种善意的本能,好心不顾一切拉了自己一把,这会儿事情过去了,又对刚才的举动觉着有些不好意思,因之心里一时感慨万千,说不清楚到底是种什么滋味,只觉得热乎乎的,十分承情人家的及时搭手相帮,同时隐隐约约地泛起一种奇怪的心思:“今天要不是人家芳卿在这紧要的生死攸关之际,拉自己一把,那自己恐怕现在已经都为孟至塬伟大的‘兴修水利、战天斗地’事业英勇光荣了,工地指挥部会不会为此也给自己这位漏划地主嫌疑的子女,荣幸地开个追悼会?即使会,恐怕工程指挥部敬献的那花圈再大,会开得再隆重,人没了,那又顶什么用呢?生命给人的可只有一次啊,谁能失而复得呢?路漫漫其修远兮,那只有在另一个世界上下而求索了。今后咱可得一定要记住人家芳卿的好,有机会了好好报答报答人家。”

水利是农业的命脉;修建水库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这无可非议,在具体的施工过程中总不可避免地会存在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这也不足为怪。孟至塬人的日子,就是在这样不尽善尽美的状态下,一天天地慢慢往前度过着;唯一让人可喜可贺的是,孟峪水库大坝修建工程在“抓革命、促生产”的大政方针指引下,不断日趋建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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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不知不觉地过了春节又已经将近半年工夫了,“七·一”党的生日眼看一天天临近。为了到七月一日这一天隆重庆祝党的生日,孟峪水库工程指挥部要求在水库工地上施工的各个连队,都要结合水库建设的具体实际,抓虚务实,以虚带实,自编自演一个反映水库大坝建设大好形势的文艺节目,以便在“七·一”党的生日这一天晚上由水库工程指挥部统一组织,演出一场丰富多彩的文艺晚会。

这可是修建水库的所有施工连队好好表现自己学习、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大事情、好时机,直接关系着每个连队的政治面貌问题,“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所以这项工作,谁搞好了谁就在整个水库工地上露脸,否则丢人现眼不说,肯定还会受到上级领导毫不留情的严厉批评、指责。现在一切都讲究政治挂帅,“政治是灵魂,政治是统帅,政治工作是一切经济工作的生命线”无可非议,这工作无疑是一项雷打不动的政治任务,抓好这项工作就是狠抓了政治,就是具体的在“抓革命、促生产”。

你想,各连队指导员(其实就是生产大队的党支部书记)谁敢怠慢?谁敢在这个众所瞩目的事情上掉以轻心,挂红胡子?勇往直前犹恐不及,犹恐有所闪失,哪还敢故意去撞政治这根高压线?因此各连队指导员对这项工作不要说,都特别重视,不遗余力,把它当作压倒一切的头号大事,为确保万无一失,顺利完成,亲自着手去抓。

不过,这项工作,对其他连队抓起来容易不容易这很难说,然而对庙东村连队来说,要想真正抓起来,并且能够抓出个眉目,那可还是有相当难度的。节目由自己来演,这事倒还好说,因为庙东村原来是演过戏的,有自己村里爱唱秦腔戏的那一帮帮子自乐班人手做基础,演起来保准是不会比其他连队显得差的;但是要说让他们结合水库工地的具体实际情况,自己编个什么节目,那可真是打着鸭子上架——太得强人所难了。

抓党建工作一贯举重若轻、无往而不胜的党支部书记杜木林,这下子可没辙了,看看自己周围,往日那些鞍前马后,紧跟自己,得心应手的得力人,尽都是些擅长面朝黄土背朝天、惩山治水的精兵强将——泥腿子、大老粗、斗大字识不了一升的贫下中农。革地、富、反、坏、右,乃至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命时,他们一个赛一个,个个保证都没说的,立场坚定,英勇善战,敢为人先,尽是百里挑一的行家里手,然而一旦要他们拿起笔杆子编个什么文艺节目,那还真是一支笔重过一座山,你就是打死他们,恐怕他们连哼唧也都哼唧不出一声来。古语说:“愤怒出诗人”,那也得这人有一定的文化基础,如果这位愤怒者目不识丁,那么我敢肯定说,他即使再愤怒,也都只能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绝对连半句打油诗甚至顺口溜都写不出来。你想,他们这帮人谁肚子里喝这么多墨水了?谁脑子里又能有这么多的渠渠道道儿,绕绕弯弯?

为这事,这几天差点儿没把庙东村(虽然已经更名为“立新”大队了,但人们还是习惯称其原名,总改不了口)民兵连的指导员杜木林给熬煎死。他整天寝不安,食无味,跑出跑进的,立坐不下,心里一直在想,自己历来各项工作,在整个孟至塬人民公社都总是名列前茅着的,难道这一回就非得脸上抹黑,挂红胡子,被亮黄牌不行?他绞尽脑汁地思来想去,扳着指头挨门逐户地数摸,看谁家哪个人能写得了文章,有能力担当起这一差使,完成这一艰巨任务。

“事到着急处,自有出奇处”,就在他束手无策,抓耳挠腮,苦于无计可施的时候,有人突然悄悄给他推荐说:“牛保民那儿子牛德草,听说早先在学校念书时,就爱写个文章什么的,据说他在上小学时,所写的哪一篇文章,还都在省报上刊登过呢,肯定能担当起此项工作。只是嘛,他家那成分有问题,定漏划地主的事,至今还是悬案,如果叫他去干这事儿,恐怕会有人说阶级路线不清。”

杜木林正当山穷水尽疑无路时,于是对此反复思考,心里掂量来、掂量去,觉着庙东村目前能拿得下这一工作的人,恐怕也就非牛德草莫属了。他在县重点高中上过学,曾经是西岳中学里人尽皆知的高才生,凭他当时那学习成绩,谁都知道,考上个国家名牌大学,那是一点儿问题都没有的,只可惜在他把各门功课都复习得妥妥帖帖,停停当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的时候,牛德草这个展翅欲飞的山凤凰,一下子就变成了落架的鸡,彻底没了指望。再后来,社会上阶级斗争的弦是越绷越紧,所有年青人都被无形中划分成红五类和黑七类两大类型。各单位不管录用什么人,也都是一味地看其出身,一律在红五类子女里面挑选,谁也不敢越雷池半步,不知进退,去染指出身不好的黒七类子女,自寻招祸。杜木林这会儿迫于要如期完成水库工地指挥部所布置的,在“七·一”文艺晚会上,各施工连队演出自编自排节目这一艰巨任务,无可奈何,只得慌不择路、铤而走险,一跺脚,下狠心,决计冒险把编剧这件当时人们都认为是件极光彩的耍笔杆子事,交给牛德草干。

中午下工后,吃饭的时候,杜木林坐在用油毛毡搭建而成的连队指挥部窝棚里,打发人去叫牛德草。

刚从工地干活回来,衣襟敞开,头上热乎乎的还直冒汗水,正在用凉水洗脸的牛德草,一听说自己庙东村连队最大的官儿——党支部书记杜木林,有事叫他到连部去一下,心里不由咯噔一下,马上忐忑不安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这一向又在什么事情上,做得让人家干部不满意了,脸连擦都没顾得擦一擦,满腹狐疑地立马就向连部走来。他边走边想,可是无论如何也都想不明白阶级路线一直很分明,平时和他见面都总是板着个脸,严肃得跟红脸关羽一样,很少说话的党支部书记这么大一个人物,今天突然叫他,会有什么事?好事还是坏事?

牛德草怯怯缩缩地走进连部窝棚,贴门边儿站定,低声问道:“杜支书,您叫我?”

只见党支部书记杜木林,这会儿坐在用从山里砍来的藤条,所编织的那笆,支的床上,一只脚着地,一只脚脱了鞋,光着脚丫子踏在床沿儿上,正感情十分投入地用手在揉搓脚趾缝儿。他闻声抬起头,见谨小慎微的牛德草在门口儿站着,神情马上就不一样了,不像往日那样冰冷如铁,而是温和得很少见地一笑说:“来!德草,快进来坐下,我有件事儿要对你说。”

牛德草仍然很拘谨,并没有敢如杜支书所说,不知进退地放肆就坐,而只是很知趣地朝前轻轻挪了两步,站在杜木林面前的一条长凳子旁边,恭候党支书杜木林对他的训导、指示。

杜木林神态庄重地说:“德草啊,今天,我把你找来,是有件很要紧、很要紧的工作,想交给你完成。这下咱们连队可到用上你这高中生笔杆子的时候了。”

牛德草一听,党支书叫他来这儿,原来不是要训斥什么,心情一下子就不那么紧张了,腼腆地一笑,很知趣地说:“杜支书,有啥事,您就尽管吩咐,看我干得了干不了。我向伟大领袖毛主席保证,只要是我干得了的,您甭管,我都一定尽心尽力把它做好!生命不息,冲锋不止——”

于是,杜木林就简要地向牛德草说明了他想要牛德草按照提出的文艺创作“三突出”原则,结合自己连队在孟峪水库施工的实际情况,编一个能演三十来分钟的小戏,以赞美水库工程建设的大好形势,进而批判封、资、修反革命路线,让无产阶级文化充分占领社会主义舞台这事。

牛德草一听,党支部书记杜木林,今天竟把这样一件露脸的事情交给自己来做,心里顿时感到无比荣幸,十二分认真地说:“杜支书,编戏这事我虽然从来还都没干过,要我保证干好,那我还实在没把握。不过,您既然这样信得过我,把这么一个重大的政治任务,交给我这样一个人干,那您尽管放心,我决不辜负您对我的栽培和厚望,一定竭尽全力把它弄成,弄漂亮,不让我们庙东村民兵连,在水库工地这次庆‘七·一’文艺晚会演出中落后。”

杜木林知道牛德草这小伙子为人处世一贯很慎重,从不说过头儿话,不像社会上那些风云人物,办事云里来雾里去,所以一听他今天把话说到了这份儿上,近日来心里一直所操牵的那事,像一块儿石头就落了地,一下子塌实多了,心情立刻轻松起来,但还是很严肃地说:“德草,我今天交给你的这事,是一项非常光荣而艰巨的政治任务,你自身情况,我不说,当然你也清楚。事情这回,咱只能办好,不能办砸。这是我们庙东村党支部对你的重托,自然也是对你的信任和厚望,干好了,那更是你自己对党和毛主席献忠心的一个大好表现契机。”

作者简介:杨化民  名民周,号垂钓老人,1947年生,中文本科学历,1980年前在县文化馆从事文学创作,此后任教高中语文,2007年退休,归于垂钓菴颐养天年。华阴市政协第八届特聘文史委员,渭南市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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