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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 | 女孩原野

 阿菲读书 2020-12-09

他的心中如此轻快,坚定,他知道她想要去的地方在哪里,也希望自己能够同她一起,往更好更高的地方奔跑。

01

大二的那年暑假,高照因为和父母吵架,暑假不愿意回家,闲着也是闲着,索性找了一家报社去实习。原本想着自己只是实习生,端茶倒水摸摸鱼应该就可以了。谁料正碰到采编部一个编辑请了年假,另一个编辑在准备生二胎,倒是把他一个实习生给累得够呛。刚来一周他就在全城东跑西跑,七月酷暑,被安排去了建筑工地采访。虽说是批准他开报社的车去,但在武汉这样的大火炉,到达那里的时候也是浑身汗涔涔的。

工地方听说有人要来采访,早就安排妥当。高照原本想去施工地上跑两圈的,谁知直接就被带到了办公室。负责接待他的是两个胖乎乎的中间男人,看上去很好相处,一直笑眯眯的。但聊了几句高照就在心中暗暗叫苦,这样的人都是打太极的一把好手,问了半天,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也了解不到。

采访完之后,原本是安排了晚餐的,高照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晚上已经跟人约好了,就不和你们一起吃了。”

他收拾完东西出了办公室,回了大学室友的微信:“撸串没问题,去哪儿,堕落街呗?”

正准备发动汽车,他的手机响了起来,室友的微信没有回复过来,而是报社王姐打来的:“小高,采访完记得拍照啊,别跟上次一样,吊儿郎当的。”

高照翻了个白眼,拎起相机悻悻然地下车,在心里埋怨,报社里的这批老同志做事情就是太爱较真了。

虽说已是傍晚时分,阳光依旧灼热。才走了两步,高照便立马从包里掏出防晒喷雾,全身上下一阵猛喷,心中念叨着真是人生艰难。

他在建筑工地上走了几圈,随手拍了一些施工现场的图片,也有一些还在进行作业的工人,皮肤晒得黝黑,豆大的汗珠顺着脖子往下流。

他和几位正在休息的工人聊了几句,侧面了解了一下工地的一些情况。工人嘛,朴实健谈,高照倒是也觉得聊得很开心。

这时,有人大喊:“休息了,食堂开饭了。”

不同方向的人便陆陆续续三五成群地往食堂的方向走去。

高照把相机挂到脖子上准备撤离,晃晃悠悠地往外走。走了几分钟他才发现自己迷了路,非但没有走出来,反而更往建筑工地中间走去。

他一边四处张望,一边走着,拐了个弯,一抬头,眼前出现了一个夕阳下的身影。

那个人高而瘦,戴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正对着工地上吊起来的沙袋踢出一脚,身形极其漂亮。

夕阳的余晖洒下来,那个人氤氲在金黄的色泽里,又是一记左勾拳,高照迅速举起相机对焦,并按下快门。

咔嚓一声——那张照片拍得极好。

而那个人也察觉到了有人在身旁,转过头来——高照的“作案工具”还在手中,连藏起来的机会都没有,只得嬉皮笑脸地过去:“小兄弟……”

“谁是你兄弟。”这边的人送了一个白眼过去。

听到声音,高照有些惊诧,在心中犯嘀咕,竟然是个妹子。

额头上出了很多汗,她一把将头上的鸭舌帽摘下来,露出一头利索的短发。高照此时已经走到她面前,这张脸——虽说被阳光晒得黝黑,一点脂粉都没有,但仍旧看得出来,是一张好看的女孩的脸。

眼睛不大,单眼皮,却很清冽,睫毛很长,被余晖镀上一层金色的色泽。

真好看,高照在心中惊叹,脑海中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红楼梦》中的台词——“这个妹妹我好像见过。”

女孩把手往前一伸:“拿来。”

“啊?什么?”高照假装不懂。

“相机,”女孩给了他一个白眼,“删掉。”

高照把相机往她面前一推:“你看,拍得多好,要不你留个联系方式,我发给你?”顺势将自己前两天刚刚印刷好的名片推到她面前:“我又不是坏人,你看,这是我的名片。”

女孩一幅懒得搭理他的神情,伸出手去就按下了相机的删除键,名片倒是接过来看了看,然后塞到了口袋里。

她把鸭舌帽重新戴到了脑门上,往食堂的方向走去,黑色T恤、黑色运动裤,猛地看过去,还真是看不出是个女孩。

高照也不知哪里来了兴趣,跟在女孩身后:“名片都拿了,要不你也自我介绍一下呗。”

工地上的那帮人在朝她挥手:“小原野,快过来吃饭了。”

“来了。”她应了一声,迈开步子往那边走去。

原野?

原野。

高照觉得这个名字有几分趣味,又觉得有几分熟悉。

晚上和室友在堕落街大快朵颐,两瓶啤酒下了肚,高照把报社男女老少上上下下吐槽了一遍,说完之后一拍脑门:“我下午去工地采访的时候遇到一个美女。”

“工地上还有美女?”室友大口吃着羊肉串,“再说了,咱们新闻系什么样的美女没有,你还没有审美疲劳?”

高照一撇嘴:“哼,不一样。”

02

那天之后,每逢那个建筑工地上的采访,高照总是毛遂自荐。报社的王姐乐得合不拢嘴:“哟,小伙子真有干劲,毕业了就来咱们报社。”

高照嘴里应和着“好咧”,心里想的是“记者这份苦差事,我可不想干”。

他倒是也聪明机灵,采访的任务总是能提前做完,并且也能挖出来一些不错的角度,之后便在工地上闲逛,总能看到原野。

而且每次都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这一次,高照来来回回走了两圈都没有看到原野。好在经常来工地晃悠,倒是也和工友们混了个脸熟,走过去问一个正在坐阴凉处吃冰棒的建筑工人:“赵哥,原野呢?”

他往对面一指:“那儿呢。”

高照回过头去,身后是一栋建到一半的大楼,没有看到原野的影子。

“抬头,往上看。”

他的目光缓缓地移上去,这一看差点发出惊叫。炎炎烈日下的脚手架上正挂着一个身形瘦削的人,不是原野还能是谁。

“原野。”高照看着都觉得心惊胆战,大喊了一声便要冲过去,却被工友从后面喊住:“好啦好啦,小原是我们工地的施工技术员,正在做现场监测呢。你别喊了,她一会儿就下来了。”

工友继续吃着手里的冰棒,可高照哪里放心得下,昂着头一动不动地盯着在脚手架上移来移去的原野的身影,她每换一个动作他都要跟着提心吊胆一下。

二十多分钟以后,她才从上面缓缓下来。正摘着头上的安全帽时,高照已经小跑着到她面前:“你刚才那样太危险了知不知道?你们土木工程专业的实习不是可以申请到设计院吗?你一个女孩天天往工地上跑太危险了,刚才那么高……”

原野的安全帽捧在手上,甩了甩头发上的汗水,看着眼前这个脸上的防晒霜都化了的男孩,面无表情地接了一句:“多管闲事。”

“你!”高照气急,“我这是关心你知不知道?”

“不用。”原野翻了个白眼,转过身大踏步地往前走去。

高照跟在身后:“我专门来看你的。”

“你这么闲吗?”

“才不是呢,特意抽出来的时间。”高照匆忙为自己辩解,“你几点没事?我请你去吃冰吧。”

原野原本不想搭理他,径直往食堂走去。可这次因为检测耽误了时间,食堂已经打烊了,只能去外面吃。高照自然乐得跟在后面:“正好我也没吃饭呢,一起,一起。”

建筑工地外也没有什么体面的餐厅,两个人去的是沙县小吃——高照第一次和女孩来这种地方——原野是他见过的饭量最大的女孩。

鸡腿饭加上一份汤,都还要再加上一份蒸饺,往嘴里送的时候,高照不断在脑海中呼喊着“卡路里卡路里卡路里”。

她吃饭不像一般女孩的扭捏,高照往常和女生约会,约在精致的西餐厅或者日料店,女生通常还没吃几口,就拿纸巾一抹嘴:“我吃好了。”

哪像原野,风卷残云一般。

“你慢点吃。”高照笑道。

她倒是也有点不好意思,忽然咧嘴一笑:“在工地上养成的习惯,吃得慢了可就没饭添了。”

高照也跟着笑了起来。

看来原野今天的心情不错,不像是往日拒高照于千里之外。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原野的鼻尖和额头都汗涔涔的,沙县小吃里的风扇吱呀吱呀地吹着。高照抬着头看着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什么,一拍大腿,把原野吓了一跳:“我想起来了。”

“什么啊?”

“原野!你是不是在平阳一中上的初中?”

她也很明显愣了愣,迅速把高照的名字和面庞在自己的脑海中搜索匹配着,咔,和脑海中隐藏的某个图像匹配在一起:“噢,我想起来了。”

自己过了这么久才认出原野来,高照可是一点都不奇怪。平阳一中全部的师生都集中起来,高照相信都没有谁会认出原野来——女大十八变果然是不假,谁能想到当年那个野蛮的小胖墩今天居然这么漂亮。

“他乡遇故知,他乡遇故知。”高照端起桌子上的瓦罐汤,“我以汤代酒,先干为敬。”

原野也笑了笑:“我也都快认不出你来了。”

晚上住在工地的板房里,原野坐在桌边对着笔记本看《土木工程施工手册》,还没有翻上几页便觉得有点疲惫,洗漱之后躺在床上。

她的脑海中乱糟糟的,却没有什么睡意,后来伸手拉开抽屉,从最下面翻出一个本子。她有保存旧东西的习惯,从里面翻出来的,是初中时全校的一份成绩单。

自己的名字当然很容易看到,手指头顺着往下滑了很久,才在快要结尾的地方看到高照的名字。

不知为何,还被那个时候的自己在名字上画了一个小圆圈。

高照晚上照常去堕落街报到,只不过这次不是吃烧烤,而是和室友找了一家又麻又辣的川菜馆。室友开启八卦模式:“你和金刚学姐怎么样?”

高照拿筷子敲过去:“怎么喊呢?什么金刚学姐,嘴贫。”

教训完对方之后,他自己反而叹了口气:“不过还真是,她从小就是女金刚。”

“啥?从小就认识?”室友啃着排骨。

“我和她是初中同学。”

“那敢情好,有了这层关系在,约学姐也方便多了。”室友说道,想想又补充了一句,“对了,初中时候关系怎么样?”

高照一声哀号。

初一下学期的时候,爸爸因为生意上的事情,把他从以前的学校转学到了平阳一中。说起来他和原野同学的时间,也不过短短几个月而已。

城市里的孩子晚熟一些,原野那时坐在他前面,而他热衷于搞一些如今看起来特别幼稚的恶作剧;抓蚯蚓在她面前吓唬她,趁她起身的时候把椅子抽走让她坐在地上之类。

要是别的女生,大概早已经吓哭了,高照便会有一种计谋得逞后的快感。

但对原野来说却没什么用。

那条蚯蚓在她面前扭动了好一会儿,高照非但没有看到她抹鼻涕,反而见她面不改色地将那条蚯蚓拎起来,丢到教室外面的花坛里,还不忘送给高照一个白眼外加一句“神经病”。把椅子抽走倒是起到了作用,原野一屁股坐在地上,谁料高照想象中的全班同学集体欢呼的情形却没有出现,大家都是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神情,高照的同桌拿手肘捅了捅他,小声地在他耳边嘀咕:“你真是英雄,连原野都敢惹。她在班里可是女金刚,一会儿准把你揍一顿。”

谁料接下来,大家想象中的恶斗的场面并没有出现。原野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若无其事地把椅子拉好,又继续坐在那里看书。

全班同学面面相觑。

高照最终还是领略了原野的厉害。

学校组织义务劳动,在这个小县城里捡垃圾。在这个过程中,原野远远地看到了垃圾场里的一个废弃的足球。

高照也是在那个时候看到,几乎是同时,两个人拔腿便往那个方向跑去。

从不同的岔路冲向一条小道,还不忘互相推搡对方一下,也基本是同一时间,两个人抱住了那个足球。

“后来呢?”室友竟然听得津津有味。

“后来我就被女金刚暴揍了一顿。”高照哀号,“一个女孩,打起架来可真是毫不留情。在那之后,我就再也不敢招惹她。几个月后,我就转学回去了。”

这便是高照与原野不值一提的往事,除了用来论证她的“男人味”是从小就修炼出来的,没有任何冒着粉红泡泡的东西。

高照还依稀能回忆起来的,是同桌当时和自己说过,原野有一个在监狱工作的爸爸,据说班里有同学见过她爸爸,一副脾气暴躁的样子。“怪不得养出了这么一个女金刚。”同桌咋舌。

03

之所以会称呼原野学姐,是因为两个人在同一所大学,高照在新闻系,原野在土木系,高照因为念书的时候留了一年级,而原野已经是上大三的暑假实习生。

他说得也并无道理,她在土木系本身就是名列前茅的成绩,又是仅有的几个女生,要拿到设计院的实习并不是什么难事。这次是她自己申请去工地的,原因也很简单——“能多学点东西”。

那个炙热的,气象局发布过多次“高温预警”的夏季,原野是在建筑工地和板房里度过的。

她同高照熟稔了起来,高照一跑完新闻便会过来,在小卖部里买几听可乐,和原野蹲在树荫底下喝。一身大汗之后喝下去,感觉浑身都舒畅痛快。

高照已经很久没有过过这样的夏天了。

往常的暑假,莫不是躲在空调房里打游戏或者是三五好友在KTV里消磨一下午。

火辣辣的阳光,酣畅淋漓的汗水,树上的蝉鸣声,运气好的话可能会再碰到一场雨,这样真正的夏天。

他送给过原野一份礼物,美妆排行榜上第一名的防晒霜。

原野有些别扭:“我不要,我不喜欢化妆。”

“不是什么化妆品啦,”高照解释,“防晒霜,太阳这么毒,你一点防晒措施都不做,皮肤会受不了的。”

“小女生才涂这些,把自己搞得白白的。”

高照停下自己正猛喷防晒的手:“你看,你这就是乱说了,不防晒以后会得皮肤癌的好不好。”

原野虽说嘴硬,但后来也总是会按照高照的交代,早上出门前二十分钟,把防晒霜涂在脸上。别说,自那天以后,她皮肤很少会有火辣辣的痛感了。

工地上的沙袋仍旧挂在那里,原野收下了高照这个徒弟,带着他去打拳。

“这个我经常在电视上看,简单……”高照一拳挥过去,沙袋的反作用力差点弹回到他的脸上,他忙往后躲了几步,“这么难。”

“你的姿势不对。”原野往前走了几步,摆出一个标准的起拳姿势,“像这样。”

高照依葫芦画瓢。

“不对,”她往他身边走了两步,伸出手来纠正他的体式,“这边的手臂放在耳边,前面的手臂收紧……”

她离高照那么近,夕阳的余晖之下,连脸上细密的绒毛好似都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高照的心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那张脸是如此小巧精致,嘴唇……高照忽然把脸凑过去,几乎就要亲到原野的嘴唇。

她一个箭步蹲,再一个反手,立即将高照的双手反锁起来,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按在墙面上。

高照匆忙求饶。

解开双手之后的原野忽然拔腿跑开,留下高照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高照晚上和室友一起吃饭,明显都不在状态。室友说了几遍:“要开学了,晓雯怎么办?”他则对着小龙虾虾壳在发呆。

被捅了一下之后他抬起头来:“啊?你说什么?”

“隋晓雯怎么办?”

听到这么一句话,高照更觉得头大。

那个隋晓雯,不知道是哪根筋错乱了,从大一一进学校就对自己猛追不舍,“隋晓雯究竟能不能追上高照”一度成为寝室睡前茶话会讨论度最高的话题之一。这次暑假前隋晓雯更是放下话来,让高照开学一定要给自己一个答复。

平心而论,隋晓雯倒也是个可爱的姑娘,长相甜美,衣品在线,听说在微博上还是坐拥数万粉丝的美妆博主,性格也不错,说起话来软软糯糯的。

但用高照的话说就是——“没有那种会心一击的感觉”。

几个室友当时纷纷埋汰他:“好啦,你当生活是偶像剧啊,还要那种会心一击的感觉。要是有这么个大美女成天追着我不放,我可是做梦都会笑醒。”

会心一击的感觉。

原野的那张脸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

纵使高照平日里脸皮再厚,索吻不成反被揍的事件发生后,他也不好意思再在原野面前晃荡。正好报社的实习也到了收尾阶段,他有好几篇稿子要抓紧时间赶出来。

原野那个时候也忙,工地要迎来上级的检查,项目组和施工组有很多事情需要沟通和交接,她经常戴着安全帽跑来跑去。

没有了高照,她晚饭就和工友们一起吃。建筑工地上大部分都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人,趁着中间的休息时间,会各自掏出手机和家里人视频。

“囡囡,”旁边的男人对着手机笑得合不拢嘴,视频中是一个六七岁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女孩,正拿着自己第一名的奖状,“囡囡真棒,等我这阵子忙完就让你奶奶送你来这边待几天好不好?”

“好!”那边的小女孩奶声奶气地回答。

原野的脸上露出羡慕的神情。

挂断电话后,男人转过头来:“原野不给家里人打个电话?”

原野笑着摇摇头,继续低头往嘴里扒拉着米粒。

她哪有这样的爸爸,她的爸爸是一个暴君。

04

晚上原野在板房对着电脑敲打实习报告的时候,忽然听到了敲门声。

“哪位?”她扯着嗓子问了一句。

“原野,是我。”是高照的声音。

原野趿拉着拖鞋走过去开门,正欲蹙起眉头责备他怎么现在过来,高照将手中的蛋糕提了提,咧嘴一笑:“走,去过生日。”

生日?原野愣了愣,一回头正好看到桌子上的台历,这才反应过来。

她有些不好意思:“我不过生日……”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高照打断:“生日这么重要怎么能不过?走,我带你出去玩。”

外面建筑工地上的灯亮亮的,照得高照的眼睛也亮亮的,让原野想拒绝的话说不出口。

她衣服也没有换,穿着宽大的T恤和短裤,趿拉着拖鞋就被高照给拉了出去。

那个生日是在建筑工地上过的。

蛋糕拿出来,正准备点蜡烛的时候,高照把生日帽往后一递:“喏,给你。”

“这是什么?”原野有些手足无措。

“公主帽。”高照朝她一笑,起身径自帮她戴在头上。

“原本定了餐厅,”他自顾自地说道,“但后来想到,对你的二十一岁而言,最重要的应该是这个建筑工地。”

蜡烛点燃,在夏夜的风中摇摇晃晃的。

“许个愿吧。”

第一次对着生日蜡烛许愿的原野,脑海中尚没有“愿望不能说出来”这样的思维。她走过去双手合十,对着蜡烛说道:“让我成为一名优秀的建筑师吧。”

高照的心中有微微的震动,算起来,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听过这样的愿望,也没有许下过这样的愿望了。

他的生日,通常是被带到高档包间里和父母亲戚一起过,不用许什么生日愿望,想要的东西都摆在那里,限量版球鞋、高档电子设备、一趟台湾游。他心里许的愿望也不过是发财暴富、狂吃不胖、不挂科之类的。

相比较之下,原野的这句好似小学生“以后想当一名科学家”的愿望,倒是有一种认真的可爱。

“你一定会的。”高照由衷地说道。

“对。”吹熄蜡烛之后的原野重重地点了点头,环顾了一下四周,“就从这里开始,以后会有更多的大楼、更多的建筑,是由我所创造出来的。”

后来他们从建筑工地转移阵地去了门口的烧烤摊,原野往日里好似无坚不摧的野兽一般,才两杯啤酒下肚就变成了絮絮叨叨的小猫咪。不知怎么的,她忽然跟高照说起了小时候。

“我爸是做狱警的,可能因为长期和犯人待在一起吧,脾气一直很差。他一直想要男孩,不喜欢女孩,觉得女孩没啥出息。我小时候就想让自己变成男孩。可男孩应该是什么样的呢?其实我也不知道,就觉得不能让别人看不起我,不能让别人欺负我。我从小就和别人打架,所以后来班里的同学都怕我。”

她忽然抿嘴笑了笑:“因为你是中途转学过来的,所以只有你不怕我,还会捉弄我。有人捉弄我,我那时候还觉得蛮有趣的。”

“不过后来连你也怕我了。”

“对,”高照笑了笑,“我也被你打了一顿,你还记得是因为什么吗?”

原野有些不好意思:“一个破足球。”

“不过那个时候,我就特别想要一个足球,但是又不敢跟我爸说。那天正好看到了那个,你还非要和我抢。那个足球后来我踢了好久,”原野说道,“有两三年呢。不过后来实在是破得不行,我爸看不下去了,就给我买了个新的。”

烧烤摊上的顾客走了一拨又一拨,两个人还坐在那里,天南海北地聊着。直到老板娘催促着说要收摊,才起身结账离开。

月光下,原野的眼睛亮亮的,又带着些许醉意地看向高照:“今天真开心。”

那一刻的她,好似小兽卸下盔甲,反转过来肚皮,如此柔软。

“学校见。”送她到板房门口后,高照说道。

原野轻轻地点了点头。

走出去的高照,在深夜无人的街道上,张开手臂迈开腿大步奔跑着。从来没有哪一个时刻,他的心中如此轻快、坚定,他知道她想要去的地方在哪里,也希望自己能够同她一起,往更好更高的地方奔跑。

明天学校见。

他在心中轻声念叨着。

至少在那一天的那一刻,他们的心中有过一个有对方的明天。

05

在学校里见到原野,她还是工地上的打扮,穿宽大的黑色T恤和牛仔短裤,正一只手提着一个开水瓶从开水间走出来。

“原野……”高照还没有喊出名字来,旁边忽然就蹿出来一个女孩,声音雀跃:“高照,好久不见。”

原野的笑容在脸上停顿了一下,慢慢地消失。高照还没有反应过来,原野就已经拐到了另外一条路上。

“吃饭了吗?要不要一起去吃饭?”隋晓雯似乎是刚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大包小包,“你帮我拿一下吧,我胳膊好酸。”

高照不好拒绝,帮她把东西提在手里。

中途他回过头去看了看,原野已经往宿舍楼走去,只留下一个背影。

不知为何,那个背影看起来有些寂寞。

女孩天生敏感,隋晓雯也注意到了高照的眼神,嘴角微微动了动。

数日之后,学校的论坛上出现了匿名帖——“新闻系甜心隋晓雯VS土木系金刚原野,高照情归何处?”一时间成为闲了一个暑假正蠢蠢欲动的大学生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原野是谁?土木系的?土木系的女生不是都不能看吗?”

“也太不修边幅了吧,我还以为她是个男孩呢。”

“你选哪个?”

“肯定是隋晓雯啊,这个原野看起来凶巴巴的。”

“我倒是觉得她蛮有气质的。”

“来来,投票,投票。”

原野平日里很少上学校论坛,性格比较刚硬,在学校里也经常是独来独往。这件事情发酵几天后,才有人把链接发给她让她看到。

那个所谓的“有人”,是隋晓雯。

图书馆已经到了闭馆时间,原野走出去的时候,隋晓雯正在外面等着她,轻声喊出“原野学姐”。

她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呢?大概是说自己一直都很喜欢高照,高照的父母都是有头有脸的商人,只等着他大学毕业就安排进家里的企业。自己家也是,并不比高照家差多少。

“你和他不合适。”她最后得出这样的结论。

原野面无表情地听完,只觉得有些好笑,用自己惯常的冷冽眼神瞥了一眼隋晓雯,说了句“幼稚”,便抱着怀里的书本往前走去。

隋晓雯气急,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追过去:“既然你也不喜欢高照,就把他让给我。”

原野仍旧快步往前走,没有说话,也没有停下来。

手机上收到过几次高照的消息,有他因为论坛上的帖子向她道歉的,也有问她什么时候可以一起吃个饭的,原野看完就随手删掉,也没有回复。在学校里碰到高照,她也总是像没看到一样,匆匆地走过去。

十月份的时候,原野接到一个电话,是医院打来的,说她爸爸忽然脑梗,生命垂危,问她能否回来看看。

原野已经三年多没有回去了。

高考结束后,原本爸爸是不想她继续念书的,用的还是老一套的说辞:“女孩嘛,念那么多书也没有用,最后还不是要嫁人。”

“读土木?那是不可能的,能不能学个适合女孩的专业?”

后来是怎样争取来的机会呢?

原野和爸爸打了一架。

虽说做狱警二十余年,一直都在进行体能训练,但爸爸毕竟年过五十,哪里是原野的对手。她一边同他撕扯着,一边大声喊道:“我就要学土木!你看我哪里像个女孩。”

两个人最后都累得气喘吁吁,爸爸颓然地抬起头来,发现自己的这个女儿倒是真不像个女孩。

和高照不同,和隋晓雯不同,他们的人生甜美轻松,读的专业喜不喜欢没有关系,读书用不用功没有关系,反正他们的生活就是用来试错和享受的,但是她却不能。

她的路是自己用拳头打出来的,容不得出一丁点差错。坐上开往大学这座城市的火车上,原野把头靠在玻璃上看向窗外,在心中隐隐发誓,她一定要过被人肯定和被人看到的生活。

办完爸爸的葬礼后,原野立即回到了学校。已经是大四临近毕业,论文、毕业、工作、考研,周遭难免笼罩着一层焦虑的氛围。

土木系的官网上贴出了通知,援非项目需要招聘一批国内优秀的土木工程学生,为期五年,待遇和发展前景看起来都很不错。

校领导想象中的学生踊跃报名择优挑选的情况并没有出现,如今已经不是二十年前,年轻人个个想着做大事,系里大部分学生看完通知只是一撇嘴:“那么远,又辛苦,好山好水好寂寞,我还是随便考个公务员算了吧。”

好在提交上来的申请名单里也有足够优秀的学生,譬如原野。

政审的时候,校领导同她谈话:“女孩去,辛苦了点啊。”

她咧嘴一笑:“学校里的男生都没几个能打得过我的。”

那边人才需求强烈,缺口很大,原野甚至都没有等到五月份举行毕业典礼,就要提前离校。

离校的前一晚,她没有拒绝高照的邀请。

两个人骑着自行车回到了建筑工地,又是几个月过去了,几栋大楼基本都已初具雏形,拔地而起了。

路过街角处的一家KTV,高照问原野:“要不要唱歌?我请你。”

“我五音不全啦。”

“没关系,KTV里的人都是瞎吼。”

可瞎吼的人只是高照,原野唱歌很好听。

金刚女孩最喜欢的歌手竟然是王菲。

高照取笑她:“我以为你会唱腾格尔。”

原野哈哈大笑,对准高照的胸口就是一记结实的拳头。

她转过身来拿起话筒,声音竟如此惆怅婉转:“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被放逐天际……”

一滴泪悄然滑落,好在并没有人看到。

尾声

位于莫桑比克的医院修建完成之后,原野在非洲又陆续签下了几个项目。她这一次负责的是“安居房”的承建工程,主要是针对安哥拉罗安达的非洲贫民,也是援非项目之一。

某日,原野正在建筑工地上查看着工程进展情况,有人跑过来:“原设计师,采访团来了。”

这四年多以来,原野在非洲负责的一些项目引起了国内外极大的关注,一些前沿的设计理念为这个贫瘠的地方带来了生机。前阵子她的一个设计项目获得国际大奖,没过多久就有国内媒体联系她,说是想要安排实地采访。

“我们正好这个月有一批援非记者过去,到时候会和原先生您取得联系的。”

挂断电话,原野笑着摇了摇头。这两年,外界有传她是先生的,也有传她是女士的,倒是真真假假分不清了。

“好,我这就过去。”她将头顶的渔夫帽摘掉,伸手拨弄一下额前的头发,转过身去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三四个扛着摄像机,胸口挂着工作证的人往这边走来。

她的心微微紧了一下。

为首的那个人,面庞是如此熟悉。

“学姐,”高照走到她面前,勾起嘴角,“这边的太阳比武汉的还要毒,防晒霜有带够吗?”

工程团队里的人早已经习惯了原野的沉默果敢,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的脸上露出如此明显的兴奋的神情。只见她伸出手去,往高照的胸口打了一拳。

高照一个反手,将那个拳头握住。

再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

——原文载于2019年爱格8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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