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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特 七七 摄影 啾啾秋秋酱 我重新追求你，你愿不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 顾雯楷站在校门口，眼睁睁看着面前的香槟色捷豹轿车一脚油门潇洒地飞驰而去。他觉得自己需要一点时间来理清一下目前的状况。 他研究生毕业半年有余，现在在给小学四年级的学生当班主任。在几个小时前的自习课上，他要求一个学生补完没做的英语生词作业才能回家——天地良心，他觉得这绝对不算是一个过分的要求。然而就在放学后他准备把那个学生从教室接到办公室的时候，那孩子却趁他回头拿作业本的空隙拔腿狂奔，一路冲到学校门口，拉开停在路边的轿车车门便坐了上去。喘着气赶到的顾雯楷只得到一个绝尘而去的镜头。 那一刻，他恍然觉得自己正处在帮派电影里，那孩子是训练有素的少年杀手，而他是个永远在组织底端爬不上去的小打手。晋升无望，两头受气。 但是，现实世界到底还是比帮派电影要好一点，至少他还可以请那孩子的家长来学校。 事实上，顾雯楷在正式入行之前想过，他想做一个没有大事便绝对不请家长的班主任。他认为，学生的问题是他们自己的问题，学会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是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人的条件。但仅仅三个月时间，他便意识到当初的梦想到底只是个纯粹的梦想。 不做什么顶天立地的大人了。他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嘴里咬着一根棒棒糖给家长发告状的微信。 我要做个有仇必报的小人。他想。 好在那边的家长倒是态度良好，连连说着孩子不懂事请老师见谅，又夸他年纪轻轻认真负责，把他夸得整个人都有点飘飘然。家长最后说，她会在第二天带着孩子来学校正式道歉。就这么着，顾雯楷在隔了一天后，又在同一地点看到了那辆香槟色捷豹，以及里面的学生家长。 他们当然不是把道歉地点约在了学校门口，是顾雯楷在自习课之前出去买烤冷面，结果正看到这辆车开进来。他心一惊，顿时往人高马大的摊主身后躲。结果从车里出来的家长并没往烤冷面摊位的方向看，只和门卫说了句什么，便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了学校。而摊位旁的顾雯楷，顿时有一种被抓包的感觉。 他是个人民教师，在家长和学生面前，扮演的是一个不容冒犯的正直形象，甚至可以说多少有点不食人间烟火。所以他觉得，他这么拎着一盒烤冷面进办公室怎么都不太合适——当然扔了更不合适。毫无办法，他只得做贼似的拎着烤冷面溜进了厕所隔间。他们这所学费高昂的私立小学，学校设施自然水平不差，顾雯楷觉得这个厕所恐怕比他的卧室都要干净。他在里面破罐破摔且速战速决地搞定了加餐，咳嗽了几声后，人模人样地往办公室走去。 他过去听过一种说辞，即人的原貌都是森林里的熊，每天只有八个小时能保持人形，一旦超过这个时间，人的面具就将逐渐剥落，之后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但是，他的想法和这个故事正好相反：无论自身是熊或是狐狸，既然已经在人类社会生存，即是有了成为人的觉悟，那么无论如何都得把这张面具戴好。 于是，他推开办公室的门，便看到昨天和他玩了一把致命冲刺的小学生和学生家长正在里面等着。刚刚在外面他没怎么看清家长的样子，现在他们面对面，他只觉得这位家长有点年轻得过了头。 茶色里夹着点粉色的过耳短发，长T恤配短裤配马丁靴，而年龄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说得不礼貌一些，怎么看都不像能生出这么大的孩子来。 “您好，请问您是他的……”顾雯楷先开口。 “后妈。”家长笑嘻嘻地答得爽快。 好的。顾雯楷在心里点了点头。 一般来说，孩子不正常的，家长也正常不到哪里去。这是办公室的老教师给顾雯楷的箴言，他在这对重组家庭的母子身上体会了个痛快。对于前一日孩子的逃跑事件，家长的解释是他们只在国内上四年小学，明年便要去美国，所以她认为孩子不写生词并不是什么问题。 “如果是这种情况的话，”顾雯楷说，“老师也并不是不通情达理，我们学校的理念便是个性化教育，就是让每个学生把时间都花在刀刃上。这种情况下，如果提前跟老师说明的话，那我们是可以讨论的。” 他好歹也当了四个月的班主任，自诩通晓了一套讲大道理的方法。但他还是被这位正看着他笑的学生家长盯得全身发毛。 “您有什么想法吗？”他故作镇定，例行公事地问。 “顾老师。”学生家长眯着笑眼，“不愧是班主任，您的心灵鸡汤越讲越好了啊。” 什么？ 顾雯楷愣了一下。 他是个谨慎的人，惊讶不可形于色。而同时他又是个聪明的人，于是他在脑子里飞快地把自己这些年做过的坏事翻了个遍——包括初中时和同学一起差点炸了化学实验室的事。时间一路推到高中，他看着学生家长的脸顿时反应过来：这位家长是他高中的学姐。 他追求过的学姐。 她比他大一届，负责查课间操的出勤情况。他就是这么看着她眼熟，之后逐渐对她心生好感，接着过渡到了追求。但是，等她高考完终于差不多同意和他交往的时候，他反倒是一下子退缩起来。至于首当其冲的两个让他退缩的原因，一个是怕影响学习，另一个是怕被找家长。在如此的心理暗示之下，学姐的优点消失了，缺点则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他心思已定，这恋爱说什么都不能谈，于是他发短信拒绝了学姐。这还不算，他还告诉她自己之前其实并没有在追她，是她误会了。短信发完，他直接抠了手机卡换了个新号码。 他知道自己这件事做得很不地道，非常不地道。因此，这件事也成了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在学姐事件之前，他还是一个莽撞懵懂的少年；在学姐事件之后，他蜕变成成一个严肃谨慎的成人。 把错误留在过去的世界吧，他想，从此不会再错了。 然而，他刻意无视了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世界不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时间也不是。不是他说把什么留在过去，那东西就会说一声“好的，知道了，再见”便停在原地一动不动的。也许有人会这么做，但学姐不是那样的人。 他之前不知道，他没有留机会让自己知道。现在，他觉察到了一种危险的气息。 如果一个人向上抛出一块砖头，这块砖头肯定会落到某个地方。被风卷走落在某个海岛，被老鹰带走丢入悬崖，又或者被某位神明捡走，在他已经忘记有这块砖头的时候，冷不丁扔到他的脑袋上，把他想忘的和他错觉自己真的忘了的一切都砸了出来。 学姐的名字叫邱璃，体检数据上显示身高一米六四，体重四十六公斤，身体健康，没有近视，没有交往和暧昧的对象，将来想报考文学系。 这些是顾雯楷当年通过各种渠道探听到的，所以他对邱璃的了解，也就停留在了那个时间点。 而现在这个开着高档轿车，还给人当后妈的邱璃，他不仅觉得不认识，甚至还有些愤怒。 我好歹也喜欢过你。他特别不讲理地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能这么堕落呢？ “想起来了？”邱璃笑眯眯地问。 “真巧啊。”顾雯楷硬着头皮点头，“这么多私立小学，偏选了我们学校……” “嗯，因为我们学校是全市第一家愿意真的用心理辅导教师的学校嘛。”邱璃满面春风地拍了拍自打一开始就在这两位气氛紧张的大人之间没插上一句话的小学生的肩膀：“对不对？” “邱老师……”小学生苦着脸，“对不起，我错了……” 后妈这茬是骗人的。 这是犯错的小学生以被罚做教室大扫除的理由打发走后，顾雯楷知道的第一件事。 小学生其实是邱璃的大学同学的孩子，那天她在校门口等他放学，看到他飞跑出来纯粹是个巧合。待回家后她觉得蹊跷而回头审问，小学生没坚持住说出实话。在她得知班主任的名字是顾雯楷时，突然想给这个孩子点一个赞。 “你该不是早就知道我在这儿当老师吧？”顾雯楷硬着头皮问。 “怎么会呢？”邱璃成功整到了人，心情不错，“巧合而已。” 顾雯楷总觉得不是巧合，但他也不敢问。他问的是另一个他特别关心的问题：“他叫你邱老师……那你也在这儿上班？” “对啊。”邱璃说，“我在心理咨询室。” 顾雯楷不知道心理咨询室在哪儿，他也一样不敢问。但他和他所有的同事都知道的是，就在这件事之后，他整个人的状态都不是很对。邱璃带着他高中时代的黑历史一起出现，在他好不容易建立完整的人格上捅了一个大洞，每走一步都在漏风。 除了他们班的班长一直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还帮他盯着那个跑路的小孩写作业，这才让他稍微感到了一点安慰，觉得人间还是有真情的。 班长是个小女孩，短头发、大眼睛，不算是机灵聪明的那种小孩，但特别认真负责。顾雯楷喜欢这种品质，觉得这个孩子前途无量，还在接过她递来的作业本的时候差点在办公室门口摔了一跤。 同办公室的老教师以为是他应付不了这帮人精小学生才状态不佳，好心建议他去一楼的心理咨询室和新来的老师聊一聊。 “不用！”顾雯楷一个激灵，把面前的学生作业合上，“我没事，我特别正常。” “那就好……”老教师被吓了一跳，“那个新来的老师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对这方面很有研究。” 顾雯楷并不想管邱璃在这方面有多少研究，他也不觉得自己心理有什么问题，他只想躲开这个名字。于是当天下班后，他目不斜视地走出学校，坐车去吃超硬拉面。山寨的拉面店，人和人之间没有隔板，加上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就把旁边两个上班族说的话一句不漏地全收进了耳朵里。那两个人聊的是前女友的事，一个人说他的大学女友对他穷追不舍，另一个人说他至今放不下初恋对象。顾雯楷并不关心两个人的故事，只是他们口中“前女友”“初恋对象”这样的关键词提醒了他。他是个二十六岁的成年男性，按照一个人正常的成长路线来说，他可以有一个或者几个前女友，而且，这些前女友还可以把他变成与当年完全不同的人。 他一下觉得自己的腰杆挺得笔直。 是的，他想，他根本没必要纠结当年怎么样，关键是现在怎么样。他这样纠结当年，反而显得他一直没走出邱璃这个坑。他觉得自己应该淡定，甚至是冷淡，他应该在她面前当个没血没泪的渣男。哪怕他从那之后一次真正的恋爱都没谈过，他也得假装自己是个情场老将。 在这之后的一天，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重新建立了一个人格的渣男比往常早了些到校。才在办公室坐下，他的教案和早餐都还没来得及拿出来，便被年级主任叫去谈话，谈话的中心是学生整体的成绩下降的问题。数据显示，他带的这个班在三年级的时候综合成绩还是全年级第二名，他接手不到一个学期，第三次月考成绩就掉到了年级第六名，学生的偏科情况更是严重。学校已经接到了一些来自家长的不满，意思是要换班主任——当然，那个临阵脱逃的小孩也被当成了案例，用以说明顾雯楷的不靠谱。 一般来说，顾雯楷走出年级主任的办公室的时候想，倒霉的事总是接二连三。 他空着肚子例行在早自习时往教室里巡视了一圈，学生开始上课之后他才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在校门口买的早餐冷了，而他的胃不怎么好，就估摸着去学校的小卖部买点面包和牛奶。 小卖部他是第一次去，这学校建筑的浮夸程度让他简直怀疑他们是不是也把这一条写进了招生海报里，以吸引一下梦想是做建筑师的小孩。反正顾雯楷不想做建筑师，他就特别受不了这弯弯绕绕的建筑风格。他好不容易买到了面包，结果不记得回办公室的路怎么走了。他胃里着实空得难受，索性找了个楼梯坐下开始啃面包。他一边觉得这所学校实在跟他犯克，一边想着自己的高中，是平凡得毫无记忆点的一所学校。但他只要课间从窗口望一眼，似乎总能看到邱璃经过。她去打水，她去操场，她和同学在楼下说话等等。 她经过的次数应该没这么多，只是他记住的都是她在的时候。 他的高中生活没什么了不起的，他甚至觉得只有在他认真觉得自己喜欢她的那一年，他的生活才是有光的。但他在高二升高三的暑假却强硬而不留情面地把她推到自己的世界以外，他不怎么记得当初自己在想什么了，他似乎认为是邱璃打破了他生活的稳定和平衡，只要她不在，那他就能重新把握自己的人生。 而他现在差不多察觉到，人生不是他说把握就能把握的，也不是他一个人就能把握的。 他把面包的塑料包装纸捏成一团塞进外套口袋里站起来，虽然不知道办公室的方向在哪儿，但好歹至少得先从教学楼里找张门出去。结果他找着找着，就找到了传说中的心理咨询室。而且，邱璃正从里面走出来。 “你等一下。”邱璃叫住了他。 邱璃的心理咨询室看起来就像是顾雯楷之前在日剧里看见过的那种保健室，白墙、白地板，干净得令人有点心慌。邱璃在桌前坐下，并用手指敲了敲桌面，意思是让顾雯楷也坐下。 顾雯楷忐忑地坐下了。 “别紧张。”邱璃说，“这是学校，办公室讲究公事公办。” 这是顾雯楷第一次在学校和邱璃近距离接触，他注意到她的衣服换了，换成了中规中矩的裙装，倒是发色还是原来的样子。她的神情看起来有点严肃，没了之前那种戏谑的意味。她告诉他，他们班的班长来找了她，并且听其他任课老师说，这个孩子被人欺负了很长时间。不是那种明显恶劣的暴力行为，也不完全是排挤，据班长自己说，她在大多数时候都是有要好的朋友的。但不知怎么回事，在某些时候，她又觉得自己在整个班级内孤立无援。 “你不知道吧？”邱璃讲完，这么问顾雯楷。 顾雯楷的确不知道，而且他还自以为和班长的关系很好。他一直都是通过她来了解班上的情况，每周差不多都会和她聊上一次，并没觉得她的状态有什么不对，甚至还觉得她是整个班上最好沟通的人，比任何一个小学生都要来得成熟。他一度还满心觉得自己能在这个班长的协助下把班级带得人人敬佩——一般来说，刚刚走入社会的人的确会有这样的想法，但不要紧，用不了多少时间他们就不会这么想了。 邱璃看着顾雯楷迷茫的神色，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你觉得她不像这种被欺负的角色？” “这倒不是……”顾雯楷说，“被欺负和不被欺负也不是从外表上能看出来的。” “嗯，说得没错。”邱璃点头，“表面什么都不代表。” “我知道了。”顾雯楷打算站起来，“我今天会找她谈一次……” “顾老师，但你和她是一个类型的人啊。”邱璃按住顾雯楷的手，“你们都是那种只要表面看起来完好无损，就能告诉自己内部也一样没问题的人。不过你是这样的人，那个孩子说不定是因为你才也想变成这样的人。” “什么？” “她喜欢你……这话能不能这么说？当然了，不是我们大人的那种喜欢。大人的喜欢复杂得不得了，我到现在也没搞清楚，但小孩子的喜欢就简单多了。顾老师，你知不知道自己挺帅的？” “啊？” 顾雯楷在邱璃这一会儿正经一会儿调侃的态度的交替夹击下有点混乱。 “看来是不知道。”邱璃假装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好吧，我的意思是，像你的学生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他们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可是很单纯的。那个孩子大概觉得你长得又帅，人又温柔，所以才会喜欢你吧。确切一点说也不算喜欢，还是更类似于敬仰。你在小学和中学的时候没喜欢过女老师吗？也对，你只喜欢过我而已。” “我们能不翻旧账吗？” “行吧。”邱璃耸了耸肩，跳过了这个话题，“总而言之，我的意思是，这种喜欢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喜欢，那个喜欢的对象不是你也一样能成立。她只是要一种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来帮助她度过这无聊的学校时光……或者来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大人，如此而已。所以啊……” “所以？” “所以，这种浅薄的喜欢，消失起来也很容易。只需要让她知道，你和她是不可能的就可以了。” “不是，这本来就不可能吧？” “道理是这个道理，不过当事人总还是心存妄想的嘛。不然你觉得怎么会有这么多偶像恋爱就脱粉的追星女孩？” “好吧，邱老师。为了我接下来能和她顺利地谈个话……”顾雯楷咬着牙，“我能不能问您一下，您是和她说了什么？” “我只是找了个机会告诉她，顾老师的女朋友是我而已。” “你的设定就是这样满嘴跑火车吗？” “是啊。”邱璃说，“你高二时就应该知道。” “我不跟你说了。”顾雯楷站起来。 “正好我要说的也说完了。”邱璃手托着下巴，从桌面上的笔筒里摸出一支笔来放在手里转着，“但关于翻旧账的问题，我刚刚想了一下，觉得还是不能跳过去。因为你就藏在过去里面，你不处理好过去，你就没法处理未来。” 顾老师的女朋友是我而已。 拜这位姑奶奶所赐，顾雯楷想，从她说出这句话开始，这几个字带着声音、表情、语气，像只跳蚤钻进脑子里，时不时就蹦出来刷一下存在感。 邱璃之前是这样的人吗？他想不起来了，这让他越发觉得邱璃在办公室里对他说的话每一个字都是对的。他喜欢的是一个影子，他自作主张地喜欢她，又自作主张地把她排除在他的人生之外。他并没有给自己机会去了解她。 他皱着眉大步流星地往教室里走。 但这就是她满嘴跑火车的理由吗？他愤怒地想，这就是她能向全校师生宣布他们有特殊关系的理由？ 他踩着铃声走进教室，照例说了“上课”后，只觉得值日生的“起立”喊得有气无力。他背过身去写板书，就听到身后有人交头接耳。他前两次假装没听到继续讲课，到第三次着实忍不住回过头，就看到班长向着过道那头伸出手，分明就是个传小字条的动作。他停了讲课，把两个学生手中的作业本收上来，十六开的作文本里夹着一封手写信：四年三班申请更换班主任。 很好。他想，已经不止家长了，连学生自己也这么想。 他觉得自己的脸色应该不怎么好看。 他把作文本夹进教案里，连应该请班长课后到办公室的事都忘了。他倒是记得让她把作文本交给自己的时候，眼前那个还不到十岁的小孩既委屈又愤怒的表情。 现在的孩子戏怎么这么多呢？ 那个为了躲写作业的小孩在校门口上演了一出黑帮电影，这位看着挺老实的班长则内心熊熊燃烧着七彩的玛丽苏之火——又或者是洛丽塔之魂。 他看着没收上来的手写信，大致意思是说班级成绩下降，班长自觉有责任，但他们一致认为更大的责任在班主任身上。他们认为班主任顾雯楷没有管理班级的能力，为了他们的未来和成长，希望更换一位更加负责的老师……下面是学生签名。刚才他们在课上传字条，看起来就是在签名。 顾雯楷皱着眉，只觉得又憋屈又好笑，明明是一帮小孩，写起投诉信来竟然逻辑自洽、情感动人，要是写英语作文时也能有这样的本事就好了。 他把信倒扣在桌面上，觉得自己最近倒霉得有点过了头。他好像在不知不觉之中搞砸了一件事，接着又搞砸了更多的事。但是，既然已经搞砸了，就好像也不介意再破罐子破摔一些。 他离开了自己的办公室，敲了敲邱璃办公室的门。 邱璃在听完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后，笑得趴在了桌上。 “你这样打击患者的心灵，当心我告你工作态度不端正。”顾雯楷面无表情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邱璃一边笑一边摆手，使劲深呼吸调整着呼吸的节奏，“你们这个班长，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果断嘛。” “至少我现在觉得，这样比她知道自己被排挤后找我来哭诉要我保护她来得好一点……” “对她来说，这件事是这样的。”邱璃转着笔，“你觉得让一个人从被排挤变成不被排挤，最简单的办法是什么？” “找到下一个排挤对象。” “答对了。”邱璃俏皮地一笑，“所以顾老师，你就是这个对象。她之前因为敬仰你，不想对你示弱，而自己把所有的排挤照单全收。但是，当她觉得没必要再敬仰你和保护你的时候，就把你推到了前面，她自己全身而退。她恐怕觉得，只要顾老师不再当她的班主任，她就能从你这一关里过去。” “你说得太有道理了，我好像都被你说服了……”顾雯楷慢吞吞地点头，“那我不做这个班主任也不是不行。” “对她是可以，对你来说不行。”邱璃迅速否定他，“当然了，你现在回到教室，把这封信还给他们，告诉他们如果谁没有签名的话就签，然后你再拿着信直接去校长那里要求辞职。这一套操作对你来说可能也挺痛快的，但是不行。不能逃避问题啊，顾老师。” “我求求你了，我们不要回到这个问题好吗？” “我上高二和高三的时候，也和你……不，和她一样。”邱璃突然说。 “嗯？” “那个时候，我在班里的位置和处境就和那个班长小朋友差不多。所以当我知道你喜欢我的时候，确实挺高兴的。因为每天在学校没有什么好事，知道你喜欢我，走在学校里和你擦肩而过一下，就觉得每天还是有点趣味的。” 顾雯楷愣了一下。 “你不知道吧？” “那当时我对你……” “不不，”邱璃摇头，“那个时候毕竟已经毕业了嘛，也不用再回学校，所以你是不是还喜欢我也就不怎么重要了。” “你的思维还真是现实啊……” “不过，那时我偷偷调查过你，觉得你这个人真的挺可爱的。你特别正直，而且有点一根筋，成绩很好，每科成绩都特别平均……” “停。”顾雯楷赶紧伸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我知道您是心理医生，您很厉害，但您能不能不要当着我的面分析我。” “好吧。”邱璃利落地结束了这个话题，利落得让顾雯楷有点不知所措。他们面对面坐了几分钟，邱璃始终手托着腮在微笑。这个时候，顾雯楷突然意识到，她是在耐心地等着他的提问。 “那，”他既然已经拉下了一次脸，也不介意多一次，“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 邱璃告诉顾雯楷，他必须自己一步步去处理这件事。班长受同学排挤的具体情况，班级里的微妙气氛，和学生家长之间因为信息的不对等产生的种种误解努力解开。第一步便是要从和班长沟通开始，把她心里对他的别扭给抹掉。 “我怎么觉得第一步就是最难的……”顾雯楷小声嘟囔。 “嗯？”邱璃哼出一个疑问的单音，“你说什么？” “没什么……” 顾雯楷认命地站起来，打开门时却看见那位单词逃兵站在门口。他以为孩子是找邱璃有事，就对他点了点头准备先行一步。但小男孩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没头没尾就是一句：“我没有写！” “我知道啊，你作业没有写。”顾雯楷点头，“我不是说了以后你的单词作业不用写，依照你自己的进度就行，但每隔两个星期得来我的办公室做一次小测试……” “不是！”小孩急得用力摇头，“那封信，我没有写我的名字！我也不想您被换掉！” 这话之后便是一连串的真情告白，诸如顾雯楷是多么认真负责，虽然有时方式有点蠢，还有点烦人，但他和很多同学都能理解他对班级的爱云云。总而言之，便是把可以写在作文本上的话完整地用嘴说了一遍。他把自己说得感动不已，顾雯楷听着这个孩子的现场演讲，恨不得躲到邱璃的桌子底下。 最后，单词逃兵还给他带来一个情报，他们的班长觉得很后悔，但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 情报带到，小孩可能也觉得自己刚才的那番演讲有点蠢，于是一溜烟地跑走了，剩下顾雯楷和邱璃两个人。 邱璃调笑地看着顾雯楷：“感动吗？” “嗯。”顾雯楷半真半假地回应，“我的内心已经下起感动的瓢泼大雨了。” 感动是感动的。顾雯楷一边往自己的办公室走一边想，但现在并不是让他在感动中沉沦的时候，他得找班长去把话说清楚。午休时间，他和班长以及单词逃兵三个人在食堂里来了一番谈话——他不打算承认，单词逃兵是他害怕紧张而拉来的救兵。让他没想到的是，班长似乎在短短几节课内自己一个人想了个清楚，不仅反省了错误，甚至还展望了一下未来——不只是她自己的未来，还有顾雯楷和邱璃的未来。 “顾老师和邱老师吵架了吧。”班长说，“顾老师是男生，男生应该主动道歉才行。” 活脱脱是她作为班长给两个吵架的同学劝架的语气。 顾雯楷哭笑不得，内心又像有点东西在挠。这还真的是小孩子独有的逻辑，一件事出了问题，那就想办法去解决；一段关系有了双方都不愿意看到的误会，那就努力去修复。而他似乎已经不知何时丢失了这样的勇气，但不要紧，如果是丢失的东西，就重新找回来；如果从来都没拥有过，那就从头建构起来。 两个学生回了教室以后，顾雯楷坐在办公桌前。这还只是个开头，在这件事上，还有不少关卡等着他过。而除了这些关卡，他可能还需要把自己高二升高三的那个暑假欠下的债给还上。不如说，可能这件事才是最重要的。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重又往心理咨询室的方向走去。他想，邱璃的第一句话大概会问他是不是已经搞定了，那他则要淡定地回答她还没有，他正是来搞定最重要的一件事的，但这需要她的配合。 我重新追求你，你愿不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已经想好了要这么说。 ——原文载于2019年爱格时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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