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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林绪丨 女人这辈子

 新用户6981V1ce 2020-12-10

     婆婆昨天的检查结果出来了,确诊是晚期胃癌。彩琴接过单子刚踏出医生室就瘫坐在走廊的連椅上,眼泪顿时像断了线的珠子,刷刷的滚落下来,内心一种天塌了般的感觉。

        雪花依然在静静地飘着。她挣扎着走出门诊楼大门来到了人头攒动的大街上。道路两旁一家挨着一家的店铺里门庭若市热闹非凡,而身心正遭受重创的彩琴却觉得自己仿佛正跋涉于暴雪严寒中的陡峭山崖上,周围充满了恐惧孤独与无助。凄风把梨花般的雪片不停的洒落在她的脸上,突如其来的噩耗交织着饥饿与寒冷,折磨得彩琴有些瑟瑟发抖。而手中攥着的这张报告单却像个烫手的山芋让她既拿不起又放不下。医生的嘱咐反复的在耳边炸响:老人的病情很不乐观,你们做儿女的要有个心理准备,保守估计,最多也就能存活半年时间吧。彩琴听罢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天呐,又将是一次生死离别了,彩琴此时多么想躲在一个无人的地方大哭一场,只觉得自己的心瞬间将要被撕碎了一般。她满腹悲伤的走进汽车站候车大厅,找了一处僻静的角落坐了下来,纷乱的思绪使她又突然回到了二十年前母亲离世时的情景当中。

一九七九年一个凄风凄雨的上午,彩琴正在上语文课,教室门被忽然推开了。一个头戴草帽,肩上披着块塑料布的中年男子表情庄重的站在门口。他一面抖落着身上的雨珠,一面用目光在教室里扫视着,接着他招手把讲台上的老师叫出门去。这个人彩琴认识,他是和自己家关系很要好的李叔。外面雨这么大,李叔他来班里做什么?彩琴心里有点紧张,她隐约发觉李叔刚才看见她时表情明显有些异样,彩琴猛的联想到了一大早发生母亲身上的那无法解释的怪异事情,难道是……此时,她自觉身心颤抖了一下不敢再往下想了。

     彩琴 母亲患的是肺心病,眼下已发展到了后期。医生说,这种病目前尚没有更好的治疗方法,唯一的也只能采用保守治疗和扩张气管的药物来延续患者生命。父亲非常疼爱母亲,近一年来,为了治病家里已经负债累累了。一天,已几乎被逼上绝境的父亲只好把母亲托付给了才满十三岁的女儿彩琴照料,自己决然的远走他乡,用早年所学的一技之长来在一家国营单位作厨师,为的是一边挣钱还账一边继续给妻子治病,只是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

    父亲走后,勤苦懂事的彩琴用柔弱的肩膀扛起了家里所有的重担。母亲卧病在床,彩琴每天两趟放学回家,除了劈柴挑水做饭收拾屋子,还要抵出时间给圈里的两头猪儿割草喂食。到了夜晚,她抓紧时间作业做完,剩下用全部的精力照顾着病床上的母亲。每天天不亮她就起床了,先是给母亲熬好中药,接着再扫地烧水溜馍做早餐。等到忙完了这一切便到了匆匆赶去上学的时间。无论春夏还是秋冬,她始终这样风里雨里,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这天放学后,彩琴正在做午饭,母亲突然咳嗽的很厉害,一口气咳了好大功夫都不能停下来,彩琴赶忙撂下擀了一半的面,飞跑过来为母亲捶背。咳嗽过之后母亲的脸色变得铁青,脖子吃力而挣扎地伸展着,豆大的汗粒一溜溜的从脸颊上滚落下来,连喘息都明显变得上气不接下气了。第一次出现这种恐怖的场景,彩琴顿时被吓哭了。但好在还没有手忙脚乱的,她连忙取出医生叮嘱的应急药‘氨茶碱’药片用勺子到了温水赶紧给母亲服下。接着,她双膝跪在炕上,用力把母亲扶起靠在自己身上,一手继续给母亲捶背一手抚揉母亲的胸部。望着母亲痛苦的样子,彩琴也是心如刀割。她又一次坚定了一个主意,就是要辍学回家一心一意的照顾好妈妈。过了好大功夫,母亲终于度过了那阵煎熬期,出气总算平缓了许多,脸上也渐渐开始有了血色,彩琴那颗悬着的心总归也慢慢平复了下来。这时候,她试探的对母亲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妈,我想跟您说个事,母亲睁眼望了望女儿艰难的点了点头。彩琴说:我不打算上学了,想好好守在身边伺候您……彩琴的话刚开了个头,母亲就猛的一震,她吃惊而挣扎地转过脸看着女儿,用微弱但却十分坚定的语气吃力的说:琴儿呀,你可……不敢有这样的想法,你……你还……这么小不上学怎么成呢?看看妈……现在这个样子什么都做不了,你爸又……不在,咱家……一切事都指望了你,妈已经……亏欠你们父女太多了,要再耽搁了你……念书,妈就真成家里的罪人了……娃呀,你可千万都不能这样想的。母亲用了很大功夫艰难的说完了这段话,眼睛里渗着泪花。彩琴听着也忍不住哭了,她心里再也压不住那份激动了,于是她接住了母亲的话:妈呀,您快别这么说的,您可是世上最好最孝顺最伟大的妈妈了。前几年您对我奶的好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的。奶奶瘫痪那三年,全是您喂吃喂喝,擦屎倒尿整整服侍了三年,有多少回,您刚端上碗还没吃上几口饭,奶奶便拉在了炕上,那时候奶奶真糊涂,明明自己把衣服被褥抹的全是屎,可她嘴里却大声责骂您怪您笨手笨脚的。奶奶不停的责骂着,您却依然陪着笑没听见似的继续为奶奶收拾着脏污,不仅一句怨言都不说,还不许我和奶奶顶嘴。等到忙活完了,这顿饭也就耽搁过去了。我和爸心里都知道,您那严重的胃病就是这样得下的。我更清楚奶奶已经离世这么多年了,到现在您只要闻到一些怪味就恶心的吃不下东西,这都是您服侍奶奶那三年落下的病根。整整三年多不是三个月,春天来了,冬天去了的,您就始终这样不离不弃的把奶奶服侍到老。您知道村里人是怎样说的吗,他们说:如今的世上还会有像高莲英这样好的儿媳吗。妈呀!当我听到人们对您这么高的夸赞时别提心里有多么自豪了。彩琴说完这些已经哭成了泪人。母亲也流着泪坦然地望着女儿微笑着不做声。彩琴继续说:所以妈呀,女儿服侍您是最应该的事情,妈,您放心,您过去对我奶多好,我一定对您会更好的。彩琴显得很激动,一口气说完了她一直憋在心里的话,顿时感觉轻松多了,她抬起衣袖擦了眼泪,看见母亲已基本恢复正常了,便重新把母亲放着躺下盖好被子,自己重又继续做饭去了。女儿走后,高莲英静静望着天花板,细细回味着女儿的那番话,幸福的笑容溢于言表。她在心里告诉自己:看来我的琴儿真是长大了,也懂事了……

    今天早上彩琴像往常一样,依然是天刚亮便起了床。可当她走出房间,却见妈妈竟早都忙前忙后收拾好了屋子,彩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而有些梦幻般的感觉。但她分明看到妈的病似乎一夜间痊愈了,没有一丝的咳喘,完全就像正常人一样。彩琴虽然很吃惊,但心里却无比的高兴,母亲卧床一年多了,听老人们常说,好人终有好报,难道真是老天在报应吗!彩琴多么希望真会有奇迹发生。但无论如何,眼前的现实早已让她兴奋不已了。她终于又能吃到妈妈做的早餐了,幸福的情形自不用说。该去学校了,妈妈就像小时候一样,亲手把书包挂在彩琴的肩上,目送着女儿下了那面土坡消失在视野中……彩琴正沉浸在后面这段甜蜜的回忆里,教室的门再次被推开了。是老师走了进来,老师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凝重,似乎想去讲台却迟疑一会儿又转过身走到彩琴的跟前站住了,他伸手拿起课桌上的书和作业本认真的合在一起递给彩琴说:孩子,装好它跟李叔回家去吧,妈妈在家等着你,老师已经替你请好了假,快走吧。说完,她看着彩琴收拾好了书包拉着彩琴的手出了教室,交给了李叔,然后转过身偷偷的抹了一把眼泪。

      彩琴的母亲是倒在院中被邻居们发现的。当120赶到时已停止了呼吸,急救医生在经过详细检查后回答病人出现的异常表现时指出:大凡所有危重病人临终前都会有瞬间大病愈归的症状,医学上称之为‘回光返照。只是像高莲英反差这么强烈的病人到是比较少见。这足以说明了这位患者具有强烈的生命力和对生的渴望与留恋。

     医生的解释使得彩琴又一次哭得涕不成声了。她一遍遍的责怪自己今天不该去学校,如果她今天好好在家陪着母亲,妈肯定是不会有事的,她甚至认为是自己断送了母亲的生命……

       这种悔恨与自责折磨了彩琴多少年。直到她出嫁,遇见如今相濡以沫的婆婆后,那种负罪感才随着岁月的流逝以及新型母女关系的加深慢慢的变得淡漠了。人们大都认为,婆媳其实是上辈子未了的仇人,今生又相遇在一起。而彩琴和她的母亲分别与婆婆的情感纠葛却完全颠覆了这种所谓的真理。在朝夕相处的几十年里,这两对婆媳之间无时无刻都不在演绎着一幕幕浓浓的情和无尽的爱。

     汽车在雪雾中急速前行着,车轮上的防滑链压在冰雪路面上发出咯嘣咯嘣的响声。彩琴的脑海里就像喷发的火山一样,从前至后的翻腾着包括自己在内的三个女人这些年来所走过的一断断的人生轨迹。终于,那个令她永生难忘的暴风骤雨之夜所发生的事又一次清晰的浮现在了眼前。

     那是她嫁到婆婆家一年后的一个晚上,翻滚的阴云从傍晚开始在狂风的簇拥下迅速的笼罩了整个天际。吃过晚饭,忙碌了一天的人们都早早的关紧门窗进入了梦乡。午夜时分,随着大风停止,突如其来的一声闷雷就像威力无穷的巨型炸弹,瞬间炸开了宇宙间诺大的‘天河’,瓢泼般的大雨像是被一股巨大的气流推压着哗哗的从天际间喷涌而下。而恰巧就在这样的气氛里,正熟睡着的彩琴猛然间觉得右腹部发出阵阵剧烈的疼痛。并且这种痛感还在迅速的加强着,彩琴意识到了这种痛感极不正常,便挣扎着穿上衣服咬着牙爬在床上试图用膝盖顶住腹部来减轻痛苦,但却无济于事……丈夫远在千里之外的深圳打工,女儿在外地上大学,家里只剩下婆婆与她这两个女人了,在这样雷雨交加的夜半时分。也只能再忍忍看了,她期盼着能熬到天亮就好办了,彩琴心里虽然这样想着,但疼痛却越来越厉害,腹腔里像是被人用手撕裂一样。一会功夫,彩琴已疼得大汗淋漓汗了,最终,她不得不爬行着来到门口,用尽全力拍打着卧室的门希望婆婆能够听见,她已经无力呼喊了。雨声虽然很大,但婆婆还是听见了儿媳那边异样的动静。她急忙穿好衣服赶了过来,这时的彩琴几乎已经疼昏了过去,房门无法打开。惊恐中,婆婆急中生智用铁镐砸碎了玻璃,翻窗来到彩琴身边,灯光下,媳妇的脸色已变成了蜡黄色。婆婆见状未敢迟疑,立刻跑回自己房间一把抱起床上的被子铺在了人力板车上,接着她返身回来使出全身的力气架起儿媳艰难的来到架子车旁,她使劲的抱起半昏迷的儿媳放在铺好的车厢里盖好被子,并随手扯下自己的塑料床单盖住车厢,一手拉着车橼一手打开房门迎着暴雨向着镇医院奔跑而去。夜异常漆黑,只有不时闪过的雷电才会使人偶尔看到那似海洋又如沼泽般的大地和光滑泥泞的路,雨夜里,老人在艰难的跋涉着的……经过诊断,彩琴患的是穿孔型急性阑尾炎,院方决定立即施行手术。医生对婆婆说,幸亏来的及时,否则一但化脓感染就麻烦了,好在能够及时手术问题就不会很大的。听完医生的话,已经全身被雨水湿透的婆婆终于放下了忐忑不安的心。多么值得感恩的亲人呀!可眼下老人却又……唉!我的命咋就这么的苦呀!彩琴悄悄的抹着泪。

    班 车停在了村外的车站,直到票员大声提醒,才使彩琴从幸福与痛苦,悔恨与自责感激与忧伤中又回到了现实里。

       雪还在肆无忌惮的飘着,路上很孤寞,只有一行若隐若现的脚印在昭示着,这条进村的小道偶尔还会有人走过。临近村口时彩琴看见了一个模糊却又清晰的背影,一个满身都是积雪,腰有些驼,柱着根拐杖艰难前行的老人,这个婆婆的身影彩琴再熟悉不过了。前些年,她在镇里服装厂上班,丈夫一直在外地打工,每天傍晚下班都是婆婆不放心她一个人行走,早早就等候在村外的汽车站接她一起回家,纵然刮风下雨也从来都没有间断过。眼下这冰天雪地的,一定又是不放心,到车站看她去了。想到这儿彩琴心头一热,赶紧加快脚步跟上去叫了声妈。老人一愣,圆规般挪动着转过了身子,见到儿媳时露出一脸的惊喜与兴奋:“哎呦呦我的‘小祖宗’耶,你总算是回来了,真让人焦心死了……老人如释重负的连忙抽下包在头上的围巾,拍打着儿媳身上的积雪,满脸的皱纹里都浮现着疼爱的印迹:啧啧啧!你瞅瞅脸都冻青了,手都冻红了,说着她解开棉衣扣子,把媳妇那冻得紫红冰凉的手放进了自己那也冻得有些发抖的怀里取暖,彩琴没有拒绝,她心里的苦与痛只有自己最清楚,自从远远望见婆婆那憔悴身躯的一刹那,医生的嘱咐又一次次在耳边想起…...但其中实情却又不能对婆婆讲,她不敢去想病魔接下来会在眼前这个苍凉的老人身上一步步呈现出怎样的表象,只是医生不断提醒说,“后期你妈会很痛苦,你们做儿女的一定要耐住性子,好好陪着老人走完人生这最后一程。人呀人,为什么做人会这么难?难道好人也得不到好报吗!彩琴背过脸去又一次偷偷的抹着泪。这时候,雪越来越大了,大雪中两个瘦弱的女人依偎着相扶着慢慢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身后的两行脚印也快速的消失在了雪雾当中。

      婆婆终究还是在病魔中倒下了。特别是近一个多月来,明显感觉到症状在一天天加重。再次的心灵重创与过分操劳使得彩琴的身体状况也大不如从前了,整个人看上去已经瘦了一大圈,眼睛红红的眼圈渗满了血丝。婆婆的情形已进入到了煎熬期,癌细胞扩散到了全身,辐射到背部,胸部的皮肤上出现了突起的肿包,间歇性的疼痛常使老人哭爹喊娘。多少天来,彩琴每晚都是合衣躺在婆婆身旁,随时准备为老人翻动身子喂药喂水,倒取便盆。尤其在进食方面老人已发展到一吃饭就会呕吐,而吐过之后又很快饥饿来袭。因此,为了尽可能服侍好婆婆,彩琴几乎每天要做十多顿饭,她甚至连出大门的时间都没有的。巨大的病痛折磨使得婆婆的情绪也变得越来越差了,常常会骂人,她一但感到饿了马上就要吃上饭,而当媳妇赶紧下厨尽最快速度把饭做好端来时,也定会遭到婆婆谩骂,说她感觉自己成了累赘了故意想饿死她。对于老人的一切责怪,彩琴都能理解也从不顶嘴。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想起自己的奶奶,想起她的母亲,更会想起那个暴风雨的午夜和村外的车站上那无数个挂满落日余晖的黄昏……彩琴真的太累了,但尽管这样她从没给婆婆吃过剩饭。有时候,婆婆刚吃下去便吐掉了,彩琴就又接着去做,正好到婆婆再饿了时,新饭就立刻端上来了。多少次,婆婆吃过饭后胃里很平稳,老人就高兴的夸媳妇的饭做的真好吃,而一但吃过之后瞬间吐掉了,却又骂彩琴给饭里下毒药了。但无论婆婆骂也好夸也罢,彩琴都是陪着笑。她常常在思量着,人的一生中,能遇到一起都是缘分,而当缘尽了就再也不会相见了,她从不相信还有来世的说法,走了就是走了,走了就再不可能回来的。就像奶奶与母亲,母亲与自己,自己与婆婆,难道不都是一个个陌生女人相遇在一起而变成了生死相依却最终各奔东西的亲人吗!

     对于婆婆的病情,彩琴给丈夫和女儿大都报喜不报忧,她不想让丈夫跟着担忧,不愿让女儿分心。她从心里认定,婆婆生老病痛就应该是由媳妇来照料,这是一种责任。不然,一辈传一辈的要儿媳做什么。就像自己将来也要变老,也有需要人服侍的那一天,如果都不愿管老人,那又有谁来愿意管你呢。

      又是一个新的早晨到来了。一阵剧痛过去后,婆婆终于睡着了。彩琴轻手轻脚的下了床,她尽量的不要打扰婆婆那本就少得可怜的睡眠,她一边穿着袜子一边端详着眼前这个已经精疲力尽了的老人,望着婆婆那深陷的眼窝和尽剩下骨架的没有了一点血色的脸庞,难忍的泪水又一次溢满了眼眶。

      彩琴多么渴望这只是一场恶梦,而恶梦过后又是一个崭新的早晨!

      唉!女人这一辈子呀……

     2018.3.16日定稿于白鹿原

作 者 简 介

魏林绪,曾经的部队新闻报道员,军旅作者。共在各类省级以上报刊发表包括通讯,消息,报告文学以及小说,散文等作品一百七十多篇。曾获军区报新闻写作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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