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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景琥丨婆婆(中篇小说)

 新用户6981V1ce 2020-12-10

    (一)

婆婆来了,这是我出院回家后的第一天,也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婆婆进门的时候,左手臂上挎一篮子鸡蛋,鸡蛋上面放一把鲜嫩的小葱,手里还提着两只斤把重的旬鸡。右手提半袋子新谷小米,散发着一股股清香。背上背一袋农村人的石磨面,上面撂一个大大的布包袱,包袱外面扣一个半圆形的竹编大腾笼,身后还跟了一只很好看的小黑狗,活像一个进城卖东西的乡下小贩儿。

我和婆婆从未见过面,她也是第一次上门,是先问着我父亲才找到家的。初次相遇,她显得有些犹豫,我也有几分拘谨。只有那只小黑狗,婆婆进屋后它好像到家一样,就很安祥地卧在了家门口,两只眼睛不停地向外面扫视着。

我去接婆婆手里的东西,她慌忙制止我说,你日子太浅,别动手,月子里可不能劳乏,说着她把东西一一放下,就去坑上看孩子。

尽管婆婆给我带来了那么多我急需的东西,对我关怀得无微不至,我对她的印象很难一下子好起来。这除了我和庆生结婚后,大伯一家给我灌输过太多关于婆婆不守妇道的指责外,再就是她脸蛋上的两个酒窝儿,看起来不仅不美,还有些令人生疑的误解。婆婆也就四十多一点儿年纪,如果脸色红润,肌肉丰满,打扮入时,再有两个好看的酒窝儿,那自然就是锦上添花了。可是婆婆的酒窝儿咋看上去,就象是两个隐秘的伤疤,加上农村人劳动强度大,整天风吹日晒在农田里干些粗笨的体力活,脸上的肌肉并不丰满,脸色也不多红润,再配上这两个生硬的酒窝儿,就破坏了农村妇女那种天生的忠厚和纯朴的气质。

婆婆一来,家里的什么活儿都不用我动手了,如果我要去干点啥,像洗洗孩子的尿布呀,或者把屋子里的东西整理一下呀。婆婆总是从我手里夺过我正要干活的物件说:“你日子太浅,月子哩是不能干活的,你只管把身体养好,这些活儿由我呢,我来就是伺候你哩。”

婆婆也真能干,伺候月子婆娘很用心,也很有经验。她说坐月子总是身上掉下去了几斤肉,身体太虚,需要一天天补起来。正常人一日三餐就可以了,月子婆娘一天要吃五顿饭。每天天不亮婆婆就把一碗熬得黏稠的小米油加上一勺子红糖搅一搅端到我的手上,让我喝下去。我喝完汤,在屋子里转几圈儿,给孩子喂喂奶,没等我感到饥饿,她又把一碗热气腾腾的烩馍做好了。婆婆做的烩馍非常好吃,松软可口,香漂四溢。她是先炒好菜,再兑上开水,打上两只荷包蛋,等住了滚,再把蒸馍片泡进去,让菜的汤汁完全渗进馍片里,满屋子香气四溢,吃起来咸淡适宜,松软爽口,让人百吃不厌。

中午饭她不是炖鱼汤就是熬鸡汤,总是大鱼大肉的让我饱餐一顿,再喝几口酸甜的山楂汤。下午半晌她会给我搅上一碗鸡蛋面筋汤,让我喝得饱饱的。晚饭做得十分清淡,薄面片或面条粥,烧青菜,调生菜,反正每天都不重样,总是变着法儿让我吃饱吃好又吃得可口如意,既有丰富的营养,又适宜消化,能保养脾胃。

她不只一次提醒我,月子里可要注意保养身体,手不能挨凉水,万一冻伤了筋骨,那可是一辈子都不能治好的毛病。吃饭吃热了,要坐在屋子里等汗落下去,热人千万不能迎风受凉,就是在屋子里也要把额头包起来,不能随便出门。我笑笑说,照你这样说我就成娇宝宝了,什么活也不能干了。婆婆总是笑笑说,女人家最娇嫩的也就是坐月子的时候了。

我每次吃饭,她总是让我细嚼烂咽,慢慢地吃,她却吃得十分匆忙,一放下碗就开始忙碌起她的活来。先是打扫卫生,把屋子里的角角落落都扫擦干净,东西和用具摆放整齐,接下来就是洗尿布,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婆婆带这只狗的用意了。凡是尿布片上的屎滩滩儿,只要婆婆给狗打招呼指出地方,小黑狗就伸出柔软的舌头去舔,在婆婆不断地“狗净,狗净”声中,把那些残存的屎花舔食得一干二净。舔完了它又很安祥地卧在门口,真是一只很负责任的看门狗。

月子孩吃得多,尿得也多,一夜之间就换下来一大堆儿尿布片,幸亏婆婆背来的那一大包袱全是尿布片,就是农村人织的老粗布,穿旧以后拆洗干净,一片片为我积攒起来,要不还真叫我措手不及呢。婆婆不会把用过的尿布片随便放在床头上,也不让扔在地下,那样屋子里就会有尿臊气味儿。每次换下来的尿布片她总是先让小黑狗把一片片尿布上残存的屎花舔食得一干二净。再拿进厕所放进大盆子里,用清水泡上,不让尿臊气味散发到屋子里。洗尿布的时候她也非常仔细,每一片都要打上肥皂,揉搓得十分干净。好天有太阳的时候,她把洗净的尿布片拿到外面的阳光下掛开晒干,再收回来一片片伸展叠平,整整齐齐地放起来备用。婆婆每次出去晒尿布,小黑狗就跟在她的身后,抬头摇尾的很温顺,婆婆进屋以后,它就蹲在门道口,有时候把头放在肚子上,好像是瞌睡了。只要外边有一点儿动静,人还没有感觉到,它就抬起头,竖起耳朵很用心地向四周观察。遇到阴雨天,婆婆背来的那个竹编的大腾笼就排上了用场,吃过饭,她把煤火打开,等烟气下去,完全成了红红的火苗儿,再把大腾笼倒扣到煤火台上,搭上一片片尿布片。腾笼太大,火苗根本烧不到尿布片上,只见一股股蒸汽冒出来,散发出一股股皂香。那年秋天阴雨天过多,由于婆婆做了充分准备,孩子的尿布从来没有发生过急慌,那只小黑狗也尽职尽责,为家里增添了无限的生机。

婆婆来后庆生一直没有回家,我知道船弯在哪里。

庆生是他父亲在一次矿难中去世后才出生的,就是当地人说的背生子。守寡的母亲那年才只有十九岁,把庆生养到三岁,在家里受到大伯的诬陷实在熬不下去了,被迫回到娘家居住,直到庆生七岁的时候才另嫁了他人。妈妈走后庆生开始还跟着生活几年,后来就跟着爷爷生活了,妈妈总是非常及时地给他送去换季的衣帽鞋袜。每次收到这些东西,爷爷都十分谨慎地先珍藏起来,到了需要穿戴的时候才拿出来,后来还是被庆生的大伯发现了,引起一场很大的家庭风波。大伯放出狠话:如果庆生娘再来给庆生送穿戴,非打断她的双腿不可,从此妈妈就再也不敢去看望庆生了。

我也是一个孤儿,像一片随风飘落的树叶讨饭来到煤矿上,不知道生身父母是谁,也不知道老家在那里,更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爸爸是一位单身的老矿工,收养我以后给我取名留梅(留在煤矿上),视我为掌上明珠。我七岁那年爸爸送我到职工子弟学校上学,一直供到初中毕业,又安排我到煤矿上当了工人。

庆生跟着爷爷长到十六岁,由于他大伯的多次寻找,煤矿上就安排他来当了工人。我和庆生都在机电队上斑,从谈恋爱到结婚,漫长的几年时间里庆生从来没有提起过妈妈。婆婆来几天了,我多次暗中捎口信让庆生回家,他却一直没有回来,婆婆含着满眼的泪水说,娘知道,我娃心里苦呀!

为了安慰婆婆,我竭力为庆生开脱。庆生初中没毕业就来矿上当工人了,以后虽然自学了高中课程,基础并不扎实。现在煤矿上要提拔一批年轻干部,领导上看庆生为人正派,工作干练,有能力也有魄力,想把他作为后备干部培养,就是学历底了一点儿。按照国家当时的有关规定,他如果能在三年内拿到大学本科的文凭,就具备了提拔为处级干部的基本条件。领导上说机会难得,他们干了一辈子煤矿也没能遇到过这样的好机会。庆生很有决心,每天一下班都到函授学校读书学习,功课太多,学习任务繁重,我住院的时候他只陪我三天,每天都是如坐针毡一样,还时不时地看他的书。

听到我这样解释,婆婆便破涕为笑地说,我娃也不容易,妈妈不会怪他。

(二)

庆生不回家,我想他心里一定明白:有他妈在,我就不会受委曲了,可是庆生不回家也太伤妈妈的心了。我一面埋怨庆生,一面安慰婆婆。日子一天天过去,由于我尽心用力地为庆生开脱打圆场,婆婆看到了我对庆生的竭力袒护,也慢慢安下了心,在她心里可能认为我对庆生还是很爱的,只要媳妇对她好,儿子不回家她也就只能等待了。

婆婆和我相处一些日子,感情逐渐建立起来了,婆婆才完全对我打开了心扉,给我讲述她和公公从恋爱到结婚再到怀上庆生的全过程。这简直是一个十分美妙的爱情故事或者说是一曲十分感人又十分礼让的三角恋爱夜话。为什么说夜话呢,这只是我个人的理解,因为在这个故事里唱主角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人。点明了吧,就是婆婆和她的同村闺密同时追求我公公一个人的故事。

刚解放的时候,婆婆和她的同村闺密女友王春玉都去小寨村,就是庆生家的那个村子上小学。那时候老师们天天都教学生们唱革命歌曲,扭秧歌,去各村搞土地改革宣传,欢送志愿军入伍。她们每到一个村子就唱“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欢送志愿军入伍的时候就唱“雄纠纠,气昂昂”的志愿军战歌,看着新参军的志愿兵新战士身佩大红花,骑上高头马,在口号声和敲鼓声中,光荣地入伍,他们就拼命地扭秧歌,一直把那些光荣的志愿军战士送到村外,踏上去往县城的大道。她记得很清楚,那一天送杨丰威参军,婆婆和春玉去给他戴大红花,只见他身材魁梧,面戴微笑,他握着她们的手说:“小妹妹,你们在家好好读书,哥哥去打美帝国主义,等我们把美帝国主义打回老家,你们也长大了,回来好建设咱们的新中国。”

她和春玉都比杨丰威还低一头呢,她们都沉浸在幸福的自豪感中,认为杨丰威就是天底下最伟大的英雄。杨丰威走后,她和春玉私下里就说自己长大了找对象就找象杨丰威这样的男子汉大丈夫。当时两个人都还是年幼无知的丑小鸭,心里无所忌讳,再说两个人也太友好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当然也就是说说而已,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要不,这样的话只能埋在心底,怎么能对人讲出口呢?因为是有口无心,只不过是一句不该说的玩笑话,过后她们早就忘到太平洋里去了。

朝鲜战争结束,杨丰威回国,媒婆就到婆婆家给她提亲,介绍的对象正是杨丰威。男女双方父母都非常满意,婆婆自己心里当然也是求之不得的,就是觉得这个事有点对不住春玉。要知道春玉的婚事非常难定,父母操碎了心,媒婆跑断了腿,提了一家又一家,不知是提的对象都不合适,还是春玉太挑剔了,竟没有一个能谈成的,直到婆婆出嫁的时候春玉还没有订亲。婆婆说那时候她就不敢想起春玉,一想起来就会感到自己有愧于春玉。她也曾多次劝过春玉,不要太挑了,只要男方不是太矮,人面上说得过去,家庭条件差不多,该答应的就答应下来。有名的女大十八一枝花,过了二十豆腐楂,免得父母双亲天天夜里睡不着觉。

春玉总是摆一下头说,你知道我生性好强,找不到比杨丰威更帅气的男人,我这一辈子就不嫁人。

春玉说的不是没有道理,那时候她是她们村里唯一的女拖拉机手,附近的村子里还没有拖拉机呢。无论长相,无论气质,一般的农家闺秀是没法同她相比的。县农机部门的几个男司机都曾经托人试探过,春玉就是看不上他们。婆婆和杨丰威结婚以后,春玉的父母曾托付过婆婆,让她给杨丰威说说在煤矿上给春玉物色一个合适的人。婆婆就把这事放在了心上,杨丰威也竭力在工友中寻找他们意想中的白马王子。

人生的命运总是令人难猜的,那年春耕时节,村子里就一台拖拉机,春耕生产开始以后,春玉就日夜加班,有时候一连几天不下拖拉机,都是村里人把饭送到春玉手上,坐在驾驶座上吃的。每次吃饭她也就是胡乱吃几口,放下碗便开始加班干活了。那年春玉刚过十八岁,正是姑娘一枝花的光辉岁月。因为工作任务太重,她往往打通夜加班,几天在田地里不回家,县里的报纸上还登了她开着拖拉机的照片,那真是飒爽英姿,青春焕发,漂亮极了。村里干部、乡里干部、连县长都知道女拖拉机手王春玉的事迹了。谁也没有想到在一次夜间作业中出了事故,春玉不幸身亡,给全村人带来了极大的震惊,春玉的父母悲痛欲绝,婆婆也在心里留下了一个永远无法排解掉的心结。

(三)

婆婆怀上庆生以后,小两口都怀着将要首次当父母的忐态不安和渴望孩子早日降生的急切心情。他们经过多次商量,就给孩子取名叫庆生,因为那一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大庆。

那时候全国的工农业生产都在搞大跃进,煤矿上天天放高产,公公很少有时间回家。婆婆说那时候农村生产也搞疯了,人们天天都去上河工修水利,晚上还要去深翻土地放卫星,她也忙得没有时间去矿上看望丈夫。有天晚上丰威突然回家了一次,说几个工友商量着准备暗中买金镏子,为的是存一点儿值钱的东西。他们害怕大家的工资都被共产了,到自己急用钱的时候再把金镏子卖掉,这东西比存钱保险,早晚拿出来都值钱。干煤矿很辛苦也很危险,煤矿工人的工资要比别的行业高一些,趁着还没有共产,咱也先买一个金镏子吧,金子到什么时候都是无价之宝呀。婆婆一听也觉得丈夫说的很有道理,别看杨丰威当志愿兵是那样一个威风凛凛的军人,在煤矿上也是一条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可是一回家,在大哥面前从来都是很顺从的。他把每个月挣的工资除了自己很舍不得花掉的一点儿生活费全都拿回家交给大哥了,一大家人的吃喝花销靠的就是他挣的那份工资。大哥还打算再起一所宅子,他家已经有了两个儿子,男孩子将来长大了总有一天要结婚分家。老爹年纪大了,早就不管家里的事了,家里的一切都在大哥的掌控之中。小两口商量了一夜,杨丰威手里只有刚开下来的一个月工资,加上他们结婚时婆婆挣的磕头礼——新媳妇结婚时名正言顺的私房钱,也只能买一个不太大的金镏子。

隔天晚上,杨丰威把一个金镏子藏在内衣口袋里拿回了家,小两口在灯光下看了又看,都戴在手指上试了几试,在油灯头微弱光线的照耀下也显得铮铮发亮,最后就由婆婆收藏起来了。这是他们结婚后对于整个家庭来说唯一的一点秘密,也是他们小两口唯一的私房小储蓄。大哥很按时的给杨丰威要那个月的工资,杨丰威就支支吾吾说矿上把那个月的工资扣下来作为公积金了,大哥自然不信,就跑到煤矿上问杨丰威的几个工友,碰巧大哥认识的也就是杨丰威的几个铁哥儿们,大家都用当月的工资买了金镏子,为了不被煤矿上当案件追查,早就定立了攻守同盟,死也不能说出事情的真相,大哥这才不了了之。

俗话说人有一打算,天有一安排。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煤矿上由于天天放高产,巷道不能及时检修,主巷道顶部的暗火先引起煤层燃烧,表面上根本看不出来,慢慢地支撑巷道顶部的枕木也被燃烧起来,与顶部煤层的暗火交汇在一起,突然从巷道顶部垮塌下来,巷道口被塌陷的烈焰封死,加上进风口强大的风力,火势十分凶猛,工友全被堵在了巷道里。杨丰威是当班的班长,一见浓烟从巷道口涌进来,就知道是主巷道口起火了,根据老矿工的经验,巷道里的工人只有跑出火海才能夺回一条性命。他来不及任何思索,就高声大喊起来:“起火了,迎风跑!迎风跑!”

……

由于火势太凶猛,主巷道全被封死,尽管工人们用尽全力往外冲,怎奈巷道太深,烟雾弥漫,水火无情,一班十几个工友,没有一个能冲出火巷,全都窒息死亡在火海里了。

事故发生后,一级级连夜上报,一直报到国务院。国务院立即让部队派直升飞机救援,等飞机落地的时候,井毁人亡的局面已无可挽回。

杨丰威那么英俊威武的一条汉子,还有那十几个生龙活虎整天生活工作在一起的工友,一夜之间说没有就全没有了。

(四)

公公和众多遇难工友的遗体经过清洗整容,每人放在一个地方,等煤矿上完全安排好以后才让家属们去见。婆婆由两个女护理人员搀扶着走近丈夫的遗体,她一声没有哭出来便一头裁下去,幸亏护理的人早有准备,两个人每人架住一只胳膊牢牢地把她抱住,婆婆才没有裁到地上。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哭之后,在陪护人员的耐心开导下婆婆才恢复了理智,慢慢地从万分悲痛中镇定了下来。她心里清楚,人死不能复生,她就是哭死在这里,丈夫什么也不知道了。

婆婆得到丈夫出事的消息已经两天了,两天来她连一口水没进过,在极度悲痛中哭了又哭,全身的力气早已耗尽,连大声嚎啕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是小声的啜泣,人也处在了半昏迷状态中。杨丰威的老爹年岁大了,煤矿上害怕他出现意外,被安排在另一间屋子,一直不让他看到儿子的遗体,几个人轮流解劝安慰,直到他的情绪完全镇定下来,才敢让他来看儿子最后一眼。杨丰威的大哥杨丰义虽然也很悲痛,毕竟是一家之主,显得十分镇静,他一直站在杨丰威的遗体旁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唉声叹气。偶尔才说一声,“丰威呀,你这一走咱家的光景全塌架了,我还等着你挣钱盖房子的呀!这叫我去找谁呀?天塌了,天塌了呀,我的好兄弟呀!”

究竟杨丰威的后事该怎么安排,矿上的人看看我婆婆,又看看丰威他爹,最后把目光落到了庆生大伯杨丰义身上了。从一开始观察到现如今的节骨眼上,看来杨丰义对杨丰威后事的安排早已成竹在胸了。

矿上处理后事的人很恭敬地把杨丰义请到另一个屋子里,开始做他的工作。一开始他就是一言不发,气氛十分沉闷。等了很长时间,杨丰义终于开口了,他慢条斯理地说,我兄弟已经没了,看矿上怎么样安排吧!

矿上的安排已经谈过不止一百次了,按照国家政策,死难者在世的父母、妻子和不满十八周岁的儿女由国家每月发给抚恤金,除此之外看家属如果有其他要求也可以提出来,只要不是太违背政策的事,煤矿上也会尽力给些照顾。

杨丰义想了很长时间,才慢条斯理地说:“我哪能想到我兄弟在煤矿上工作会出这种事,既然事故已经出来了,谁也无力回天。你们都知道,丰威是我爹的老生子,全是我一手照看大的,我们兄弟俩一直没有分家,虽说是兄弟,可还是一家人。我和他是一奶吊大的亲兄弟,我的两个儿子虽然是他的侄子,也应该和儿子一样,还有他婶子已身怀有孕,眼看就要坐月子了,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也应该算是一个子女吧。”

煤矿上的人一听,知道他的要求很高,想把他和他的两个儿子都算在优抚对象里面。这当然是不能答应的,就给他反复讲国家的优抚政策,说明白什么样的人叫直系亲属。杨丰义想了老半天,表示理解。但是他还是咬住一个理儿,说他们兄弟并没有分家,要求煤矿上答应解决他家的眼前困难。

什么具体困难?杨丰义说,他们一家三代人就挤住在三间小草房里,老爹占一间,兄弟结婚了独占一间,他们夫妻和两个儿子就只住一间,灶火是在院子里笘的一间小棚子。他们家早就准备盖两所新宅子,自己住一所,给兄弟住一所,老爹呢想住谁家就住谁家。谁成想兄弟好好的在你们矿上干工说没就没了。要是有兄弟在,也不需要我来煤矿上给你们提要求,我们兄弟俩拧成一股绳,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短则一年两年,长则三年五载,就会把两所新宅子盖起来,我们腰杆也会直起来,也不用我现在面对兄弟的尸体向你们求爷爷告奶奶说好话。我的好兄弟呀,你死得好亏呀,往后咱家的光景咋过呀?你让哥哥我拾石头打天呀!呜,呜……

杨丰义就此嚎啕大哭起来,不管煤矿上专门处理杨丰威后事的人说什么,怎样劝解,杨丰义就是大放悲声。我婆婆和庆生他爷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情,都要往这边跑,幸亏煤矿上安排的人多,没让他们跑过去。杨丰义从此什么话也不说了,一提安排我公公的后事杨丰义就放声大哭。矿上的人实在没有好办法,就只有先安置别的死难矿工,直到所有遇难矿工的遗体都送走以后,再来处理我公公的事。杨丰义就是哭哭停停,停停哭哭。我婆婆和爷爷几度昏死过去,也增加了煤矿上更加焦急的情势,客观上也为杨丰义助了威。

煤矿上经过反复研究,就解劝杨丰义说,眼下正是饥荒年间,人还是顾命要紧,就是杨丰威活着现在也不是盖房子的时候,眼前的当务之急应该先把杨丰威的遗体安葬了,等转过灾荒年,你家真要盖房子时有困难再商量解决,只要不太违背国家政策,煤矿上尽力而为吧。杨丰义这时候已经不再哭闹了,只说要见见矿长。

有名的闹人的孩子有奶吃。矿长实在没有好办法,只得答应说先把人送回去埋了,以后的事再慢慢商量。

公公装殓的时候婆婆经过一个多星期的悲痛,也慢慢从噩梦中清醒了过来,完全恢复了理智,等给公公装殓入棺的时候,她趁着没有人注意,悄悄地把丈夫买的那只金镏子戴到了丈夫的手指上,她以为这事做得很秘密,还是被突然走近她的大哥杨丰义看到了。两个人谁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这件事在婆婆心里一直留下了阴影。

(五)

婆婆是在极度悲伤中生下庆生的,她强忍着悲痛,用尽全力呵护着庆生,誓死要保住杨丰威的这颗独苗儿,给丈夫立个后。

庆生出生的时候,饥饿象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了全国城乡,虽然煤矿上每月都给我婆婆、庆生和爷爷发放有抚恤金,那些本来就不多的钱经过庆生他大伯的手,就变成一大家子人赖以度日的全部开销。钱本来就很少,真正能吃到庆生娘儿俩口里的又只能是人家剩下的少而又少的一点残余的尾数,就这还得看庆生大伯杨丰义的眼色和良心,反倒像是他给她们娘儿两个的施舍了。婆婆每天要给一大家人做三顿饭,也就是每顿熬一大锅稀汤。做成了,先老人,再大人,再孩子,论到她吃饭时,锅底里基本上已经清理干净了,庆生还不会吃饭,也就没了他的一份,等轮到庆生娘端起那半碗最后剩在锅底里能照见人影的稀汤时,大伯的两只眼睛总像是两只钉子一样盯着她,好像这半碗稀汤不该留给他娘儿俩一样,或者说是他给他们天大的施舍了。

没有饭吃哪会有奶水呢,爷爷眼见得小孙孙饿得皮包骨头,连啼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每顿吃饭时只能背过人将自己分得的半碗稀汤偷偷地倒在庆生娘的饭碗里。其初庆生娘说啥也不要,爷爷又不敢明里劝,只能偷偷地告诉她,这全是为了救孙子一条可怜的小命。有一次爷爷的举动被大伯杨丰义发现了,就对庆生爷大发雷霆,闹得爷爷要寻死,婆婆要跳井,庆生大伯才算罢休。从此以后婆婆再也不让公公给她留一口饭了,那怕是一口剩汤,她宁愿自己饿一顿,也不再多喝从爷爷嘴里省下来的那一口了。

事理不顺,气死旁人。后来还是村子里有人抱打不平,想出了一个主意,纵容庆生娘去煤矿上找领导,要求把她和庆生的抚恤金直接交到她自己手上。煤矿上通过地方政府一级一级传达下来,政府就让村里的干部们去解决,村干部们就纵容庆生娘和杨丰义分家,与庆生爷三口人在一起过,这样三个人都有抚恤金不就有活路了。

庆生大伯一听村干部们说要让庆生娘儿俩及爷爷与他们分家,吓得浑身都成软的了。他立即向老爹求饶,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三个孙子都一样的份上,在这生死两分界的紧要三关,力劝庆生娘不要与他们分家。他又当着村干部们的面三行鼻涕两行眼泪又打脸做检讨,又拍胸膛立保证,又给庆生娘陪不是,说了八布袋好听话。庆生娘丢不下公公的面子,也绕不过妯娌侄儿们的苦苦哀求,庆生他大伯又保证说,从今往后一定要把侄儿与儿子一样照看,等侄儿长大了保证给他盖房子说媳妇,让他成家立业,一定要对得起死去的亲兄弟。说事的村干部们也想趁台阶下驴,都劝说庆生娘不要再提分家的事了,众人拾柴火焰高,一家人就这样凑合着慢慢度过难关,庆生娘才答应暂时不分家。通过这一次公开摊牌,庆生娘争到的好处就是每顿饭多分给庆生娘属于庆生的那一份稀汤。

庆生吃着娘的一半奶水和一半泪水长到一岁那年,全国性的大饥荒进入了第二个年头,粮食供应十分紧缺,各地都有饿死人的事件发生。为了尽快解除全国性的大饥荒,国家对农村临时实行宽恕政策,生产队按人口分给农民一份不多的自留地,容许农民在集体土地之外开垦一些小片荒地,还允许生产队把一部分耕地按人口借给农民耕种。农民在饥饿年代受尽了苦难,得到了种地自由权,积极性空前高涨,经过一年时间,收了两季子粮食,全国农村的饥荒就解除了。农村的饥荒一解除,城市里也开放了一些农贸市场,也有琳琅满目的农产品开始进入城镇,对解除全国性的大饥荒起到了积极地推动作用。

人有命了就需要有房子住。农民盖房!又一个最迫切需要解决的房子问题摆到了每一个做家长人的面前。刚刚经历过全民大炼钢铁运动,农村里的广大农民家庭想盖一间房子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村子周边和远近山坡上、地堰上、河沟里所有的树木都被砍伐净尽,光秃秃的农村大地活象一只只褪了毛的鸡子一样难看。杨丰义最先开始在村子里说要盖新房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在说梦话,其实他早就有了绝妙的安排。

杨丰义让我婆婆抱上小庆生,他扶上他老爹一同去到煤矿上,二话不说,就说当年矿长答应他到缓过饥荒年盖房子的事。矿长一看来者不善,赶紧让人把他们送进招待所里安顿住下,再与杨丰义周旋。

矿长本以为,农民嘛,家里有地要种,慢慢磨他几天,自然他们就会回家了。谁知矿长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杨丰义是早就想好了主意才开始行动的。他们住下以后,杨丰义就天天跟在矿长屁股后头,跟他死缠硬磨,他不答应给他盖房子的木材和砖瓦水泥,他就是不放过他一步。如果矿长有什么大事了,如开会呀,上级来人检查工作呀,处理生产事故呀,他也会给他点时间,只要矿长处理完事儿,他就跟在矿长身后,让他表态。如果矿长说等一天,他就等他一天,反正一家老小四口人都住在招待所里,有吃有喝,还有人跟着伺候,你不急他更不急了。杨丰义一连跟矿长磨了四个星期,把矿长磨的什么办法也没有了。只得答应给他解决一部分木材和砖瓦水泥。杨丰义说当初可没有说只解决一部分,那是全部需要的建筑材料。矿长啥道理也讲了,啥好话也说了,硬的软的所有计谋都使尽了,达不到杨丰义的目的,他是说啥也不会放过矿长的。最后缠的矿长什么办法也没有了,就问他到底需要多少东西,谁知杨丰义早就列好了单子,矿长一看吓得出一身冷汗,如果死难家属都像他这样来闹,他这个矿长还咋应付得了呢?

矿长不答应他的要求,他就和矿长死缠硬磨地泡,反正四口人都住在招待所里了。整整一个月呀,大人吧,不过是要吃要喝,庆生太小,每天屙屎拉尿的,杨丰义还故意折磨着让庆生大哭小叫的闹得人人不能安生,特别是有人有事的时候他也会故意逗着小庆生咯天呱地的朗声大笑,好像他们住的不是煤矿上招待客人的招待所,而是在农村的自己家里一样。特别是庆生娘每天洗的尿布片,也成了杨丰义故意糟蹋人的道具,开始庆生娘把洗净的尿布片搭在背人的地方凉晒,杨丰义偏要让庆生娘把这些湿尿布片搭在大门口、过道上、特别是接待客人的办公室门口。有时候小庆生不闹人了,他就把他抱出来,故意去到人多的地方,特别是有贵宾接待的时候他这种伎俩就用得特别频繁,弄得招待所的服务员们哭笑不得。因为他们是死难职工家属,他们谁也不敢得罪他们。再说了,杨丰义又不是好惹的主儿,谁又能奈何得他呢?

最后矿长实在没有了办法,就问他你要盖几间房子?

杨丰义心里说:快要解决问题了,就慢条斯理地说不多,只盖六间。

矿长吃了一惊,为啥一下子就要盖六间房呢?

杨丰义说老爹住一间,庆生和他娘住两间,我们一家四口人住三间。

你盖房也来矿上要东西?

要是我兄弟还在世,不要说给我盖三间房子,就是十间房子他也全包了,还用得我来向你求爷爷告奶奶!况且他们这三间房子都要我一手去盖,咱们工料各半吧,由我操心受劳,给他们盖三间房,我再要三间房子的物料也不算太往外吧?

矿长在杨丰义面前真是秀才见了兵有理说不清了。六间就六间,你要盖多大的房子,就要那么东西?

丈八扶子插一檐,两山墙砖包石头心,还不敢说一砖到顶呢。

矿长实在是被他缠怕了,就按他的要求批给他盖房子需要的全部木材砖瓦和水泥。他拿到矿长批的条子以后,才领上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回家了。临走他还放话说,不够用了再来要。

杨丰义把建筑材料拉回家,在建房的基地上堆起三座小山头,木材一座山,砖瓦一座山,水泥一座山。引得四乡的人们都跑来看稀罕。杨丰义也格外显得自己有本事,逢人就吹嘘说,你以为公家的东西是好要的,那全要看你的本事了,我不过是用了一条计。

别人就问,你用的什么计?

杨丰义说苦肉计。就是想办法折磨着叫小庆生哭,越是到节骨眼上我就下狠心折磨小庆生,矿上的领导哪个也是娘生父母养的,一看小庆生哭得实在可怜就答应了我提的条件。

听的人都说杨丰义不是东西,为了讹公家连自己的亲骨肉也不顾,亏他下得了狠心,自己还能说出口。

人们说归说,议论归议论,杨丰义的房子就开始盖了。

一起六间出檐大堂屋,光大工就请十几个,还要找几十个帮忙的小工。那时候农村盖房都还是很传统的老办法:大工要请,要讨工钱,主家管饭。小工全都是村里人去帮工,完全是尽义务,主人家只管吃饭。盖六间大房子,每天大小工加在一起几十号人,紧张时甚至都有上百人,邻里家的主妇们也都是尽义务去给盖房子的人家帮厨。帮工和帮厨的因为都是尽义务,人们愿不愿意干全看这家男主人在村子里的为人了。男主人平时为人厚诚,办事公道,为村里人和村里事有侠肝义胆,别人家有困难时甘愿赴汤蹈火,做出牺牲。他如果盖房子或者有什么事需要村里人帮忙的,大家去的也乐意,干活也卖力气,往往以一当十。如果男主人平时在村子里为人不厚道,处事尖酸刻薄,无论大事小事都与人斤斤计较。当他盖房子时请村里人来帮工,人家都碍于情面也不能不来,可是来了以后就是出工不出力,推推动动,拨拨转转,磨洋工熬时间。杨丰义平时在村里过于争强好胜,只占便宜不吃亏,是有名的十八两手,他盖房子请村里人来尽义务帮工,你想人家心里会愿意吗?

盖这样大房子一起六间,每天几十号人或上百人,做饭也是大事。邻居家的主妇们也都按老规矩主动来帮厨尽义务,也是有出力干活的,也有立立站站光说不干的。自家人不一样了,人家来帮厨也就是搭把手,出力活必须要自家人去干。庆生他大娘是主妇内当家,每天除了干活,少不了跑东跑西地找东家借西家,操心的事多了点,出力气的活就会少干一些。婆婆是主家人,那时候正当年轻力壮,啥出力活也少不了她,早上起五更,夜里爬半夜,每天累得筋断骨头痛,连擦一把汗的工夫都舍不得丢。庆生已经会走路了,要不是由他爷爷带着,不知道会有多大的磨难呢。房子盖了整整四十天,庆生娘四十天也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房子盖好后,累得躺倒了,半个月水米不打牙,象害了一场大病。

房子盖好了院墙也垒起了,大门也按上了,村里人都说杨丰义恐怕要和庆生娘分家了,一家一所出檐大堂屋,又宽敝又方便,村里人家谁能比得上呢!

杨丰义听到村里人的议论,立刻觉得像有一根钢针剌到了他的心上。他自己有两个虎狼儿子,如果把这两所房子分给庆生一所,他用计谋费口舌的一番努力不就白费了。如果真要分家,他又不能把庆生排除在外,为这事他又苦苦动起了脑筋。

(六)

杨丰义盖起这两所出檐大堂屋,杨家就成了村子里最令人羡慕的富贵人家。全村人不管谁家都是几十年没有翻修过房屋,也没有一家盖起过一间新房,大部分住户都是好几家人挤在一所院子里。人多口杂,免不了这家的狗咬了那家的鸡,那家的鸡把蛋下在了别家的鸡窝里,引起一场一场鸡毛蒜皮的小纠纷。有的人家能包容不当回事也就算了,有的人家就不行总是针尖对麦芒似的计较,常常引起两家人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和纠纷。一发生纠纷,住户之间又分出了远近,往往成为孩子们打群架的导火索。一打架谁家孩子心恶性子强往往就会占便宜,性子弱的一方自然就要吃亏。大人们有肚量的,劈劈脸也就过去了,脾气不好的或者有啥不顺心的事加在了一起,往往借题发挥引起整个院子里发生一次地震。一个院子内的邻里之间每家的孩子多少也成为不安定因素,人多的一开骂自然就占便宜,人少的就显得势单力薄。人少的骂不过人多的,小孩子们心里不服气,就找大人去评理。大人们肚量大的不把小孩子们的事放在心上也就不太计较,一旦计较起来邻里之间就断不了要拌嘴盍牙,吵嘴骂架,甚至大打出手。总不如一家单独住在一所院子里,大人娃子都可以随心所欲。人们都说,要想方便一家一院。可是到什么时候村里的人家才能都像杨丰义家那样一下子盖起两所新宅子呢?

按理说杨家盖起这两所青堂瓦舍的出檐大堂屋,家里应该很安宁了,可是丰义他老爹就有想法,说良心话,丰义一下子能盖起这两座清堂瓦舍的大堂屋,凭的什么?还不就是杨丰威的那条命换来的?要不,杨丰义指啥就敢去人家煤矿上耍赖,闹得人家向他低头说好话。

老爹一想起这事,就觉得应该让庆生和他娘也享受享受,住进其中的一所大堂屋里。他也就是对杨丰义提了一句,按你们弟兄两个把家分了,让庆生和庆生娘住一所新宅子另过。谁知老爹这一说不仅无济于事,还让杨丰义有了想法。因为杨丰义有了想法,这一家的内部就要发生一场令人十分费解的家庭矛盾,这矛盾的双方力量并不平衡,主动权全在杨丰义一人手里。

先是庆生娘做的饭不被大伯子认可,指责得毛病百出,不是太稠了,就是太稀了,连煮菜多了少了,味道淡了咸了都成了庆生娘天大的错误,每一次都被杨丰义骂得狗血喷头。无论庆生娘做怎样的努力,每一次只要把饭端到杨丰义手上,轻则边吃边骂,重则把碗一摔,接下来就是破口大骂。其初庆生娘还以为真是自己做的饭不合杨丰义的口味了,后来她逐渐意识到杨丰义是在鸡蛋里头挑骨头,故意找岔子说她的不是。她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得罪了杨丰义,使他对她产生了这样大的敌意。

这年冬天冷得比较早,庆生娘想给庆生做一双靴子,她翻箱倒柜找遍了屋子里所有能存放布料的地方,就是没有一块适合做靴子面料的布。加上这些日子杨丰义太过分,总是无风三尺浪地与她过不去,她也想去一趟集上散散心,顺便给庆生买一尺做靴子的布料。可是她手里没有掌管过杨家的一分钱,每月她和老爹、庆生三个人的抚恤金全被杨丰义领回来紧紧地揑在他的手里了,她从来也没有挨过一分钱。要钱吧,别人都不管钱,又怕杨丰义再发无名怒火,她又不愿意去面对杨丰义那副冰冷的面孔。找公公吧,老爹也和她一样手里从来不掌管钱。无奈之下她就逮了家里的一只大公鸡拿到集市上去卖。

她到集市上卖了公鸡,到门市部里买了一尺鞋面布,自己连一碗饭也舍不得买,她又不想早早回家,就在集上坐到快散集的时候,才把剩余的钱给庆生和公公每人买了两个包子拿着回家了,一路上忧心重重不知道这些日子杨丰义对她为何这样无情。每天只要他从外面回到家,或是没有事呆在家里,杨丰义一看见她脸色就十分难看,或者遇见啥不顺心的事总是没事寻事的向她身上发邪火,甚至什么事也没有,一家人谁也没惹他咋他的,他也会大骂一通,闹得一家人见了面他就像小孩子见狼一样躲着,大气不敢出一声。她从集市上回家后,杨丰义一见她就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问她为什么不告诉他一声,就自作主张把大公鸡逮去卖了?卖鸡子的钱干什么用了?

庆生娘说用卖鸡的钱给庆生买了一尺鞋面布,剩余的钱给庆生和他爷每人买了两个水煎包子。

杨丰义二话没说,劈手从庆生娘手里夺过包子,恶狠狠地甩到地上还不解恨,又伸出一只脚把那四个包子踏成了烂泥。口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你气死我了,叫我咋到人前做人呀。”说罢就放声大哭起来。庆生娘不知道自己办错了啥事,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呢,庆生他爷从屋子里出来了,问杨丰义到底出了啥天塌下来的大事,用得着他发这样大的牛脾气。

庆生爷不问还好,一问,杨丰义伸手就打着自己的脸,表现出十分委曲和无奈的样子,他放声大哭,接下来更不可思议地指着他老爹的脸说,你们办那丑事,瞒得了我,还能瞒得了旁人,蒙虫飞过去都有影,你们做那苟且之事全村人都传遍了,就把我一个人蒙在了鼓里呀,我的不要脸的好爹呀!

这时候庆生娘才如梦初醒,原来他是怀疑她和公公有不清楚的关系呀!这可是天大的冤枉,如果别人说了还能只当是闲话,现在自家人先这样说,还是当家主事的伯伯子哥亲口把这个屎盆子扣到了她和公公的头上,叫她到哪儿去说明白呢,她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呀。一气之下她跑回房里就把一灯煤油喝了。

庆生爷一听这话,竟然是自己的亲儿子污蔑他的清白,他还有啥颜面活在人世上,一气之下拉一条麻绳就要去悬梁自尽。

杨丰义一看事情正按着他预想的方向发展,装出十分惊慌的样子,大呼小叫地让全家人都出来救人。大家七手八脚地先把老爷子正要悬梁的绳子夺了下来,几个人死死抱住他,不让他动一动。庆生大娘也在匆忙中将庆生娘手里的煤油灯夺了下来。可惜她一步来迟,庆生娘已经喝下了一大灯煤油,正在翻肠抖肚的难受。狠心的杨丰义就从茅缸里舀来一瓢蛆虫翻动的臭茅粪糊糊往庆生娘嘴里强灌,庆生娘被茅粪的臭味呛得哇哇大吐了好一阵子,把肚里的煤油吐得一干二净。杨丰义说死不了人了,放开她不要管,任她上天入地去,办的啥好事了,还有脸去阴间见我那兄弟。

庆生娘在家里哭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抱上庆生去了娘家,从此再也没有回过杨家。

庆生爷在家里躺了三天,一口水不喝,一口饭不吃。心想连自己的亲儿子都能这样糟践他,还说别人呢。他只想求死,去见自己的二儿子杨丰威诉说冤曲,除此再没有第二个人能相信他了。后来还是村里的几个相好的铁哥儿们来劝慰他,说穿了他大儿子杨丰义心里打的什么鬼算盘,庆生爷才如梦初醒。知子莫如父,对于杨丰义的贪心,他老爹从小看大,口里不能说,心里可是清楚得很,要是有可乘之机,让他杀人放火都敢干。如今盖起了两所新房子,不是为他家添福了,反而为杨丰义达到了独呑这份家业的目的,他已经存下了灭亲之心。他长叹一声,心里想我怎么养了这样一个不是东西的可恶儿子呢!

老爷子寻死的念头一直萦绕在心里,大媳妇在杨丰义的授意下好说歹说地劝说,千不念万不念,念在庆生还小的份上,你就原谅丰义这一次吧。一提到庆生还小,老爷子想死的心才开始有了松动,心想他总得要想办法为丰威保住这条根,庆生爷这才强打精神,下不了再死的决心,无论想啥法也得活下来,要不庆生这样小早晚有一天逃不过他大伯的手掌心。

后来杨丰义想独霸家业的阴谋被村里人传得纷纷扬扬,都说杨丰义黑心烂肝,竟然能下得了手,要不是庆生娘为人正派,他爹也是个老实正直的人,在村子里几十年了,谁还不知道他啥样,再说他也五六十岁了,绝对不会有那种事。要是搁给人品差一点的,或者年纪轻一点儿的老公公,还不把他爹给推进污泥坑里,光唾沫星子也把他给淹死了。村里人说归说,反正是人家的家务事,也不管他们的屁事,说了一阵子也就不再说了,只是庆生娘带上庆生一去娘家就再也没有回过杨家。

(七)

庆生娘在娘家住的时间长了,人们都纵容她回家去要她们娘儿俩的抚恤金。庆生外公知道女儿为人太善良,做事太实诚,也不是杨丰义的对手,就不让她回去生那种闲气,再说还有庆生他爷的老脸也磨不过去。可是庆生的舅舅已经结婚了,闺女和外孙的口粮又不在他家,女婿也没了,让女儿一直这样不明不白地住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说吧又不好张口,不说吧就只能闷在肚子里,就像是一个千斤重锤压在心上。

再就是女儿在娘家住的时间长了,就不断有人上门提亲,给庆生娘再找个家。每次老爹总是和女儿商量,一提起改嫁的事,女儿就只会痛哭流涕,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到庆生七岁那年,孩子慢慢懂点事了,也到了上学的年龄,又有媒婆上门提了一个茬口,是一家庄户人家,三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条,住在一个独孤庄上。这人好做手,庄稼活干得很在行。也结过一次婚,没生一男半女,媳妇就跟着外地来的一个编蓆匠跑了,前些日子才回来和他办了离婚手续。老爹一打听媒婆说得完全属实,年龄上和庆生娘也相当,就和女儿商量。庆生娘本来不打算再嫁人,要为杨丰威守节一辈子。谁知由于大伯子哥太黑心烂肝,才逼得他娘儿俩无家可归。听了老爹的规劝,也体谅到老爹的难处,就答应再打听打听,亲自与那人见见面,他如果答应庆生不改姓,把庆生养活大,她就嫁过去。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双方见过几次面,人品上没啥挑剔的,住的地方也宽绰,有三间瓦房,后面还有两孔土窑洞,独门独户,独家独院。事情定下来以后,男方是离婚再娶,女方是寡妇改嫁,不收礼不待客,两个人一块去乡政府登记一下,领了结婚证,娘儿俩就骑上那人牵来的牲口走了。

庆生一到新家庭就到附近的村子里报名上学了,婆婆又生了一双儿女,女孩大两岁叫庆丽,男孩小两岁叫庆良,是随着庆生的名字,开头都有一个庆字。虽然婆婆又生了两个儿女,对待庆生还和刚来时一样的亲。那人对待庆生就和亲生一样,每天早上送晚上接,庆生和新爹逐渐熟悉起来,一家五口和和美美,日子过得很平稳也很幸福。

啥事不怕不知道,就怕想不到。庆生上到三年级,在班上还当了班长,老师很看重他,他也对班上的工作很负责任。有一次轮到坐在最后排的一个大个子男生扫地,那孩子捣蛋,没有扫地就跑了。第二天老师让庆生把他叫去批评了一顿,这孩子回到教室里就把庆生拉到讲台上,用手往他的后脑窝里狠狠抓了一把,面对大家说:“我还当能抓透呢,还真是个抓不透。”

抓不透是农村人对母亲改嫁带过来的孩子一种侮辱性的叫法,同人们常说的一个歇后语蚂蜂过河--带毒儿,是一个意思。

庆生哪里受得了这样的侮辱,一气之下就跑回了杨家,从此那儿也不去,就跟着爷爷生活了。庆生爷一见孙儿回来,抱住就是一场痛哭。杨丰义也装出一副难过的样子,流了几滴眼泪,再一次拍着胸膛说,你是我杨家的儿子,有叔叔吃的一口,就有我侄子吃的一口,那怕地上发大水天上下刀子,叔叔也要把我侄子养活成一条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庆生走后,庆生娘曾经让外公去叫过他几次,庆生说啥也不再去到母亲那里,也没再去过外公家里。

任凭庆生娘哭得死去活来,庆生也没有再去见她一面。庆生娘实在太想庆生了,有天夜里,就让丈夫做伴,俏俏去到庆生家的老院外面傻等了半夜,也没见庆生从家里出来。后半夜了,丈夫劝她回家,那怕隔天再来呢。庆生娘实在无奈,就去到丈夫的坟上痛痛地哭了场。只哭得昏天地黑,星月无光,直到东方的启明星升起来才跟着丈夫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到了自己的家。

(八)

婆婆到我家已经十多天了,我们婆媳之间相处得十分亲密,她还真把我当闺女看待了。我从小流浪到煤矿上,爸爸虽说非常亲我,毕竟男人家心粗,特别是我长大以后,很多闺密琐事也无法和爸爸交谈,缺少母亲无微不至地关怀,没有享受过母爱的温暖。这些日子我才真正体验到有娘的幸福。我和婆婆心无芥蒂,无话不谈,彼此之间没有任何要忌讳的话语,直到这时候婆婆才试探着问我,庆生为什么还不回来,是不是还忌恨着她。

我口里说庆生不会忌恨你,实在是学习太吃力,明天我就叫他回来见你,可是心里还是没有底儿。庆生也是一个直性子,啥事只要他不高兴,别人就很难通融。可是我既然答应了婆婆,就一定要实现我的承诺。我先把婆婆来后的一切通过我爹转告了庆生,再把电话打到他们区队里,又让他师傅亲自去函授学校找他,说是家里有要紧的事,必须得他回来才行。

庆生在我十万火急的催逼下,终于还是回来了。通过我爹他已经了解到婆婆和我相处得十分和谐非常友好,一腔怨气早就烟消云散化为乌有了,只是有点不好意思。庆生进门的时候我正在给孩子喂奶,婆婆洗完碗筷收拾好屋子,手里刚刚拿起一盆洗净拧干的尿布片,正要出门去晾晒。两个人面对面相遇,四目相望,呆楞了足足有半分钟,庆生一下子朴进娘怀里,娘也把庆生紧紧抱住,生怕他再走掉似的。两个人都按捺不住痛哭起来,我也呆呆地坐着不知所措。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母子俩的痛哭没休没止。后来还是我先镇静下来,劝罢婆婆劝丈夫,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罢,我们一家三代人总算又走到一起了。

母子之情是世界上任何情感都无法替代的,婆婆和庆生完全释怀以后,庆生也按时回家吃饭了,婆婆总是变着花样非常及时地给我们做最可口的饭菜。这时候农村里已经分了责任田,农民们种的蔬菜、粮食,养的猪、鸡、牛、羊等农副产品经常送到煤矿上的自由市场出卖,不仅缓解了煤矿上物资供应紧缺的困难,也繁荣了城镇经济,还增加了农民的收入。相比之下工人们一个月挣那几十块钱死工资就显得十分困难了。煤矿上的工人都是解放以后陆续从农村招到矿上来的,大都是一个人在煤矿上挣钱,一家老小还留在农村的老家。农村分责任田以后,劳动力十分紧缺,谁都想请假回家种地,特别到了农忙季节,要请假的工人就非常多,直接影响了煤矿生产。

农产品市场的价格很灵活,完全由市场自动调剂,煤炭价格还是国家按计划经济时期的政策制定的,由于逐渐增加成本就显得价格很低。工人们不能及时开工资,就是开了工资与农民的收入比起来也显得太少了,社会上就流传着七级工八级工不及农民一沟葱的说法。

我生孩子以后整天在家里有婆婆拿着净米细面,鸡鸭肉蛋和各种时鲜蔬菜,吃得一身懒膘。庆生回家吃饭以后也只顾埋头读他的书,矿上开不开工资好像与我们都不相干了,其实这一切都由婆婆扛在身上了。

婆婆担心儿子不认娘的顾虑完全解除了。一天庆生吃完早饭走了,婆婆也忙完了她一天中最紧张的繁琐劳动,就和我谈起给孩子起名的事。我对这种事很没经验,就征求婆婆的意见,看来婆婆的心里早就有了谱。她说叫宏志怎么样?宏是宏大的的宏,志是志向的志,我孙孙长大以后一定能干出一番大事业。这时候我才体验到婆婆上过学读过不少书,有一定文化水平,只是一辈子没离开过庄稼地,没有在城市里生活过。我一听觉得这名字很好,就对婆婆说,能起一个这样有文化水平的名字,婆婆你可真不简单呀。婆婆说等庆生回来了告诉他,还有老家你爷爷,他一定很喜欢这个重孙子。起名字是大事,总得大家都喜欢才好。

庆生回来以后,我把婆婆给儿子起的名字告诉了他,庆生想想说,奶奶给孙子起的名字就是好,咱再给儿子添个小名吧,就叫宏儿,我们叫起来更顺口一些。我连说好好好,还是当爹的会亲儿子,等儿子过了满月,我们就回去告诉爷爷。

有一天婆婆回家里有事,庆生爷爷不知怎么得到了消息,就来到矿上看望重孙子,听我说是庆生娘给孙子起的名字,爷爷长叹一声说,多好多可怜的媳妇呀,咱家里人竟然容纳不下她呀。

我知道爷爷说的是什么意思,都怪当初庆生他大伯良心太坏,为了逼走庆生娘才故意向他们身上拨了那滩子污水,逼得庆生娘改嫁了。爷爷到现在一提起来这事,就怨恨他大儿子杨丰义。爷爷说我不怪庆生娘,她心里比我吞下的苦水更多呀。

爷爷在我家没有久停,到下午就回家了,我知道他是怕婆婆回来以后,见了面场面太尴尬。

给孩子起了名字,每天庆生去函授学校读书以后,婆婆好像有话要给我说,她几次欲言又止。有一次,婆婆忙完自己的活便坐在我身边,沉默了很久,我感觉到婆婆一定有话要给我说了,但她为什么这样犹豫呢?我们第一次都感觉到时间的漫长,我故意不作声,只等婆婆开口。婆婆终于按奈不住两个人面对面的寂寞,往我身边挪了挪,很郑重地对我说,我想给你说个事,如果合适了你就当场事来考虑,如果不合适,就咱娘儿俩,只当我没有说。

我说,娘,你心里有啥话只管说,自己家里人还有啥不合适的,你来家这么长时间了,你了解我,我也了解你,现在家里就咱婆娘俩儿,就是说错了我也不会怪你。

婆婆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开口了。

我想给庆生说说,给他爹说个骨续。

我不知道什么叫说骨续,就问婆婆到底你要说啥事。婆婆看我没听懂她的意思,就给我解释起来。

说骨续就是结鬼亲,给死去的男人说个也是没有婆家的女骨合葬在一起。我想了半天才猜测出婆婆说的意思,不就是要给庆生他爹找一个无丈夫的女骨合葬在一起吗。

婆婆说我早就想过了,春玉死了以后,还一直埋在我们村外的一座荒山下,因为她爹娘太心疼她们的女儿,别人也给她提过几个头,他父母都觉得男方不是年岁不合适,就是嫌弃人家家里太穷,不像一个正常的过日子人家,几次都回绝了。后来提的人也觉得春玉的父母太挑剔,也就没有人再提了。我这些天老是梦见春玉,说她如今孤身一人很可怜,没有一个说话的人,眼看都要变成一个孤魂野鬼了。

我对婆婆的话半懂不懂的,婆婆看我很迷茫,就说,阴间也和人世间一样,男鬼女鬼都要有个归宿。无论男女死的时候只要没有结过婚,死了以后他们家里的人都要给他们找一个条件相当的死骨做配骨。咱们这里还有个规矩,死了的人当时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入老坟,临时在野外找个地方埋葬的叫寄埋,意思是暂时寄存在那里,等到适当的时候再正式埋葬。你公公因当时情况特殊,也没有入老坟。已经埋了的人不管时间多长都叫干骨,再给他们娶亲就叫续干骨。

要不是婆婆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什么叫续干骨。婆婆说续干骨也和活着的人一样,都要明媒正娶。干骨也不能随便入祖坟,必须要随同刚死的人一同入祖坟,埋葬时也和活着的人一样,举行一个结婚仪式,就算是结婚成亲了,可以和平常人一样埋葬了。

婆婆说,我和你公公虽然已经结婚了,而且怀上了庆生,可是后来我又改嫁了……婆婆说着,眼泪就哗哗落下来了。我总觉得对不住庆生他爹,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就让春玉给你公公做个配骨吧,他们两个挺合适的,人家还是一个没有出门的黄花闺女呢,如今男的女的都还是孤魂。可是这话我不能对庆生说,只能先同你商量一下。如果你觉得合适,就想办法给庆生通融通融,如果你觉得不合适,就咱娘儿俩知道也就算了,这也算我求你了。

婆婆说着说着已经哭成了泪人儿,我心里也一阵酸楚,就对婆婆说,我一定当回事给庆生说说。

那天婆婆说她要回家一趟,顺便再拿一些鲜菜之类的东西,实际上她是故意留给我一个非常便于同庆生说话的空间。晚上我等宏儿入睡以后,就和庆生谈起婆婆白天给我谈的事。庆生一听,又是一场痛哭,把一个枕头都哭湿了。他没有表示反对,这说明他已经同意了。

第二天婆婆回来以后,我向她说明了庆生的态度,婆婆也是一阵痛哭,痛定之后她的心情完全平静下来。婆婆说这事她也无法公开出面,先暗中与春玉的爹妈通通气,这边的事就由我回去告诉爷爷。如果双方都同意了,杨家还应该托付媒人到春玉家去正式提亲,婆婆最担心的是怕杨丰义从中做梗。

宏儿过满月的时候,因为杨家要来很多人做满月待客,婆婆就回家了。

那天杨丰义也来了,他竟然不把老爹往前边让,一切公开露面的事都由他主宰了。下午来的客人都走了,我故意不让爷爷回家,留他在我们家里住上几天,爷爷很高兴就留下了。杨丰义还以为我只是假意让让,临走时还对爷爷说,庆生家地方小,真要想留下就住一夜,明天我来接你回家。爷爷说既然不走了就让庆生送我回家吧,你就别来了。其实杨丰义也是当着大家的面说给亲戚们听的,他那有那份孝心。

那天晚饭后,我把婆婆的意思告诉了爷爷,爷爷一听也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庆生再一次哭得一塌糊涂,我也忍不住淌下了眼泪。

爷爷一面流泪,一面听完了我的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多好的媳妇呀,都怨丰义不是东西,竟然连我的死活也不顾,生揑白骗地往我们身上泼污水,逼得庆生娘在家里没有了存身之地,我也差一点死在他的手里。如今想起来还感到亏心,都是我们杨家对不住庆生他娘呀。

最后爷爷说,庆生呀,这事多亏你娘想得周到,我明天回去就让你大伯托媒人去王家提亲。

爷爷走了,婆婆回来了,她一听说爷爷要和杨丰义商量,便有些忧心重重。婆婆知道杨丰义历来在他们身上就没按好心,这么重要的事又落到他手上,他会不会节外生枝呢?可是我已经告诉了爷爷,爷爷回家后一定已经告诉了杨丰义,我也怪自己没把婆婆的意思表达明白。

事实证明婆婆的担忧还是多余了,庆生他大伯杨丰义把事情办得比我们想象的要好得多。他不仅托媒人去春玉家里提了亲,事情说好后还亲自跑到煤矿上找着庆生和我,当面交待我们说,以后春玉就是你们的母亲了,她家也就是你们的亲舅家了,每年的清明节你们都要去给春玉上坟,还要去给外爷外婆拜节瞧夏,礼仪上可不能少。临走时还再三交待去看舅家的礼可不能太薄,不能让人家觉得咱们杨家人不懂得礼数。

我把杨丰义的这些话告诉了婆婆,婆婆也没想到杨丰义会这样尽心尽力地给公公说骨续。那就按他说的,你们一定要把春玉家当亲舅家看待。

给庆生爹说定了这门亲事,婆婆说总算了却了她的一桩心事。

(九)

时间过得很快,说话间宏儿已经一岁了。这一年婆婆从家里到矿上整天都是两头忙不迭地跑着。

有一天婆婆因家里有急事回去的很匆忙,来的时候不见了经常尾随其后的小黑狗,婆婆的脸色很沮丧。我问她家里出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婆婆告诉我,农村兴起了打狗运动,她家里还养有一条大黄狗,是专管看门护院的,被农村里组织起来的打狗队打死了,她回去以后,连那条温顺的小黑狗也遭了危运。她这一生中最忌讳的就是人对狗的伤害了,因为她这条命就是狗从狼口里夺出来的。接着婆婆就对我讲述了她还不记事时的那次让人唏嘘不止的往事。

那是一个盛夏的夜晚,她还很小,只有两岁多一点。因为天太热,她闹着不在屋子里跟奶奶睡觉。那时候她家的牛车白天使用,晚上就放在大门洞里,天最热的时候大人们就往牛车体里铺一条席子,晚饭后一家老小都坐在席子上乘凉。大门洞里有夜风吹着很凉快,也没有蚊虫叮咬。睡觉时孩子们都回屋里了,只有大人才能睡在牛车体里。大人们劳累了一天,躺在牛车体里很凉快也很舒服。爷爷还体强力壮,也就是四十多岁,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她是爷爷的长孙女,爷爷也太宠她,到睡觉时她就是闹着要跟爷爷睡,爷爷就把她放在怀里瞌睡了。因白天干活太累,爷爷一躺下很快就入睡了。农村干活的人都很累,晚上一瞌睡就睡得很死。半夜里她被一只进村觅食的饿狼从爷爷怀里叨走了,爷爷一点知觉也没有。

她家喂有一只大黄狗,个头很高,比狼的个头还要高大。大黄狗一见狼把她叨走了,一阵惊叫就尾随着那只狼紧追不舍。狼把她叨出村,因为有大黄狗紧紧追着,狼也不敢换口,一直拖着她往坡上跑,大黄狗也紧追着不放松。那只野狼叨着她跑上一道土坡,大黄狗还紧追在狼的身后。狼实在叨不动了,就把她放在地上准备换口,也顺势喘一口气。就在这一瞬间,大黄狗猛扑上去把她骑在腿下护住了。狼要扑过来,大黄狗哪里会让它一步,狗与狼开始了拚命地争夺。狗一直护着她,狼猛扑了不知多少次都无法接近她。狗异常猛烈的叫声把熟睡中的爷爷吵醒了,他才发现小孙女不见了,又听到狗在岭头上那撕心裂肺般地狂叫声,与狼发出的嚎叫声交汇在一起,立刻惊觉起来,一定是小孙女被狼叨走了。爷爷一骨碌爬起来大呼着救人,顺手操起身边的傢伙就向狗叫狼嚎的方向奔去,村里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叫声惊动起来了,大家都操着家伙向同一方向奔去。爷爷第一个赶到,接着村里人都奔跑着追了上去,狼才无奈地悻悻而去。爷爷从狗的胸膛下把她抱了起来,摸摸她的口鼻,还有一丝幽幽气息,就把她抱回家中,经过抢救才捡回了她的一条小命。

后来爷爷不止一次给她讲述过:狼的嘴巴很长,叨小孩子的头一口就是用张开的嘴巴捂住小孩子的嘴,不让小孩子发出哭声,也不会惊动与小孩子睡在一起的大人。叨出村子以后,狼也累了,离大人也远了,再把被叨的小孩放下换口,一换口就咬住小孩的脖子,用尖利的牙齿咬破脖子上的大血管,被叨的小孩子才会死去,即使人们追上去夺下来人也不行了。幸亏他家的大黄狗身高力大,跳上去护住了她,与狼争夺那么长时间,没让狼再咬她第二口,才救下了她这条命,要不,爷爷就不会再有他这个小孙女了。

她长大以后,被野狼咬过的两边脸蛋上就留下了很对称的两个小小的伤疤,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两个天生的小酒窝呢!也是从那之后他们家对那只大黄狗倍加爱护,直到大黄狗终老以后,爷爷就用一副棺材把大黄狗埋葬在夺下她的那个地方,以后每年都给大黄狗上坟扫墓,就像对待死去的亲人一样敬仰它。多少年了,他们家对于狗的饲养一直特别重视,那怕人受些饥饿,也不让狗饿死,也从来不让任何人伤害过他家的任何一只狗。

听罢婆婆讲的故事,我再仔细看看婆婆的颜面,到底是被狼咬过的疤痕,并不是天生的酒窝儿,难怪让人看着那样不舒服。但它并不能改变我对婆婆的敬仰之情。

婆婆说农村的这次打狗运动来势凶猛,不管是大村小村所有养的狗都被打死了,就连她家这样远离村庄的独孤庄也不放过,不让留下一条看门狗。咱们的小黑狗那样可爱,它可是从来不咬人的呀,我曾经向他们苦苦哀求,他们也不放过。婆婆说着眼泪又淌了下来。

我听说小黑狗也遭了不幸,心里一阵难过,为了不让婆婆更伤心,我竭力控制着自己内心无限的惋惜,竭力劝慰婆婆说,现在人烟稠了,各地都没有狼了,再养狗也没有实际意义了。

婆婆擦着眼泪说,自古猫狗一口人,为什么要打狗呢。婆婆对农村的打狗运动一直耿耿于怀。

暑假到了,庆丽初中毕业考上了高中,新学期还没有开学,婆婆就让庆丽来替她带几天宏儿,让她回去干些紧要的农活。庆丽学习刻苦用功,成绩非常好,在家里也非常勤快,来了以后尽力替我干好家务,抽出空余时间还要看书做作业,预习一些高中的课程,我们姑嫂之间相处得也十分友好。到开学的时候,我不想让庆丽离开我们,就让庆生到矿上的学校说说,把庆丽留在这里读高中,星期天或者每天的课余时间也可以帮我看看宏儿,免得婆婆总是两头跑着太忙太累也太操心。庆生把庆丽的学习成绩单拿到学校让校长看了,校长很高兴,愿意让她到矿上学校就读,庆丽就留下来了。 

谁知刚开学没有几天,庆生他大伯把他的女儿亚婷也送来了。原来亚婷考高中落榜了,杨光义听说庆丽在这里上高中,就让亚婷也来这里读高中。他还说,既然庆丽能留在这里上学,亚婷可是他们杨家的亲生闺女,为啥不能住在庆生家读高中。

大伯送来亚婷不说,还说我们忘了本,不知道自己的身家姓名了。他讲得偏偏有理,我和庆生都被他指责得无地自容。无奈之下庆生又到学校找校长,要求让亚婷也到矿上学校去读书。校长看了亚婷的学习成绩单直摇头,庆生也是无计可施,只得讲了实情。校长看庆生这样为难也就答应了。家里地方小住处困难好办,都是自家人,让庆生到职工宿舍去住,庆丽和亚婷就挤在一张小床上也可以凑合。就是吃饭成了大问题,我一个人又带孩子又做饭,实在忙不过来,加上口粮有限,我们自身的计划粮本来就很紧张,全靠婆婆的接济,这样以来我们再作难也无法让婆婆补贴了。

消息很快传到婆婆的耳朵里,她便跑来把庆丽叫回去,又送她到县高中去读书。因为亚婷住在我家,婆婆也不敢再来照看宏儿了。那时候我们的口粮全靠国家供应,大伯并不送一两粮食来。这且不说,单就由生变熟就给我们造成了巨大的困难。煤矿上正处于困难时期,职工们的收入都十分低。加上宏儿入托,我们每个月的工资已经是入不付出了。

我要上班了,无奈就把宏儿送到了煤矿上的托儿所。每次送宏儿去托儿所,离开时宏儿总是紧抓着我的衣襟儿尖叫着不离开我,哭得十分可怜。托儿所的阿姨一面从我怀里强夺走宏儿,一面安慰我说,孩子小,刚来时都这样,过几天就适应了,你只管放心地走吧。我强扭过脸,也不管孩子哭不哭,自己的眼泪先流得止不住了。每次从托儿所离开,我都要泪流满面,虽然心里说,托儿所就是专管小孩子的,自己只管放心。可是眼泪就是止不住,总要流好长一阵子,心情才能慢慢平静下来。

宏儿入托的的适应期还没有过完,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事让我们的日子一下子变得雪上加霜了。亚婷留在我家上高中以后,她只觉功课太重,对上学没有信心,我们也实在帮不上她。这吧,我们都还能劝慰她尽量克服困难,把功课直上去,不料有一天亚婷突然失踪了。我和庆生去学校找,学校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急得我们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如果大伯来跟我们要人,我们可怎么办呢?事情被我们瞒着暂时不告诉大伯,大伯还是得到消息找到家里来了。

这一次我也真领教了杨丰义的厉害,他手指着庆生的额头,先说他如何如何艰难地把庆生养大了,后来又送他去读书,直到庆生参加工作都是他操心受劳一手办成的。他说完了这一连串的大功大德,接着就发起了雷霆之怒,说如今你们才管了亚婷几天?竟然把亚婷给逼走了。他口里喷着唾沫星子质问庆生,说!你们把亚婷逼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和庆生被逼问得亚口无言,一筹莫展,任凭他大伯又拍桌子又指着鼻子威逼不休。等他发足了雷霆之怒,庆生正要开口解释,突然投递员送来了一封亚婷的电报。我急忙拆开一看,是亚婷从广州发来的,电报上这样写着:

哥、嫂,你们好!

请原谅我不辞而别。我不想上学了,原来初中的功课就没学好,上高中再努力也考不上大学了。我是同几个女同学一起来广州的,怕你们阻拦,就偷偷地离开了。我在这里已经找到了工作,与同来的几个女同学都在一个工厂里打工,请你们替我向家里报个平安。 

我把电报放到大伯面前,他仔仔细细看了几遍,才止住了火气。展开电报再仔细看看,生怕不了解内中的含意,看了足足有十分钟,才无奈地离开我们回家了。

谢天谢地,好你个亚婷!要不是这么及时地给我们发来电报,还不知道今天这个如晴天霹雳的灾难,让我们怎么挺过去呢。

婆婆听说我们被杨丰义逼着要人的事,第二天她就来到煤矿上照看宏儿,这次来就住下不走了。婆婆一来,我再一次跌进了福窝里。

大伯回家以后,只感没趣,又气急败坏,就把一腔怨墳撒到了爷爷身上。他告诉爷爷,兄弟死了有侄子在,侄子也当家主事了,两家的老人,他也不能一个人养活一辈子。立逼着要爷爷离开家来让我们养活。他说,我已经管你几十年了,住后的日子就是全让他们管,你也活不下几天了。你走吧!快去你孙子那里享清福吧。

杨丰义以为爷爷的背后是由婆婆操纵的,他让亚婷来矿上学校读书,就是为了在我们家里留下耳目,好把我与婆婆之间的一切秘密都掌控在他的手里。谁知亚婷不听他的安排,就离开我们远走高飞了。

爷爷被逼无奈,只得来到了矿上,我们一家就变成了四世同堂。幸好有婆婆在。她说人老了,如今也到了难处,你大伯不养活他只要良心上能下去,咱就给他养老送终。人常说老人金口越吃越有,你们都还年轻,要知道人在做天在看,人的良心要紧哪!

其实婆婆并没有在背后策动过我们什么,她来只是为了帮我照看宏儿,因为庆生在她心里的分量太重了。

(十)

爷爷在我家住了两年,因为年事已高,不料患了一场感冒,竟要了老人的命。爷爷去世以后,我们都回家去为爷爷办丧事,趁着埋葬爷爷把庆生爹和春玉的骸骨也一起葬入老坟中。棺材都是庆生请人在煤矿上做好的,村里人按照惯例也都来帮忙办丧事,万万没有想到庆生大伯这次表现得特别仁义,办事也特别得力。他亲自领着村里人去村外起庆生爹的干骨,让庆生和我一块去新认的舅家起春玉的干骨。

我们带着棺木,同村里跟着帮忙的人去到春玉家的村里,春玉家人给她做了一整套纸扎的嫁妆,箱桌衣柜样样齐全,还在春玉的棺木上围了红红的棺罩,像嫁闺女一样举行了送亲仪式。我和庆生是孝子左右两边护着春玉的棺木,前面三眼铳鸣炮开道,棺林后边由琐呐班吹吹打打跟随着。一路上每过一村,村里人都要用一条板凳挡住去路,上面放一盒纸烟,让唢呐班停下来演奏一番,那场面不知是悲是喜,真叫人哭笑不得。

春玉的棺木进村的时候,庆生爹的棺木早已等候在村口了,人们把庆生爹的棺木和春玉的棺木并排抬着倒转三圈,顺转三圈,然后将两副棺木在一起轻轻地碰一下,鬼亲的结婚仪式才算完成,接下来才举行和通常一样的葬礼。

埋葬了爷爷和公公,大伯不让我们走,说是要与我们分家。原来因爷爷提出过分家的事,被杨丰义闹得鸡犬不宁,还差一点逼出了人命。这次扬丰义为什么会主动提出来与我们分家呢?谁也不知道他又想出了什么作践我们的计谋。我和庆生都毫无思想准备,再说我是媳妇分家的事也没有我的发言权。庆生也不知所措,只能听大伯的安排了。大伯请了村里的管事人,还有本家的几位老人,大家坐在一起郑重其事地要给我们和大伯分家了。

村里来的人事先已经知道了大伯的意思,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只等着杨丰义发话。大伯看看人到的差不多了,就清了清嗓子说,大家都知道我兄弟去世早,留下庆生是我一手养大的。我兄弟不在时,一家人就住在那三间旧草房里,后来我又盖了六间堂屋房,一家人才有了宽绰的住处。庆生去当工人以后,老爹也是我养活的,这都不说了,我作为老大也是应该的。现在老人去世了,这个家也该分了,按说这个家的家产都是我一人置办的,庆生在煤矿上有一份工作,还当了副矿长,房子呀,东西呀,怎么说也不缺少老家这些破破烂烂。可是我作为大伯,该分给他的我一点儿也不多要,不念活着的人还念死去的人呢?

来的人都说,是呀,庆生也不缺少家里这些破破烂烂,老大,先说说你的意见。

杨丰义先叹了口气,装出一副怜闵人的可怜架式说,你们都知道我兄弟死的早,我对待侄子、儿子都一样,老家就这三所宅子。庆生在煤矿上有工资收入,俩人还是双职工,伸出一个指头也比他俩哥的腰杆儿粗。我思谋着把那所老宅子分给庆生,草房子虽说早就塌了,一所宅子的地皮很宽绰,庆生想盖啥样的房子都可以。这两座瓦房是我一手盖起的,好坏就分给他两个哥哥。三兄弟一人一所宅子,大家看看我说的在理不在理。要是在理了就这样分,要是不在理咱们再从头说,庆生,你也说说你心里有啥打算。

庆生一言不发,来的人都附和着大伯的意思说,我看这就中。庆生,你也别嫌那三间草房子都塌了,只要有钱想盖啥房就盖啥房,那怕起楼哩,分给你就是你的了。

大伯看看大家又看看庆生说,要是没别的意见了就这样分吧,人们一下子站起来都走了。我和庆生什么话也没有说,连看都没看一眼那三间已经塌了的旧草房,就去矿上走了。

我们回到矿上把分家的事给婆婆一说,婆婆怕庆生生气,就劝他说,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意思是男子不能靠分家的财产过一辈子,女子也不能凭陪嫁的衣服穿一辈子。无论男女都要用自己的双手去创造财富。

婆婆说了这话,忽然问我们庆生他爹手上戴的那个金镏子的去向。这时我才想起临回家时婆婆曾经交待过我,一定要留心庆生他爹戴去的那个金镏子,要让他原物带走。可是一回家一切都是由大伯安排好的,我把婆婆地嘱咐早就忘记得一干二净。现在婆婆一问,我们两个都目瞪口呆,一无所知。因为庆生爹的干骨是大伯去拾的,当他们护送着春玉的干骨回村的时候,公公的干骨早已入棺钉上了。现在婆婆问起来,她才记起婆婆曾经的交待。婆婆无奈地摇一下头说,你大伯没安好心呀。

(十一)

安葬爷爷和庆生爹不久,便从老家传来消息,杨丰义突然去世了。我们都赶回去奔丧,才知道是他的两个儿媳妇为了争一个金镏子,都与杨丰义过不去。杨丰义气得实在没有办法就坠金身亡了。

婆婆长叹一声说,多行无道必自毙,他这也是咎由自取。

宏儿参加高考那年煤矿上再一次出现周期性调整,生产效益差,经济状况很不好,加上老矿区资源枯竭,没有了开采前景。庆生已经领着人去了内蒙古,准备在那里找一块新煤田,把愿意去那里工作的人全建制转移过去。

我接到宏儿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后,给远在深圳的庆丽报个喜讯。这年庆良大学毕业考上了国家公务员,庆丽已经是某大型国企的业务主管了。

庆丽接到电话,首先向我们表示祝贺,接着她说宏儿上大学的费用由她全包了。

我说,怎么能让你负担他呢。我们就这一个儿子,早有准备呀。

庆丽说,你别和我争了,这可是妈妈的最后嘱托。

又是婆婆未雨绸缪,连孙子上大学的花费都替我们安排好了。

    (图片来自画家墨池)

作 者 简 介

        作者简介:戴景琥,1937年l2月生,河南省义马市人。l960年中师毕业,先后从事教育,文学创作,史志编篡等工作。出版有长篇小说《七合米》,《东篱无故事》。中短篇小说集《愿君平安》,《秩文夕拾》,散文集《悉尼生活散记》。主编有《义马市志》,《义马民俗志》,《常村煤矿志》,《义马村志》等方志专著20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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