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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纸走了这么多年，更偏远的地方都走到了，但四川夹江却迟迟未去。为啥？原因很简单，它曾经让我很受伤…… 2013年，浙江图书馆对手工造纸进行全国调研时，我曾电话联系到四川一家手工纸厂，请对方给我寄送纸样。依稀记得，联系人姓陶，他爽快地给我寄来了好几张样品，其中一张上还注明“本纸为故宫博物院专门定制修复纸张”。我的几个同事翻看纸张，也十分兴奋，就目测而言，其中几张纸，颜色、质感都不错，略一加工，完全可以用来修复封面。再经仪器检测，各方面数据合乎标准。还说啥呢？直接下单订货呗。当然，订货量也不大，总共订了两种纸，每种各两刀。没想到，付了钱，到了货，原本雅致的古色纸，变成了类云龙纸，再经仪器检测，纯竹浆纸变成了杂料纸，里面包含龙须草浆、木浆以及不知何物的浆料，单单就缺了竹浆。此时，再联系那陶姓纸商，竟然不耐烦地应付几句后，就再也不接我的电话了，让我好生郁闷了一阵子。此后，又耳闻夹江手工纸大量使用漂白粉进行纸张加工。当然，此事的真假尚不清楚，但人的思想总是先入为主，反正当时我是相信的。2019年4月，我特地赶去北京参加了一个文房四宝博览会，看着中间摊位上大面积摆放的四川夹江纸，表面“红红火火”，但稍稍翻拈一下，都是机器纸，不由得心中冷笑：果真夹江无好纸了吗？  不过，拥有丰富竹资源的四川，是我国竹纸生产的中心之一，纵然夹江那边现在已无好纸，负面传闻不少，但我也得眼见为实，如实记录，不是吗？所以，四川夹江，是避无可避的一个访纸点。况且，四川省夹江县的古寺中有一块清道光十九年（1839）所立的《蔡翁碑叙》碑，碑文中有“吾乡中砍其麻，去其青，渍以灰，煮以火，洗以水，舂以臼，抄以帘，刷以壁，纸之法备，纸之张成”的记载，我在我的新书《书路修行——纸质文献修复》中也有引用，总想着要去实地看一眼，拍上两张照片，若是能把那碑上的这几句话亲自手拓下来，就更完美了。 在四川夹江，我计划访问的是四川自信文化发展有限公司，虽然它是一家新公司，成立于2018年9月，但其掌门人王祥兵却是洪雅县雅纸的发明人之一，也是雅纸的非遗传承人。雅纸是1984年发明的，主要原材料是龙须草、桑树皮、麻和构树皮。“雅纸”之名取之于地名，也蕴含“高雅的书画纸”之意。本来，洪雅县也是我计划访纸的一个点，然而，听王总介绍说，靠近雅江县那边现在已经基本不产雅纸了，唯有柳江古镇上，由政府牵头成立了雅纸传习所，放置了一些做纸工具，找了两个师傅，现场表演式地做些纸，成了当地一个旅游体验点。既如此，鉴于访纸时间本就不多，洪雅之行便就此作罢。  在夹江，传统竹纸采用的的原料一般是白夹竹。然而，听王总介绍，不知为何，现在白夹竹在当地几乎绝迹，一般采用的多是慈竹。而且，夹江手工纸业如今也远比不上抗战时期的鼎盛状态。眼下，大部分纸厂除了生产仿手工的机器纸外，就是做些生活用纸，比如卫生纸、餐巾纸、竹浆板。“现在生产手工纸的，在夹江很少了。”这句话，王总重复了两遍。“当年环保没有这么严格的时候，几户人家，凑起来买一个篁锅，蒸煮浆料，仅我们这里就有二十几口锅，全部用烧碱，其实传统的还是应该用石灰。后来环保管得严了，政府就在县里指定一个地方做蒸料，各家把各自切好、浸好、洗好的料拿到那里蒸煮，污水也统一处理，把污水拌在泥土里烧成砖，就可以再利用了。”这个情况，其实我早有耳闻，不过，我当时比较担心的就是统一蒸料，那岂不是要用统一的容器，这样的做法，如何确保各家的浆料不会互相混杂呢？我直接提出了这个问题。“不会不会。”王总赶忙解释道，“每次蒸煮前，锅都会洗得很干净，用的还是传统的锅，只是原先烧的是柴，现在用天然气。比如一锅煮三千斤，各家就准备三千斤的料，根据各自的配方，加上烧碱和化工原料蒸煮。”作为一个古法手工纸的拥趸者，我对于烧碱、化工等字眼格外敏感，很犯我的忌讳，情不自禁地会有些情绪上的排斥。可能王总感觉到我的神情变化，他急忙解释说：“我们现在的料，先自己用石灰蒸煮一遍，待第二、第三遍才拿去统一蒸煮，到那时才加一点点烧碱，量用得很少。我们现在想要做的事，就是要完完全全复原大千手工纸。其实，我们已经做了很多工作，寻找了好多地方，终于找到了白夹竹的原材料，也找到了当地的老一辈造纸师傅。去年年底，我们还在北京召开了‘四川夹江复原大千古法书画纸专家研讨会’，王菊华老师、李玉华老师都来参加了。我们就想好好做，恢复夹江竹纸的8大工序、72道工艺！”王总充满豪情地一挥手，“四川有400多种竹子，我们厂后的山上，要把全世界所有的竹子种类都种上！” 四川夹江的手工纸之所以出名，不得不提起画界的一位名人——张大千。抗日战争爆发后，夹江成为四川、重庆大后方纸张的重要供给地。战时书画纸输入困难，张大千与当地纸户共同研制，在竹浆内加入了麻料等韧皮纤维，生产出独一无二的书画纸，被称为“夹江宣纸”。1983年，夹江县政府为了纪念张大千对夹江纸业所作的贡献，把“夹江宣纸”命名为“大千书画纸”。  大千纸故里，是王总公司修建的国家级非遗项目竹纸制作技艺研学基地，据他介绍，一期工程30亩，目前已经投资数千万元，全部都是个人集资。在他的古法造纸体验中心，除了常规可见的纸槽、铁焙墙外，还有一小组喷浆抄纸系统，尚未建成的厂房内，还堆放着一台大型机械手工纸烘干机。这也很正常，毕竟他们这里是机械手工纸与传统古法手工纸双管齐下。不过体验中心里有两样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一是墙上挂着一组小纸帘，比较特别的，是这组纸帘共有12个，分别有着不同的十二生肖水印，王总说：“这是给学生或者参观游览者体验的，做点水印增加点趣味性。”这可真是个好点子，如果是我看到，也肯定会选择自己的属相抄张纸，可能还会选择家人、朋友的属相，多抄几张，作为手信带给他们，那可真是一张有温度的纸了。另一样东西，是几个大缸，里面分别泡着不少植物滤液，缸口上搁着几个大口玻璃瓶，应该是对应的展示品，细看，分别是黄柏、花椒，还有一个是黄连。前两个我都明白，应该是加到纸浆里染色或者用于驱虫的，可黄连呢？我不记得它也可以用来染色。询问之下，王总说，可以用它来去纸张内的火气。我只听说过用自然放置的方法去除纸张内的火气，事实上我们也是常常这样做的，也曾听说过黄连入药可去身体内的火气，难道纸张和人体是相通的吗？去火的原理也可共用？在我惊异不解之际，王总说了一句颇让我回味的话：“让我们用历史的眼光来检验这种做法吧。”此话说得真好，真正的传统手工纸，确实需要放置在历史的长河中，让时间去检验它的价值。 既然到夹江访纸，就必须要到大千先生曾经做纸的马村乡石堰村去走一走、访一访。  石堰村里，原来张大千先生做纸并借居的地方，是一个小四合院，现仍有人居住，但不知为何，总是大门紧闭。我想，可能是瞻仰名人故居、寻访纸踪的人太多，打扰到了现主人的正常生活吧？原先在山上的纸坊，现在搬到了山脚下，一块木牌上有醒目的绿色漆字“夹江县马村石子清纸坊 大千纸坊”，14个字，清清楚楚地交代了这个纸坊与名人的关系，石子清是当年与大千先生一起研制新纸的槽户之一。天气闷热，知了一直歇斯底里地狂叫，纸坊内和周围的潮湿环境并不让人感到愉快，但王总还是坚持希望我去山上看一看。山路陡直，石阶湿滑，并不好走，我只顾埋头看路，忽听到王总低叹一句“到了”。我猛一抬头，看见的却并非四合小院，乃是一幢建在高出地面近2米的红色石料上的二层小楼。第一个平台并非屋子，而是三面围墙、一面无墙的结构，纵向耸立着五个白墙一样的焙墙。我立刻明白了，这是夹江地区从民国时期就开始采用的焙墙，它采用传统的冷焙法，不加热，让纸在墙上自然阴干。这种方法虽然省燃料，但干燥时间很长，所以纸张采用错缝相叠，七八张一叠。为了增强纸张与焙墙的粘合力，防止其从墙上掉下，还要刷上米浆水。干燥有日光的天气，一周左右能干纸下墙；若是天气不好，所花费的时间就比较长了。我从未见过保留如此完好的焙墙，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小心地踩着狭窄的石阶，爬上平台。焙墙与焙墙间特别狭小，若是纸工在里面腾挪转身上纸，感觉非常局促，想来是为了节省空间，多上纸吧。眼前，纸墙过道间已经杂草丛生，表明这是一个被废弃好久的地方。然而，当我小心翼翼地抚摸焙墙时，惊异地发现，这墙面是如此光洁瓷实，纵使裂纹交织，但经过修整后，依然平整细腻。可以想象，用这样的焙墙做出的纸，该有多光滑润泽的表面啊！“这个墙总有上百年了吧，里面是用竹篾搭建的框架，用泥巴和稻草填实了，外面糊上石灰、纸筋、麻筋，再用石头细细研磨好多遍，才能做到这个样子。”在王总的指点下，我站在平台上向四周望去，透过民居窗户，看到屋内多是如此结构，遥想当年，这里家家户户以纸为生，纸业兴旺，闻名遐迩。兴盛的历史一页翻过，纸业的命运就如同这废弃的焙墙一样，无人过问。屋外的墙上被粉饰上了白灰，又描摹上水墨山水画，纯属应付检查之作，匠气十足，毫无美观可言。 感慨之余，我留意到外墙上一大块虚浮的白灰已经剥落，露出了里层与焙墙一样材质的墙面：洁白、瓷实、紧密，以当年纸业发展的盛况，纸户们应该是连住家的外墙也利用上了吧？我突然生出些伤感的情绪，由衷地想道：夹江的手工纸也应如此。眼下夹江纸表面的浮华与虚幻之色，总归是暂时的蒙尘，就像村里墙上的白灰一样，终究会被历史长河的流水剥离、淘汰，洗去浮华，还其富有底蕴、瓷实厚重的原有面目，无问西东，自成风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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