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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刘海齐眉的姑娘 我遗传了母亲的美丽，刚刚过十三岁，就是眉清目秀身材高挑的小美女了。在学校里，喜欢和我说话的同学很多，喜欢拿着不会做的习题让我讲解难题的男同学也很多。 我有一头乌黑乌黑的长发，走路时，一对长辫子在腰间跳上跳下，我有齐眉的刘海，人们看不到我大大的额头，也不知道我刘海下藏着的自卑。 我兄弟姐妹七个，我排行老三。母亲怀我时，就口淡的时时想吃辣椒，民间有“酸儿辣女”的说法，母亲强忍着对辣的渴望，天天逼着自己吃酸菜饭，跑遍全村找杏树上的青杏，她牙根都快酸倒了，还在一个劲地找酸的食物吃。母亲希望能生个男孩，生个让她能直得起腰，让她又爱又怜的儿子。吃再酸的东西，和生儿子相比，母亲都觉得不是苦。 母亲吃了那么多酸的东西，还是笃定我是个女孩，生我的那天，她的情绪就特别的坏，把端着的一碗热饭摔在了父亲身上，大姐二姐吓得大气不敢出，躲在门角处，恐惧得瑟瑟发抖，像等待一个世界末日的到来。 那天是腊月初三，我是黎明前出生的，奶奶因此给我起了“晓丽”这个名字。寒冬腊月的，天气冷得出奇，在屋子里呵出一口气都会结冰的，除了母亲躺着的热炕是热的，其余的东西都是冰的。母亲知道我是女孩后，一把把我推到紧挨窗户的地方，她希望寒冷把我冻死，也来填平她绝望的那颗心。 三天里，母亲都没有正眼看我一下，第三天，奶奶用勺子喂了我几口温水，我游丝一样的鼻息令奶奶不安了，奶奶下定决心要把我抱走，她希望我能活下来。 从那时起，我就跟着奶奶，是奶奶用小米熬的汤汁喂活了我。 六岁那年，我带着弟弟一起玩，不小心把弟弟摔倒了，正好被母亲看见，母亲疯癫着跑了过来，说我是想弄死弟弟，一边骂我“死不了的讨债鬼”，一边顺势一掌把我推到，抱起弟弟就走了。我倒地后额头撞在一块石头上，惊恐中并没有感觉到疼痛，是我用手摸过后，发现满手是血，才知道自己受伤了。奶奶用火烧了一团棉花，把烧后的灰敷在伤口上，从此以后，我的额头就留下一块灰灰浅浅的丑伤疤，奶奶常常后悔自己的无知，让那团棉花的灰毁了我的美丽。我的刘海就是用来遮盖我的自卑的。 我饭量大增后，奶奶就因此遭了好多罪。 那时的农田是生产队集体经营的，秋季按人口分粮。我的口粮，是和父母姐姐弟弟分在一起的，但我天天吃饭是在奶奶家。父亲知道我和奶奶的粮食不够吃，有一年就把我的口粮留在了奶奶家，母亲知道了，和父亲打了一架，把父亲的衣服裤子都撕烂了，并对父亲发出恨话，再敢往奶奶家偷粮食，要打折父亲的腿。 奶奶在队里秋收后，就去田里找没有收净的土豆、谷穗、玉米，攒起来也够一段日子的口粮。春夏日里，奶奶去田间路边找可以食用的野菜，奶奶喂了一只鸡，那时的鸡蛋和肉一个价，鸡蛋都是用来换盐的，只有过年的时候，奶奶才能给我煮几只鸡蛋，但奶奶从来是不吃鸡蛋的。 我上初中时已是1978年了，那时高考已经恢复，奶奶说我脑瓜聪明，将来一定能上大学到城市里工作。但贫穷限制了我的奢望，我闹辍学要帮奶奶一起度日，但奶奶不放弃，奶奶摸着我的头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好日子都在后头呢。我读书科科都是第一，年年都是第一，在奶奶编织的美梦中，我也学着憧憬未来，在不知不觉中，随着饭量的增大，我的个子也窜高了好一大截。 初三开学时，两件让我始料不及的事发生了，班主任换成一个师范刚毕业的小老师，班里还来了两个插班生。 （二）座位风波 新班主任马老师带着两个插班生走进教室的一刹那，整个教室静的连掉落一颗绣花针也是可以听得见的，最让大家目呆口呆的是跟在班主任身边的李文杰同学，他的一件海军衫外套就足以亮瞎同学们的眼睛，身高近一米八的大个子，就是整个教室里的摩天塔，三七中分头，眼神坚定，气宇轩昂，是小鲜肉，是暖男。跟在其后的刘如嫣同学，在李文杰的光辉形象的照耀之下就寒酸多了，她所有的头发收拢在一起，就瘦瘦的那么一小把，像脱毛野鸡的小尾巴，但她给我的最大冲击，是她穿的那件补丁摞补丁的劳动布上衣，当然，她最丑陋的还不只是这打了补丁的衣服，她脚上的一双歪歪扭扭的布鞋，已经露出脚趾头了。刘并没有理会我们看她的感觉，腼腆的一直低头两手揉搓着自己的衣角。 刘如嫣那样的劳动布制服，大姐也有一套，那是母亲参加县里乔庄水库大会战时县政府发给母亲的工作服，母亲和父亲相亲时，就一直穿着这件衣服，母亲婚后有了大姐，就宝贝一般把这件衣服珍藏在箱底了。母亲总幻想着，等到孩子们都大了，她还可以再一次穿着它，来展现她大会战时成为会战之花的荣耀。大姐十八岁时，个子已经高出母亲半个头，母亲看着自己最小的孩子才刚满一周岁，感觉能再穿起那件衣服的可能性完全没有了，才拿给大姐穿。 刘如嫣的母亲也参加了那次大会战，她妈妈一件衣服穿了十几年，等刘如嫣穿时，就现在这样补丁摞补丁了。 马老师上任点了两把火，改选班干部和重新调整座位。李文杰任班长，刘如嫣代替了我任学习委员，我由学习委员改选为体育委员。大家从来不认为班干部是官，大家对改选没有一丁点意见。 但座位的调换就激起了一层浪。书记家儿子马佳文被安排在最后一排，上午调了座位，书记家老婆下午就闹到了校长那儿，说是要把马老师赶走。书记不知道从哪儿知道了这事，紧跟着就来到了学校，书记一巴掌打了自己老婆一个大耳光，马佳文母亲就哭哭啼啼离开了学校。 我和刘如嫣同学同桌，在第一排的最中间，李文杰在我的后一排。马佳文还是一万个不服气，他读书以来，一直坐第一排，这第一排位置怎能撼动，放学时，马佳文发出恨话，要尽快赶走这两个插班生。 马佳文离开教室时，班里还有八九个同学在座位上，李文杰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桔子，黄橙色，光亮无比，像一个小小的皮球，桔子剥皮后就露出蒜瓣一样的桔子瓣，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真实的桔子，李文杰把桔子瓣分给在教室里的每一个同学，但桔子瓣数量少，刘如嫣和李文杰两个人就没有了，李文杰说，“算我和刘如嫣送大家的见面礼”。刘如嫣斜眼看着我手中的桔子瓣，也没有应和李文杰的话，李文杰催大家尝尝，“南方水果，可甜了，我连我妹妹都没有舍得给，专门给大家的”。有人说酸，有人说又酸又甜，我咬了一小口，把剩下的一大瓣给了刘如嫣，刘也没有客气，放在嘴里慢慢的嚼。南方水果，果真出奇，就那么一小口，我就发誓，我以后有钱了，就去南方买桔子吃，一瓣一瓣的吃，一把一把的吃，吃饱，吃撑。桔子味的绵绵久长，是我整个初三最甜美的一个记忆。 除了李文杰送我们的桔子瓣以外，另一个礼物是马老师送的。马老师通报了一个中考招生信息，明年中考，我们除了能考高中外，还可以报考中专学校，中专的分配指标已经落实到各县，我们县有二十七个中师，一个粮食学校，一个税务学校，一个财贸学院。马老师是中师刚毕业，马老师告诉我们，师范生是全免费的，就连作业本也都由学校发给，毕业后统一分配工作。 奶奶一直希望我能上大学到城市工作，对于我，上大学是何等奢侈的事，上高中上大学的学费生活费，谁负担，我的四个弟弟都在一天一天长大，父亲不会负担我，奶奶哪能负担得起。我心底暗暗窃喜，暗暗发誓，就考中师，一定要考上中师，以后毕业后，就有工作了，就可以挣钱养活奶奶养活自己了。 夜已经很深了，奶奶的院子里没有一点声息，月光流水一般透过窗户洒在炕头，我的心思和月光一样的明亮，我悄悄把自己的心思说给了奶奶，奶奶就絮絮叨叨个没完没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三）打鬼 进我们村要走一条南北的马路，马路是村庄和学校的分界线，马路东面的学校建在高高的土台上，一道青石垒起的高墙，分开了学校和村庄两个不同的世界。学校原本是一个完整的寺庙，名为重兴寺，始建于宋朝，曾多次为兵匪火灾毁坏，又历次重建改建，终成现在的模样。 农村没有幼儿园，我一入学就是一年级，一年级的教室设在三门殿里，学校因缺少桌椅，教室地上就横着几根旧房梁，学生们就坐在房梁上，听讲台上的老师讲课。那时的学生统一使用小石板和石笔练字、造句、验算算术。七年了，那左手托着小石板，右手握着石笔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初三就是我们学校的最高班级了，教室在雄宏的大雄宝殿里。课余时，男生会用手指刮去涂墙的白灰土，然后就能看到墙上十八罗汉的壁画了。 如嫣的舅舅是我们的政治老师，算是我们学校里的老民办教师，二十多年的教龄了。他把自己住的一间西厢房让给如媛住，自己搬到厨房的内室里和厨房师傅相伴。 学校的晚自习九点半就放学了，学生离校后的校园出奇的宁静，如嫣在灯光下翻看着新发的初三新教材，越看越兴奋，没有一点睡意。室外的月光很好，流水一般洒落校园，刘如嫣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推门走出房间。在上厕所返回时，戴着自制鬼面具的马佳文从阴暗处跳出，拦在如媛的前面，摆动着各种恐怖的样子吓唬如媛，如嫣先是被惊了一跳，但她坚信世上一定没有鬼，鬼在面前蹦蹦跳跳的，嘴里还发出“哼哼呀呀”的怪声，如嫣就左手一挥，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马佳文还在愣怔之时，如嫣右手握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由下向上打出一个冲天炮，直击马佳文的下巴，马佳文遭受沉重打击后，扭头就跑。 如嫣小时和爷爷学过小红拳，艺高胆大，这也算她正好施展拳脚功夫了。当然，这件事除了刘如嫣和马佳文，再没有别的人知道了。 马佳文的手段算是最下三滥的，第二天，班主任刚走进教室，马佳文就汇报，有人偷了他的圆珠笔，并直指刘如嫣就是偷笔的人，要求检查刘如嫣的书包。如嫣站了起来，她目光恳请老师，希望可以自证清白，班主任示意她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如嫣就把所有的书都掏出来，摆在课桌上，果然有一支圆珠笔出现在书包里，自己出身低微，但灵魂是高尚的，如嫣果敢地摸出圆珠笔交给了班主任。班主任让马佳文下课后到办公室一下，然后就开始了《苏州园林》的讲解。 山西到河北有一条榆邢公路，东西向穿过太行山断裂带，那段令鬼神都发愁的山路叫十八盘，第三盘处有一个纵深十几公里的大峡谷，峭壁耸立，林木遮天蔽日，春日桃杏花漫山遍野，流水冬夏不断，这就是名誉天下的九龙峡。如嫣的家就在九龙峡的山坳里，叫油篓村，村里人都有编织油篓的手艺，如嫣的爷爷父亲都是编织油篓的高人。因此，油篓村的村民也有过殷实的美好日子。如嫣的父亲因到断崖处割荆条摔下悬崖，摔断了脊椎，至今只能佝偻着腰走路，在生产队做一天工，只能算半个劳力，挣的工分比妇女还少二分。现今，人们装油使用简单轻便的塑料油壶，油篓村的手艺人，就没有大用场了，油篓村人们的日子也没有往日殷实了。 油篓村只有十几户人家，读书的孩子也很少，初中七个学生编在一个复试班里，三个年级所有的课程统一由一个民办教师教授，如嫣的舅舅也是希望如媛能接受更好的教育，才把如媛接到我们学校的。 如嫣读书，有一个过目不忘的本领，她的政治能考满分，作文也写得出奇的漂亮，但数理化成绩就比较差劲了。我非常喜欢她做我的同桌，原因应该包括她穿的那件劳动部衣服哇，当然，更重要的是我们一样的贫困，一样的善良，一样的坚毅。 奶奶会断断续续讲一些寺庙的故事，当年的香火很旺，周围十村八里的人逢初一十五会来上香磕头，有人多年不育，怀孕后还愿的，有人做生意挣钱了，自制锦旗歌功颂德的，有大病小灾的，都会来。后来打倒牛鬼蛇神时，神像就搬倒了，就有了四完小（第四完全小学），就有了学生读书的教室和学校。奶奶不信佛，但坚信因果，“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辰不到”是奶奶的口头禅。我也信善因善果。 （四）成立学习小组 李文杰尽管还是个初中生，也算见过大世面的人，跟着爷爷旁听过各式会议，吃过大宴席，坐过飞机轮船。但其光鲜的背后，也有着他自己的人生悲苦。爷爷是一个月前去世的，爷爷去世时，紧紧攥着文杰的双手，多少的不舍没有语言能够表达出来。文杰的母亲在文杰妹妹出生后不久得了一个疯病，常常会爬到别人家的屋顶满屋顶跑，有一次一个人跑出去，掉到水池里淹死了。文杰的父亲在县供销社工作，是一位货车司机，一次夜里拉货，卡车掉到山沟里，车毁人亡了。爷爷的去世，文杰就彻底没有了依靠，像掉进万丈冰洞里。这次回来，就是回来投靠叔叔婶婶的，也因此成了班里的插板生。 生活的悲苦，不一定都能把人压弯，有的人可能会愈挫愈勇。文杰的会读书是让我难以想象的，那些艰深晦涩的知识，到了他这儿就都像个小把戏。老师讲政治，常常提及公平和公正，我们每个人好像都知道，都懂，但李文杰是这样理解的，平就是不斜不倾，正就是不邪不歪，公即是天下之大众，人人都得到相同的对待就是公平，对人人以同样的标准来要求就是公正，高考使用同一份试题是公平，教师阅卷按同一个得分标准评判就是公正。他独特的看问题的方法让我瞠目结舌，对人对事他都能看通看透。他会直率的指出如嫣的数理化基本功不足，我有解题思路程式化的问题。我觉得他说的都挺有道理的。 李文杰建议班主任成立学习小组，我内心是一万个支持同意的，这样，大家就可以有一个交换学习经验感受的机会，取长补短，共同进步。班主任不置可否，由班长自己决断，我们班干部就先行组织了第一个学习小组。 马佳文自从被班主任揭穿其栽赃陷害刘如嫣一事后，也乖巧收敛了许多，他深知新班主任绝非等闲之辈，自己的所有伎俩在班主任面前，一无所用，简直都是一个个恶作剧小把戏，是自讨没趣。马佳文毕竟是原来的班长，做书记的父亲也给他树立了成功的榜样，他对于成功的渴求也是很强烈的，他表面上装的若无其事，但其内心也是十分追求“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没有进入学习小组，让他又一次体验了人生的凄苦悲凉，别人有的，他不能没有，他母亲也觉得马佳文不是学习小组成员会错失进步的机会，就煽动书记的枕边风，希望书记出面，通融通融给孩子一个机会。书记最近也耳闻了不少关于新班主任和学习小组的一些小道消息，完全认可佳文母亲的担忧。 班主任和书记约法三章，如能实现以下三条，马佳文就可以进学习小组，一、要求马佳文下次会考成绩必须进班级前十，二、马佳文要真心接受同学们对他的日常行为规范的监督，三、生产队在书记的领导下，在十月份前为学校备足越冬的煤炭。马书记一生里第一次被人要挟了，心里自然不快，但孩子的学业和前程是不容讨价还价的，也就笑呵呵的全部答应了。 初三开学一个月里，我觉得自己变了，开始觉得自己不再活得卑微了，老师讲“天下为公”，我们每个人可以卑微，但都应该有所担当，以天下为己任，我开始关心角落的一株草，也学着关爱身边的每一个人，放学后帮母亲带弟弟玩，教弟弟说话学字也成了乐趣，世界一下子新了，天空更蓝了。 如嫣也开朗了许多，主动和我说她掏心窝的话。她说自己是幸运的，能来到我们学校和大家一起读书，她说，中考要报考中师，让家里有一个挣工资吃皇粮的人，要让佝偻的父亲活出挺直的人生。 她在学习小组里表演她一字不差背诵政治教材的超能力，讲解背书的诀窍。李文杰把她的记忆方法总结为超强记忆三法：重复记忆法、联想记忆法、图像记忆法。 我们背诵“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内容”（1）思想上：彻底否定“两个凡是”的方针，重新确立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指导思想；（2）政治上：停止使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口号，作出把党和国家的工作重心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和实行改革开放的重大战略决策；（3）组织上：形成以邓小平为核心的党中央第二代领导集体。我们就采用“思想上解放思想，停止后转移和实行，组织第二代领导”，这样，我们就可以背诵整段内容了。 学习小组能解决记忆方法的问题，这让我们的学习能力的提高踏上了快车道。李文杰、刘如嫣两个插板生的到来，让我们枯燥乏味的学习生活一下子充满了活力，学习就像是一起做游戏，快乐而有趣。 （五）月色如水 班主任马老师把村里会做木工的郭师傅请到学校，让郭师傅维修多年没有使用的篮球架，木工是手艺活、巧活，郭师傅敲敲打打，不到半天时间，就修理完毕了。中午下田回家吃午饭的人们路过学校操场，马老师就拦下三五个膀大腰粗的，三下五除二就将篮球架妥妥地装好了。马老师读书时，是学校的篮球队员，经常代表学校出去打比赛，几天不打篮球手就会痒痒。自从操场上竖起篮球架，我们就经常能看到马老师和学生一起打篮球了。他们偶尔会分成两组打比赛，看热闹的我们就围着为他们加油呐喊，他们打篮球的人们一个个大汗淋漓的，我们也呐喊得地动山摇的，结果，总是马老师所在的那个队赢球。如嫣悄悄问我，“马老师打球时是不是更帅？” 马老师后来就兼代了我们的体育课了。我们因此结束了体育课上只做游戏的时代，“丢手绢”、“跑马车”的儿童游戏再也没有出现在体育课上。我们在马老师的指导下，练习原地高抬腿跑，我们压腿、抻腿，努力把腿部肌肉拉开，我们学着穿钉鞋跑一百米、二百米，我们也跳高、跳远、掷铅球、投铁饼……体育课终于是体育课的模样了。 秋日的夜空是高远的，星星稀稀疏疏的，月光如清淡的乳汁，溢满了整个校园。又是一个周六，没有学生上晚自习，校园会比往日早两三个小时宁静下来。厨房师傅又在角落处点了一柱香，袅袅的青烟徐徐地弥散在秋风里，四周就都是香火味了。老师傅坚信，不管佛像在不在，只要寺院在佛就在，就如这夜，不管月亮见与不见，只要夜在，月光都在。厨房师傅是和奶奶一样历经了岁月打磨的人，他有一个了得的做饭手艺，了解他的人会对他生出几分敬意。老师傅年少时就在县城的饭店跑堂了，后来学成了做晋菜的绝技，日本人抓他壮丁后，逢年过节，都点名要师傅给做晋菜吃。二战胜利后，老师傅已经三十好几了，娶妻生子的事算是被耽搁了。 在这青烟和月色里，传来了班主任马老师的口琴声，老师吹奏的东北民歌《乌苏里船歌》，这是如媛十分喜欢的一首民歌，曲调宛转悠扬，犹如松花江水沿河而下，三分悠然，七分自得。如嫣把书翻扣在书桌上，走出住处，不自觉的顺着琴音的方向走去。如嫣是一个歌迷，会唱好多山西民歌，《桃花红、杏花白》、《会哥哥》、《亲疙瘩下河洗衣裳》……我和她在一起时，她会放开嗓门为我唱歌，高高低低的调调，婉转悠扬，常常会唱得我如痴如醉。如嫣小学时参加过县儿童节文艺汇演，拿下过唱歌第一名的桂冠，算是曾经的小童星，现在真真知道她会唱歌的已经很少了。 如嫣早就听说班主任马老师很会唱歌，特渴望得到马老师的指导，有一次，她央求我陪他去找马老师学唱歌，我说“学习时间这么紧，还是把时间用到文化课的学习哇”，如嫣觉得我的意见是对的，就没有再坚持。 奶奶说，喜欢唱歌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人，奶奶常常哼唱《解放区的天蓝蓝的天》、《大生产》之类的歌，奶奶的歌美不在其有亮丽的嗓门，奶奶的歌主要在节奏和韵味上，奶奶的同一首歌，在不同的心境下，会哼出不同的味道来。如嫣的歌美是她甜甜的歌喉，我都嫉妒她，她那破破烂烂的衣服，怎么也和那美妙动人的歌声无法联想到一起。 中师是培养小学教师的地方，学生接受的是通才教育，他们样样课都学，都得学得会。马老师，就是能写会画能歌能舞的。像马老师这样成为一个老师是荣耀的。如嫣下定决心，要努力，一定要考上师范。一年后，或许就抱着一大摞书，行走在成行的梧桐树间，去中师班的教室里上课，那样的话，也可以学心理学、教育学、教学法，可以到河边写生，到乡村采风，去练粉笔字、毛笔字、钢笔字，学说普通话学演讲…… 如嫣在月色和琴声里遐想着，仿佛明天就在月光里，温柔、甜美、幸福…… 奶奶说我做梦了，一整夜呵呵地笑，一定是梦里捡元宝了。 （六）自己的礼拜天 如嫣的父母给捎来一袋子土豆，这是今秋新收的。村里去年刚刚将土地包产到户，他们家人口田和责任田一共分到十五亩，比别人家少，父亲因残疾算半个劳力，责任田少交的公粮和农业税也少，负担就轻。但是十几亩田的春种秋收，对于如嫣父母并不轻松，如嫣没有来插班学习时，周日的所有时间都是在田里干活的，播种、间苗、除草、追肥样样都得做。父亲说，“今年的庄家长势不错，秋后除了交足公粮留足口粮外，说不定还可以粜一些粮食换点钱呢？”，父亲答应，如果能粜回一些钱，一定给如嫣做一件花衣服，大姑娘了，就应该像花蝴蝶一样美丽。 捎土豆的人还和如嫣说了一些话，如嫣一边听着，一边哭泣着，老远就能看到她在不停地擦眼泪。父母的责任田和邻居李二家的自留地相邻，父母亲收土豆那天，黎明前就到了田里，等太阳升到一杆高时，就收了快一大半了。李二一家四五口人也到田里收土豆，李二发现自己家的土豆有一大片已经挖过了，就一口咬定是如嫣父母偷了他家的土豆，两家就吵了起来，李二就去如嫣家的土豆堆上抢土豆，如嫣父亲拼死阻拦，李二就将如嫣父亲推到在地上，拳脚相加，打在如嫣父亲的身上，疼在母亲的心里，如嫣母亲跪在地上请求，“不要打了，想拿多少就拿多少，我们赔给你”。尽管父亲挨打的事村里的书记做了处理，李二家的土豆和如嫣家的土豆品种不一样，在如嫣家的土豆堆里找不出李二家的一颗土豆，李二当面给如嫣父亲道歉并答应赔付医药费。如嫣父亲卧床休息了一天，第二就又下田干活了，秋收时节，死也不能躺在床上死。如嫣听后，觉得委屈、气愤，牙紧咬着，面相很难看，我要在场的话，我会和李二家拼死到底，打掉他的牙，挖他的眼睛。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横竖看也不是打架的料，但如嫣练过小红拳的心应该有这么强大。 又是一个周六，校园里又飘来厨房师傅点燃的香火味，如嫣离开家已经一个月了，一天一天的，如嫣都在强迫自己努力读书、只有读书才能压得住涌动在心里的对父母弟妹的思念。今天，她心里空落落的。秋收时刻，如嫣应该是家里秋收的主力，父亲身躯的佝偻，母亲身材的单薄，弟弟妹妹年少，都撑不起秋收的沉重。如嫣十岁时，就是干农活的好手了，每年秋收，生产队抢收的队伍里，都能找到如嫣的身影，十二岁时，生产队就按十分给如嫣记工了，她是同年龄唯一一个算全劳力的人。 读书要扎稳三基，基本概念、基本原理、基本能力。如嫣坐在灯光下，反复琢磨文杰在学习小组讲给她的话，概念是有内涵和外延的，掌握一个基本概念，就要准确掌握这个概念的内涵和外延。“圆是到定点等于定长的点的轨迹”，圆是轨迹，是点的轨迹，车行留辙，人走留印，点动就成线，如果一个点到另一个点的距离不变，然后动起来，其轨迹就是圆，“到定点等于定长”、“点”、“轨迹”就是圆这个概念的内涵，眼珠是圆，锅盖是圆，太阳是圆，月饼是圆，有大圆也有小圆……这就是它外延。如嫣回味着文杰给她的学习讲解，通过想象，联想，把知识融在生活里，先要把薄书读成厚书，这就是学习的第一步。比热就是单位质量的某种物质温度升高(降低)1℃时吸收(放出)的热量。它的内涵……它的外延……，对照所有的概念，如嫣一个一个反复琢磨，苦思冥想，以前艰涩的各学科的基本概念一下子就鲜活起来了，茅塞顿开，别开洞天，学习一下子不枯燥也不孤独了，学习就是古今的一场对话，天地间的一次旅行，学习原来就是一种享乐。 父亲挨打的事放到学习的快乐里，也不再那么伤感气愤了，如嫣的心平和了许多，学习也是镇痛剂。 天主创造了天地、青草、蔬菜、果树、鱼在游动、鸟在飞翔、有走兽、还有爬虫，天主最后创造了人。天主很满意自己的创造，在第七天，天主祝福自己，这一天是天主的圣日—礼拜天。如嫣是自己的天主，也应该祝福自己的创造。午夜时分了，如嫣走出房间，来到厨房师傅经常点燃香火的地方，双手合十，为自己献上一个深深的祝福，从一个小山村走到另一个山村，但天地宽了，路长了，遇到了马老师，相识了我，相识了文杰，相识了好多同学…… （七）风磨谷 云层渐渐增厚，天空灰蒙蒙的，这样的时候，奶奶总会用鼻子猛吸几口空气，如果有刮风下雨的天气发生，奶奶就会说，“雨腥味太浓了，一会就刮风下雨呀”。 每天的午后，我和如嫣都会在上课前半个小时到教室，她做数理化习题，我背政治语文。上课前的教室里，总有人出出进进，乱糟糟的，就如这天气一般，一点也不安生。 “紧急通知，紧急通知，接县里通知，今晚有大风，会出现风磨谷的恶劣天气，各家各户抓紧收割谷子，各家各户抓紧收割谷子。”谷子成熟后，沉甸甸的谷穗就缠绕在一起，每遇大风，谷穗东摇西摆地拉扯着，磨来磨去，谷粒就从谷穗上磨下来，严重时，一晚上的大风，就能让农户颗粒无收。听到广播后，各家大人都到学校搬救兵了，脚步声、急促的呼喊声混杂在一起，教室里更乱了。依据惯例，每遇到这样的灾害性天气，救灾抢收是不用找老师请假的，教室里一大半的同学跟着父母走了。我也胡乱地整理着自己的书桌，如嫣拉了一下我的衣角，“我去帮你”。我们取了镰刀，一路小跑来到地里。奶奶的地少，种了两分地的谷子，我俩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收完了。 父亲的谷子有五六亩，父母亲和大姐二姐一起抢收，一时半会是收不完的，我和如嫣的加入，就如天上派来了天兵天将，我家抢收的力量，一下就增加了许多。马佳文家的谷子地，和我家的紧挨着，抬头就能看到他和他的母亲了。 云层愈来愈厚，风也比先前大了许多，累也不能停息，伸伸腰继续，大家都是一个信念，在起大风之前，一定得抢收完毕。 “哎呀！”如嫣一声惨叫，就坐在了地上，如嫣被踩到的一条蛇咬了，大家一起围过来，马佳文和他妈也闻讯跑来，大姐让找个小手绢，马佳文给大姐递过去，大姐把手绢紧紧地扎在距伤口一掌的地方，说，“得赶紧送医院”。乡医院距我们村有七八里路，马佳文是骑自行车过来的，自行车就在马路边。大姐蹲下身子，打算背如嫣到路边，马佳文说自己力气大，“让我来吧”。我很想和他们一起去医院，马佳文说，“等你走去，我们就应该返回来了”，我觉得太对不住如嫣了，人家就是来帮个忙，怎就让人家受伤了呢。 去往乡里的路坑坑洼洼的，自行车一路颠簸，如嫣生怕掉下来，扯着马佳文的上衣，车颠簸的越厉害，她就扯得越紧 。如嫣坐在马佳文的车后，觉得有些对不起马佳文，那天晚上打人家的下巴，自己是那么的粗鲁野蛮，打了人家，事后也没有问一句“疼不疼？”想现在问一声，但，这个话题又不能再提起。如嫣对自己打人的事感到羞愧，羞愧得都觉得扯着马佳文的衣服太不合适了，一个女孩家，居然能动手打人。 我们在晚十点左右才收完田里的谷子，我悬着的心一直难以放下，直接就回到了学校。如嫣在炕上躺着，见我进来，就坐了起来，医生说，“这种蛇毒性不强，打了解毒针，明天就没有事了”。如嫣指了一下桌子，让我打开桌子上放着的一瓶罐头。这罐头是马佳文买的，罐头可是精贵东西，除了书记家儿子，谁还能买得起，如嫣明白，吃了这罐头，会亏欠人家一个大人情，但她愿意有我一起来品尝。 我找来物理教材和如嫣一起复习功课，如嫣说，正好给她讲解一下发动机的工作原理。汽油发动机在运行时有四个冲程，分别是吸气冲程，压缩冲程，做功冲程，排气冲程……，我用吃剩的罐头瓶给她演绎四个冲程，如嫣听着听着就插话了，“如果我是个男孩，就学汽车制造，造中国自己产的汽车，到那时，就送同学们一人一辆汽车”，我知道如嫣是想说，送一辆车给马佳文，尽管马佳文的那辆凤凰牌自行车在同学们圈里是仅有的一辆，应该算是最高档的奢侈品了，但和一辆汽车相比，就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了。如嫣这等开心，我的内疚好像一下子消散了。人是很怪异的动物，别人对你的好，就如一剂镇痛药，会让你忘记疼痛，放下烦恼。 奶奶告诉我，记住每一个人对你的好，一天天的，你的心就是晴朗美好的，记住每一个人对你的不好，一天天的，你的心就会长满野草。 （八）月到中秋 每年中秋节，学校是不上晚自习的，我叫如嫣与我、奶奶一起过中秋节。 以前的中秋月饼是按人口供应的，每人可以买到半块月饼，改革开放后，月饼不再按人口供应了，但人们的经济能力有限，多数人家基本上还没有突破每人半块的购买能力。为了买到月饼，我牺牲了两个中午的时间，到麻地里剥qiao（巧）麻（不结麻籽的被雨淋过的麻杆外的麻皮），弟弟帮忙到供销社卖了麻皮，买回两个月饼，分给弟弟半块，剩余的正好够我们三个人。 农村人没有工资，我从小就跟着奶奶去挖药材、剥麻皮来换钱，这些零散的劳动很难挣出较多的钱，半天的劳动也只能挣到几毛钱。农村人一年四季缺钱就是常态。 农村人种地产粮，但也无法天天吃到“美”食，酸菜饭窝头就是家常便饭，这样，初一十五就显得非常珍贵（中国农村的节日），主妇们必须尽可能地做些好吃的，比如玉米面河捞、黄米面油糕、油炸麻糖（麻叶），生活因此多了享受的色彩，吃嘴的孩子就盼初一十五，大人实际上也在盼，期盼和等待就这样时时召唤着人们，去学习，去劳动，去等那初一十五的到来，日子就因为有初一有十五而充满了奔头。奶奶常自豪地说，“有命的生在初一十五”，奶奶是腊月十五的生日，奶奶坚信自己就是有好命的人。 除了月饼，我们也拿不出什么好的东西招待如嫣，奶奶煮了咸毛豆，蒸了南瓜、土豆，把仅有的一点白面做成了揪片。如嫣说自己最喜欢吃的就是揪片了，当然有月饼就更奢华了，她多次说着说着都哽咽了，眼里噙着泪花。第一次离家这么久，如嫣想家了，想自己的父母，想弟弟妹妹。中国农村，一直以来还是使用以月缺月圆为参照而制定的阴历，十五之夜就是月圆团聚之夜，八月十五月是仅次于春节的团聚节日。一个女孩子，远离亲人，孤独于他乡，想家落泪是最朴素的情感，如嫣面对我和奶奶，是一直含着泪在微笑着，她说今晚很高兴。喜和忧也许从来就没有什么严格的界线，就如麻糖的美好，就在于我们吃到口里的又甜又咸，那甜和咸是分不开的。 村东有个关老爷庙（关公庙），在一个高台上，我从来没有见过关老爷圣象的样子，去过几次庙里，看到的都是喂牲口的干草。但在这里赏月，站得高，望得远，秋风习习，是别有情趣的。我俩来时，已经月升三竿了，我俩席地而坐，对着月亮闲叨识（闲聊）。 “听表哥说，高考很难了，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如嫣问“比考中师还难？” 表哥七七年七八年参加过两次高考，表哥说，考前动员大会，会场里乌泱乌泱近千人，高考后录取的就十几个人，录取率才百分之几。 “百分之几？” “全国高考录取率大概是百分之五六吧”。 “中考录取率是多少？”如嫣又问。 这个是可以计算的，全县两千多一点点人参加中考，录取二十七八个，应该是不到百分之一点五吧。算是“百里挑一”。 “考中师比考大学还要难？”不一定，我给如嫣做了个分析，高中毕业生没有初中毕业生多，读高中的学生就比读初中的实力强人数少，这个表面上的高录取率，掩盖了高考录取的难，我觉得，高考升学难度和考中师的差不多。 我俩聊考试，聊月色，月光很美，亮哇哇的，把整个夜都照透了，如嫣慵懒地背了几首和月亮有关的古诗词，“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秋月扬明辉，冬岭秀孤松”，“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她念叨的诗词，把我的心也搅得酸溜溜的。 我把表哥高考使用的一套复习资料借给如嫣。我已经看过几遍了，这些书虽然是针对高考的，但许多知识我们初中生也是用的着的，比如语文资料中关于修辞、语法、阅读、写作的内容。如嫣和我当时得到这套书的心情是一样，如获至宝。我们读书的时代，找书比读书还要难。 作者简介： 沺源，山西和顺人，1981年平定师范毕业，1989年山西教育学院地理系毕业，1995年山西教育学院中文系毕业，教书十九年，2003年做律师至今。 致敬芳华已逝的一代中师生！ 推荐几篇90年代的中师生写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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