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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 灯 文 | 老杨
“大宝子，明天都正月十四了，正月十五要给你妈坟上送灯。我让你要的洋油（柴油），你要了没有？你妈活着就爱干净，你小时候她三天两头就把你的头用篦子（一种齿比梳子密的梳头用具）篦一遍，你的头上别说虱子，连个虮子（虱子的卵）皮儿都找不着。她在阴间也没个亮儿，头上的虱子不好抓，不知道这一年长了多少。正月十五了，她才自由这么一天，可以到坟上来，把灯做大一点儿，多放点儿油，亮点，让你妈好好抓抓虱子。嗨！生得你这么个没出息的种儿，只知道自个儿玩，屁大点儿的事也要我想着，真是上辈子不知做了什么孽啊！” 正月十三的晚上大宝子爹一边抽着旱烟袋，一边搓着麻绳儿，对儿子说。 嘴里说出来的话带着烟气像麻绳一样搅到了大宝子的耳朵里。 大宝子正在那修酱杆儿（高梁秸），他要扎盏新灯，十五的晚上挂在自己家院子里的灯笼杆上。 二凤子打小就喜欢他，喜欢他用酱杆儿扎的蝈蝈笼子、鸟笼子和灯笼。不是半路杀出一个关柱子来，二凤子现在还和他好呢。关柱子仗着他爹是生产队长，到公社学会了开拖拉机。 二凤子怎么会跟他好呢？他要把二凤子抢回来。现在爹让他去找关柱子要洋油，他是一百八十个不乐意。 “不去，不去，不去，我才不找那个拖拉机爪子（拖拉机手）呢？这不有蜡（蜡烛）吗？我到时候给我妈的坟上多点几根蜡就是了。” 大宝子爹把烟袋往门槛子上磕得“铛铛”响，大骂。 “你个王八羔子操的！你是让咱们家绝户（无后）啊！送了蜡烛以后代代是光棍儿啊！你看你到现在连个媳妇也说不上，真是个土坷拉里蹦出来的，没一点人味儿，你啊！你啊！头顶上长疮脚跟底下流脓——你缺了八辈子大德了。” 大宝不管爹怎么骂，他就是不去找关柱子，一心一意地扎自己的灯笼。 大宝爹四十岁了才得了这么个宝贝儿子，从小是娇生惯养，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吓着。 大宝十二的时候她娘就去了，老伴走的时候是喊着宝啊、宝啊咽的气。现在大宝都二十二了，在队里干活倒是把好手，可没事的时候还是像个孩子一样玩儿。 人家都说大宝子是个好孩子，就是立事晚了点，过几年就好了。大宝爹也信，他们家几辈了也没出过一个败家子。 正月十五的早上，大宝爹一看实在是拧不过儿子了，也只有自己出马了。 大宝子爹到了队长家，队长不在，关柱子正忙着从油桶里给来要洋油的乡亲抽油，拿一个橡胶管儿用嘴往出吸，嘴上脸上都油。 大宝子爹到了才想起来，忘带瓶子了。他和关柱子打了个招呼说回家拿瓶子。 关柱子说：“老爷子，你可算了吧，我爹不让我给，这是生产队的，又不是我家的，等他回来了还要费话，我给你在我家找个瓶子得了。” 可找了半天一个空瓶子没找着，只有一个点滴的瓶子。可里面还有少半下的白酒。 关住子说：“算了，就用这个吧。” 又找了个茶缸子把酒倒了出来。 大宝子爹拿着满满的一点滴瓶子洋油回家了，心里高兴，用这么大瓶子做个灯够点两天两夜的了，这回要给老伴好好亮堂亮堂。 想起老伴大宝爹心里酸溜溜的，一转眼老伴走了十年。这十年自己个儿又当爹，又当娘，把大宝子拉扯大了，再给大宝子娶个媳妇，他也就完成任务了。可一想大宝子他又气了，唾了一口，骂了句这王八羔子的。 到了家，大宝子的灯也做好了，正在往灯笼杆儿上挂。灯是八边形的，八个面上有四幅画，是嫦娥奔月、龙凤呈祥、八仙过海和鲤鱼跳龙门，另四个面上用彩纸剪了四个字：福、寿、喜、禄。灯笼的上面八个角上有八个小彩纸风轮，下面八个角下挂着八种颜色的彩穗儿，灯笼的正中间用一条红绳挂了一个小铜玲，那是大宝子小时候挂在脖子上的。 画是大宝子自己画的，字是大宝子自己剪的，大宝子上学的时候不但画画得好，字写得好，学习也好。要不是家里穷，读不起县里的高中，大宝子说不定就上了大学了。想到这些大宝子爹心里觉得愧对儿子，刚才的气也就全消了。 大宝子看着自己的灯笼兴奋得脸都红了。 “爹，爹，你看看，好不好？” 大宝子爹哼了一声说：“好，可也不当饭吃。快，帮我给你妈做灯。” 大宝子高兴地答应着，开始动手做那个要送到妈妈坟上的灯。 灯很快就做好了，就是把点滴瓶子的胶皮盖换上一个铁盖，在中间钻一个圆眼儿，用线做一条灯蕊放里就成了。 吃过了晚饭，天还没黑，往坟地里送灯的人都出发了，多是些半大孩子，打打闹闹地，边走边说笑。大宝却不见了。 大宝爹对着给老伴儿做的这个灯发呆。这个灯应大宝子去送，可他又不想让大宝回来，他想到坟上去看看老伴儿。可又怕路上的人笑话他，说他老了老了还想媳妇。先到坟地里送灯的人都回来了，天也鸟蒙眼（刚刚黑）了，还不见大宝子的影儿。 大宝子不回来，大宝爹就有了理由，提着灯扛着铁揪出了院子，走到街上叫骂了两声。“大宝子！大宝子！你这个王八羔子！”声音不敢喊得太大，他怕大宝子听到了，一下子蹿出来，他就去不成了。 也许是他喊得声太小，没人应。大宝子爹这才安心地向坟地走去。 村里的坟都埋在一起，在村东南的一片荒土坡上。平时没人去，大家都叫那里乱死岗子。初五刚下过雪，通往坟地的路上留下了大家走过的脚印。大宝子爹出了村子就加快了脚步，他怕老伴等急了。 十五的月亮静静地爬了上来，月光映着满地的白雪，让本是黑暗的空间变得银亮。大宝子爹的影子伴着脚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咯吱”声在高低起伏雪地上飘着，那盏灯的影子像个小兔子跟着大宝爹欢快地跳着。 大宝爹来到坟地的时候，坟地里已没有人了。荒坡上一片洁白，每一座突出的雪包前都跳跃着一簇亮光，像是一条街，又像是天上的星河。十五的月亮太亮了，天上的星星像是都藏了起来，月亮痴情地望着人间，感动得流下了泪，星星点点的雪花儿飘落下来。 大宝爹来到了老伴的坟前，用铁揪把坟前的雪挖出一个坑来，把灯放里，掏出火柴，用满是老茧的手把火柴划着，那盏灯点亮了，灯很亮，火焰一跳跳的，像是在和你说话。 “他妈，飘雪花儿了。正月十五雪打灯啊，今年一定有个好收成。大宝子长大了，也挺孝顺的，这灯就是他做的，你放心吧。我们爷俩挺好的，有吃有喝的，你别惦记。不知道你那边啥样啊！等大宝子娶了媳妇，这一辈子也就没什么惦记的了，我就去和你见面。啊！别想我们，苦了自己，今天就好好抓虱子吧。” 大宝子爹坐在雪地上，看着那盏灯。雪花儿挂在了他狗皮帽子的毛上，在灯光下一闪闪的。一行老泪流到了胡子茬上，结成了冰珠。抽了一袋烟的功夫村里响起了烟花声，一颗颗彩球飞上了夜空，爆出了一簇簇彩花，他知道这是队长家放的。 大宝子爹站了起来，用手拍了拍屁股上的雪，扛起铁揪，转过了身。向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说：“我回了，你抓好了也早点回吧，别等人家关了门，你就成了孤魂野鬼了，到时候我找不着你。” 大宝子爹回到家时，大宝子和二凤子正坐在他家炕上嗑瓜子，大宝子爹笑了，儿媳妇这回不用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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