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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志四川•历史文化】刘聪 ‖ 成都街道斜向成因再辨

 方志四川 2020-12-12

本文载《巴蜀史志》2020年第3期

成都街道斜向成因再辨

刘 聪

     走在今天的成都城内,细心的市民也许早已发现,与人民南路、蜀都大道中段等近几十年才修成的道路不同,北大街、南大街、浆洗街、太升路等众多有着一定历史的街道,并非正南正北走向,而是大致呈北偏东一定角度。打开一张成都街道地图来看,还有更多呈同样角度的老街道映入眼帘……
在我国,不光是现今北京西安等都市为正向布局,很多发掘的上古城市遗址也多为正南齐北布局,如河南的登封阳城(春秋战国时期)、洛阳故城,湖北纪南城、郢城,江苏扬州唐城等遗址也都是正南齐北朝向。

成都老地图

常有人调侃,成都是一个来了就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城市。为何成都老街道与其他故都皆不相同?这是近代成都形成的还是能追溯到古代的历史传统?文物考古部门也对此进行了研究,比如在翻修成都市体育中心时,便挖出了北宋时期的城市主干道遗址,当然也是北偏东方向,与现今的成都街道一致。北偏东到底多少度呢?现在我们可以很简单地通过遥感手段测量出来:北偏东28.5度,也就等同于东偏南28.5度;街道是个四方棋盘,顺时针偏斜28.5度。
既然这个角度是古已有之,那这个角度是有什么来历吗?斜城之因众说纷纭,几十年来大抵不过这几种:顺水流说、顺风向说、朝向秦都说、朝向雪山说。有专家论证成都斜城来源于东北来风与西北来水:成都长年刮东北风,岷江又是从西北而来,加之成都东西两侧的龙门山脉和龙泉山脉便是北偏东朝向,以此判断古人依此修建了倾斜的城池。但这样的解释,并不严谨,缺乏物证,并未见到严密的数理推论,想当然的成分居多。而最早持这种观点的,正是我们的考古队员们。

成都后子门发掘的北宋遗址

成都平原上发现了很多古城,在对这些古城遗址进行分析的过程中,考古人员渐渐形成“依水而居、就势筑城的特征,形成了诸城址的平面形状基本上与河流平行的现象”的认识,这也是前述水系说的理论来源。但通过遥感照片仔细测量河流朝向后,我们发现实测数据无法支持所谓“河流的朝向与城址平行”的结论。所以河流说并不能解释城址朝向大多东偏南约30度的原因。
一个两个城池朝向相同也许是巧合, 但当太多巧合同时发生的时候,那便不再是巧合。城市布局与河流的对比,说明成都平原史前古城的空间布局,并非如之前认为的那样是顺应地势自然,而有很大可能性是人为选择。那么,由此推之,成都现在的斜城布局,也同样有很大可能是人为选择。
实际上,在先秦时代,成都平原的水系和现代有很大不同,首先绕城而过的府河就不存在。目前我们能看到的符合街道朝向的府河,实际上是唐朝时人工开掘,目的是沿着既成的成都街道和城墙(罗城)形成护城河。在都江堰把成都平原变得“水旱从人”之前,这一地区的河流不光杂乱无章,而且时常改道(成都十二桥遗址据考证便是被河流冲毁)。由右表可知,除府河比较贴合街道朝向以外,成都古河道中最为重要的检江、郫江、金水河、解玉溪,都和街道布局并不平行。所以,水系导向之说当可否定。

成都平原诸古城与河流位置关系

遗址

城垣朝向

河流位置

河流名称

河流角度

三星堆古城

东偏南约30 度

东北0.2 千米

鸭子河

东偏南42 度

宝墩古城

东偏北35 度

东北4 千米

西河

东偏南42 度

鱼凫古城

不详

西南1.6 千米

江安河

东偏南70 度

郫县古城

东偏南约30 度

东北3.5 千米

青白江

东偏南15 度

郫县古城

东偏南约30 度

东北0.8 千米

锦水河

东偏南27 度

都江堰芒城

东偏南10 度

西北1.4 千米

柏江河

流向南偏西

至于风向说,和河流说一样,很多人拿现代的气象资料来推导两三千年前的先秦时代,实在是有刻舟求剑之嫌。而且现代气象资料表明成都主导风向静风占40%,东北风只占10%,况且这也只能反映现代成都气象条件。
历史上全球性的大规模气象变化也屡见不鲜,譬如说1700年前的“东晋升温事件”、500年前的“明清小冰期”,这些都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区域气候。在不同的气温条件下自然有不同的大气循环,任何一地的主导风向3000年来毫不变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更何况,连四五十年前的风向和现在都不一样;20世纪70年代的数据表明,成都在最需要通风的7月夏天主导风向是南风,最怕通风的1月冬天才是刮北风。那么,在遥远的古代,风到底往哪儿吹,谁现在说得准呢?

成都水系演变

所以,所谓古成都街道朝向由风向决定的说法,一来没有数据支持,二来没有古籍记载,三来也缺乏同类型城市布局来佐证。恰恰相反,即使这样一种猜测也并非不可能:不光古时候的成都不一定刮东北风,连现在东北风都有可能是由城而来。也就是说先有了斜城斜中轴,然后沿中轴一线修建了若干建筑,由于热岛效应的复杂干扰,反过来影响了盛行风向。还有一种解释为秦灭蜀后,将城市朝向改为对准秦国都城。可是,以2000多年前的地理测量水平来看,要想对齐千里外的超视距地面目标,无异于痴人说梦。而近年来由于成都天气好转,西面群山已数见不鲜;有周礼爱好者根据古文典籍推论位于成都西北的四姑娘山幺妹峰就是传说中的昆仑,成都斜向是为了祭祀地极“昆仑”而形成的。这也是犯了不求甚解的错误:昆仑原意并非指山,幺妹峰方位为西偏北23度,与成都街道方向相差了足足有5度之多。
既然顺水说、顺风说、秦都说、雪山说都被否定,那还有什么因素可以让筑城的古人们“人为选择”?

金沙遗址九柱建筑基址

2001年,成都西北发现出土了举世震惊的金沙遗址,金光灿灿的太阳神鸟,透露了古蜀先民太阳崇拜的秘密。而古成都向东南方向倾斜的数理逻辑,就藏在金沙遗址的黄土层中。2002年12月,在金沙遗址祭祀区东部发现了一个建筑基址,建筑已不复存在,但万幸仍幸存9个柱洞,虽然2个柱洞在机械施工时遭到破坏,但整体布局依清晰可辨。建筑遗迹平面呈长方形,与其北面的河流方向一致,修建于商代晚期,距今3000余年。著名的太阳神鸟金箔便出土于九柱洞附近。而这9个柱洞所形成“三纵三横”的布局,朝向有两个测量值:东偏南 27.17度与北偏东 29.05度 。这正与现代成都街道朝向顺时针偏斜 28.5 度保持高度一致。
据中国社科院杨鸿勋研究员考察,柱洞上的九柱建筑应该就是古籍中“黄帝明堂”在蜀地的复制品。这个被用来担任国家大祭的“明堂”,其朝向自有讲究,作为有深刻太阳崇拜的金沙王国,将最神圣的祭祀高台朝向日出方向,就再自然不过了。当然,日出方位每一天都不一样,譬如正东方就是只有在春分日秋分日能看到,为什么九柱洞没有朝向正东呢?那是因为在古人心中,还有更神圣的一个日出时间:冬至日。
在古代,每年春分、秋分、夏至、冬至均被视为特别的日子,这几天太阳的升落具有特殊意义,特别是冬至。冬至,又叫“一阳生”,曾被视为是新的一年开始,俗称数九、冬节、长至节、亚岁等,是中国 历法中最为重要的一个节气,也是二十四节气中最早被制订出来的,时间在每年公历12月21—23日之间。冬至为什么叫“一阳生”呢?因为它是一年中“阴” 达到极致的时间,但也标志着“阳”开始来了。这一天,昼最短、夜最长,此后夜渐短、昼渐长,阴消阳长,是阴阳转化的关键节气,称为“冬至一阳生”。不光中国人有这样的认识,西方也有相似看法。远古以来,东西方人们都习惯把冬至看成阳历年的分界点。时至今日,东方还有“冬至大如年”的谚语,西方有人甚至认为从冬至演变出了耶稣圣诞节 。自然,冬至这一天的日出方位,也就成了十分重要的方位了。

埃及Dionysias遗址

与冬至日出方位一致的城市朝向,并非只有成都一城而已。先让我们把目光投到万里之外,在北纬29°24 ′18.14 ″,东经 30°25 ′12.82 ″的沙漠中有这么一片成都人肯定觉得很眼熟的废墟。这片废墟位于埃及开罗市郊的法尤姆绿洲,虽仅存一些残垣断壁,但格局从航拍图片上依然清晰可辨:东偏南布局。不光是东偏南布局, 我们将废墟痕迹与成都市区地图排在一起看看:相隔10000里,跨越2000年,今日之成都和这一片废墟就这么无缝连接了。

埃及Dionysias遗址与成都地图比较

这片废墟就在开罗南部不远的加龙湖畔,纬度和成都相近,是公元前300年的一座城池,Dionysias,以希腊酒神名字命名的一座托勒密时代的城址。千年过去,只剩一片黄沙淹没,但万幸的是还矗立了一座完好的建筑:加龙神殿。小小的一扇门,正对东南方,供奉的是埃及天神荷鲁斯的守护者  索贝克神,在此神庙门楣上,雕刻了荷鲁斯的化身:太阳神翼。加龙神殿最神奇的时候是在日光节。正是12月21日或22 日—— 北半球的冬至日。冬至这一天清晨,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阳光  从神殿唯一的一扇门直射入神殿,经过4道大门后直抵内殿最深处,照亮了索贝克神的雕像以及门楣上的太阳神翼。这一天成为节日便是庆祝太阳的重生(The sun rebirth)。

维也纳“中央公墓”

不光是法尤姆绿洲,供奉另一个太阳神——阿蒙(Amun)的古都底比斯(现卢克索)卡纳克神庙群,同样是个“斜城”。约旦杰拉什, 几乎和成都同样的纬度,日出方位相差无几,街道的指向也保持一致。而奥地利首都维也纳不仅仅是市区中的古建筑朝向冬至日出方位,其东南郊外有一片被称作欧洲三大公墓之一的“中央公墓”,这个公墓里埋葬了包括施特劳斯、莫扎特、贝多芬在内的多位名人,也同样是对准冬至日出方位。这也符合原始丧葬中墓葬朝向日出方位的特点,这也是全世界普遍存在的习俗。
再让我们把目光投向两河流域,幼发拉底河岸边的纳西里耶,这里有世界上最古老的城市——距今7000年的乌尔城(被称为人类第一座城市)遗址。纳西里耶至今也是一个繁华的城市,是 仅次于巴格达、巴士拉和摩苏尔的伊拉克第四大城市。同样,让我们通过卫星遥感图片看看纳西里耶的街道布局。
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四周没有山,也没有东北风,也并未与城市中的幼发拉底河平行,这座纬度和成都相同的伊拉克城市和成都使用了同样的街道朝向:东偏南28.5度。

伊拉克纳西里耶城

万物生长靠太阳,所以太阳崇拜是世界上最原始的宗教崇拜。人类早期文明的各个城池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朝向冬至地平线上的太阳,这是十分自然并合理的事情。在调查各地日出日落方位时,我们还发现譬如爱尔兰纽格莱奇古坟、沙特阿拉伯首都利雅得、美国拉斯维加斯,甚至巴国故都重庆之解放碑、僰国故都宜宾大观楼的街道朝向,也都指向冬至日出或日落方位。由此横向佐证,再加上金沙九柱与实测日出方位的客观证据显示,成都街道斜向布局是因太阳崇拜而形成的这一推断的可能性,远远超过其他各种理论。
太阳神鸟自不用说,这很清楚明白地告知我们金沙时代存在着至高无上的太阳崇拜。然而尽管有金沙遗址的发现,金沙祭祀区与现今的内环范围的成都老城还是被视为两座城池,连成都的斜城布局也被认为是从张仪筑龟城而来。但九柱明堂却明明白白地显示:成都和金沙并非是完全独立的两座城市。龟城,完全是金沙城制的拓展,连街道朝向都原封不动;用现在的话来说金沙是老城,龟城是向东向南发展的开发区新城。九柱明堂,默默地向我们讲述了成都3000年来从未改变过的建城史:在世界范围内那么多古城,能将太阳崇拜深深烙入肌理,化作大街小巷一直延续了3000年的,只有成都。
我们了解了众多佐证、测量数据等,但所有的间接证据总是比不上一个强有力的直接证据。成都斜向街道到底是不是对准了冬至日的日出方位,只需在冬至日到成都的街上看一眼便知。所以,笔者于2017年冬至、2018年冬至期间,在蜀都大道的春熙路天桥上进行了测试并成功拍摄到一轮红日在蜀都大道尽头冉冉升起的画面……

蜀都大道冬至日出

综上所述,以众多直接证据和横向对比来看,太阳崇拜是一个广泛分布于全球的现象,冬至也作为重要的天文概念,为世界各地的原始文明所熟知;以至于远古人类将墓葬、聚落、建筑、城邑朝向对准冬至那一天的日出方位,也成了全球常见的现象,东方的中华文明当然也不例外金沙文明的祭祀中心朝向冬至日出方位,而以太阳神鸟为市徽的成都市,其街巷格局作为金沙城址的自然延伸,其本身就是一座3000年的活文物,向世人讲述着金沙先民留给我们的远古智慧。


方志四川  篆刻:殷智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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