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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度•锐评▕ 肖舜旦:“隐身”二重奏下的诗意生存及其困境

 向度文化 2020-12-17

“隐身”二重奏下的诗意生存及其困境

——格非《隐身衣》的“隐身”寓意解读

文/肖舜旦

读完格非的中篇小说《隐身衣》(载于《收获》2012.3),有一种叹为观止的美感。小说以明晰晓畅的语言、巧妙精致的结构、深刻蕴藉的思想以及游刃有余的从容笔调,为我们讲述了一个曲折浪漫甚至有些诡异的故事,而深刻地表达出了作者对于人生的一种理念;但感叹之余,又有一种深深的遗憾,因为在作者竭尽全力表达出的人生理念中却充满了一种深刻的逻辑悖论和现实困扰,并因此暴露了作者创作思想上的某种误区,虽然小说在艺术上依然是极其迷人的。

一、

我们先来窥探主人公“我”(也即崔师傅)的精神世界的奥秘。

从职业上来说,“我”只是一个 “手艺人”而已——一个专门制作胆机的人。但是,对于自己的这门“手艺”,“我”的感觉却极其良好,颇有一种坚定的遗世独立、孤芳自好的满足感。关于这门职业,小说中有一段简明而集中的叙述:“你已经知道了,我是一个专门制作胆机的人。在北京,靠干这个勾当为生的,加在一起不会超过二十个人。在目前的中国,这大概要算是最微不足道的行业了。奇怪的是,我的那些同行们,虽说都知道彼此的存在,却老死不相来往。既不互相挖墙脚,也不彼此吹捧,对于同行的技艺从不妄加评论,各自守着有限的一点儿客户,聊以为生。这个社会上的绝大部分人,几乎意识不到我们这伙人的存在。这倒也挺好,我们也有足够的理由来蔑视这个社会,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过着一种自得其乐的隐身人生活。”

这段话体现了一种极其自信的职业以及道德自豪感。实际上,通过这段话,我们就几乎可以把握住小说“隐身”主题的二大旋律:一、尊重并坚信自己的行业价值,“在北京,靠干这个勾当为生的,加在一起不会超过二十个人”,这是一个怎样孤高而神秘、神圣的职业群体。二、谨守自己的本分,不批评别人,不伤害别人,也不盲从吹捧。而就是凭着这两点,“我们”就占领了一个职业精神及其道德的制高点,尽管“微不足道”,但却“有足够的理由来蔑视这个社会,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过着一种自得其乐的隐身人生活”。

这两大“旋律”实际上就暗含了我们前面所揭示的“隐身衣”的两重寓意:古典音乐的高贵典雅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绝不“怨天尤人”的人生态度。只要有了这双重“隐身衣”,人们就得以“自得其乐”。

对于这双重“隐身衣”的第一重——古典音乐的高贵、典雅、圣洁、超尘绝俗的美感,小说中可说展现得淋漓尽致。只要一谈到音乐,就如同面对一种最崇高的宗教信仰,一种全身心的高山仰止、神圣不可亵渎的情感就洋溢在字里行间,音乐的圣洁高雅地位就鹤立鸡群般凸现了出来,而世间的一切功名利禄、卑鄙龌龊就立马显得微不足道了。

小说中多次写到聆听音乐时的高雅脱俗的感觉,那是一种极其圣洁的美感:“……我很快就判断出,那是吉利尔斯演奏的勃拉姆斯的《第二钢琴协奏曲》,而且是一九七二年与约胡姆合作时的录音……他是我的安魂曲。在我看来,就连贝多芬音乐迷们顶礼膜拜的《皇帝》,也完全无法与他相提并论。我坐在车上听完了这首曲子的第三乐章,晦暗的心情随之变得明亮起来。车外呼呼地刮着干裂的北风,却无法冷却音乐带给我的温暖。在那一刻,他使我完全忘掉了自己的糟糕处境,唤醒了我心底压抑已久的职业自豪感:“如果一个人活了一辈子,居然没有机会好好好地欣赏这么美妙的音乐,那该是一件多么可怜且可悲的事啊!”

这些描写中流露出的对于音乐的至高无上的崇敬感和如数家珍的亲切感,实际上也就是“我”的一种人生精神支柱,音乐可以使“我”忘掉一切尘世烦恼,获得无穷的艺术美感。不仅如此,格非甚至在作品中还极力渲染了音乐的另一层神奇意义:音乐可以使人变得心灵纯洁,道德高尚:“……我把货款打入陌生客户的帐户,从未出现过任何闪失。不要说款到不发货的欺骗行径,就连以次充好,隐藏瑕疵或故障这一类事,也极少出现。在如今各种骗术大行其道,令人防不胜防的社会上,二手音响销售,竟然还能维持良好的商业信誉,不能不说是一大奇迹。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我置身于利润如此微薄、经营越来越惨淡的行业中,依旧乐此不疲。不管怎么说,发烧友的圈子,还算得上是一块纯净之地……我把这一切,归因于发烧友群体高出一般人的道德修养,归因于古典音乐所带给人的陶冶作用。”

这就是格非《隐身衣》的第一重隐身寓意:在这物欲横流、利欲熏心的、骗术大行其道,令人防不胜防的社会上,对古典音乐的爱好可以使人获得一种精神上的隐身庇护,使人变得纯洁正直,清心寡欲,与世无争,并使自己变得心平气和,自己成为自己的主人,自己成为“世界最隐秘的核心”。

小说中叙述了两个典型的例子以证明“发烧友”这块“纯净之地”的美好:一是“莲12”卖主的打款事件,我拿我的几乎全部积蓄六万八千元打到他指定的帐户,虽然出现了延期供货的令人担心的现象,但最终卖主还是拿出了他质量绝佳甚至“实”过“其言”的货品,且态度的诚恳足以让人“尽释前嫌”;再一例就是小说的中心事件,为最大买家丁采臣安装AUTOGRAPH音响系统的传奇经历,主人公丁采臣在去世一年多以后,依然把拖欠的二十六万余款打入我的帐户。这个哥特式传奇的结局向我们昭示的象征寓意无非就是“发烧友”这块“纯净之地”的桃花源般的理想境界,童叟无欺,一言九鼎的商业及其为人道德诚信观。虽然,丁采臣简直就是个“音盲”,但是,在他欣赏音乐过程中体现出来的“专注和虔诚”以及对音乐的感觉使“我”这个资深的行家里手都不禁赞叹和感动,也就是说,他在骨子里依然是一个真正的音乐“发烧友”,尽管他的职业和行径让人生疑(很有些黑社会成员的嫌疑),但他的道德诚信观完全无愧于“发烧友”这块“纯净之地”的美好信誉。

对古典音乐的热爱和痴迷,可以使人在这个污浊的世界中洁身自好,淡泊宁静,隐身修行,这就是格非《隐身衣》的第一重寓意。

二、

下面我们将分析《隐身衣》的第二重寓意。

如果说,沉浸于古典音乐的美好境界,从而使自己淡泊宁静,洁身自好是“我”在这个污浊社会生存时心灵深处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柱的话;那么,第二重“隐身衣”——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人生态度去面对纷繁复杂混乱的尘世社会,“改掉怨天尤人的毛病”,“事若求全何所乐?”则是“我”在具体面对实际人生困扰时的处世原则或不二法门。前者是心灵美丽平静的后防港湾,后者则是经世济用的人生宝典,二者互为表里,相辅相成,如此方可构筑一个美丽的人生。

“我”在生活中的坎坷遭遇完全有理由使“我”变得愤世嫉俗,怨天尤人,但是,“我”没有走向这一步,而是凭着这第二重隐身衣,在各种困境前应对自如,逢凶化吉,确保了人生的美好和纯净,这就是格非《隐身衣》为读者展示的“桃花源”世界的第二幅美好的愿景。

“我”生活中所遭遇的最大的欺骗和困境主要来自自己的姐姐和姐夫,这二人为霸占母亲留下的房子,煞费苦心,演出一幕又一幕的卑劣的“双簧”兼“苦情”戏,先是借自己的房给我住,然后霸占家产,继而假装夫妻“交恶”,以种种不择手段的方式将我驱逐出去。“我”姐夫无意中说出的一句话道出了姐姐姐夫心中的罪恶隐秘:“他妈的,这个社会,逼得亲人之间也开始互相残杀了。”我在他们的逼迫下,几乎走投无路,流离失所,最后,不得不接受了丁采臣女人的要求,搬到她所住的盘龙谷临时借住。而在把房门钥匙交给姐姐手中时,姐姐明知“我”的困境,却竟然连问都没问一声“我”的去处,人情冷暖竟然到了这般无情义的地步。而“我”的表现则是平静无语,仅仅是“躲开”了姐姐“哭着要来与我拥抱”的夸张而恶心的表演而已。

在“我”为住房问题焦头烂额、无计可施的狼狈关头,“我”不得不向自己最信任的唯一的老朋友蒋颂平求助,可没想到这个当年自己曾帮他度过一次大危机、而他也曾许诺会“豁出性命”“以死相报”的人竟然是翻脸不认人的一幅无赖嘴脸,而“我”在经受了这种人世最虚伪最残酷的友情骗局后,在绝望昏沉的境况中“想得最多的仍然是”,“赶到颂平的住处,向他道歉,请他原谅”。

这就是《隐身衣》所极力展现的一种平静、隐忍、决不怨天尤人的处世原则,而正是这种处事原则使“我”度过了难关,甚至柳暗花明般让“我”不知不觉中回到了一种极理想的生活状态。

“我”搬到盘龙谷暂时借住后,“第二年十月,我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我们没有办理结婚证书。我甚至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她说,我随便叫她什么都行。我试着叫她玉芬,她居然也乐于答应。”

这个神秘的不知姓名不知来历的丁采臣的女人,实际上可以视为小说真正的灵魂。小说的种种诡异与迷人的内核都与这个人物息息相关。

“我”的前妻玉芬,我的艺术追求与情趣,我的职业自豪感,都和这个神秘的女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小说的所有神秘韵味和象征寓意都可以在这个女人身上得到最终的解答。

而对于自己的前妻玉芬,用“我”的母亲的话来说就是:“穷人凭运气,有时候也能捡到宝贝,但你就是没法留住它……这个女人,你也就是过一过手罢了。临了,她还得去她该去的地方”,“孩子啊,能够过过手也是咱家上辈子积下的福分啊”。而在“我”的心中,音箱和玉芬都是我的最爱,音乐就是女人,二者是融为一体的,“当那熟悉的乐音在夜幕中被析离出来,浮荡在北墙有裂缝的客厅里,我禁不住喉头哽咽,热泪盈眶。就好像玉芬从未离开过我;就好像那声音被析离出来的,正是她那满月般如花的脸庞。就好像,在这个肮脏而纷乱的世界上,我原本就没有福分消受如此的奢靡”。

在这些叙述里,音乐与女人成为一个一体两面的象征体,想起音乐时就同时想起玉芬,对音乐的爱与对玉芬的爱是那样密切而不可分,而自己结识并最终得到玉芬的过程与自己偶然得到这对AUTOGRAPH音箱的过程也相同,都不过印证了“我”母亲的那句话,“穷人凭运气,有时候也能捡到宝贝,但你就是没法留住它”,所以,玉芬很快就离我而去,就正如“我”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不得不出售自己的AUTOGRAPH音箱一样。然而,这种失去,这种生命般珍贵的情感,最后在神秘的丁采臣的女人身上都得以重现。她现在成为了这套音箱的主人,而她的心灵本质都与“我”钟爱的音乐和钟爱的女人相契合,她对莱恩·哈特用羽键琴弹奏的《哥德堡变奏曲》的熟悉,她对“我”叫她玉芬的答应,她对“我”母亲的尊敬情感及对母亲当年“预言”毫不反感、默不作声的态度,她在说“爸爸”这个词时“特有的自然和亲昵”,她的许多行事为人的性情与风格……无不与玉芬相似,众多细节无不昭示着这个神秘女人就是自己的前妻玉芬。而冥冥之中驱使我毅然决定到盘龙谷借住的的一种力量实际上就是自己心灵深处对于音乐和对玉芬的那种强烈亲近感的渴望。(尽管小说中没有明示这种影响,只是特别强调这是“我”在当时条件下走一步算一步的无奈选择。因为,在“我”看来,在姐夫“常保国这样的人渣面前失去信用”,“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的”。)

但颇具深意的是,格非在处理这个神秘女人时,特别突出了她的被严重毁容的丑陋外表:她脸上的“横七竖八”已经结疤的伤口,总“仿佛在我眼前无声地复现出,她在遭到袭击或者残酷的蹂躏时,那粗野而令人发指的一幕”,“这张丑陋而令人厌恶的脸,与她白皙、细长的脖子连在一起,让人联想到一朵正在开败的山茶花:花叶和花枝生机勃发,青翠欲滴,可花朵早已烂黑如泥”,可面对这样一张丑陋无比的脸,“我”却并未望而却步,反而心安理得如回到家园一般自然的住下来了,这里昭示的就是一种心灵的隐密的渴求以及命运的神秘力量,“我”从这个神秘女人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自己一直都向往的东西——音乐之美和女人之美的集合,而这种美的真正灵魂正隐身于她被严重毁容的丑陋外表下。所以,在这里,“隐身衣”的寓意又多了一重装饰,玉芬正是凭着这种丑陋的“隐身衣”,才得以结束自己先前虚妄、痛苦而恐怖的追求,才得以重新找回自己的理想生活;而“我”也只有在这种“隐身”的状态下,才能找回自己对生活的理想期待。尽管“我”对生活充满了这么多的困惑:丁采臣究竟为何而死?究竟死了没有?为何在人死一年之后拖欠的余款又神秘到帐?女人为何被这样残忍毁容?她的凄惨故事究竟有哪些?她的真实身份为何……

所以,“有时,我也会向她抱怨说,我们总不能一辈子这样不明不白的过日子吧?……我一直感到不太踏实,心里有点儿乱,好像生活中的一切,都是一笔糊涂帐。这样下去,行吗?”

而神秘女人“总是一笑置之”,“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原本就是不明不白的啊,乱就让它乱吧!你要是爱钻牛角尖……恐怕连一天都活不下去。事若求全何所乐?”

这里清楚地点明了《隐身衣》的第二重寓意: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人生态度去面对这“乱”世,别去寻根究底,别去“怨天尤人”,否则,生活就无乐可言。

作者简介


肖舜旦,1954年出生,19789月入江西师范大学中文系读书,82年毕业至江西吉安一中任教,于2014年退休。业余兴趣是关注当代文学动态,爱好写文学评论,在《文学报》《文学自由谈》发表过评论文章多篇,现居于江西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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