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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立之年将至,你该拿什么来立身立业?

 向度文化 2020-12-17



向迅,男,土家族,1984年生于湖北建始。中国作协会员,专业作家。在中文期刊发表过一百余万字文学作品。已出版散文集《谁还能衣锦还乡》(中国作家协会2013年度“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斯卡布罗集市》《寄居者笔记》等四部。获奖若干。

迟到的觉醒(节选)

文 | 向迅

这是一个糟糕透顶的月份。

在五月的一个值得赞美的清晨(那也许是一个长风习习清凉宜人的夜晚,但这已不再重要。),一伙埋伏多时的劫匪忽然从人群里窜出来,把我绑架了——我根本就没有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也就来不及反抗,因此只得默认事实。但在此之前,并不是没有出现任何预兆或迹象。大概在两三年之前或者是在更早的岁月,绑匪们就给过我一番警告:“等着瞧吧,伙计,会有你好受的!”

这样的叙述或许更接近事情的真相:我一早就料到会出现这么一个危机四伏的日子,并且是根据现实处境所作出的判断,只是无力改变……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而且它带给我的影响旷日持久,让我一时难以承受。

当然,我并非遇到了真正的绑匪,而是与一场茫然在大街上撞了个满怀。这是我一个人的遭遇,与公众无关,因此也就没有引起任何骚动。

但这的确与绑架的性质并无多少差别,其影响甚至更为严重——这场旷日持久的心理战,差不多让我精神崩溃。从那个清晨开始,我就像是撞见了鬼魂一般,变得忧心忡忡,终日里茶饭不思,焦躁不安,既害怕辗转反侧的漫长的夜晚,也对黎明的到来充满恐惧——那意味着新的一天即将消逝。

这种感觉,简直坏透了——白日里无精打采,神思昏沉,心不在焉,夜晚反而精神亢奋,神游八极,不知疲倦——难怪有不少人因为不堪忍受持续性失眠的折磨,而选择走向生命的极端,用最轻松却又最惨烈的方式,解除了所有的痛苦。

我虽没被逼上绝路,但这一场平地而起的茫然,确实犹若一把无形的精神枷锁,抑或一个幽灵般的魔鬼,在不知不觉间奴役了我的身心,并将我日夜送上审判台,接受精神上的拷问。无休无止的审判,耗尽了我所有的心力,失魂落魄,如同丧家之犬。

此番遭际,活像一脚陷入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沼泽地,既无力挣扎,更无力扭转,只能听天由命——每个人都能轻而易举地拆掉一只钟表,但谁能把钟表里的时间摘除呢?即使能扭转乾坤的人,在时间面前,也与我一样无能为力。

“时间?”

这一个月份,世界上仿佛真的只剩下了冰冷的时间。

可恨的时间。该死的时间。无论我变换什么睡姿,用什么东西蒙住脑袋塞住耳朵,也无论我给自己多少种积极的心理暗示,但都无济于事,我总能听见钟表的指针在我耳畔无比清晰地走动——嚓——嚓——嚓——像子弹一样呼啸而过。那面无形的钟表,好似就悬挂在我的头顶,生长在我的脉搏之内。

对我而言,时间从来不曾如此紧迫过,也不曾消逝得如此迅疾。虽然,我每时每刻都处于痛不欲生的状态,本该觉得度日如年才对。这实在是一个悖论——让我痛不欲生的原由,正是因为时间飞逝无以挽回。

当一个个越来越短促的日子从日历上一页页翻过,我感觉这一生中最珍贵的东西,正以相同的速度,与我仓促作别,且在往后,它们只能以记忆的形式出现了。这难免让人惆怅。

以前,翻阅日历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甚至一度抱怨:时间为何走得比蜗牛还要缓慢?然而今非昔比,每翻开业已成为历史的那一页,都觉得它重若千斤,胸腔里会缓缓升腾起一种深沉的负罪感,只觉得辜负了这眼前的大好时光,白白虚度了生命,因此也就更缺乏直面下一页的勇气。

要是我们不翻开新的一页,那新的一天就永不到来,或是我们能够停留在一个时间的横截面上生活,那该多好!

可假设永无成立之可能。

我的生活为何忽然变得如此糟糕?这一场茫然为何会给我的精神生活带来这么剧烈的冲击?正如前文分析的那样,这一系列遭遇并非空穴来风。那个值得赞美的清晨,恰好是我二十九岁这一年最后一个月的第一天。

这一切,皆因而立之年而起。至少,它是最直接的诱因。倘若不是逼近那个如同刑期的生日,我会强烈地感受到它吗?

而立之年,这颗比时间还要尖锐的子弹,就要从前方的黑夜里呼啸而至了。它将准确地命中我的心脏,不仅把我打倒在地,还要把我的青春一笔勾销。

或许这并不是最准确的说法。

这个令人人自危过的而立之年,大约更像是一个前途未卜的隧道,而我所乘坐的火车即将呼啸着驶入铺在洞中的铁轨了——那确是胆战心惊的一刻。在这个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洞中,唯有齿轮与铁轨在黑暗中摩擦出刺鼻的火花。

那些像昙花一样噼里啪啦燃烧的火花,让我们深刻地体会到,美好的时光真的是一去不复返了,而要遇见新的曙光,却又是如此艰难。

也就是在这个举步维艰却又快若闪电的月份,我对时间的敏感超越了对任何事物的感受,并且不无惊讶地发现,我对时间的留念和对它的恐惧是等值的:对它有多少留念,也就对它心存多少恐惧。

进一步言之,我越是缅怀与痛惜即将成为如烟往事的青葱岁月,那种令人厌恶且躲闪不及的焦虑感,也就越是强烈。仿佛人生的三十岁,真的是一道令人望而却步的悬崖。

那是最痛苦的日子,最折磨人的熬煎,好比炼狱。几天之后,我就已是双眼深陷,形销骨立,精神涣散,与此前判若两人。

二十九岁的最后一天,无疑是我有生以来所经历的最黑暗的一个日子。这一天,我的所作所为无异于一个等待末日宣判的囚徒,焦躁,烦闷,愁苦,无助,悲伤,仿佛我即将失去整个世界,仿佛黎明不再到来,仿佛太阳不再升起。

我在办公室枯坐了一整天,至于做了什么工作竟全无记忆。我像行尸走肉一般穿过长长的街巷,万念俱灰。在一个拐角处,我眼睁睁地看着一伙劫匪将我身上仅存的一点青春洗劫一空,却连一个呼救的声音也没有发出。

黄昏时分,我无限哀伤地站在窗口目睹了一轮辉煌的落日扑通一声跌入由楼群构筑而成的一道悬崖。一朵水花也不曾溅起。

傍晚之后,无穷无尽的黑夜,像暴雨一样从天而降,淋湿了街道上和楼群里所有的灯火。那种恐慌和透骨的凉意,至今无以言述。

当午夜的钟声敲响之时,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想抓住什么,却是两手空空。我感觉自己从这一刻起彻底沦为了一个一无所有的穷人。

我的三十岁,我的而立之年,就这样推开了我身体的大门,尽管我冷眼相迎,既没有颔首示意,也不曾握手寒暄;尽管那两扇门沉重而疲倦。

三十岁,一个原本与任何一个岁数并没有什么两样的年龄,为何像一个可怕的魔咒或是一片摆脱不掉的阴影,让我们的精神陷入从未遭遇过的困境?是我们故意在前行的道路上给自己设置了一道难以逾越的精神障碍吗?

我想,原因自当是因人而异的,但最根本的原由大抵是相同的:我们既害怕黑暗,更害怕在黑暗中面对真实的自己。

按照世俗的标准来评价,那时的我俨然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我那时虽供职于一家在业界颇有名望的文化单位,但前途暗淡。这或许也并不值得惋惜和遗憾,毕竟还有咸鱼翻身的可能,只要我还胸怀大志。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村上春树先生的写作生涯,不就是从二十九岁开始的么?

但最要命也最令人担忧的是,过去那五六年不疼不痒的机关生活,不仅将我这一生中最珍贵的青春消耗殆尽,还将我成功地异化成了一个碌碌无为安于现状谨言慎行的平庸之辈。曾经鲜明的棱角,几被磨平,一腔沸腾的热血,也早已冷却。当年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斗志,已无迹可寻。

我尽管一早就看明白了滞留于此地的最终结局,与现状并无多少差别,也一度因此心怀异志,企图另谋生计,却又一直在舍与得之间徘徊。而这一徘徊,便一次次错失良机。

我也曾痛定思痛,试图借助工作平台把个人价值最大化,终因工作过于琐碎而作罢,勃勃野心毁于一旦,以致于到了眼前这个必须作出决断的而立之年,我还在虚无地等待命运的垂青。

这是最大的悲哀。

我也因此认定自己这一生难成大事。像我这般安于现状的人,倘若不被置身于绝境,是难以做出破釜沉舟之举的。我怀疑,我的身体里一定存在一种与生俱来的难以克服的惰性,就像在乡村常见的那种塘泥肤色的懒蛇,不到性命攸关的那一刻,任人怎样逗弄,它也懒得动弹一下。

这实在是一种可怕的生命惯性。

这种惯性来自遗传吗?不,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多么勤勉的人呀!母亲的信念更是坚韧不拔的,她曾以自身经历为例,语重心长地告诉我:“别人能做到的事,我为什么做不到呢?即使别人做不到的事,我们也应该试一试。”

我缺乏的,正是母亲这种全力以赴的态度。真是对不住她。

这么多年来,母亲一直在用她的方式鼓励我:“要趁着年轻,多替未来打算。”无论我有多么失意与落魄,她也不曾放弃我。

仍然记得二十多岁时,我一直将孙策视为偶像,因为他在二十六岁就平定了江东。我曾暗暗激励自己,也要在二十六岁时闯一番事业……可是……

正是我性格中的优柔寡断和对于人心的天真幻想,把我推到了这个如坐针毡的审判台上,真是自取其辱,自食其果。

而审判我的,并非他人,是另外一个我。我和这位审判官在黑暗中面面相觑,相互打量,继而像失散多年终于相认的兄弟一样抱头痛哭起来。他还是多年前的那个我,身怀热血与理想,而我现在更像是一个“无力青年”。

面对他的审判,我一遍遍地诘问自己:而立之年将至,你该拿什么来立身立业呢?难道你的一生,果真就要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混下去么?

现在看来,而立之年更像是一记警钟。它以一种异乎寻常的方式提醒还没有做好准备的人们:“是时候了,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其警示作用,与二十四节气中的惊蛰简直如出一辙。据说,惊蛰这个日子相当于自然界中的惊堂木,一到时辰,上帝便将之拍响。“啪”的一声,惊醒了所有尚处在冬眠状态的动植物。

而立之年,汉语词典将之解释为:“一个人到了三十岁应该是人格自立、学识自立和事业自立的年龄。”到了这个年龄,就意味着我们应该在完全独立之余,承担起更多的责任与义务了。因为,无论是在社会生活中还是在家庭生活里,我们都已扮演起了承上启下的角色。

而我们之所以会在这个年份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那是因为我们还没有把在这个年龄应该处理好的事情处理好,譬如一份美满可靠的婚姻,譬如一份可以安身立命的工作,譬如一处可以容身的房产一辆可以代步的汽车,譬如一份可确保生活无忧的存款……还在替前途和命运发愁,不知道何去何从。

也就是说,这一场茫然,俨然大病将至时浮现出来的最显明的症状。

但是,是不是当我们把这些事情都妥善地解决好了,那种像雾霾一样阴魂不散的茫然,就会主动撤离,并消失得无影无踪呢?

多丽丝·莱辛在《幸存者回忆录》中说:“回顾那些事件,会发现我们能够比当初事件发生时感觉到更多内涵,即便这些事件令人丧气得如同假日后公共草地上遗留的废弃物。人们会彼此比较,仿佛希望或期待将事件本身某些尚未得到认可的东西确认下来。远不止这些,他们似乎要将某些东西完全排除在外。”

现在回顾这一个月的遭遇,确如这位英国女作家所言,我发现了比事件本身,也即对于青春的哀悼和对于前途的担忧更多也更丰富的内涵。虽然,我的个人遭遇,比之莱辛虚构的那场波及全国乃至世界的灾难,太微不足道了。

这一个糟糕透顶的月份,对我个人的成长而言,无异于蝴蝶蜕变和凤凰涅槃的前夜。这份煎熬,无疑是痛苦的,因为它需要你直面黑暗中的自己,并对他痛下杀手,但它的确是一个自我救赎的过程。

它给予我的馈赠,也正如《幸存者回忆录》的译者对这部小说的评价:它既是一次对灾难的深度体验,也是一次对人性的深沉凝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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