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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以作品来求心身安宁

 向度文化 2020-12-17

以作品来求心身安宁
贾平凹访谈

文 | 胡竹峰

本期访谈嘉宾

贾平凹

贾平凹,1952年2月21日生于陕西省商洛市丹凤县棣花镇,当代作家。中国作协副主席。1974年开始发表作品。1975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1982年发表作品《鬼城》《二月杏》。1992年创刊《美文》。1993年创作《废都》。1997年凭借《满月儿》,获得首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2003年,先后担任西安建筑科技大学人文学院院长、文学院院长。2008年凭借《秦腔》,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2011年凭借《古炉》,获得施耐庵文学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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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访谈人

胡竹峰

胡竹峰,1984年生于安徽岳西,现居合肥。出版有《空杯集》《墨团花册:胡竹峰散文自选集》《衣饭书》《豆绿与美人霁》《旧味:中国古代饮食小札》《不知味集》《民国的腔调》等散文随笔集数种。获第三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等多种文学奖项。有多篇散文入选年度散文和年度随笔排行榜。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语、法语、日语对外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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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极花》:一切脱离文本的批评都是可怕的

胡:你一直是一个有争议的作家,骂你的多,捧你的多,中国人对人好捧杀或棒杀。

贾:是我的福份。捧杀棒杀双方都在鼓动着,才有动力,你说我好,我会为你再写,你说我不好,我不服,再写了来证明我。当然,这得自己坚强。水火相济,方能炼丹。

胡:前一段时间网上对你有批评,说“贾平凹《极花》为拐卖妇女辩护”,认为你对乡村的眷恋和固执情怀是一种“自相矛盾而荒诞的行为”。怎么看待这两方面的批评?

贾:我没太关注,近期事情太多了,没顾上。作品引起争议是很正常的。在作品中我并没有说过“这个胡蝶,你不需要怪她吗?你为什么这么容易上当受骗”这种话,是他们断章取义了。一切评论都要以小说文本为主,脱离小说文本的任意延伸、引申,都是可怕的。《极花》写的就是被拐卖妇女的苦难。这完全是对作品的误解。 

 

对于当下农村,我确实怀着两难的心情,这不是歌颂与批判、积极与保守的问题。我就是在这两难之间写出一种社会的痛和人性的复杂。这方面,我曾在《当下我们的写作》一文中做过详细解释。

  

胡:你怎么看文学作品的批评?

  

贾:我还是觉得作品讨论要回到作品本身,而不是脱离作品断章取义去说事。我的教训是在以后被采访时要看看稿子,以免被断章取义、被片面理解。

  

胡:《极花》是什么时候开始写的?

  

贾:写《老生》时,开始构思这个小说,真正动笔是去年夏天,写得也快,七月中旬初稿就成了。我爱在夏天写东西,我又不怕热,跟热气球一样,越热越能飞起来。

  

胡:这本书形式上跟你以前的作品有些不同。

  

贾:《极花》是我最短的长篇吧,集中写了一个女人被拐卖后的禁闭情况,它不可能写得长,把事情说完就行了,虚张声势的东西没有必要。开始我想起码有四十来万字篇幅,但写着写着,感觉不是我在写了,是她、是胡蝶在唠叨,完全听她自言自语。她在说,又好像周围有一个人,她在对那个人说,那个人是谁?是读者,是社会。她说完了,故事也结束了,16万字,是我长篇里比较短的。

胡:我知道这本书的来源是有真事的。

  

贾:我老乡说过,解救女儿时他去过那个村,在高原上,风头子硬,人都住在窑洞里,没有麦面蒸馍吃,他说他能想象,娃当时都受了些啥罪。你想,他女儿当时被骗上车后,发觉情况不对时想反抗,结果被打,被强暴,被威胁着要毁容要割肾,人贩子还当她面跟买主讨价还价。卖到当地以后,人家把她用绳拴起来,有专人看管,一年半就没让出窑,然后是强迫生娃。

我最初听到,也曾非常激愤和悲哀,拐卖是残暴的,必须打击。后来知道了更多详情,感受就很复杂。解救时,他们被当地村民疯狂地追撵堵截,村民高喊着,为什么我们就不能有老婆?买来的十三个女人都跑了,你让这村灭绝呀?!静下来想想,恐怕这种地方、这些情况,还不止一处两处,它背后肯定有深层次原因。那里的人为啥要买媳妇?为啥又不断有人被拐卖?现在很多农村,所有能行的男人都出去了,年轻女的也都出去了,留下的大都是些没技术、没资金的男人,根本就娶不上媳妇。农村,男的出去后还可能回去,女的一旦出去了,基本上就没有再回去的,一个村一个村,没有女的,男的都是光棍。这样下去,村子是不是就快消亡了?这也是个严重的事情,但谁来管?

写这本书前,我没给任何人说过。这件事像刀子一样刻在我心里,一想起来,觉得那刀子还在往深处刻。写《高兴》时,我一个在西安打工的老乡的女儿被拐卖到山西,警察解救她的那晚,我一直关注着,孙见喜也知道这事,我俩守在电话机跟前。直到半夜了那边打电话来说解救成功了,他们正往山外跑呢。后来才知道详情,当地人撵呀打呀,那比电影情节还紧张。当然,这本书重点不是写警察怎么解救,这种案件在中国太多太多,别的案件可能比拐卖更离奇和凶残。我关注的是城市怎样肥大了而农村怎样地凋敝着,关注的是怎样去挖掘当地人的生活状态、精神状态。

以前听到拐卖妇女儿童之类,我觉得非常遥远。直到老乡女儿的遭遇,才让我觉得,这些事就在身边,有时在街上走,会注意到贴着好多寻人启事,才意识到有那么多妇女儿童失踪了,有时盯着人群看,也不免会怀疑起某个人,亲戚带着小孩来看我,送他们走时,我会反复交代把娃一定管好。

胡:写完这本书后是什么心情?

  

贾平凹:我想引用苏轼的两句诗,“沧海何曾断地脉,珠崖从此破天荒”。这是苏轼在他一位学生的扇面上所题,大海没有把陆地和海南岛分开,希望珠崖书生唐某能够中举,结束海南无举人的历史。一些问题由来已久,很深重,覆盖面很广,但总会有合适的人和政策以及时机,去真正解决这些问题。

  

胡:你的大部分作品,主人公都是男性。《极花》很特别,写的是一个被拐卖的女人。写一个生活经验与你天差地别的人,是否很有挑战?怎么才能贴着这样的人物内心去写?

  

贾:男人去写女人,当然有挑战,但千变万变人的感情大致是不变的,多了解多揣摩而尽力吧。有时,女人看女人不一定比男人看女人看得准。

  

胡:这部作品从拐卖入手,真正关注的是当下中国最为现实的贫困农村男性的婚姻问题,具有很强的现实冲击力。对于当代文学来说,《极花》无论回答得正确与否,它至少是最正面去回答这些问题,不回避残酷的问题与矛盾,试图用文学的方式去表达它的作品。这是一部很有现实意义的作品。你认为,在当下,坚持用现实主义手法表现现实,会有无力感吗?除了传统现实主义手法外,你还注重哪些艺术手法?

  

贾平凹:用什么手法都可能表现得好,也都可能表现得不好,现在写小说没有单一的什么主义的手法,什么手法能用都用。写什么是关乎胆识和趣味的,怎么写关乎智慧和技巧。现在的写作过程从某个角度讲,是与人为作斗争的过程。

现在的城乡在一起互动着,已经无法剥离,问题复杂得无法想象,你得不断地观察不断地思考,才能了解和看懂。这个时期的写作,如果还是写现实吧,材料极其容易,什么都可以写,主要是怎么写才能使你的心和笔得到自由,怎么写才能有你自己的声音和色彩。

农村的凋敝值得注意。一般而言,有四条线共同在村子起作用,一是基层政权,一是法律,一是宗教信仰,一是家族。但现在这些东西都起了变化,庙没有了,家族关系淡了,法律也因为地方偏僻而显得松懈,各种组织又不健全,这些导致了农村的无序,大量的人往城市涌,在这过程中发生了好多奇特的事。政府是很重视新农村建设的,但农村里没有了年轻人,靠那些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去建设吗?我们经常在一些农村看到集中盖起来的漂亮房子,但那些地方基本上是离城市近,自然生态好的。稍微偏远些的村子,是没有那个能力的。没技术、没资金的男人仍“剩”在村子里,靠地吃饭,靠天吃饭,却无法娶妻生子。在小说里,村子产一种葱,男人吃后特别有欲望,但永远没有女的,他们就窝在农村,像残山剩水的瓜蔓上开着不结瓜的荒花。

  

谈人生:写作为了求心身安宁

胡:先生的文章,从青年时代到今天,兀自还有一股痴气。佛家要绝了贪、嗔、痴,艺术却是贪与痴的事业。

贾:所以只能是好佛好道而已。可一想,法门很多,写作也是修炼的法门之一。不管从事什么事业,先要尽心尽力去做,生命方可完满,生命完满也算是修炼的目的。

胡:看先生经历,挺有意思。基本不算书香门第,但你接通了中国文脉,感觉你的创作是从血管中一点点自己生发的。

贾:书香门弟当然好,但写作并不是家传之事,我不敢承受你的表扬。五十岁后,我对写作老有惊恐感,长短文章都是反复改,觉得好像不会写,而且没有年轻时那种见什么就来写作的冲动了,常常是想一想,觉得没意思,就不写了。年轻时靠激情,年纪大了凭体会和智慧。

胡:先生和孙犁有过接触,近来读完《孙犁全集》与《胡适文集》,感觉孙犁是乡村儒,胡适是朝廷士,先生自嘲我是农民,但你已经不是农民了。

贾:我说我是农民,是写了一本在乡间生活五年的自传性的作品,名是什么呢?我不知道。

胡:读先生的作品,看你闷声不响地写,间或有号啕大哭处,极其沉痛。

贾:我不爱走动交际,不爱热闹,不搅和任何是非,因为我没这方面的能力。人的一生太匆忙,干不了几件事,既然写作,就多写几部。作家说到底是靠作品的。我以前说过,五十年后有人还读你的书,你才算真正的作家,否则都不是。五十年后还有人读我的书吗?想起来心里很悲凉啊!

胡:文字、语言样式,开卷就能感受个人风格,以特有姿态亮相,作家的文本是根本。

贾:认人是认脸的,没风格就认不来你。其实文本意识,并不是故意要怎么样,是各自认知世界的角度不同。凡是对文学艺术有感觉的人,其作品必然有显明特点。没特点的人,仅凭题材取胜,那不可能有好文字,更不可能长久有好文字。

胡:你好像对很多事情有焦虑感。是不是相应的作品写出来了才能化解焦虑?

  

贾:是的。确实是这样。这个社会总是让人身心不安,以作品来求心身安宁,但写作过程又折磨你。真是人生不易。

  

胡:假如你不能再写作了,你觉得你的人生意义、价值和精神状态会受影响吗?

  

贾:真到那一步了,肯定会受影响的。越来越感觉到写作像是拿碗在瀑布下接水。作家要面对的题材,是如此丰富而密集,其来势也迅猛,但可以用来承载它们的文字又何其纤弱而不堪重负。

  

胡:写作是你的第一生活需要吗?写作对你的意义是什么?

  

贾:当风刮来的时候你能怨怪树叶的飘零吗?能怨怪花草倒伏吗?写作是你能明白历史的整体又不明白你个人的具体,都知道人总是要死的,但当亲戚朋友突然去世又都悲痛不已。

写作时我充实快乐,它是我生命的绝大一部分。世上什么事情都在变,人的情感不变。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内心最深处的波动是一样的。而且每个人都在为他人反映出整体的不同部分。看到了别人的善其实是我们的善,看到了别人的恶,其实是我们也有恶。《极花》中写那个叫胡蝶的女人,何尝不是写我自己的恐惧和无奈呢?

原刊于《向度》14期,本文有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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