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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城|李显坤:沈园的气场

 向度文化 2020-12-17

沈园的气场

— 文|李显坤 —

本文选自《向度》15期【品城·绍兴专题】


一个不大的园子,却有着摄人心魄的气场。别处少见。

这个园子在鲁迅的故里——绍兴。历史上绍兴才俊贤达辈出,现今因了鲁迅的名望,人皆知绍兴是鲁迅的,连周氏兄弟的都不说。我之所以也说是鲁迅的,纯是为了使人能立马明了我所要表达的要旨。这里满城都是“跟着课本游绍兴”的旅游广告,跟着的还是鲁迅呀,这也就注定了对于那些很少接触古典文学者,或不喜爱旅游的初来乍到者而言,一时还不知道这个园子。反倒叫一个原本极不起眼的百草园独占花魁,名满天下。

为不枉来此水乡一遭,那天从鲁迅故里入口处到三味书屋,步行也就径直的一截短路,我却是刻意乘了乌篷船绕道抵达的,别有意趣,饱领了江烟淡淡雨疏疏的意境。我登岸之处,或许就是鲁迅先生幼时登上乌篷船去看社戏的地方吧?心里这么揣度着,不觉又回眸凝视。

绍兴旧有“石乡”之称,细雨绵绵中,不打油纸伞,款款行走在满街的石板路上,又是一种别样的体验,极有古意,也不感觉是处陌生之地。

从鲁迅祖居的门前往东走,不出二百米,就可到达这个园子。所以又是刻意,步行。在历史遗留的巷道里走进历史的氛围。这园子就是沈园,与陆游有关联,距今已有八百多年的历史。此园宋后渐废,三十年前重建,为了保持主要建筑的宋代特色,采用了一色的宋代法式。

早年没少读鲁迅的书,却没有鲁迅提及沈园的印象。那时的沈园,荒废的只剩一角,繁华只在故事里存在。来前又翻书,也未见鲁迅对陆游的评价之语。

似乎有人更早发现了这个问题,既然没有,那就找找呗!

有学者认真考证了鲁迅的66首旧体诗,发现竟有18首同陆游的诗可以发生联系,找出梦、荒鸡、浩歌等相同的诗句或字眼共计25个。自此判断,在鲁迅的诗歌创作过程中,陆游所给予的启发与影响非常明显。

我很欣赏二人各自说过的一句话,有相近的意思。

陆游在一首《鹧鸪天》里发出了强烈的生命自白:“秘传一字神仙诀,说与君知只是顽。”而鲁迅呢,他在《娜拉走后怎样》中说道:“世间有一种无赖精神,要义就是韧性。”都是人生之谈,经验之要。

还有人从饮茶角度,谈鲁迅,张岱、陆游的联系,虽勉强,但不失趣味。

这只能说明,有了鲁迅陆游的绍兴的气场很大,有了陆游唐婉的沈园的气场也不小。前文一再提及的园子,就是沈园。

青山行不尽,绿水去何长?一处私人花园,因宋室南渡而盛,历经近千年的岁月沧桑而依然存在,苏州的沧浪亭等之外,绍兴的沈园也毫不逊色。所不同的是,这座园子,因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而令人瞩目,由了一首情深恨永的《钗头凤》而传之于世。

沈园占地仅七十余亩,确乎不算大,但确然是一处“江南十分美,绍兴九分九”的美景的高度浓缩。还未进得大门,那门前的一块“断云石”(当地口音,“云”“缘”二字谐音,故“断云”有“断缘”的隐喻)便制造出喧哗以夺人眼目。那大石本身巧妙的教人不忍苛责,全然一颗心,却已被利剑活生生地避为两半,仿佛还在滴血、悸动,若说与美景不容,却只合该放置于此。让人于惊心之余,不由又有缕缕惆怅、隐隐绝望之感潮汐一般迭加着涌上心头。

宋高宗绍兴十四年,二十岁的陆游和青梅竹马的表妹唐婉结为伴侣,伉俪情深。但这却渐渐引起了陆母的不满,很担心陆游自此沉溺于温柔乡中,不思进取,误了前程,加之两人婚后三年也始终未能生养,不意又误了宗祀香火。于是陆母坚决以此逼迫陆游,纵然两人百般恩爱,万难分离,但在当时礼教和严母的压制下,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只得忍受巨痛,东飞伯劳西飞燕。

陆游遂休妻另娶王氏。而唐婉也无奈地嫁给了越中名士赵士程,过起了水波不兴的日子。

绍兴二十一年(公元1151年)春日,陆游满怀忧郁的心情,独自前往对外开放了的沈氏园,不期然,却意外地遇见了唐婉及其丈夫赵士程。惊愕,无措,避之不及,那份刻骨铭心的情缘之箭,顿然就射穿了貌似平复的内心。陆游正欲黯然离去时,唐婉却差人送来了酒菜。内心已无力承受这一切的陆游,像宋江在浔阳楼上一样,借着酒力,怅怅然然,不能自抑地于壁上题了首《钗头凤》。那时或者更早先,社会对文人是宽容的,一面黄鹤楼的粉壁,崔颢前脚走了,李白后脚就可以来,虽然自愧不如,但仍可以接着题诗。陆游在这里直抒胸臆,注入的情感决定了,这必定是阙千古绝唱:

红酥手,黄籘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痛悔莫及,无奈至极。

唐婉闻之后,愈加感慨万千,触及往昔,心似刀割,一病不起,不久,终因难遣心中愁怨,郁郁而终!

病中,心意痴迷的唐婉,提笔和了阙《钗头凤·世情薄》: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倚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肺腑之言,永远打动人心,且是人心最敏感,最坚强的地方。

不久之后,向往着铁马秋风大散关的陆游,怀揣一腔热血,也还没有料到,心在天山,身老沧州的他,永远也没有了北上抗金的机会。而后,便转川蜀任职,数十年的风雨生涯,终究无法排遣内心的眷恋。

但生命永远不是一场虚妄。

为了填实了你的这种情感,园中的一景一物,都以其悲怨的名字,撩拨着游客的遐思。

沈园/弄月之喵绘

这真是一处极精致的园林,脚步轻移,便过山涉水,不同的景致,却紧扣着一个主题。那微微拂过涟漪的池上,横卧一架曲桥,有彩虹卧波之美,却名为“伤心桥”。很快,便会发现内在的规律,一路上,接连出现的都是“冷翠亭”“孤鹤轩”“生死石”一类的景点,时刻提醒陆唐故事。有一口“半井”,游人必驻足于此,其旁不远处,便是最著名的“残壁遗恨”,陆游与唐婉的唱和词《钗头凤》就并排书写在上边。“半井”真的很奇特,一个井口之内,打上来的水,一半为清,一半为浊。据说清浊的分界点就在井的一半位置,这一奇特现象的出现,大自然是想说明什么问题呢?

与别处最为不同的是,这里的廊檐及可挂物之处,随处挂满了游人留下的许愿牌。这等情景,唯有九华山天台,泰山日观峰等处的锁链上,紧锁着的无以数计的连心锁差強可比。

也许正因为陆唐仅有短短姻缘,才会诚挚祝愿天下有情人百年好合。留下许愿牌的人们,心中一定都是这样想的。

沈园最打动人心之处,就是那堵残壁。微雨浸染下,残壁愈加斑斑驳驳。这堵残壁全用出土断砖砌成,凸显出历史,也唤醒了内心思古的幽情。陆游词由当代词学家夏承焘题写,结体秀媚,极符合原词的意境。我不觉站在墙壁前,内心默念了许久,记忆深处竟然映现出了陆游与唐婉于此意外邂逅的场面。越剧古戏看过一部,婉约词读过几首,人的情感不自觉就浸入其中了,初春的小雨,莫非就是这样润物细无声的?

成双成对牵手而来的年青人还真不少,似乎只为游园而来,却不忘也留下点记忆,不少人都笑嘻嘻地站在残壁前,以陆唐二人的题词为背景,掩不住欢欣,执意让陆唐二人见证自己的爱情。

有一位女游客一定读过《废都》,招呼着同伴,脱口而出:“以唐宛儿的词为背景,快给我拍一张!”令闻者莞尔。

门前的“断云情歌”,园中的“残壁遗恨”之外,只管轻轻地念出余下八景之名,“诗境爱意”“春波惊鸿”“孤鹤之鸣”“碧荷映日”“宫墙怨柳”“踏雪问梅”“诗书飘香”和“鹊桥传情”,这园中十景,哪一个没有陆唐的影子。活生生把一出爱情悲剧,提升到了美学的高度。

转念之余,才发现,八百多年留名的沈氏园,倒似纯是“陆园”或者“唐园”了。

沈园的气场,是由里及外的。

在园中我思考最多的就是,是否因为爱情的不幸,先行预示出了陆游的一生,都将波折重重,仕途坎坷?

陆唐二人肯定叹息过命运对自己的不公,可命能是什么呢?只是失败者的藉口;而运又是什么呢?那是成功者的谦词。在那时,他们都突不破那道铜墙铁壁一般的现实的藩篱。但也不能将此后的一切,全部归咎于陆母,与陆游个人自幼树立的建功立业的志向有关。毕竟这世界上,还没有不被号角所征服的骏马。

岁月给了陆唐二人十年的疗伤时间,但这何尝就够了呢!

通过细观,不难发现,沈园之美,在于整个园林布局的错落有致,色调的庄重古朴,山水间花木扶疏,互为映衬了诸景。既然是恢复了当初的基本格局,我徜徉其间,必定与陆唐二人有脚步上重叠的地方。可我在整个漫步中,好像没有留意多少些景致,全沉浸在发思古之幽情的状态中了。似乎那陆游、唐婉也有所感应地跟随着我,杜鹃啼血般,声声向我叙说着他们的相恋、相爱、绝别、悲切和凄苦的全过程。

这里,我按着陆游的生命历程,来个依时而叙吧。

陆游63岁时,有人送来菊花缝制的枕囊,触物伤怀,念及唐婉,写了一首《菊枕诗》,诗序道:“余年二十时,尚作菊枕诗。采菊缝枕囊,余香满室生。”这时陆游不觉想起的,是自己二十岁时,与唐婉新婚燕尔的快乐时光,那时,秋霜过后,两人必定回来到家园中,采集菊花瓣,晒干以填枕芯,缝制出一对“菊枕”。向高洁的纯真爱情宣誓,向终极的白头到老许愿。至为可惜的是,这首当时广为人们传诵的诗,于今只留传下来了题目和诗序。

沈园内广植梅,当然也是缘于陆游诗词多言梅,一生不变的梅质情怀。但我来已是四月尾,当然无缘嗅得梅花扑鼻香,倒随处领略了陆唐的真情在这里像梅花开遍。

陆游66岁之后隐居故乡,过着简朴、宁静的农村生活。67岁时,念念不忘前尘影事,再一次于一个细雨绵绵的初秋重游了沈园。此时的沈园已三易其主,所幸园中的景致变化不大,只似变换了季节的衣装,他那首情意缱绻的《钗头凤》,依然残存在一面墙壁上。

75岁时,回乡定居的陆游,在唐婉辞世四十年的一个心中约定之日,踽踽而来,这样的旧地重游,注定了触景不能胜情,诗却依然一往情深。这二首直接以《沈园》为题的绝句。前有诗序曰“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其一: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这时,更多的,陆游连自己的影子都看不清晰了。惊鸿照影,绝对是当年伤痛至深的本能反馈。这里的春波绿,还不及叶枯黄对陆游的安慰更大,更熨帖。

此后,每年春上,陆游必往沈园凭吊唐婉,而且每往或写诗,或填词,必有寄情,后来干脆一直住在了沈园附近。

年高老迈,行动愈加不便,但无法禁锢住思想的活跃因子。81岁那一年,陆游于梦中游了一番沈园,想必梦中的陆游也不再年轻。及醒,感慨系之,在《梦游沈家园》中悲叹: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池桥春水生……

当然是自伤,这自伤里,更多的是陆游六十余年的愧疚。

陆游高寿到了85岁,辞世前一年,最后一次不顾年迈体弱,再游沈园。我们能够想象,皓首年迈的陆游,是如何在那个小园中踯躅徘徊,不舍离去。眼中满噙的泪,分明有着将要重逢的欣慰。意犹未尽,回来后,静默半夜,起而作《春游》诗: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

如今,岁月流,人已矣,只剩了两阙瘦词在寂寥的旧壁上深情对望。使得来过的大多数游客,每个人的内心里都有了一座沈园,一首《钗头凤》。词中酿造的情怀,在自己深深的沉浸中,生发了珍惜爱情的坚盾。

屈指数来,陆游为怀念唐琬,追忆沈园邂逅,刻意留下了十多篇诗词。这绝对有些凭诗寄语在将来的心心执念。陆游一生留下了最大量的诗篇,据说有万首之多,前无古人,但后有乾隆皇帝堪比。若认真品价,在劳动强度上,乾隆绝对够得上一位写诗的劳模,而在诗的整体水平上,他却最多能够评上个诗歌副教授。为什么?诗虽多,多无味。但在同一地点,为同一主题写下了如此众多质量上乘的诗词,绝无仅有,当属陆游这“小李白”。

行文至此,我还想借此把陆游与唐婉爱情悲剧的另一刻骨铭心之处道出。当初,二人分手在即,唐婉赠送了一盆海棠给陆游,凄婉地说:“此花叫断肠花。”闻言,陆游摇头不止,强压内心的波澜说:“这名使人心痛,应改为相思红。”因陆游要远游,便请唐婉代为保管。

十年后的春天,陆游来沈园散心,偶见一盆海棠很独特,急着探询。园丁告之:“这是赵家少奶奶寄养的。”恰在这时,唐婉与丈夫赵士程出现了,由此引发陆唐二人唱和了传之后世的《钗头凤》。

正因为这些催人泪下的故事和感人至深的诗篇,人们不仅将沈园作为怀念诗人的纪念地,更是作为了执著爱情的寄托地。而今的沈园,实际上早已成为了绍兴有情之人鹊桥相会的集结地。

痴情的陆游啊!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沈园的气场,六十多年前,竟也辐射到了中南海。

毛泽东曾说过:“我和鲁迅的心是相通的。”鲁迅上个世纪在北京与上海的二十多年的岁月里,毛泽东数次去过北京和上海,却并没有机会谋面,也没有直接的书信往来,把两位伟人圣洁之心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可以说是各自的事业、著作,气节,硬骨。

但独爱梅,高吟“梅花欢喜漫天雪”的毛泽东,却时常言及陆游。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有一次,毛泽东和保健医生徐涛谈起了陆游与绍兴的沈园。毛泽东说:“陆游与唐琬离异后,又相遇于沈园,那是他们情意缠绵之地,陆游的那首词《钗头凤》就题在沈园的墙壁之上。”说着,他一时兴起,提起笔来,潇洒地写下了全词。

突然间想起了鲁迅在《华盖集续编》中的一句话:“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至少,也当浸渍了亲族,师友,爱人的心,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作为同乡的鲁迅写下这些词语时,心中难说没有陆游的一丝旧影。

沈园一样的气场,鲁迅的心中也有。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离开了沈园,也离开了绍兴,一路上,我的思绪还被沉沉压抑着,一种悲切的意境,一时挥之不去,一如来时所见园中池水中的涟漪,渐渐荡远,又奄奄荡回。

雨,还未停,已打湿了心。莫非,斜风细雨不须归?

终须归去。一切,记在心间,便只在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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