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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欧文的精神庄园

 向度文化 2020-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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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赵丰

罗伯特·欧文的精神庄园

在东西方思想者那里,人文精神宛若一座灯塔,为人类照亮了精神的指向。当大多数人在为衣食忙碌着的时候,总有一些人在构想着人类精神的蓝图,譬如西方的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普罗泰戈拉,东方的孔丘、孟轲、荀况。漆黑的夜色下,当人们都进入了甜蜜的梦乡,他们仍在绞尽脑汁,为沉睡者设计着清醒后理想的生活。

一身布衣的孔子在古旧的时光里缓缓前行,且吟着独创的灵魂曲:仁者爱人。他吃着素食,四处奔走游说。他提醒人们,除了吃穿,你们还要注重道德,要有泛爱之心。西方哲学的奠基者苏格拉底则以自己笨拙而矮小的身体向世人宣告,要治理好城邦政治,就要改善人们的灵魂,培植好公民,以德教人,以德治人。

伫立在古希腊的时空里,苏格拉底以这样的句子唤醒人们对于人文精神的追求:“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阳光、空气、水和笑容,我们还需要什么呢?”

是的,在罗伯特·欧文之前,孔子、苏格拉底般的哲人们已经构建出人文精神的坐标,而欧文,却是在用生命的实践,为这个坐标添置新土,使它更牢固,更醒目。是的,他在用自己的实践,构筑着人文精神的庄园。

1771年5月14日,仲夏的夜空星光灿烂,昭示着一个不同凡响的生命将要诞生那个物欲横流的世界。清晨还是傍晚,抑或是深夜,有限的文字里只留下一个日子,却无法呈现出欧文降临在人间的具体时辰。那一刻,欧文的父亲的眼里只是屋院里的一对喜鹊,它们在时光的流线里绕着妻子临产的屋顶飞翔。忽然,父亲手舞足蹈起来,模仿着喜鹊的飞行姿势。这位马具师和小五金商,对于儿子的问世欣喜若狂。

十岁那年,欧文便离开家乡威尔士蒙哥马利郡牛顿城,只身前往伦敦的哥哥那里去做学徒,几星期后又到斯坦福德的一家服装厂去做缝衣工。这些经历,当然难以构成一个思想家成长的背景。然而,欧文却是个例外。他的父亲一次不经意间说起了欧文出生时的那一幕,令欧文拥有了梦的幻想。他梦想拥有一双喜鹊的翅膀,向着无穷尽的天空和远方飞去。

相对于梦想的形成,欧文的实践要更扎实得多。他明白,一个梦想,如果没有现实的支撑,那就永远只能虚幻在梦中。他决心将梦想付诸于现实。18岁那年,他借了别人的100英镑,在曼彻斯特创办了属于自己的工厂。20岁时,他把自己的厂子卖给了一个叫德林科沃特的人,自己则甘心在他的手下管理着一个更大的工厂。他如此的目的,只是为了赢得一个更大的探索企业管理的空间。

欧文所获得“现代人事管理之父”称号就是从此起步的。人文精神,这个对于当时的企业家还相当陌生的词语,却开始在他的脑海里孕育。在这个工厂,他花了六周的时间仔细观察了工人的辛苦劳作,马上就醒悟到了环境对人所产生的影响,于是开始着力改善工人的工作环境。他改革的措施是:缩短劳动时间,禁止童工,提高工资,甚至在经济危机工厂停工期间,仍然给工人发工资。他从人文精神的理念出发,破天荒地开办了工厂商店,修建工人住宅,设立公共食堂,创办医院,发放抚恤金,建立模范小学,开办世界上第一个幼儿园。欧文的改革,为企业获得了优厚的利润,并因此博得了慈善家的声誉。由于他的出色管理,德林科沃特把自己的股份分给了他一部分,让他成为股东。

积累了经验以后,欧文开始了在新拉纳克工厂的实验。新拉纳克坐落在苏格兰格拉斯哥树木苍翠的克莱德山谷里,俨然一个小小的孤岛。可现在,它进入了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名录。这当然归功于欧文。在那里,欧文开启了自己的创造性思维,创建了工业化社区的最早模型。棉磨坊、宽敞且装备齐全的工人社区、严谨的教育机构和良好的学校教育,这一切都被称为欧文人文主义的明证。晨光在这里普照,清风在这儿散步,但欧文的眼前只有林立的烟囱,耳旁只有琅琅的读书声。在这种心境下,他并没有被诸如资金的困难等问题所困扰,以一己热情和智慧维持着新拉纳克工厂和社区的运转,直到十八世纪二十年代中期。在英国的社会主义历史上,欧文特殊的地位在于,他是第一个领会到工业革命和教育在帮助工人阶级改造社会过程中的重要作用的人。

欧文真正的心思并没有在办企业上,他也不仅仅是一位慈悲为怀、乐善好施的慈善家,其心思远在人文精神的那座孤岛之上。他由亲身的实践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人是环境的产物。他在新拉纳克所进行的一切实验都是为了证明:“用优良的环境代替不良的环境,是否可以使人由此洗心革面,清除邪恶,变成明智的、有理性的、善良的人;从出生到死亡,始终苦难重重,是否能够使其一生仅为善良和优良的环境所包围,从而把苦难变成幸福的优越生活。”正是基于这样一个充满希望和想象的人文理念,才形成了他超越当时现实生活的企业管理思维。

在旋转的机器旁,欧文舒展着眉头。他从噪杂的机器声里听出了自己异样的心跳,感受到了思想的潜流在暗暗涌动,于是奋笔疾书,捕捉着这心跳的旋律,尾随着思想的潜流。1812年,他发表了《关于新拉纳克工厂的报告》,向社会昭示自己的改革成就,引起了欧洲社会的广泛关注。此后,他以积极的态势争取议会制定工厂法和限制工作日的立法。1815年,他在《论工业制度的影响》一书中,呼吁制定改善工人劳动条件的议会法案。经过努力,议会终于在1819年第一次通过了限制工厂中女工和童工劳动日的法案。

人文精神的光辉,初次降临在欧洲的大地上。

隐隐地,欧文看到了自己所设计的人文精神长河的对岸,看见了清亮的河流和温暖的炊烟。他长舒了一口气。他的身旁,春天里舒朗的树叶迎着风发出爽朗的笑声。这是属于欧文的笑声。那些粗壮、低矮的树,每日都在更新着欧文的眼球。他明白,树木的孕育其实经历着漫长的过程,现在到了该结果的时候了。

1817年8月14日,欧文在伦敦中心区酒家发表了自己的即席演说,其主题词是:让更多的人获得幸福。他从大不列颠与爱尔兰帝国所遭受的苦难、贫困和悲惨状况得出结论:任何国家如果存在着偏见和贫困,而仅有的教育又坏到不堪设想的程度,那就必然会使人民的道德败坏。他呼吁从儿童教育入手,消除愚昧、愤怒、报复和其他一切邪恶情欲的根源,把一个国家的全体人民培养得节制有度、勤勉而有道德。他的演说,涵盖了社会主义学说的思想主旨。

1824年的夏日,阳光在欧文的眼里无比晶莹,连热风也在他的体内涌动。他舒展开手臂,揽着阳光和风,脑海里昂扬着开启人类美好未来的旋律。这一切启示着,他将放弃一切既有的利益,去开创一项伟大的事业。

这年,欧文53岁。他变卖了所有家产,带着四个儿子和一批朋友,还有百余名志同道合者,从欧洲奔赴北美。他将在那里开辟出一块诗意的栖居之地,建起一个世外桃源。之所以选择北美,是因为那里没有欧洲国家那样悠久的封建历史,是一片干净的处女地。那天,在蒙蒙的细雨中,一艘船离开英国,乘风破浪横渡大西洋。滔滔的海水连绵不断,仿佛他滚滚不息的思想之流。伫立于船头,欧文身心里奏鸣起激昂的背景音乐。他要把他长期以来萦绕在心头的理想社会付诸实施。他要尝试人类社会迄今为止理想社会的滋味。

抵达印地安那州,欧文用三万英镑购买了一块1214公顷的土地,用一砖一瓦兴建起了一个庄园。他给它起的名字叫“新和谐公社”,是他内心构建许久的适宜于人类生存的庄园。它安静祥和的气氛,与俗世里的争斗、喧闹以及与之相关的悲欢情绪形成鲜明的对照。在这儿,村落鳞次栉比,红花绿草交相辉映,青山绿水蜿蜒曲折。令欧文欣喜和惊奇的是,一群群的喜鹊不知从何处飞来,遍布于山水林间。喜鹊们那悦耳的叫声,仿佛悠长的讲述,描述着他生命的起源。欧文心灵顿开,他的生命过程,必然是与一种叫做喜鹊的鸟儿依依相恋。

让我们回顾一下“新和谐公社”具体的情境:花园恬静幽雅,温馨和谐。霞光将树叶染成金箔,喜鹊在其中展开悠扬的翅膀。欧文伫立窗前,静看夜色缓缓升起,月光徐徐绽开。在这儿,人文精神的理念彰显殆尽,各种公用设施一应俱全,会议室、阅览室、学校、医院、临时休息室、世界上第一所婴儿学校和夜校……一切都是如此美妙,充满着诗情画意,彰显出人文色彩。在这里,老弱病残享受照顾,所有村民都必须参加劳动。生产出来的东西储藏在公共仓库里,村民平等地享用这些产品。

很少散步的欧文静享着散步的愉悦。他徜徉在“新和谐公社”的每一个角落,融入在喜鹊的声声啼叫之中。散步的间隙,他认真观察了喜鹊的饮食习惯后,在庄园内最高的屋顶上为喜鹊们搭建了食堂,专门安排了喜鹊的饲养员,每天定时为喜鹊们送上食物。夏天,喜鹊们的食物是:昆虫等动物性食物,像蝗虫、蚱蜢、金龟子、象甲、甲虫、螽斯、地老虎、松毛虫、蝽象、蚂蚁、蝇……而在其它季节,则以植物性食物为主,如乔木和灌木等植物的果实和种子,还有玉米、高粱、黄豆、豌豆、小麦……

与喜鹊和谐共生。在欧文看来,便是人类无比惬意的生活。

这样的场景多么熟悉。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那里,在德国诗人荷尔德林的诗歌《人,诗意地栖居》那里,我的心灵不止一次地在其中诗意地栖居。在欧文的“新和谐公社”中,我仿佛看见了荷尔德林在《远景》里的描述:“在那里,在那遥远的地方,葡萄闪闪发光。那也是夏日空旷的田野,森林显现,带着幽深的形象。自然充满着时光的形象,自然栖留,而时光飞速滑行。这一切都来自完美。于是,高空的光芒照耀人类,如同树旁花朵锦绣。”琢磨着如此的句子,我宛若领略到欧文内心的那种安详与和谐,那种对诗意生活的憧憬与追求。

面对欧文所缔造的人类生活的理想场景,我无法不恭敬膜拜。它是一种精神信仰,撼动着沉睡了亿万年的高山,苏醒了蛰伏了亿万年的大地,惊扰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般的河流。欧文所创造的生活,也许就是马克思所主张的共产主义社会的一个蓝本。漫步在亲手创建的庄园中,欧文的脸上弥漫着喜悦。他整理着自己的头发和仪表,跨出着优雅的步子,表述着如是的句子:人类的幸福只有在身体健康和精神安宁的基础上,才能建立起来。

任何一个新生事物,总是避免不了非议。欧文的所作所为,无疑是在颠覆传统、解构信仰、蔑视丑陋,自然会被无情的现实所不容。处在整个资本主义重重包围之中的“新和谐公社”并不能与世隔绝,进入这个庄园的人形形色色,抱有各种目的,持有各种想法,甚至无端的打闹,恶意的诽谤,各种不和谐的声音在欧文的耳畔回荡。一种如冰的温度,穿过他的衣服和皮肉,刺破他温柔的内心。

是的是的,这毕竟是属于欧文一个人的精神庄园。在恶意的世俗者眼里,这不过是欧文的诗情想象和悠闲心境的方寸之地,怎么能够纳入社会的大环境。于是,他的理念只有沉重的碰壁。遍体鳞伤的欧文,在喜鹊的不解目光中舔着从自己体内流出的鲜血。

四年以后,“新和谐公社”宣告破产,而欧文也几乎倾家荡产。环顾空落落的庄园,欧文心冷如铁,再也没有了坚守的理由,于是痛苦的合拢双眼转身离去。在他身后,喜鹊们排列成行,以悲戚的叫声为这个庄园画上了并不圆满的句号。

我依稀看见,一个人的背影消失在了印地安那州。

欧文进行的“新和谐公社”及“共产主义”实验虽然失败了,但是,以他为代表的空想社会主义者们,毕竟在资本主义统治下对人人平等的理想社会进行了一次有意义的尝试。

实验的失败,并没有摧毁欧文的理想。人文,这个带着温馨的词语,足以支撑起他强大的内心。他返回英国,投身于合作社和工会运动。1833年10月,他主持召开了英国工会第一次代表大会,成立“大不列颠和爱尔兰全国产业部门大联盟”,当选为总工会主席;1832—1834年,他进行了建立劳动产品公平交换市场和合作工场的实验;1839—1843年,欧文与其学生在英国汉普郡金伍德组织了一个示范性公社,名为“协和大厦”,进行共产主义公社的实验;1845年,他赴美国纽约召开了国际社会主义者大会……

欧文的一个个设想,几乎都化为泡影。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弃儿,被社会的巨大阴影所笼罩,他自己也成为一缕空无。他所期望和奋斗的,几乎是他一个人的事情,别人都在旁观耻笑。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给他留下了一道道悲哀的切口。然而,欧文毕竟是欧文,他不会妥协,不会放弃。春天里,喜鹊飞抵他的窗前,用孜孜不倦的叫声唤醒着他的心灵,鼓动着他的希望,那激情的旋律让他冰冻的心再次复苏。在相继而来的日子里,他将精力转向写作,用笔杆子呼吁更多的人实践他的人文精神,让人文精神散发出恒久温暖的光辉。他先后写出了《新社会观,或论人类性格的形成》《致拉纳克郡的报告》《新道德世界书》《人类思想和实践中的革命》等著作。在那些著作中,他提出了消灭私有制和消除阶级对立的方案,主张建立以“劳动公社”为基本单位的理想社会制度,实行生产资料公有制、集体生产、集体消费、各尽所能、按需分配,实行农、工、商、学一体的原则和民主的管理制度。他所构想的社会中,没有剥削,没有失业,没有工农差别、城乡差别、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差别,教育与劳动相结合,人人平等,人人幸福。他创立了第一个学前教育机关(托儿所、幼儿园),主张儿童应受到全面教育,在智、德、体、美、行方面都得到发展。

从欧文的构想中,我们深深领悟到了人文精神的温暖。若初升的太阳,刺破了黑夜的暮色,照亮了冰封的大地。虽然在当时,人文精神只是他一个人的庄园,但他既然播下了种子,就会有日后的收获。在一定意义上说,没有欧文为代表的空想社会主义的理论和实践,就没有后来马克思的共产主义学说。从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欧文空想社会主义理论的痕迹。马克思、恩格斯的社会主义理论实践完成了欧文的空想而向科学飞跃。在中国,毛泽东曾经把培养德、智、体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事业接班人作为一个民族的教育方针。由此,我们可以肯定欧文学说的伟大意义。

空想,这个词给我们传达出的概念是不切合实际。其实,它只是一种中文译法,准确的译法为乌托邦社会主义。在人类历史的发展进程中,它是科学社会主义思想的源头。

一对喜鹊,站在欧文屋门前的树枝上招魂似的啼叫。欧文疑心着,它们是自己出生时父亲眼里的那对喜鹊吗?一路不知疲倦地走来,挂满硕果的枝头,蜿蜒呻吟的河水,长着荆棘的岩壁,炊烟生气的老屋,到处都是它婉转的啼叫之声,荡漾着它们纯净、喜悦的情感,充满生命的渴望以及存在的执着。欧文懂得,喜鹊是极富人文色彩的鸟类之一。它们毕生在田间草地上跳跃,追逐捕食害虫,不仅不会伤害人类,而且会给人类带来愉悦的心境,情感的慰藉。聆听着喜鹊的啼叫,欧文闪烁着晶亮的眸子,说出了一句令人类永远铭记的真理:人类一切努力的目的在于获得幸福。

恍惚中,欧文感到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只有灵性的喜鹊,成为了这个社会人文精神的隐喻。他守望着属于自己的家园,如喜鹊那样,徜徉着翅膀,对蓝天,对白云,对一棵棵树心存感恩,对未来充满憧憬。他坚信,自己所构想的注满人文精神的人类幸福庄园,并非与世隔绝。既然日月不老,天地永恒,那就终将有实现的那一刻。

喜鹊飘逸出一个弧线,飞上了欧文头顶的一棵树,照应着欧文内心的秘密。

1858年11月17日,欧文在他的故乡逝世,终年87岁。他的死亡极其平淡,汉语的任何文字里都无法见到他死亡时的情景。心灵和精神再强大,也难以支撑一个肉体的永恒存在,这令我感伤。欧文是血肉之躯,自然不可避免死亡的命运。我想表述的是,一个心怀人类幸福欲望的人,死亡也许不是重要的。但我很想知道,一个人类美好未来的设计师,面对着依然平等不公、充斥着黑暗和邪恶的现实社会,是如何不甘心地合拢了自己晶亮的眼目。

我依稀看见,一对喜鹊绕着欧文的魂灵盘旋。它们既然见证了一个伟大人物的诞生,也就要为他的逝去送行。

一路走好。我听见了那对喜鹊发自内心的祝福。

《向度》17期选读

作者简介:赵丰,陕西户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第二届孙犁文学奖、第三届柳青文学奖、首届红豆文学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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