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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父与子 | 秦羽墨

 向度文化 2020-12-17

每个人只有一次活跟死的机会,没人能教你怎样去当一名父亲,就像没人能教你真正认识自己,我只是在假装认识自己而已。

广州:父与子

文·秦羽墨

十月,广州街头人流涌动,皎洁深邃的天空下不断升起尘土,但它们并不能掩盖天的蓝。澄澈光润的它已经不像夏天那么耀眼,可以直视,长时间注目。抬头看,这个南方交通枢纽,飞机像公交车一样在天上往来频繁,轻盈矫健的姿态,又像低空滑翔的风筝。很久没像现在这样关心世界,平日要么埋头工作,要么整天坐在电脑前敲打键盘,对置身其间的大地和头顶上方的天空,熟视无睹,缺乏基本的沟通。   

天河区柯木塱镇。位于广州城区东北郊,属城中村。我的岳父岳母,一家六口住在这里。此刻,我们站在一栋即将面临拆除的旧式出租屋楼顶。

我,还有刚满一岁的儿子。 

如果不是飞机不停出现在眼前,从它衰败的气息,破烂的地貌,看不见半点公共设施的街头,以及周围没有一点格调的苍蝇馆子,完全不能想象这里是广州市的地界。它实在太偏僻,太破旧了,连一个像样的商场都找不到,没有一家上档次的餐馆,想请大家吃顿好的,要坐车走好远的路。它的样子连老家那座湘南小县城都不如。这片区域是初级加工厂和小型作坊的集聚地,随便一栋低矮的房子都挂着什么什么公司的招牌,这类工厂只能吸引外来农民工,且是上了年纪的农民工。走在街上,碰到的多是衣着朴素,目光收敛的中老年。他们操着各式方言,以随身携带的浓重乡土口音为暗号,那些走到哪里都无法改变的生活习俗,使他们像动物一样,很容易就找到了同类。湖南衡阳的租住一条街,四川广安的租住一栋楼,如此扎堆取暖,似乎就有了足够的安全感。

两年前第一次来此见她的家人,这里尘土飞扬,大马路上废墟成堆,地铁也没安排停靠站,这块地方像是被广州这个大户人家丢弃在荒野中的孩子。

广州出租屋场景/秦羽墨摄

我所在的房子是一栋当地人自己修的民居。三层楼的高度,在高楼不很林立的地方,使我拥有了相对开阔的视野。上一次如此专注地数飞机,得追溯到十几年前。那时候,我常坐在山坡上,看飞机向南飞去,据说,那里是一条固定航道,白天飞往广州和深圳,晚上的时候再飞回来。飞机去后,会在天空中开凿出一条粗长的,横斜的白色通道,除了形状,与白云无异。那时候,一下午,顶多能数到三五架飞机,那是一条并不很繁忙的航道。因为飞得太高,很多时候只能根据飞机屁股后的白色大尾巴判断它的去向。我从没看清过飞机的模样,如果没有那条尾巴,它仅仅只是一阵遥远而浑浊的轰鸣声。它是那么的遥不可及,瞬间千里,想去哪就去哪,作为一个从未离开大山的孩子,我只有顶礼膜拜的份。它在天空出现时,给我留下的印象,跟在书上看到的并无本质区别。是的,飞机对当时的我来说,更像是一块梦的幻影和一个令人着迷的名词。而现在,我几乎能看清机身上的白色字体。

从常德到广州有直达的航线,只需要一个半小时。如果来看儿子,坐飞机是最便捷的方式。可我知道,这不太可能,以我现在的经济实力,还没有乘坐如此昂贵的交通工具的资格。而且,岳父岳母也不会同意,他们都是节俭之人,机票的价格是火车票的几倍,一个来回,足够儿子喝两个月奶粉了。可是坐火车,就不得不忍受一个通宵的颠簸,想到这里,惆怅万分,以后来广州见儿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儿子一只手揪着我的耳朵,另一只手对着天空指指点点,嘴里吐着呜哇之词。他不知道天上飞来飞去的是什么,无名兴奋着。事实上,现在的他对任何事物都兴趣盎然,如果可以,他能把世界搂在怀里,挨个抚摸一遍。而我,经验的世界已经很少有东西能刺激我的观感,我的情绪不再被它们召唤,关注点早已不在此岸。一岁的儿子已经可以看到那么远的东西了,两个月前,只要去户外,他便目光游离。真是一天一个样,他生长着。体积、重量和情绪每日剧增,哭泣和睡眠之外,他逐渐开始呈现第三种更为复杂的精神状态。

闹够了以后,怀里的他有些疲惫,扭动身子,示意要坐下来。他坐在我的大腿上,而我,坐在一张被人遗弃的断腿转椅上。

破旧简陋的楼顶让我和儿子感到适意。他有飞机可看,而我也得到了身心的释放,很久都未感觉过的自由,重新降临在我身上。父子两个人的空间,没人来打搅我们,妻子和岳父岳母哥哥嫂子在楼下聊天,他们一年没见了。

楼顶积存了各种肢体不全的物件。木的,铁质的,因为日晒雨淋,都已经面目全非。这些东西,还有家里现在在用的很多器物,都是岳父从路边捡来的。随着广州市城区规模的不断扩大,这里每天都在进行拆卸和重建,过时的废旧家具经常被扔在路边,如同过去的有钱人在路边架起锅灶施粥一样,它们的主人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善事,反正卖也不定会有人要,而对于外来租房者来说,这些旧物可以让他们省下一大笔买家具的钱。它们都是岳父一家曾经用过,现在没法再用的东西,等到这栋房子拆迁,将彻底告别人间。

岳父在妻子上初中时就来此打工,他是他们村南下闯荡广州的第一人,屈指一算,一二十年了。跟着他的脚步,村里人将整个村都从衡阳搬到了广州,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人在此地落脚,由此形成一个聚落。在老家衡阳之外,他们组建了一个与之完全对称的村庄。平日在广州打工,过年过节,短暂回到乡下,他们是中国最大的廉价劳动力,一股时代的盲流。

南方雨水丰沛,裸露的天台,霉菌四处攀爬,旧家具的木头表面被画得斑驳淋漓,像一幅幅错乱的地图。这也是岳父一家生存状况的隐喻。他们匍匐在地奋力挣扎,不过是在寻找一个可以依附攀爬之物,不管城市多难,总比山窝里有希望,而希望,是普通百姓得以活下去的最大念想。  

眼前的这个楼顶为我还原了岳父旧日生活的日常现场。破旧,简陋,病菌滋生。可他们没有选择,因为这样的房子,租金比新的楼房便宜了将近一半。楼顶角落,摆放着很多残缺的坛坛罐罐,里面培种着葱、大蒜、紫苏。葱和大蒜长得很好,看来岳父平日一定照料有加,紫苏因为到了深秋,显出凋零之态。在紫苏旁边,有一丛蓬松茂盛的细叶植物,桔梗和叶形都很像藿香,细看却又不是。妻告诉我,它的名字叫罗勒,是岳父从老家带来的种子。岳父好这口,喜欢用罗勒的叶子当香料炒菜下酒。

抱着孩子坐在一张断腿的旧椅上,我的身体始终处在微妙的状态之中,腰身尽量侧着,以便让重心落在足够承载我们重量的位置上,脚也使着暗劲,勉力保持平衡,我像是在表演一种高超的悬坐技术。

颤巍巍,不得不随时调整姿势保持平衡,那正是我当时真实的内心写照。

把儿子从千里之外的常德送到岳父岳母身边,实属无奈。

本来儿子由母亲带着,可哥哥突然生了女儿,更加年幼的侄女更需要她照顾。晚婚晚育似乎也能遗传,母亲32岁生的我,我也32岁结婚生子,哥哥比我更迟,到35五岁才有女儿。   

“没想到现在轮着我们兄弟争夺老娘了”,哥哥打电话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透着无法言说的悲凉。一直以来以孝子自居的我们,从没想过会有这一天。父亲走得早,原本,我们应该好好赡养母亲,让她享清福才对,可现在,却反了过来,还要劳动她为我们抚养子女。这个故事实在太老套了,进城后把老父老母丢在乡下,老人病死摔死,或者饿死,死后尸体发臭被人发现,这种新闻报纸上比比皆是。更有甚者,几兄弟为了争夺老人为自己带孩子,大打出手。过去,一看到这样的事,兄弟俩便义愤填膺,忍不住大骂那些不肖子孙,忤逆之徒,可现在,我们也走到了这一步。有什么可商量的呢,母亲已经照顾了儿子一年,轮也轮到去哥哥那里了。 

母亲去了深圳,我不得不把儿子送到他外公外婆这里来。事情就是这样。我和妻子都要上班,不可能让某个人不要工作专门在家带娃,我们家没有这样的条件。翻阅古书,常心存疑惑,封建时代,男子一人在衙门当差,可以养活全家老小,有的还外加几个妻妾。女人没有社会地位,官宦人家的女性大多不外出谋生,男主外,女主内,这种极大的依附关系,反而维持了社会的有效运转。如果那时的社会像现在这样,女子也要公干,男女双方都是双职工,公务员的日常生活怎么操持?在生育期间,是不是必须二选一,让一个人辞职?官员拿高薪,全家荣辱系于一人,让他们对朝廷保持绝对的忠诚,现在,不可能这么运作了。现在的公职人员,就生活而言,真的比以前要难,可能,这也是腐败不断滋生的原因之一吧。

儿子似乎感知到即将被父母丢弃,连日来心神不安,白天贪睡的他,连眼睛都不闭了,生怕一觉醒来父亲母亲就不在身边。他一直躲在妻子的怀里,用惊恐的眼神打量四周,外婆来抱,死死搂着母亲的脖子不放。强制用力拉,立马哭了。到后来,不单是别人,就连我这个当爹的都不能靠近。他是有第六感的,在陌生的环境下,竭尽全力使自己处于清醒的警惕状态。

他终于还是累了,支撑不住了,弱小的身体能量有限,傍晚时,脑袋一歪,伏在母亲的肩膀上睡着了。

把儿子抱上床后,一个人绕过菜市场,沿后面的小路漫走。一屋子人挤在一起,难免给人一种时刻都要面对的抉择和压抑。我的散步是一种文人病,妄想在庸常生活中的找出一点诗意。可惜,我失望了。距离不近的出走,使我的内心更加灰暗,拥堵不已。

沿途既无景色可看,也无南国风情可以领略。一切都灰蒙蒙的,树叶以及街边小摊,全被黄土覆盖。那条路是残破的坑坑洼洼的水泥路,汽车开过时,扬尘漫天,连眼睛都睁不开,不得不赶紧伸手捂住嘴巴。我很怀疑,那些落满尘土的东西是否能卖得掉。大约走了二十分钟,终于在路边见到几丛芦苇,耳边同时传来淙淙水声,以为有了生机,结果却看到一条比酱油还要黑的溪流。黑色的酱流,从山脚而来,而山脚是一片菜地,有几个人手持农具在里面劳作。地里的蔬菜肥头大耳,茂盛得让人难以置信,却全都蓬头垢面,叶子上积满了灰。远远看见菜地中间有几个石棉瓦盖的临时窝棚,想必是菜农的住处。不知道菜农们来自哪里,在此谋生了多长时间,他们默默地辛勤耕耘着,用特质的长勺给蔬菜泼水——舀的正是那条黑色酱流中的水。我们早上吃的蔬菜,很可能也来自这里,是他们用这种脏水这么浇种出来的,儿子若放在此地,岂不天天要吃从这里长出来的东西?这样一想,真使人感到害怕。酱流来自山脚,山脚之上是什么?能把一条小溪污染成这样,绝不是一天的事。我很想走向前去看看,却又迈不开脚步。

必须承认,我是一个胆小鬼,一个软弱无能的穷书生,酸秀才,怕见到真相,见到那些令自己恐惧的东西,而最令我恐惧的是,即便知道真相,也无力改变它。为了掩盖自己的软弱,我像无数次那样,又一次选择了逃避,往回走了。

朋友知道我把儿子送到广州,以为条件会很好,他们绝不会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我们是在广州,可我们所处的位置是工业区的最边缘,这种地方往往也是破坏得最严重,同时却又也被充分忽视的地方。据岳父描述,本地人多数已经逃离,他们要么住在深圳,要么移民香港,只在每个月收房租的时候才出现。

小时候的想象里,广州是一个遍地流金,浑身透光的豪华都市,跟眼前这个破陋的镇子完全不搭界。那次游走让我彻底看清了小镇的模样。几条巷道,一家正宗的广东餐馆都找不到。原因是,没人会去吃,他们舍不得。粤式餐馆的消费比北方馆子贵很多。这里基本是些湖北、湖南、四川人开的苍蝇小馆子,口味对准相应的顾客,老乡招待老乡。聚集在这里的外地大龄农民工非常吝啬自己的收入,要么在房子里自己煮,要么简单吃一点最基本的菜品,能填饱肚子就行,绝不会过多讲究品味,更不会像年轻人那样,领了工资,就找地方奢侈浪漫一回。他们知道,留给自己挣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想,这也是岳父他们为什么一直租在那么一个空间狭窄,条件简陋的地方的原因。

岳父他们住的地方不足五十平米。岳父岳母两口子,儿子儿媳妇两口子,还有一对小孙子,六个人挤在有限的空间里,我和妻子一来,就得打地铺。我真的不忍心把孩子丢在这里,也不忍心给他们本来拥挤不堪的生活再增加负担。可我没有办法。

跟岳父商量,旧房子不能住了,必须搬一个条件更好,地方更宽敞的房子。否则如何让我心安?他们早就不该住这种房子了,孩子们更不该。

我和妻子偷偷跑出去,看了几处房子,比较之后价格已基本谈好,只等他点头,房租不用他管,半年一交,连同押金我一次性付清。这不只是给我儿子住的,也是给岳父岳母住的。我希望他们能过得舒坦一点,这么多年在外打工,他们一直过着猪狗一样暗无天日的生活,他们对自己实在太残忍了。想到这里,我的眼睛就忍不住湿润。我的父亲没给我机会孝敬,她的父亲,无论如何不能刻薄了,更何况,我还有个儿子押在这里当人质。

岳父开始难为情,忸怩着,不好意思让我破费,后来一想,两个孙子和一个外孙跟他过这样的艰苦生活,确实不妥当,才终于点头答应。现在的问题是,目前住的这个房子的房东迟迟不肯出现,他不出现,我们就没办法结账,不结账就不好搬到新地方。关于房东,他可能住在香港,也可能就离此不远,这一点,岳父住了这么多年,从没问过。岳父说,以前他是半年出现一次,现在,因为有了微信,交房租用手机,他每年只是在年底回来看看自己的房子是否还健在。岳父联系了两天,房东才有回复,我的心总算安定了一些。 

吃了晚饭,独自来到楼顶,天上繁星点点,飞机比白天更加频繁。不管周围环境多糟糕,星空始终美丽如一,它还跟在乡下时看到的一样漂亮整洁,甚至更加漂亮一些,因为乡下没有这么多飞机点着萤火,来来去去。睡一觉,天亮之前就要离开广州了,把儿子一个人留在这里。那时候,他一定还没睡醒,我们连告别的机会也没有。不过,这样也好,对妻子而言,第一次母子别离是一个艰难的时刻,没有那双小眼睛注视,她的步子可能会迈得容易一点。

星空璀璨,我们的生活如此缺乏诗意。  

广州之旅并不是儿子第一次远行。

生下来四个月,他就坐过长途火车,去妻子的老家衡阳过年。

腊月的最后几天,天气寒冷,我背着大包小包在前开路,妻子抱着襁褓中的他尾随其后。三个挤在人流如织的春运车站,暖意浓浓,心里多少带着点衣锦还乡的味道。当时,我们是怀着喜悦之情去衡阳乡下的,既是过年,也是祭祖。家族添了新成员,必须告知那边的先人,这是乡下的规矩。

从长沙南站上高铁后,我掏出本子,情不自禁写下:

雪花,以及铁轨的撞击声 
世界的一切都是新奇
我不知道你会酣睡,还是睁大眼睛
努力呼吸。出生一百多天就要坐火车
去远方,而我,第一次离家出走已经成年 
承载我的火车在夜里行驶艰难,如今
它飞得如此轻快,思想的重量与肉体成正比
我希望你长得更慢一些,千万别像我

过早地领会故乡与漂泊的含义

孩子,其实我只是带你去看一抔土
一个一到春天就鲜花开遍的村庄
芳草之外,那里还生长着一棵叫母亲的树
她的母亲——你的外婆
早已成为一种象征

儿,我必须告诉你真相

告诉你一段关于旅行的意义

女人就像理想,须安放在远处才值得

用一生去跋涉。以后,你最好

远渡重洋,娶一个外国女人

火车、轮船、飞机,挨个坐过去

不,我不是教你怎样去看她,而是说将来
你回故乡的几种方式

此刻,再翻出这首诗来,却是满腹疑问。儿子有故乡么?如果有的话,在哪里?是父亲的老家永州?还是母亲的老家衡阳?又或者他生长的地方常德跟广州?似乎都不是。想到这些,真替他感到难过。过去这些年,我一直靠贩卖与故乡有关的文字为生,等到儿子长大,却连故乡都无从考证了。

我们家有六个堂兄妹,娟是唯一的女孩。最小,却最早结婚生子。因为她家的经济环境营造得比我们好,二叔在外打工多年,攒下了一些积蓄。

从小学三年级起,她和文全就在我们家吃饭,兄妹俩多半时间由我母亲带着,他们跟随母亲的时间远比自己的亲生父母长。当然,在我家吃住的期间,他们也干农活,遭的罪丝毫不比我们少。两个人是标准的农村留守儿童。后来娟嫁到江西庐山,丈夫是她在南方打工认识的,家里条件好,出嫁的时候,堂兄们都去看了,觉得她嫁得好,为这唯一的堂妹感到高兴。那个地方临近鄱阳湖,一片坦荡,物阜民丰,条件比我们山里好多了,丈夫也一表人才,看起来做事精明,大家都觉得很放心。但我们没想到,江西那块地方重男轻女,娟一连生了两个女孩,婆婆不高兴,总给她脸色看。于是,她就把女儿带回村里来养了,跟母亲住在一起,而自己,又跟丈夫一起出去打工。她很少回江西公公婆婆那里,娟从小性子倔,受不了那个气。

这么好的侄女,怎么就没生下个男孩来,母亲难过地说。我知道,母亲的难过除了生男生女的问题,更是因为娟现在所处的困境。她当年是留守儿童,好不容易熬到今天,女儿却步了她后尘,又一次成为了留守儿童,成了人们口中的“留二代”。

这种情况并不是个例。我的同辈人,出门打工的八零后和九零后,子女多半成了“留二代”。每年春节,丈夫和妻子告别,母亲跟子女拥泣,难舍难分,妻离子散的情景在中国农村集中上演着,没有哪部电视剧的剧情能如此波澜壮阔,催人泪下。母亲是在电话里说起这些的,她说堂妹的时候,其实就是在说我们自己。我们母子三人现在不也是这样?她和哥哥在深圳,我在常德,而我的儿子,又远在广州。这个大家庭不知道何时才有团聚的可能。

当时,我正坐在从常德去往广州的火车上,母亲的倾诉像铁轨上的哐当声,在黑夜里无穷无尽地响着。

如果不是元旦,国家的法定节日,我们未必有空可以去广州看儿子。

已经三个月没见他,不知道他长成什么样了,三个月的时间在他身上烙下了怎样的烙印,做出了怎样的改变。火车在夜色中疾速爬行,夜是那么漫长,好像从未如此漫长过。那一晚我几乎没睡。 

连夜赶去看他,可他已经不认识我了,见了我,转过身去,赶紧往外婆怀里扑。不仅如此,就连母亲他感到陌生,不肯走向前来,只是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这就是我的儿子?我日思夜想,惦记在心的人?他的表现,简直让我愤怒。然而,又不能不忍着,我不能跟一个一岁零三个月的记忆力单薄的孩子置气。妻耐着性子,逗他,渐渐地总算不那么见外和警惕了,不过,依然没有母子间的亲昵感。他愿意亲近母亲是在两天之后了,那时候,我们已面临了新的离别。我对家庭的感觉,就是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不断离别中淡去的。每次面对故乡的亲人都不知道如何开口说话,强大的陌生感充斥在我们之间。

元旦之行,我既高兴又失落。高兴的是儿子很健康,并且活泼好动,跟两个表哥打成一片,远离父母并没让他不开心,出现心理问题。而我的失落,同样是因为他离开父母居然也可以过得这么好,没心没肺地玩乐,一副乐不思蜀的样子,他连亲爹都不认了啊。

心头有说不清的滋味,复杂难言。妻子看出来了,却不知怎么安慰。是啊,这道命题哪里是她能解答的,她也才初为人母,第一次从身上割下来那么一块有生命的肉,她内心的空虚和无着落,恐怕比我还要强烈。

眼前这离别的意义,难道是生命最后真相的预演?

我不知道。不到最后一刻,我们很难醒悟自己的一生。

刚生下的时候,我觉得它只是我们激情过后的多余产物,一种不必非得存在的障碍。拥有几十亿人口的地球,单独的个体不过是一粒尘埃,多了谁,或者少了谁,都无关紧要,是不必去强调意义的,我们只需把自己的生命空间打理好就行。朋友、亲人、后代,乃至敌人,本质上并无区别,他们只会占据和消耗你有限的生命,使你陷于泥塘之中,像虫子一样蠕动,为饮食、性欲、或者物质而奔波,沦为现实的附庸。至于为种族延续的使命,不必非得由我来完成,而且我也不能保证一定会生出一颗杰出脑袋,说不定是个傻瓜也难讲,那样的话,只会给族群添加累赘。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情,这是伟大的诗人才能抵达的境界,我做不到。很长一段时间,我尽量避开与他人的纠葛,希望身边的朋友并不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更了解我,我们彼此波澜不惊,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轻易去搅动他人那潭生活之水,更不入侵他人的精神领地,最好子女也无,做一名彻头彻尾的丁克。孩子刚出生时,我真的很烦恼,很想将它塞进母体,让它重新回到女人肚子里去,而现在,我却希望他能早点回到自己身边。是的,不得不承认,我每天都在想他,每想一次,就好像自己又回到了童年。 

这并不是说,新的生活成员的降临改变了我的价值观,而是我意识到,自己远没有想要的那么强大,孤身跋涉于漫长的生命旅途,终究耐不住寂寞,我跟天下所有凡夫俗子一样,不自觉地期待能有一个跟自己呼吸节奏相同的人出现。他可以是知己,也可以是其他什么人。儿子的出生为我的软弱提供了一个全身而退的台阶,当我向世俗低头时,终于有了一个完美的自欺欺人的借口,就是这样。

因此,我依然迷茫。每个人只有一次活跟死的机会,没人能教你怎样去当一名父亲,就像没人能教你真正认识自己,我只是在假装认识自己而已。从出生开始,我们就在学习如何成长,或者说,学习如何衰老,如何死去,在这趟逆旅之中,我们毕生都是一个学徒。他得向我学习如何老去,而我要向他学习再次长大,终有一天,我们父子会在途中相遇的。 

希望如此。但愿如此。

本文原刊于《作品》2019年10期

秦羽墨,湖南永州人,生于1985年,中国作协会员。有各类作品发表于《天涯》《芙蓉》《青年文学》《南方文学》《作品》《青年作家》《西湖》《滇池》《湖南文学》等刊,散文多次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转载,入选各类年选,散文集《通鸟语的人》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曾获《创作与评论》杂志年度作品奖、第二届三毛散文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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