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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席 | 酸枣小孩

 向度文化 2020-12-17

席,是指非常盛大的隆重的酒席,王村人称为“席面”。



坐席

文/酸枣小孩

在王村大街上,有张三碰上了李四。正是下午一点多钟的样子,天空的太阳和气地照耀着大地,李四看上去也红光满面,连他胯下骑着的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也一副志得意满的派头。

张三望着李四,眼神充溢着羡慕与忌妒。

去坐席了?

去坐席啦!

仿佛“坐席”是一桩很“高大上”的事情。——在从前的乡下,的确如此。

在王村,“坐席”是一个专用名词,并不仅仅是你随便去别人家里走一趟亲戚,吃一桌丰盛的饭菜,喝一瓶滋滋有味的好酒就可以说是去坐了一次席了。席,是指非常盛大的隆重的酒席,王村人称为“席面”。娶媳妇的红事,丧葬周年忌的白事,给刚出生的小孩做的“吃面”酒席,这些乡村大事才能称得上“席面”。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第一次坐席是在大爷家,当兵复员回来的二堂哥结婚。大爷家院子阔大,房子却少,坐北朝南一排溜三座房子,只有一间客厅,里间外间都摆满了桌子,依然不够,于是又在院子里安置了几桌。

乡下的坐席都是流水席。亲戚多,桌子少,流水席是最经济实惠的宴请模式。一拨一拨轮流坐席,吃完了赶紧撤席,下一拨立马坐上去开吃。场面很是紧张有序。紧张是因为坐等吃席的人很多,本村的邻里,外村的亲戚,都在心急火燎地等待着饱餐一顿。因为有专门负责招待客人吃饭的“管事”,哪些人先吃,哪些人后吃,都是有些规矩的,所以大家都乖乖地听从“管事”召唤入席。

二堂哥结婚的席面,简朴而不失隆重。我是坐在院子里的,一张桌子七八个人,男女老少,不分亲疏,我打眼一看,似乎全王村街挨家挨户,每个家庭都派了代表过来随礼吃席。

乡间有规矩,随礼不论多少,都是要吃一份酒席的。一般的情形是,亲戚礼重,街坊礼轻,五块十块,你只要能厚着脸皮拿得出手,站在礼桌前面不改色地让写礼单的人记上一笔,也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坐下来吃个肚子滚圆。饭菜是一样的饭菜,酒水是一样的酒水,细微的区分是在入席的先后——亲戚优先入席,然后才是家族里的人和四邻街坊。

二堂哥结婚的那天,我坐席的那桌,便是亲戚吃完之后的新一轮。除了我,满桌都是街坊,紧挨着我坐的是离我们最远的街坊,住在王村街的大西头,她应该是年纪最小的代表了,一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小孩。但是她特别能吃,尤其是她对肥肉的那种贪婪之情,令我至今记忆犹新。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张大嘴巴,把一块又一块流溢着油脂的颤颤悠悠的大肉膘,从容不迫地塞进去。

她吃的那道菜名曰“腐乳肉”,是乡间酒席上用肥肉膘这种素材制作的经典名菜之一。

腐乳肉的做法貌似简单,然而我长大后始终未能学会。大方肉煮熟后切薄片,码放进蒸碗,浇上调制好的腐乳汁,上火蒸半小时,肉片软烂,入口即化,腐乳味和肥肉味相得益彰,香而不腻,爱吃者一口气能吃上一碗。我是不行的,顶多夹一片浅尝,我最爱吃的是腐乳肉里的瘦肉部分,往往趁人不注意,搜刮一些瘦肉放进自己的碗里慢慢享用。然而瘦肉部分是少而又少的,唯其“少而又少”才更显得美味无比。

每次坐席,所有的“席面”里,我最爱吃的是两款:蒸红薯丸和蒸肉丸。

蒸肉丸容易一些。瘦肉剁成肉馅,加调料,加芡粉,团成圆球下油锅炸熟之后,再放进蒸碗里辅以少许葱花姜丝高汤上锅蒸熟即可。蒸红薯丸可就复杂多了。不唯复杂,而且不好把握。

上好的沙瓤红薯洗干净蒸熟后捣成糊状,放白糖和适量面粉,面粉的度是最难把握的,不能太少,少了红薯泥团不成球,也不能太多,多了影响甜度和口感。做出来的最完美的红薯丸,是放油锅炸熟之后外焦内软,咬一口下去,既香酥又甜糥,让你即使被烫得呼呼吹气也要将它吞下肚子里去。这样炸出来的红薯丸要做成蒸红薯丸,口感就更上一层楼了。

蒸红薯丸不放任何佐料,单单是红薯丸自己,一个一个焦黄色的小圆球挤挨在一个蒸碗里,半小时候的高温洗礼之后,红薯丸虽然还是红薯丸,但是形状已经有了变化——它们自己也觉得几乎热得要化了。出锅以后,上桌之前,蒸红薯丸还要加一道工序,撒糖。

这道工序我是看不到的,我坐在酒席上单等这道菜已经到了心急火燎的程度了,当它被端上来时,已经被浅浅盖上了一层白糖,就像一个刚刚出阁的新娘子,羞红的脸庞上敷的那一层粉。糖是白沙糖,刚刚撒上去,还没来得及消融进热气腾腾的红薯丸子里去,此时此刻是伸箸的最佳时机。白沙糖的颗粒感被糅和进软糥的红薯丸子里,那是一种怎样妙不可言的感觉啊。

炸红薯丸也是我长大后做得最失败的一道菜。每逢过年的时候,都心有不甘要尝试一次。不是太软炸成了一锅渣不可收拾,就是太硬吃起来令人伤心欲绝。自然,我可以把它归结于原材料的选择至关重要——必须是又甜又沙水分少的优等红薯。

腐乳肉蒸肉丸蒸红薯丸都是属于乡间席面上的八大碗。八大碗是指蒸碗,属于蒸菜系列。在乡下,无论红事白事,讲派场的人家摆酒席都是按规矩来的,四荤四素,四凉四热,八大蒸碗,外加一咸一甜两盆汤,最后上大锅菜,热气腾腾的白面大馒头。一场正正经经的席面才算圆满结束。

席面上的汤一咸一甜,咸的是蛋花汤,甜的是苹果汤。苹果汤是乡间席面的独有品种。熬苹果汤要配以山楂糕,山楂糕在热水里沸腾,慢慢水变成了淡红色,放白糖,勾芡汁,关火前再倒入切碎的苹果丁。这样熬制出来的苹果汤酸甜可口,乃主菜之后的最佳收尾。

这是我小时候喝的苹果汤。很多年之后,我偶回乡下参加坐席活动,喝到改良版的苹果汤,具有创新精神的乡间大厨竟然在原汤里点缀了一些花生碎。花生碎是炸熟之后捣碎的,这样调制出来的苹果汤,在原来的酸甜口味上,又加进了花生碎的咸香。这样的做法似乎是借鉴了南方菜系的特点,口感上更丰富了。

许多吃过席面的乡人,事后在一起沟通交流,总是会对酒席上吃过的大锅菜称赞有加,甚至恋恋不舍,心里暗暗盘算着还要多久才能有幸吃到下一次如此盛大的席面,如此能让人油然而生一种“酒足饭饱”之人生美感的大锅菜。

不要小瞧了大锅菜。它作为一场隆重的席面上的最后一道菜,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和意义。每一位经验老到的掌厨者都深知此理。他们要经过深刻的谋划,再进行精挑细选,才能确定这锅大杂烩的内涵和主题。虽然每一次席面上的大锅菜素材不外乎都是大白菜、海带、粉条、豆腐、炸豆腐条、五花肉片……然而它们在经历了一场热火朝天的乱炖之后,确乎是摇身一变,成了所有人都吃得不知今夕何夕的佳肴美馔。

你看他们一个个紧张忙乱地一大口一大口地吃菜、咬馍,根本就没有功夫再和同桌的表亲近邻聊天闲扯了。

人们热衷于一年当中偶然的几次坐席,除了可以大饱口福之外,还可以有幸邂逅多年不得见的各路亲戚。在乡下,白事的酒席宴,是比春节、老会,甚至红事,亲戚们聚会最齐全的大型活动了。七姑八姨,表哥表弟,表姐表妹,所有的你意想不到的阔别很久的面孔,都会出现在你眼前,令你惊喜惊讶甚至略显尴尬——有一年大爷去世,我回去参加葬礼,就和几个久未谋面的表哥表弟们不期而遇,我眼拙嘴笨,不擅长寒喧交际,一度使这久别重逢的场面陷入僵局……

好在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无论吃得饱与不饱,亲戚相聚得是否欢畅和谐,席面撤了,人也该散了。所谓“曲终人散”是也。

主人家里留下来的除了一片狼藉需要收拾,还有大量的剩菜剩饭需要合并归整,重新分配。乡下人惜食,日常饭菜都舍不得扔掉,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留待下一顿吃,更别说这盛大的酒席剩余了。所有的热菜归到一处,所有的凉菜归到一处,各需要两只巨大的洗衣盆才能盛得下。然后是分配问题,家族里的每户,都会理所当然地得到一份热菜综合体和一份凉菜综合体,外加或多或少的几只馒头。

我是多么由衷地欢喜着享用那每一次席面上的剩菜,不仅仅是因为这些混合体的确有着一种与众不同的独特美味,更重要的是,它们所散发出来的某种信息,使得我小小的心里有了一种根深蒂固的认知——它们是每一场盛宴的余韵。品尝余韵,仿佛重回现场。

余韵绕梁三日后方绝。

本文原刊于《牡丹》2020年第3期



酸枣小孩,河南延津人,现居山东济南。自由作家。民刊《向度》主编。出版散文集《从前,有个王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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