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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羽生的人生与江湖

 瑞德阁楼 2020-12-19

好友老朱是做茶叶的,长期声称要做自己也爱喝的“放心茶”,自然不能没有基地,他的“岁康号”茶叶基地在广西的昭平县,有他大片大片的有机茶园。

数次邀请我过去看看,上周终于成行。他的有机茶场当然很有吸引力,但我去那里还有一个原因:昭平的隔壁就是蒙山县。

蒙山,是梁羽生先生的故乡。

梁羽生先生,那是我们少年时代如雷贯耳,神一样的存在啊!看看他的故乡、故居,当然是件有吸引力的事。

上周六我们去老朱的茶园开心地玩了一天,周日一早就启程去蒙山。

从昭平到蒙山走高速不到50公里,从沿途的风物看起来,蒙山应该和昭平差不多,这一代已经属于广西的十万大山,大多山多地少。但蒙山没有桂江穿城而过的昭平那种山清水秀的感觉。

到了蒙山县城,发现这就是一个典型的经济欠发达地区的小县城,除了一些在建的楼盘,看不出有什么活跃的经济,一切都和天气一样阴沉沉的。

蒙山人显然也擅抱大腿,很早以前就在老城中心地带建了一个梁羽生文化公园,里面有那么几个亭子和塔。不过都是当地人在里面玩,没有几个游客模样的人。

我们匆匆看了一下就想去城郊文圩乡找一下梁羽生先生的故居。

梁羽生先生1924年3月22日出生于广西蒙山县文圩乡屯治村的一个地主家庭,原名陈文统。1938年,14岁的梁羽生因患疟疾腹泻,不得不休学半年。因祸得福的是,他利用此段时间在家阅读了大量的传统经典书籍。

 1941年,梁羽生转学到桂林中学,广泛接触了新文学,尤其喜爱看电影。1942年18岁的梁羽生就开始向报社投稿。1943年,梁羽生准备报考大学时因为日军侵入广西地区而延后。后来,他考入广东岭南大学。

1950年梁羽生先生大学毕业后到香港《大公报》任英文翻译,1951年梁羽生先生27岁时任香港《新晚报》副刊“天方夜谭”编辑,开始他的文字人生。同一时期查良镛(金庸)也到《新晚报》编辑副刊“下午茶座”,两人成为同事。

当时的香港,很多媒体都连载武侠小说,金庸也开始在《明报》连载武侠小说,于是梁羽生先生于1954年开始创作武侠小说,在《新晚报》发表《龙虎斗京华》,署名“梁羽生”。

从此一发而不可收, 梁羽生先生一生创作了三十余部武侠佳作,与金庸、古龙并称为中国武侠小说三大宗师,被誉为新派武侠小说的开山祖师。

看过梁羽生武侠小说的读者会发现,他的武侠小说有个特点,众多主人公都是

从身负杀父之仇开始,梁羽生的江湖很悲苦。

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是因为,梁羽生先生有着和他笔下角色同样的悲惨遭遇,他的父亲也是被无辜杀害的!并且他自己被迫远离家乡,天涯漂泊37年后才得以回到故乡为亡父扫墓。

梁羽生先生的父亲叫陈信玉,是蒙山当地有名的地主。

抗战时期,日寇入侵蒙山,陈信玉曾组织乡团抗日保乡,1944年还冒着生命危险保护过一批避难蒙山的文化名人,比如书画大师饶宗颐、国学大师简又文等人。

简又文,中国当代史学家、著名的太平天国史专家。后来他在回忆录《宦海飘流二十年》中回忆梁羽生的父亲:“想起陈家的大恩大德,真令我全家没齿难忘。我们一家遇到大难,流落异乡为异客,正在途穷忘绝、不知死所之际,忽有爱徒体念师生之谊。全族人居然肯接待、供养、庇荫、护卫我全家十口,卒得平安归来。”

为什么提到爱徒呢?因为在陈信玉庇佑简又文期间,曾让梁羽生拜简又文为师,学习历史和文学写作。

简又文先生确实值得庆幸自己的遭遇,因为曾经在国难之际悉心“接待、供养、庇荫、护卫”他一家的陈家,仅仅在6年之后就作为一个阶级的一员被整体地彻底地消灭了。

如果历史重演,在中国农村没有任何一个家庭有能力、有情怀再去“接待、供养、庇荫、护卫”一个读书人或一个教书匠的十口之家了。

原本是爱国志士、乡贤士绅的陈信玉,在1950年的土地改革运动中,被一些老百姓挟私报复,将他抓了起来,理由仅仅是陈信玉乃旧时代的地主。

在香港的梁羽生先生闻讯如晴天霹雳,日夜兼程赶往蒙山要解救父亲,半路遇到同学彭荣康,彭告诉他:“你父亲刚被镇压,你回家无异送死,速逃。”梁羽生遂星夜逃亡,一路逃到了香港。

1990年代的《文史春秋》上曾刊登彭荣康的回忆文章。

据彭荣康说,1950年秋,他在蒙山的邻县荔浦碰到了梁羽生,梁羽生说自己父亲被人诬告而遭羁押,家人写信唤他回乡救人。彭荣康说:“现在农村到处都在开展剿匪反霸群众运动,你回去不但救不了父亲,只怕自身都难保。”梁羽生听从劝告,逃回香港。不久,其父陈信玉被杀。

梁彭二人多年以后重逢时,梁羽生先生对彭荣康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大陆土改之后,梁羽生先生几十年未回蒙山。

况且以逃亡的地主崽子及反革命家属之身,他也无法归来。

但身在香港从事报业的他,对大陆政治气候还是非常了解的。

1978年,邓小平南下广州调研,国务院向香港一些机构发出请柬,邀请香港同胞一聚。梁羽生先生赴宴,同时叫侄子陈强中从广西赴广州见他。梁羽生先生与邓小平及当时的广东高层在一个大厅宴毕,出来就把请柬交给了侄子。原来侄子在故乡一直被人怀疑私通海外特务,梁羽生先生叮嘱他把请柬拿回去当护身符用。陈强中回乡之后,将请帖遍示乡邻,乡间宵小看到请柬上有国务院印章,吓得不再敢骚扰。

80年代,蒙山县重修文笔塔,循例要向蒙山籍的乡贤达人化缘,无论你身处何方都收得到这种一意索钱的信函。据说梁羽生先生仅捐了八百元,颇被不少当地人非议,认定他孤寒吝啬。

有明白人斥责他们:梁羽生捐几百元已经算非常给面子好不好?把别人的父亲不明不白干掉了,别人仍捐钱给你,还不满足么?

梁羽生先生对父亲之死始终怀有深重的心结。

1985年,时任广西区的大首领在香港会见蜚声中外大作家梁羽生先生,再次热情邀请他回乡看一看。当问及有什么要求时,梁羽生先生便提出了对其父一案进行甄别的要求。

蒙山县统战部得到指示自然立即进行调查,最后发现梁父陈玉信之死纯属冤枉。蒙山县人民政府迅速专门发文给予平反,恢复其名誉。

获此消息后的梁羽生似乎如释重负,他致函蒙山县委、县政府说:“先父一事终获平反,埋于心中几十年的死结终于解开了”。

1987年2月15日,已经63岁的地主儿子梁羽生在逃离故乡37年之后第一次返回蒙山,受到热烈欢迎。

时值蒙山文笔塔竣工,他题藏头诗一首:“蒙豁虑消天地广,山环水绕见雄奇;文人骚客登临处,笔健诗豪立志时。” 对场面的应酬还算是积极热闹的。

他真实的内心感受,就只有天知道了。因为同年9月他就携妻子远遁澳洲。

我们从蒙山县城出发,在乡村小路上行驶20分钟后,就到达蒙山文圩镇屯治村的梁羽生先生故居。

在这个不显眼的小村庄里,一座年久失修的土坯房屋映入眼帘。房门外早已杂草丛生,年久失修的房顶的瓦片早已坠落,碎片洒满了院内。梁羽生先生祖宅如今唯一只有这座门楼保留下来,还算完整。

但见故居内杂草丛生,墙体斑驳,如果没有门口那块“梁羽生故居”文物石碑的说明,很难想象这里曾是鼎盛一时的陈家大宅,眼前的一切不禁让人无限唏嘘。

关于亡父,梁羽生先生虽然曾说过“解开了心中几十年的死结”,但他其后始终与政治保持着距离,极少回到故乡。即使他知道回去可以得到地方政府的盛情接待。

他甚至放任祖居颓败荒芜,毫无修缮之意。

这和父亲同样在土改时被冤杀的金庸截然不同。

金庸自从在1981年表示“团结一致向前看”之后就彻底放下“杀父前仇”,在后面的岁月里频频和上位者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梁羽生先生毕竟只是个正直本分的读书人,始终在书斋安安静静地创作,以耳顺之年澹泊地退隐江湖,1994年还皈依了基督教。

最后选择远离中土的澳洲作为自己生命最后的归宿之地。

可见故乡对他的伤害是难以痊愈的,当年那个青年带着抢救父亲的期望返乡,却只能在与身陷囹圄的父亲相距几十公里的地方被迫折身,仓皇翻越一座座故乡的山梁亡命奔逃,这样的故乡注定难以成为他人生的归宿吧!

年轻的梁羽生肯定没有放眼华夏的格局,1950年的土改运动全国范围内杀了200万地主,杀人的权利几乎下放到村,地主乡绅作为一个阶级几乎在在一夜之间就这样从中国社会灰飞烟灭了。

那一粒时代的尘埃,落在他家的头上,就是家破人亡的塌天之祸......

可以说,梁羽生先生笔下的江湖有多悲苦,他的人生就有多悲苦。

2009年1月22日,一代大侠终于潇洒离去,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笑看云霄飘一羽,曾经沧海慨平生”。

在澳洲悉尼的麦考利公园的公墓中,一块墓碑上刻着这句话。

墓碑之下,安息着梁羽生先生。

备注:梁羽生先生的生卒时间按墓碑似乎应该是:1926.04.05--2009.01.22;但网络众多资料的显示都是1924.03.22--2009.01.22。特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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