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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那一夜

 唐白甫grpj8q5p 2020-12-21

作者参加湖南知青代表会邵阳知青代表合影

春夜

 刘新华

    那是七十年代初,我和一位不相识的女知青结伴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夜晚。
    头天下午接到公社通知,要我第二天赶到县知青办,然后乘车去参加地区首届知识青年积极分子代表会。刚下乡三年就参加这样的会议,又是第一次去邵阳,不能不说是欣喜万分。仿佛为我道喜似的,老天又下了一夜雨。因为下乡的生产队离乘车的地方稠树塘只有十五里地,我出了一上午工才匆匆忙忙赶去。
        雨后的山野格外的绿,满山的松杉枝头新叶簇簇,嫩绿如玉。留种的草籽田如一床床绿底红碎花被面,错落有致地铺在插满新秧的田垅里。不时从山边的油菜畦里飞出一只野鸡,窜入翠绿的山林,或是在垅深处腾起几起白鹭,扑入淡蓝的天空。呼吸着充满浓浓甜香味的末春气息,我在开车前半小时赶到了稠树塘。

作者(站立者)在乡下办农民夜校
    正是春耕大忙,候车的人不多,有几个听说话好象是供销社的,还有一个姑娘蹲在路边房檐下,背着一个那年代最流行的黄帆布挎包,本该二点到的车到四点了仍未见踪影。这里离县城有六十里,每天仅这一班车,虽说汽车晚点并不奇怪,可眼看着蛋黄色的太阳隐入了西边浓密的云里,心里真有点发毛。那姑娘不时地蹲下、站起,显得比我还急。忽然有两个干部模样的人从那边过来,说车在五里外的水库边被水阻,要我们去那里坐车。仿佛听到了命令似的,我们几个人拔腿就往那里赶去,可等半小时后赶到那里,车却早打转走了。供销社的几个人骂了一通朝天娘,垂头丧气地往回走了,水库边只留下了我和那个姑娘。
    暮色随着山野的水气慢慢漫了上来。两只斑鸠鸣叫着在我们头顶绕了一圈,然后箭一般往水库那边的松林飞去。我这下可真没了主意,回生产队去吧,二十多里路不算,明天那个平生第一遭的会呢?往县城赶,六十里山区夜路,又没带手电,一个人,真还没这个胆。这时,我明显感到了一双急切的目光在盯着我,不,确切地说,是姑娘求助的目光。我接过这道目光,并悄悄打量起她来。

     姑娘个儿高挑,看年龄十八九岁,肤色白里透黄,眉毛不粗却又弯又长,眼睛不大,但那焦急带泪的目光透过长长的睫毛十分令人心动。细高的鼻翼明显在抽动,小而薄的嘴唇让牙咬着,一副强忍着没哭的可怜样。我没走近去,隔着路上一汪水问:“你进城里去?”
    “嗯”,她望着我,重重点了点头。
    “你好象是下乡知青?”我估摸着又问了一句。
    “我下放在法新,”她那长长的睫毛动了动,“我认得你。”
    法新离我下放之地只隔三十里,虽然我不认得她,但同是知青,在这种为难时相见,心里不由一热。“你回去有急事?”
    “我娘得了急病,弟弟年纪小,等我回去照护。你呢?”
  “我明天清早要去邵阳开会,被这背时的车耽误了。”我懊丧地抬头望着西边渐渐暗淡的天空。
    她也抬头顺着我的目光望去,好一会才说:“我们搭队走。”
  “连夜赶到城里?”我不无胆怯地问。
  “你怕?”她问我,声音里透着怯意,也透着盼望。
  “你不怕,我还怕?”我没有打转的余地,只好下了决心。
  她紧张的脸上露出了笑意,暮色中,好象还掠过一阵红晕。
  仿佛约好了似的,我几大步赶在头里,她就在我身后一二米,二话不说沿着公路往县城赶。

作者在农村编印文艺宣传资料
  不出几里地,暮色渐渐染了上来。很多人家冒出了淡淡的炊烟,不时传来主妇招呼男人和孩子洗脚的喊声。那时,杨柳这些地方粮食还没过关,很少有人家煮得起夜饭,洗脚上床,一觉天亮,我们都这么过着日子。
  一些农家透出了如豆的灯光。不时传来一两声犬吠,震得山野汪汪响。山乡的夜来临了。
  天很黑,但光溜溜的路面却还是分得出来。山乡的夜是那样静,我俩一路无话,只听见脚步一轻一重交替响着。天完全黑下来后,我察觉她离我越来越近,不一会儿,就差不多与我并肩前行了。虽然没说话,可她那略带急促的娇喘却十分清晰地在我耳边响着,还有那少女淡恬的气息不时地飘进我的鼻翼,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舒适感觉。
    走了十几里路,估摸是下弦月出来了,微弱的月光透过厚厚的云层,将山野笼罩在灰蒙蒙的夜色里,起伏的山岭隐隐作现,路边树显出了模糊的轮廓.公路也较前亮了些。
    借着朦胧的月色,我忍不住又侧眼悄悄打量起她来。近在咫尺的她,五官清秀,两条小辨随着步伐轻盈地摆动,淡色衣服紧绷着的前胸就象摄影底片中横显的山峰,在蒙蒙夜色中微微地颤抖,十分抢眼。我的心禁不住颤抖起来。突然,瞥见她那发亮的眼光正朝我扫来,我赶紧将目光收回,掩饰地重重咳了一声。

    “喂.你肚子饿吗?”好一会,她终于开口了,声音怯怯的。
    我仿佛才被提醒,我们还是早晨吃了饭呢,真想吃点什么。哪怕喝口水也好,可眼下……“只怪那倒楣的车!”我恨不得骂那司机的娘,当着她的面却没骂出来。
  她在挎包里摸了摸,然后将一样东西往我衣袋里一塞就快步走到我前面去了。
  我一摸,是个煮熟的鸡蛋。那年头,生产队的劳动日价值只有一二角钱,农民养鸡生蛋多用来换油盐,我们知青更是半年难闻蛋味。我问道:“你养了鸡?”
    “隔壁李大娘送给我妈四个蛋,我怕路上打烂,就煮熟了。”
  “那我不能吃。”我追上她,想把蛋塞回挎包。她不让,一双手突然将我塞蛋的手按在挎包内,用力之大,竟使我抽了几次都没抽出来。我的手被她按得发了热,只好答应吃。我抽出手后,又突然将蛋塞在她的手中。
    不知是她没接住还是故意不接,鸡蛋啪地一声掉到了公路上。她显然生了气,别过脸跺着脚,嘴里不住地说:“你去捡,你去捡。”我也感到太可惜,就打燃打火机,俯身在公路上寻起来。寻了二个圈,才在她脚边找到了。我见她生了气,就不再客气,摸索着把蛋壳剥了往嘴里送。刚到嘴边,却被她一把抢过,顺手将另一个剥了壳的蛋塞进我嘴里:“吃这个干净些。”
    原来她又为我剥了一个蛋,我的心腾起一股热流。谁知吃得太快,噎得我饱嗝一个接一个,在夜空里响得分外刺耳。
    这下她可真急了,一边说“慢点咽”,一边就要到身后为我捶背。我连忙拦住她,说“这没用,过一会自然会好。”就这样,我那响亮的饱嗝声一直伴着我们走了两三里地,后来踢到一块石头,惊了一跳,才把饱嗝镇住了。

    她冲我咯咯笑了起来。大半天了,我是第一次看见她笑,虽然夜色朦胧,仍可清晰看见她笑出了一口整齐的白牙和那笑弯了的乌黑的眼睛。我禁不住笑骂道:“鬼精婆,呷了笑猪肉。”
    不知不觉起风了。末春的夜风仍然凉意袭人。但随着风起,天越来越黑,不一会竟飘起凉丝丝的小雨来。
    俗话说,毛毛细雨湿衣裳。不几分钟,我们的头发就抹得出水了。急赶慢赶,到晏田时,打起了雨点子,我们不得不躲进了路边供销社的大门檐下。半湿的衣服贴着冰凉的墙,寒意抑不住地漫了上来。我连忙卷起一根喇叭筒烟,打火的时候,我看见她双手抱着胸,止不住哆嗦了一下。
   在墙侧解手的时候,我发现了半树垒叠过冬的稻草,就抽了二把在房檐下烧了起来。我和她隔草火站着。火光中,她的脸色渐渐红了起来,放着早霞般的光,低垂的眼帘不时抬起,一与我的目光相遇就缩了回去,湿衣服冒出的热气和她身上那股特有的少女气息混在一起不时扑入我的鼻孔,使人格外感到温馨。见我时不时看着她,她的脸越发红了,高耸的胸部也微微起伏起来。
    我看她外衣湿了,想起我挎包里装着一件开会准备的换洗衣服,就对她说:“脱下外衣烤烤吧。”说着把衣服递了过去。
    她羞涩地瞟了我一眼,正要脱衣服,突然嘟着小嘴说:“不准你看嘛。”

    我背过身去,只听衣服悉悉索索响了好一阵,回转头时,她已撑开双手将湿外衣对火烤上了。我当时很瘦,那件黄军衣穿在她身上倒挺合适,只是衣服没扣,碎花衬衣内胀鼓鼓的,火光下她显得既英姿飒爽又妩媚动人。
    火光惊醒了供销社的职工,楼上探出一颗男人头,厉声问:“什么人?想放火了?”
    我忙高声答道:“回城知青,烤烤火。”
    那时的知青谁也不愿惹,一听我说,那颗男人头就缩回去了。
    一共烧了四把草,衣服干了,雨也转为了稀稀细丝。她当着我的面换上了外衣,又冲我感激地一笑。我让她把我的外衣继续披在身上,一起走上了公路。
  细雨仍然未停,头发又快湿了。她突然问我要块手绢,我递过去。不一会,他又让我停下,将那块扎了四个角的手绢套在我头上,说免得弄湿头发,然后自己也戴了一块同样扎结的手绢,边戴边咯咯地笑。
    我也来了兴致,打燃打火机照了照她,只见粉红色的手绢套在她乌黑蓬松的秀发上,“活象一个新娘子。”我脱口而出。
   “你吃我空子,你不老实。”说着伸出小拳头要打我。我赶紧跳开,熄了打火机。   

    夜又宁静下来,只留下我俩急促的脚步和轻盈的喘息。
    细雨终于停了,夜色又淡淡渗现了出来。不知不觉来到了安乐山脚下。我突然记起,这路边的草坡上曾经枪毙过几个人,有人说半夜经常听见鬼叫。这一想心里不禁咚咚发跳,头皮也一阵阵发麻。又想起曾听老人说,鬼最喜欢跟在人后面,于是我忍不住频频回头张望,脚步乱了起来。
    她紧张地问我:“你看什么?”边说边靠到了我身边。
    我强压住心怯:”没看什么。我们唱支歌吧。” 
   “好,你唱头我跟着来。”
    我壮起胆子,唱起了《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又唱《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正当我和她唱《下定决心》时,来了一阵山风,突然她尖叫一声,猛地扑到我怀里,浑身剧烈地哆嗦。
    我全身一阵发紧,强装镇定地说:“别怕,有我在。”
    “前面……”她紧张地说不出话。
    我定睛一看,也骇得毛骨悚然:只见一团白色的东西一会大一会小、左右晃动、无声无息向我们飘来。真碰上鬼了?我心一横,猛一跺脚,大喝一声:“什么东西?滚开!”
    说也怪,那东西滚到路边沟里果真不动了。紧张之中,我已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任她在我怀里哆嗦,我硬着头皮,大声对她也对着沟里那团白东西说:“不怕!怕什么?我们什么都不怕!”
    就这样,我和她相拥着在路中间站了好一阵,不敢动步,除了惧怕再也没有别的感觉。

    我终于猜出,那可能是一团白色的纸或农膜。壮起胆子走近用打火机一看,果然是一团用过的破农膜。   
    我和她先后松开了紧拥的双手。此时我才觉得胸前突然空荡冷落了许多,摸摸背上,一手冷汗。
    从离开那团白色的东西后,她那冰凉汗渍的小手就再也没有离开我的右掌心,直到城边的法相岩才松开。
    半夜过后,我俩终于进了县城。在骧龙桥发黄的路灯下,我俩分手了。她告诉我,她就住在水西门街上,不用送。刚走下桥,她突然又转来摘下我头上的手绢帽,放进她的衣袋,又将她头上那块粉红色手绢帽塞进了我的挎包。
    一晃近三十年过去了,我再也没见过那姑娘,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那难忘的春夜却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中。

刘新华及其作品简介 

1952年生,16岁下乡当知青,历任大队党支书、公社党委副书记、武冈市文化局长、广电局长、宣传部副部长、市作家协会主席、市知青文化研究会会长。在《人民日报》《湖南日报》等发表新闻稿400余篇,创作文艺作品200余件,其中3件在全国获奖。已出版《武冈话》《武冈山歌》《武冈简史》《仕途闲草》《欲望山城》《古城记忆》《燃情岁月》等7部著作。

本刊顾问:龙国武 刘诚龙 俞荣斐

总编:唐白甫

主编审稿:  陆秀   唐建伟

责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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