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掉第一根树枝。映在
临终前他突然瞪大的
眼球上。那些树枝。
那些树叶的万千图案。
我深知其未知,
因为我是一个丧父的人。
我的油灯因恪守誓言而长明
连同稀粥中的鬼脸。
餐桌上。倒向一边的蜡烛。
老掉牙的收音机里,
依然塞着一块砖。
我是一个在
细节上丧父的人。
我深知在万物之中,
什么是我。
我砍掉了第二根树枝和
树下的一个省。
昨天在哪里?
我有些焦燥。
我的死又在哪里?
为什么我
厌恶屋顶的避雷针。
我厌恶斧头如同
深知惟有斧头可以清算
我在人世的愚行。一切
合乎诗意的愚行。
凤凰读诗
阅读陈先发不是轻松的事情。他的诗歌弥漫着一种来自古代的庄重,更有一种源自凝神的神秘与沉潜。然而,恰恰是因为这两种当代诗歌缺少的品质,让我时常不由自主地沉浸在陈先发的诗歌里不能自拔,流连忘返。在陈先发的博客中读到他的近作《伐桦》,我再一次情不自禁坠入一种茫然而又沉迷的诗歌意境。
这是一首怀人之作,但不同于普通意义上的带着甜蜜气息的伤感,而是沉入骨髓的思念。和自己生命血缘最紧的人永远离开了,突兀而决然,容不得你有半点准备,半点心安理得。所以,一个丧父的人,几乎就是一个突然断线的风筝,那种无所适从、茫然无措的情感空白辽阔无边,淹没了我们的知识和判断,留下的是没有边际的心灵伤口。所以,当我们读到诗人砍掉一根树枝的时候,用不着惊讶。因为,此时诗人的举动已经越过了正常的情感状态,抵达了情感失重之中的无意识。在现实世界模糊之后,诗人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在那个幻觉的世界里,树枝是有意义的,因为,它曾经映在父亲临终前突然瞪大的眼球上。这不是现实时间的痕迹,而是心理时间的定格。在这个时间谱系里,没有绵延不断的过程,只有清晰的生命片段。而对于失去亲人的诗人而言,那种过程已经永远折断,只有那种切入心灵的碎片,才是最真实的存在。
包括那“稀粥中的鬼脸”、“餐桌上。倒向一边的蜡烛”、“老掉牙的收音机里”塞着的破砖,这些曾经鲜活的生活场景,此时都已成为诗人心中永恒的静物。它们都曾经是生命中可有可无的花絮,此时却成了最容易让人陷入回忆的生活细节。虽然诗人也“深知其未知”,然而,现在除了这点印象的碎片,别无他物,世界一片混沌。所以,亲人的离世,不仅仅是一个生命停止呼吸,更是许多鲜活的细节渐渐消失的开始。诗人能做的,也无非就尽可能多地挽留这些带着岁月掌纹的细节。所以,诗人才会伤感地说出:“我是一个在/细节上丧父的人。”人生中最悲痛的事情莫过于此,我们无法挽留亲人血肉之躯,甚至无法永久保留那些私人化的记忆。因为,时间,会最终带走一切。也正因有这样的生命洞见,所以,诗人才会有砍掉一根树枝犹如砍断一个省的巨大失落。
在对生命存在与死亡的关照之中,诗人洞悉了生命的宿命和时间的权力,所以,在悼念亲人的时候,诗人也同时想到了自身的存在。而那依然是一个没有结局的开始,是又一个挽留与消逝的对抗,又一次生命陨落、记忆漫漶的轮回。可以这样说,诗人在对生命凝神的谛听中,发现了生命的终极秘密。一切都是不可逆转的,包括陪伴我们后半生的记忆,也不过是生命中的影子,虚幻而不定,惟有砍去那些横在我们眼前的尘世枝桠,才能再次感受生命的脉络、抵达灵魂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