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乳房从半开的衣领里 钻了出来 不大不小,饱满而白嫩 每个从她身边经过的路人 无不瞄上两眼 而她坐在长椅上旁若无人地 给怀里的婴儿喂着奶 神情专注而从容 我想她还是少女时 一定也为它们而羞怯过 绝不会将其轻易示人 多美的乳房啊 站在对面的我忍不住 偷看了好几眼 像一个诗人那样 像一个艺术家那样 像一个孩子那样 像一个男人那样 但总觉得自己更像个小偷 显得猥琐而又心虚 生怕被她发现 暗骂我一句:色狼 奶奶病重的那些天 父亲早早为她买好了寿衣 藏在偏屋的柜子里 有一次被姐姐偶然翻到 伴着惊叫一声,它们被甩到地上 她显然还没做好足够的准备 而我们一天天 暗中准备着 争取和奶奶的节奏保持一致 我们从来都心照不宣 看上去风平浪静 的确,我们都是一致的 每年夏天,这片草地都像以往那样青绿和繁茂, 这让我相信草是不死的。 这一根根脆弱的、屈服的草啊, 它们被践踏,在一场秋风里仆倒, 甚至被连根拔起,被烧掉…… 我也哀叹过每一棵草的一生。 而我 未曾追问过一滴水的去向, 当河水经过我们,浪花 日日夜夜地喧哗—— 我已找到了答案。当 这些古老的汉字再一次经过我的头顶和手掌, 渗透着我的体温、盐分…… 多少个黄昏,我心怀疚歉 我又虚度的一个白天 愧对眼前雄浑的落日 我漂浮的生活愧对大地上匍匐的麦田 愧对我的童年 眼睁睁看着故乡沦落、消失 我愧对安宁的祖先 我的懦弱愧对所有的弱者 那些不幸的人,他们在替我蒙难 我的默不作声愧对这个国家 我的私心杂念愧对 我口中念着的爱 像我身体的牢笼常常 使我愧对这辽阔的人世 我的骄矜使我愧对无数的逝者 我写下的文字一直愧对着诗歌 我未能写下的诗 使我愧对这喧嚣的命运 别无选择,我愿躬身人间 活着 我要拼尽力气 它们灰褐色的羽毛如披挂着泥土, 它们三五成群地翻飞,如被风吹动的枯叶。 冬天的北方,麻雀们凸显出来。 它们应该一直是最生动的一群。 而它们觅食、停留,充满了小心和惊恐, 视自己为外乡人,一副随时准备逃离的样子。 草地上的羊群像白云一样浮动。 它们白得这样纯净,又这样恬静, 像一种无知。 几只新生的小羊欢快地跟在队伍里, 它们不知道 自己那终将被屠宰的命运。 仿佛来这世上只是为了偿还罪责。 我们也不知道。只是看见了,就赞美。 徒手折一根铁丝 从某处有规律地反复地 弯折它很久后 突然断了 它也有不断增多和加深的伤口 因为无比细小,而无法看见 小小的月亮照耀我小小的头顶 也照耀十步之外 堂屋门前的母亲。我想 在我和母亲之间,一定有一个月亮下的夹角 直到我踱到同样的位置,才彻底否定了这个想法 冷冷的月亮,孤独的夜行者 只顾自己行走变幻,从不等人 悬在我们每个人头上的 总是同一面镜子,同一把弯刀 太师庄的庙有两座: 一座在村东北,一座在正中央。 父亲曾把它们的遗址指给小时候的我—— 一个是灌木丛生的小土坡, 另一个,已被铺满方砖的广场覆盖。 在那红色的年代,狂热的人群冲垮了神像。 如今,村周围布满了轰隆的挖掘机。 只有三月初七的庙会仍一年一度。 匆忙的人群在市声里穿梭, 甚嚣尘上如往日的香火缭绕。 像父亲那样,我也要给我的孩子指出庙的位置—— 土地里埋着神灵,远天回荡着久远的钟声。 孩子,我要带你去看一头猪 我要带你穿过餐桌、超市和早市 去见一头完整的猪。 你都长大了,和许多孩子一样 只吃过猪肉,从没见过猪跑。 在动物园里我们找不到猪。 那我们就走很远的路,去乡下 临近年关,你会看到被收割的猪 杀猪 是我小时候常看的戏 它们完整的内脏,和人的结构一样。 可这不是完整的猪。 我该带你走走家家户户 看看那些栏里生长的猪。它们 心宽体胖,只管温饱 不思淫欲。为了长膘,从小 就被人摘去了睾丸和卵巢。 ……对不起,孩子 我没能找到一头完整的猪 这让人感到迷茫 但请你继续跟我走下去 在这条铺着悲伤的路上。 我一生写下浩瀚的文字 能被人念起的 最多只有几首 剩下的都是泥沙 我一生中大部分光阴 都在庸庸碌碌中消匿 能被我记起的 只有很少的一些日子 一些片段 我一生遇见的人 大部分永远是陌生人 我一直爱着的人 更多是在孤独 和相欠中度过 我的岁月在浪费 我的旅途埋没在黑暗里 只有经过的一些路口 和一些路标 挺立着,发着光 像一种绝望 棉花不是一种花 但它也开过好看的花 它没有声音但它也有过 迎风而舞的小小棉铃 我们所谈到的棉花 是一个个干柴般的身体上 顶着的白头 是大片大片的 我们把它穿在身上 我们不再想起它 我们都有一样的母亲 每个名字后面的括号里 标注着这个人的生卒之年 在一道小横线的两端 也有另一些人的括号里 横线后面是空的 ——他们一直是亏欠的 每个人都包括在两瓣大小相同的弧中 都有一个长度相同的横线 死去的人是完整的 而我们是没有做完的填空题 像我们爱着 追索,相遇又离别 我们写每一首诗 所有的残缺之物都值得赞美 我们存在—— 在那些尚未存在的事物里 一个秋天的傍晚 我看见一群鸟 飞过村庄的上空 它们那么小,而天色渺茫 依靠我和大地上的景物 我判断它们在飞行,飞往南方 它们的队形变换像跳动的音符 滑过秋天的空气 落日把苍凉弹奏得更远 哦,那是一个被音乐浸透的瞬间 那是一个普通的傍晚,一群普通的候鸟 经过一个少年 飞向远方。那时我还没有长大 奶奶也还活着。我们都反复看到过 同样的鸟群 我不记得那是哪一年 我只是记得我和一群鸟相遇的一刻 我没有认出它们中的某一只 它们一定也没有认出我 少年总要奔向更远的地方 沧桑的游子 故乡总是一年比一年更沉 久居在村庄里的人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 逐渐减少。像往事的叶子 像他自己的锈蚀,在加深,片片剥落 一个人就是这样像一棵植物一样活着 在父母的根里长大,或者父母在他前方 引领着他 结出果实。当双亲落下,满目苍茫的时候 他的孩子抓住了他 总有什么不断在下降 从一个人脚下淤积,和着汗水 和眼泪,把他变成泥土或石头 一个老年人比一个中年人更沉稳 在村东坟地里祭祖的人认识自己的位置 从东北往西南依次排列的祖先们 像一棵树在生长,那些黄土在迫近 更多的人和事变成尘土在埋着他 像埋着一个根或一颗种子。他感到 自己就是尘土,或其中一粒微尘 好吧,那就从爷爷的堂弟二爷爷说起 他的第一任妻子病死于三十岁左右 大儿子猝死于心梗,时年四十 大儿媳死于次年,乳癌 他们的长子 育有一女,于几岁时夭折。 三儿子的长子,小儿麻痹致残疾 二十岁时死于癌症 而他自己,十年前遇车祸,致左腿残疾 前年死于肺癌。 现在回过头来 再说二爷爷,三年前死于胃癌,年逾古稀 老人的女婿,四年前 因肝癌去世,四十岁余。而女儿 亦于两年后寻夫而去,子宫癌。 现在接着说长孙 ——这有些节外生枝——前年春天 他的岳母病逝,患病多年的岳父 也于第二天撒手人寰,随她而走。 ……似乎有些乱。我是想按顺序 从一棵大树的树干说起,数到一根树枝 和树枝上的树枝 有的折断,有的停止向前,有的还在生长 但很明显,它们盘根错节,像织网 没有头绪。到底能抓住什么呢? 那天和人谈到这些——如此神秘 我想到所谓的风水之说 事实不过如此:浪花推着浪花 顺着一个方向流去 而风无所不在地回旋,吹动盲目的事物 有时我们通过枝条的晃动看到它 而更多看不见的地方,风一直流传着我们。 只有浪花击打着河岸 只有不安分的翅膀冲撞着牢笼 只有深爱着的人最孤独 他和她忍受着被割裂的阵痛 他们在彼此的映照中找到自己 只有病疼敲响了一个人身体的钟声 热烈的心摩挲着衰老的冰凉 岁月在给灵魂加码 它丰富着,喧嚣着 拍击着肉身的疆域 这宿命的界限,这冲不破的樊篱 那广阔而无限的神秘之物 牵扯着一场场冲突和暴动 一次又一次的较量 一首短诗又在形成 他反复修建和布置着词语的边境线 身体之茧下沉 他用他的一生在上升 一片枯树叶夹在你的日记本中 只为你一个人继续活着 一块丢弃的糖纸被一个孩子拾起 种藕的人 没看见莲花里的天堂 节日需要气球和烟花 爱情需要一场穿白纱的婚礼 信者需要行礼、跪拜 复杂而又单调的形式 需要一次次重复 有人花毕生积蓄远行 有人用尽青春 等一个等不到的人 一把刻刀让一块石头 藏进一个人的命运 逝者不需要居所 他的墓碑里有活人的灵魂 凡者从教堂中领取神谕 像一棵树通过根须 和大地对话,那些繁复而无用的事物 在古老的时间里抓住我们 那么,请珍惜你眼前笨拙的恋人 那么,请尝试接纳客套,偶尔 给远方的朋友手写一封书信 请学会孤独。请对那些朴素或神秘的事物 怀着一颗敬畏之心 种子从容绕过头顶的石头 常春藤寻找着灌木和岩壁攀爬着上升 大雨未至,搬家的蚂蚁大军浩浩荡荡 这些微弱而盲目的事物 为何方向如此坚定 我曾追问过一只南飞的候鸟 而它消失在赴命的队伍中 我也听说过非洲草原上长途迁徙的马群 在饥饿、疲惫和猛兽的耽视之下 有多少死于中途,又有多少在路上诞生 只有大地上奔腾的号角经久不息 我也像所有人那样爱过,失落过 我挖着、翻着追问爱情,它从未显现 而年轻的恋人们像浪花推动浪花 我知道那亘古的爱 时刻牵系着,让我不得不献出自己 水滴消散于长河,潮汐向着月亮涌动 万物被那些神秘之物引领 这短暂的此生,这渺小的身体,为何 它如此丰富和美 在流变中我追问着,我敲打着它 我要敲打出它的魂魄 让它交出我,向着那永恒之河 霜白,1977年生,居河北保定。写诗多年,作品见多种刊物、选本。
凤凰精选‖栏目,小编喜好,独立选稿。不定期推送,不接受投稿。
喜欢,就扫一扫 『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编辑团队:东篱,张非,唐小米,黄志萍,郑茂明 设计团队:斌斌有理,聂颖,崔奕 校对团队:清香柚子,因雅而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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