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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选‖谷禾:我看见骨头一点点恢复了肉体的颜色(组诗)

 凤凰诗刊 2020-12-21
我看见骨头一点点恢复了肉体的颜色
1
树疤记

我见过的每一棵树,都留有

大小不一的疤痕,

我从没想过它的来处

和去处。你说它得自风雨,

我不信,却无法举证。

蚂蚁也不信,它爬上去,小心地

探测,一点点地,

进入疤痕内部。出来时,

却生出了明亮的翅膀。也许它有

甜蜜的黑暗,我不曾啜饮,

但它一定也有秘密的疼痛,孤独,

自我治愈的本领。一块块

疤痕,并不影响

树木生长,而且愈多愈茂盛。

我见过一片树叶上的星空,

以及它内部的浩瀚。

一块疤痕,有时流出清澈的汁液,

也有做了蚁穴。但冬去春来,

依然生出新枝,绿荫。

对着疤痕哭泣的女人,疤痕记住了她,

也在她心上留下疤痕。

我年轻时用刀子刻下的名字,

如今也变成了

旧疤痕,随树生长,

一次次地,把我从梦里喊起来,

坐到灯下,忆及从前,

低头时,看见数不清的疤痕,

又从骨头深处泛出来。

2
杀了吧——

“……杀了吧——”我老娘

语气平静——

她指的

是一只此刻昂首阔步

引吭高歌的公鸡——它有雄健的身体

一身发光的羽毛

曾几何时

一个鹅黄色的小绒球儿

在她的身前身后

滚动。敏捷地

捕捉更细小的虫子,一点点膨胀起来

有一次它突然跳上围墙

对着升起的太阳

歌唱起来,一遍又一遍——

……一个乡村的帕瓦罗蒂

但它终归是一只公鸡

盘中的美餐

我老爹手起刀落,鲜血喷溅在门前水泥地上

绽开朵朵梅花

它继续向前冲,慢慢地,不再抖动——

这故事发生在暑假

当我带儿子

从城里回到乡下

“杀了吧——”成为爱的仪式——

一次次

在简陋的院子里举行

我和儿子的目光

紧盯着,透风的篱笆墙上的天空

“老娘。老娘——”我儿子戏谑的撒娇声里

另一个女人

越来越接近我老娘的样子。但你看吧——

她此生,已无鸡可杀……

3
父亲母亲

分开躺着,各守雕花木床的半边。

他习惯枕一份《参考》,灯开到黎明,心忧天下

她则目光望向对面的电视,等待白雪飘落

床头的老式电话布满尘埃,恍惚

从没响过。

夜阑更深,他们和衣而卧,

听窗外蚕咀桑叶,狗吠深巷,露珠自草尖

滑落,背靠着背,也不说话,

只偶尔翻转身体,让风继续从缝隙穿过

仿佛一直在睡——总在睡着。

因为婚姻,他们住一幢房,睡一张床,

争吵,干仗,熄灯做爱,生育,埋锅升炊,抚养孩子。

四十三年里,他们互相猜忌、埋怨,不情愿地

望着儿女们各奔前程,现在,都只剩下

皮包骨头的躯壳。

一万七千个日夜,他们聚散分合。他去到南方,

卖力气,捡垃圾,蹲看守所,死不改悔,白发如雪

她在院子里,剥玉米,摘棉花,搓着麻绳

和半世的委屈。看到从未谋面的孙女

才舒展了一下眉头。

如果这是一个错误,二十万个时辰

是否太长?沉默像一条蛛丝,维系而不折断

时光的手指轻轻一弹

两片灰尘飘向黑夜。这两个人,我的

父亲母亲,也将归于尘埃,成为0,成为

更小的负数……

4
父亲回到我们中间

春天来了,要请父亲回到

我们中间来

春天来了,要让父亲把头发染黑

把黑棉袄脱去

秀出胸前的肌肉,和腹中的力气

把门前的马车

在我们的惊呼声里,反复举起来

春天来了,我是说

河水解冻了,树枝发芽了

机器在灌溉了

绿蚂蚱梦见迷迭香花丛

当羞赧升起在母亲目光里,一定要请父亲

回到我们中间来

要允许一个父亲犯错

允许他复生

要允许他恶作剧

允许他以一只麻雀的形式,以一只跛脚鸭的形式

以一只屎壳郎的形式

或者以浪子回头的勇气,回到我们中间来

春天来了,要允许父亲

从婴儿开始

回到我们中间来

要让父亲在我们的掌心传递

从我的掌心,到你的掌心,她或者他的掌心

到母亲颤巍巍的掌心

春天来了,要让他在掌心

传递的过程中

重新做回我们“披头散发的老父亲” ※

※ 引自张执浩《高原上的野花》

5
许多的骨头

翻地的过程中,许多的骨头

从泥土下钻出来

——白色的,灰色的,支离破碎

也有的保留着完整的形状

粘满了泥土

仿佛一直等在那儿,当我的铁锹

使劲儿插进去

它们得以重见天日

有一瞬间,我听见了它们欢呼雀跃

要不是担心吓着我

它们也许会在阳光下奔跑起来

这许多的骨头啊

从哪里来

楼前的这片空地

不过巴掌大,却杂草丛生

葡萄藤结出累累蜜果

小小的柿子树

到了秋天,却挂一树红灯笼

照亮我回家的脚步

现在我怀疑

这些骨头,才是秘密之源泉

我把它们放进掌心

过不一会儿

也有了和我一样的体温

从骨头内部

沁出的细密液体

是不是它们窝在心里的冤屈呢

枝头的硕果

包藏了一切的苦涩,和甜蜜

什么样的骨头

才拥有这自然的神启

午后时分

时间的安静远胜于子夜

我听见蝉噪,树叶飒飒,打马的秋风

从泛黄的草叶上滚过

我坐回阳台上

点燃一支烟,远远地

望着这些骨头

我看见它们一点点恢复了肉体的颜色

一点点地,又聚拢在了一起

6
俗世之爱

在黄昏的光线里,我爱上了爆米花的

老人和她的乡音

菜市场里垃圾遍地,麻辣烫的香气诱惑着

一群孩子在练习接吻

我爱头顶巴掌大的蓝天——它挽留白云

也不拒绝乌云安家,并且允许流浪的

鸟儿天黑前再飞一分钟

我爱迎面的红绿灯和缓慢的322路公交车

眼睛近视的售票员在反复督促乘客刷卡

恳请大家给老人让座

——我悄悄爱上了她的口干舌燥

当路灯的洪流涌起,我爱上了

所有匆忙的背影,以及他们脸上

数不清的尘埃,我爱上了小区门口的刺槐树

和黄杨护栏里突然窜出的流浪猫

我爱单元门上的小广告:刻章,办证,

招聘,修锁。当钥匙插入锁孔,

我爱上了它发出的“咔哒”脆响

——唉,在京郊,大运河在夜色里去远

这俗世之爱,把我搞得不可救药……

7
和你谈谈一个人的村庄

现在,我来和你谈谈一个人的村庄

谈一谈,消失的原野

以及原野上生息的物种,当春天来临

它们再次上路,比如花斑鸠、茶鸡

白头的苦丁撑着伞浪迹天涯,这时我的嘴唇

湿润了,眼睛却有些干涩……

作为一个背井离乡的人,我没有资格

说出更多的事物,我的故土情怀

甚至比不上屋檐下筑巢的燕子

更不比阳光,照耀着村庄里的父老

成长,衰老,死亡,成为断折的墓碑

或一小撮沙砾……如果一阵风

吹来,我将看到白头的母亲

被缠身的顽疾送上蓝天

这时我的目光却是恬静的,在这

大地一隅,我的爱狭隘,刻骨

又形同虚设……

8
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

我记得多年前的一个夏日

练沟河两岸的麦子已经收尽

一垛垛麦秸,在夕光下

如蘑菇生长,又如初堆起的新坟

我回去村子里看望老去的父母

在土坡路上相遇了一辆陷入泥泞的拖拉机

拖拉机上坐满了一群出远门的农民

他们有比我单纯的笑脸,更黧黑的面皮

我帮他们一起用力

把突突突的拖拉机推出泥泞

他们问我从哪里来,热情地邀我

与他们一起去耶路撒冷

他们说那里是耶稣的家乡

他复活后一直与上帝生活在一起

那里有人世间的天堂

坐一辆拖拉机天黑前就可以到达

他们扶老携幼坐上去

唱着上帝的赞美诗

在我的注视下,一会儿消失在了晚霞里

9

2月13日正午,

在北运河岸边相遇蝴蝶

我看见蝴蝶

停歇在一片枯干的叶子上

铁青的岩石

托举着它

浩荡阳光让它的翅膀有了重量

我看见更多蝴蝶

从夏日的山谷飞出来,为我带来

缤纷的花纹和触须

这个冬日正午,我有瞬间的晕眩

怀疑自己

何曾看见一只蝴蝶

仿佛另一片叶子

它的阴影不断扩散开来。但石头是静止的

阳光也是静止的

当我转身,它消失在更多事物的深处

10
午后

门口的秋千架上

什么时候落上了一层灰尘

我犹豫一下,还是抬手擦去了,并把被芯搭上去

一点点展开

让阳光,晒去藏在缝隙里的凉

我坐在台阶上

看它一点点膨胀,像一个受尽委屈的人

一点点舒展了腰身

几个孩子

聚拢过去,小脸儿贴在被芯上蹭

钻到下边藏猫猫

有几片柿树叶子飘落下来

不远的铁栅栏外

银杏叶子还是一树一树灿烂的金黄

在天黑之前

孩子们不会长大,我也不打算把被芯抱回来

11
暴雨记

这真是我喜欢的时刻——

一场暴雨席天幕地,但没有谁被击溃

小伙子们

在烂泥塘的草地上拼抢

但暴雨已黏合了他们的眼睛

看台上的人群

雀跃,载歌载舞,一刻不停下来

体育场之外

更庞大的雨水。雨中奔命的行人

划动双臂游泳

像一条条美人鱼,女孩子和妈妈

轰鸣的汽车

犁开水浪喷溅在男人们身上

而去天堂的父亲

也从雨水里返身,在一群湿淋淋的雨披中

精光头颅

仿佛孤独的国王

书案上,袅袅的茶香

凉了下来

你看不见我雾气缭绕的脸。你看不见——

一场暴雨

把天与地缝合了,一针一针地

明亮而密集

你看不见白昼的闪电

一座城市

废弃的城墙,钟的秘密心脏——

12
经过我们身边的河流

经过我们身边的这些河流

进入中年以后,我渐渐听到它

并且在自己的身体里看到了它宏阔的影子

我是说,每一条河流

的源头都居住在你的身体里

无论是黄河、长江、松花江、雅鲁藏布江

还是缠绕着村子的涓涓小溪

这是河流的秘密

它不会亲口告诉你

这么多年

我在河边遇见青草、树木、野花

布谷鸟、飞鱼

我遇见挖沙船、铁锚、呜呜的汽笛

葬身旋涡的快艇

我遇见执手相送的人、伤心欲碎的人、一步三回头的人

我遇见一个孩子

他放牧着羊群,一边望着汤汤大水

眼睛里疑云飞渡

到了对岸

放牧的人,变成了一个老者

他的目光明亮而澄澈

仿佛有着河流的宽仁之心

我知道,是流逝的时光粉碎并再造了他

就像这大水

它曾有涓涓的初始,惊涛拍岸的起落

越接近大海的地方

渐渐变成了一个虚无的存在

在暮晚的光线里

注视着落日熔金,一只笨鸟飞起又落下

或者干脆中途消失

成了地理学上一个神秘的词语

唉!我说出这些

从此将不再拥有一条河流的秘密……

13
两只鸽子之诗

它们有时撩动翅膀飞起来,有时落上门前柴堆

间或蹬开柴草,下到院子的泥地上觅食

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但更多时候

它们比我年迈的父母还安静。屋子的横梁上

悬着它们的屋子。它们依偎着

似乎不关心屋外的事儿,羽毛乱蓬蓬的

鸽子自己似乎也发现了,忙不迭地尖着嘴巴

给对方梳理羽毛,偶尔停下来

眼神汪汪地凝视一会儿。这时我年迈的父母

正坐在客厅的竹椅上,肩挨着肩

有一搭没一搭地念叨着什么。阳光从门楣上方的

窗洞里射出来,沐浴着父亲的光头

和母亲的白发,但他们似乎没有觉察

也没有瞭一眼屋梁上的鸽子

而是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念叨着,目光空落落的……

14
写另一只蝴蝶

你有绸缎的肌肤,光线画不出的肢体。

你有颤动的茧衣,

以及正午滴落的雪的睡眠。

水与火的缠绵:从绷断的G弦,

闪电劈开石头。从漆黑的雨,到雨后山川。

这一刻,你如此安静。

一件标本,

你风干的身体,藏有多少隐秘的水分。

而更多个你,被我反复梦见。

白昼消失了

夜色多清浅:一片枯叶从纸的深谷升起来。

15
一点点老去

一点点老去,那些叫伤心的钉子,

叫孤独的锤子,叫寒冷或者温暖的刀子

叫爱情的锥子,一点点远离

每一扇门,每一把钥匙

每一缕清风细雨

每一径枯草上的碎屑,都是神的昭示

美的倏然转身

从我身边走过的少女啊

从我面前跑过的孩子啊

从我脚下爬过的蚂蚁啊

从我眼前飘过的尘埃啊

我爱你们,我用我一百岁的嫉妒爱你们

在夜里,星星燃烧着滑向海底

一匹马来而复去

背上驮着一副空空的鞍子

一场大雪落到地上就变成了一滴水

我伸出手,却不能把它留下来——

……一点点老去。一点点走进

灵魂透明的屋子。坐下来。不说话

看着自己一点点老去

——最先是皮肤,接着

四肢,腰脚,脸,鼻子,嘴唇,

牙齿,接着头发,骨骼,心脏,目光……

我的模样就不说了吧 ——我已老成

另一个任意的你……

16
那么多金色的叶子突然飞了起来

在这个早晨

那么多金色的叶子以近于无限透明的蓝色为背景

突然飞了起来

仅仅因为寒流突至吗

它们就脱离枝头,纷纷扬扬地飞了起来——

仿佛断弦上的千万只蝴蝶

其实是在这个城市深处的某一条街道上

从某一个瞬间

它们义无反顾地,飞了起来

落在你的头发上,脖子里,身体上

更多的叶子,飘飘摇摇地飞落去了你脚下的马路上

——带着悲伤的形状,爱情的形状,时间的形状

但它仅只是一片叶子——

一片无法覆盖你也无发占领你的金色的叶子

在秋末,这个空荡荡的早晨

17
小事件

说到车祸,忍不住心慌起来

早晨经过东关路口,望见福田一辆皮卡

横栽在马路中央,车头已经扭成麻花儿

货厢里的旧家具散落一地

肇事者和遇难者都已经不见踪影,

这让留下的一大片血迹分外刺眼,也有了更丰富的

想象,警察放置了绕行标志,

乘客们议论纷纷,有人还把脑袋伸出窗外探问。

……也是在这个地方,

大约三个月前,搞装修的雷于挺也不幸丧命

我曾请他吃过一次饭,听他如数家珍地

讲述着业主验工的细节,他狠吸了一口纸烟

突然说自己爱上了一个女孩,“她下月才满18岁,

但认识3天就被我搞掉了。”他得意地

笑了,却马上又严肃起来,“我要和她白头偕老。”

他用力挥着拳头。但三天后,

却独自进了火葬场烧红的炉膛。消息传来,

我特意去东关路口站了很久,但终于没有

碰见他爱上的那个女孩。

这么多年,我已经领教了生命的脆弱

越来越多的死,让我快麻木了

甚至父亲说把我抱大的三爷爷死了,

我也只淡淡地应了一句“噢,知道了”就挂了电话

下午带女儿去看牙医,顺着她手指的方向

突然看见一个失去双腿的男孩在借用两只滑板前行

他的整个身体都趴在滑板上,两只灰黑的手奋力向后

像一条鱼在人缝里钻游。

女儿问,“他为什么不坐下来乞讨呢?”

我没有回答她——我又一次目睹了死,

形形色色的死其实和活着没任何关系

譬如人的死,树的死,田野的死,河流的死

天空的死,爱情的死,性的死。

一个国家和民族的死

总有一天我也会静悄悄死去,而且不能选择其一。

18
西海子公园

它是唯一的,夏天我曾去过,

穿过曲里拐弯的两条街,在通州剧场后边,

水面宽阔,浑浊,游艇犁开波浪,独不见莲叶田田。

喝茶的,下棋的,唱戏的,人声鼎沸,

芭蕉扇挥来舞去,占满了廊亭,

城市和它游动的汽车环绕着这座人工的海子,暑假或周末

薄暮时分,这里是孩子的天堂

他们把球踢向空中,自己变成星星,散落进树林,草丛

直到夜深了,斜月一遍遍催促

但现在是深冬,它的荒凉几乎等同于岁月,落叶

化成泥土,水面结了厚冰,

用力踩上去,却没有断折的声音传来,

凿开冰层,也不见鱼儿吐出水泡,

喷水池裸出底部的沙砾,四个石狮子表情木然

海子角的土山比草从还矮,从拱桥上,

能望见栅栏外的满城灯火,但今晚的月光下,

只剩下了我。夏天你和我一起来这里,

但现在,我们天各一方,

公园外匆匆的行人,没有谁停下来,

给我一杯安慰,或者,陪我坐一会儿

现在啊,好像有雪落下来了,并且渐渐

弥漫了我的视线,我冻红的脸

它纷纷扬扬,落在

西海子的冰面上,落在所有的街道、屋顶,

北运河两岸的堤坡,落在向东两公里以外的荆棘丛中

当我睡熟,它继续轻柔地

轻柔地落在所有生者和死者身上

19
在屋檐下,和父亲论生死

我们说到了你的身体,老胃病,

母亲的慢性关节炎,院子里的拖拉机

在阳光下闪着光。我们说到夏秋的收成,

干旱和洪涝,防不胜防的害虫

乘上火箭的化肥,农药,收割和灌溉费用,

狗日的粮价,狗在我脚边

来回蹭着耳朵。我们

说到你的孙女,她想再回村里看你,

但害怕到处飞的虫子,

你笑着,目光有些黯然。我说暑假她会回来的

你说回来好,愿意回来就好。

我们甚至提起了文革中你“挨斗”的情形,

你憨憨地笑了,说就是老少爷们儿逗乐子。

我们接着说到了以后,过两年接你们去北京吧,

或者岳阳、深圳,都行啊。

你说不——你哪儿也不去,你有拖拉机,十亩庄田

堆积的余粮和柴草

有东邻,西舍,一村子的鸡飞狗跳

有血肉造的一座瓦屋厮守着。

这时一片树叶落下来

一片树叶,遮住了我的眼睛,

和更高处的云朵。

我们还是说到了大伯的死。你说人总是要死的,

生病死,喝药死,上吊死,摸电死,

投河死,遭饥荒饿死,

走路上车撞死,犯事儿吃枪子死,

去城里打工累死,

赶上地震砸死,娘肚子就被刮死。

你掰着指头算着不同的死法儿,

你说他挺好,病死——

人这辈子,如草木,如浮尘,生死难料。

这时黑衣白眉的燕子飞起来,

灰蜘蛛停止了作业,

你的目光越过断墙,凝视着变黑的沟河

在那里,河水承载着无根的浮萍,

细小而缓慢,带着未卜的命运

从村子中穿过,

流向下一个村子,和梦境的大海

河两岸有蒿草蔓生,

有刺槐、苦楝和白榆交错生长,

一座座瓦屋,对应着原野上棋布的坟茔

沿着屋顶上升的炊烟

随风飘荡……

20

宋红丽

——1月16日《XX时报》

宋红丽,女,26岁,1979年出生

河南省鹿邑县宋楼村人,小学文化

身份证号码不明

1998年来京务工,当过洗碗工

广告员,在路边卖过假烟和盗版盘

擦过皮鞋,哭过,偶尔笑过,想过死(不止一次)

后到亚运村某工地做炊事一年

欠薪10个月无奈离开

01年在北京站做过两个月票贩子,

羁押15天后释放(无记录),录像厅里

结识了四川仔王小峰(她曾经的男朋友)

02年8月两人同居,

两个月后怀孕。流产。

又过了两个月,

再怀。再流。半年后,第三次怀孕

王小峰人间蒸发

宋红丽咬牙切齿要把孩子生下来

03年8月,宋红丽花70元买下一辆

二手板车,晃悠在通州东关一带

捡垃圾,那里许多住户都认识她——

大肚子河南女人宋红丽

04年4月18日,宋红丽在潞河医院

顺利产下男孩儿小小

4月23日之后换到姚家园市场继续捡垃圾

(其间5天为产后休息)。

受人蛊惑,曾偷偷到燕莎附近站马路牙子,

感染过轻度性病(后治愈)

宋红丽发誓痛改前非

捡一辈子垃圾也不再干这丢人的事儿,

累死苦死也要把小小养大。

2005年1月16日上午9时23分

宋红丽怀抱小小,身背编织袋

横穿京哈铁路时不幸被一辆飞驰而来的

货运列车拦腰撞飞(像一只鸟)

并当场断气。

目击者称,断了气的宋红丽

血肉模糊,但左手死扣着胸前的小小,

右手抓住背上的编织袋,

几个人都不能掰开。

她的板车就停在铁路对面,

(到记者发稿仍停在那儿)

估计她是要赶着把捡来的垃圾送过去。

希望大家一定汲取血的教训,

过马路要格外谨慎,

尤其不要带侥幸心理,

警方欢迎有爱心的人联系小小的收养事宜

垂询电话85895982 

手机139000XXXX

(记者马宇宙 报道)

作者简介


谷禾,1967年端午节出生于河南农村。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写诗并发表作,著有诗集《飘雪的阳光》《纪事诗》《大海不这么想》《鲜花宁静》和小说集《爱到尽头》等多种。部分诗歌和散文作品被译介到海外。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诗选刊》最佳诗人奖”“全国报刊最佳诗歌编辑奖”“扬子江诗学奖”“刘章诗歌奖”等奖项。现供职于某大型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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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诗刊

 『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编辑团队:东篱,张非,唐小米,黄志萍,郑茂明

  设计团队:斌斌有理,聂颖,崔奕

  校对团队:清香柚子,因雅而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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