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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人物 | 司马迁“黑”卫青了吗?

 文殊院士 2020-12-22

在今人看来,卫青是武功赫赫、功在千秋的名将;但在汉武帝时代,他却是士大夫群体群嘲讥讽的对象。(李云中/绘)

《史记》里有一篇《佞幸列传》,开篇就说:不但女人有因为长得好讨得皇帝欢心的,男人也一样。比如汉文帝时的邓通,除了弄水撑船,没别的本事,只是取媚于上,皇帝得了痈疽病,可以为其吸吮脓血。再如汉武帝时的韩嫣,擅长骑马射箭,“常与上卧起”;还有写过《佳人曲》的李延年,也是“与上卧起,甚贵幸”。显然,这一篇讲的是得到皇帝宠爱的各式“花样美男”。

文章的最后,司马迁写道:在汉武帝时代,特别被宠爱亲近的臣子,大抵来自外戚之家。令人惊讶的是后面这一句:“卫青、霍去病亦以外戚贵幸,然颇用材能自进。”

在今人看来,卫青、霍去病是武功赫赫、功在千秋的名将,这里为何突然捎上他们一句?有人觉得,司马迁喜欢李广,李广之死,卫青脱不了干系,李广的儿子李敢,更是直接死在霍去病手里。所以司马迁在《佞幸列传》里提到卫青和霍去病,就是有意吐槽,“黑”上一笔。

“良家子”的鄙视链

谈论这个问题前,可以先看看当时的人对卫青、霍去病的看法。

司马迁也好,司马迁崇拜的李广也罢,出身都是所谓“良家子”,混得出息了,则会被尊为“士大夫”。这是平民阶级的上层,挨着权贵的边,用今天的话说,叫“中产阶级”。

反观卫青,他的母亲是汉武帝姐姐平阳公主家的女仆,嫁给了一个卫姓男子,生了三女一子,后来和一个姓郑的小吏偷情,生下卫青。作为一个私生子,卫青当过放羊娃,做过牵马员,因为姐姐卫子夫得到汉武帝的宠爱,被提拔为建章宫卫总管,实现了阶层跃升。这种出身和命运,从任何角度看,都完美地落在“良家子”的鄙视链上。

而从卫青和皇帝相处时的诸多细节看,他也不像是一个正直、有尊严的大臣。

汉武帝时代,儒学之风盛行。而先秦以来的儒学,恰恰不欣赏大臣在皇帝面前过于恭顺。孟子就说,把顺从当作正当的做法,是小老婆的作风(“以顺为正,妾妇之道也”)。可见当时的“尊君”,是尊一种理想化的君权,而不是具体的君主个人。

卫青恰恰不是如此。他的作风是“和柔自媚”,绝不可能拂逆皇帝。皇帝对他的态度,也像是对一个佞幸,而不是一位大臣。一个最直观的例证是:汉武帝接见祖上是贵族、以亢直敢言著称的臣子汲黯时,一定会穿正式的礼服;对出身卑微、被讥讽为“曲学以阿世”的丞相公孙弘,汉武帝在闲暇时和他见面,有时不戴帽子;而对卫青,皇帝可能一边上厕所,一边和他交流——联系到姐姐卫子夫就是在厕所里得到皇帝的宠幸,这一场景简直暧昧。

“以顺为正,妾妇之道”,这顶帽子简直是为卫青量身定作的。

将在外,君命也得受

龙城大捷(公元前129年)后,卫青成为抗击匈奴的主将。最牛的一次,他率大军急行六七百里,趁着黑夜包围了匈奴右贤王的营帐。此时,右贤王正在帐中饮酒,忽听帐外杀声震天,汉军如神兵天降,一时惊慌失措,抱了爱妾和几百壮骑向北逃去。接到战报,汉武帝欣喜若狂,提拔卫青为大将军。

此时的卫青,是皇帝之下掌握最高军事权力的人。然而,即使已成为一个权贵,他也拒绝行使权贵的特权。

元朔六年(公元前123年),卫青带兵从定襄出发,攻打匈奴。前将军赵信、右将军苏建(他的儿子是大名鼎鼎的苏武)的部队落单,遭遇了匈奴主力,结果赵信投降,苏建孤身逃回。

怎样处置苏建,引发了军中的争论。卫青的军正和长史都认为,苏建在困境中作战,逃回正是不敢有二心的表现,处死他不公平。但议郎周霸认为应该处死苏建。他说:“大将军出征以来,还没有斩杀过偏裨将佐,现在苏建抛弃了他的部下,可以杀了他,彰明大将军的威严。”

这场辩论有一个有趣之处:军正即军队里的执法官,长史是最重要的行政人员,这些人通常比较严苛,但这时都体贴人情,主张宽容。议郎周霸是儒生,平时鼓吹仁德宽厚,这里却表现出极强的杀人欲望。

事实上,自孝文皇帝以来,以“良家子”作为军中骨干的汉军,对匈奴作战一直表现不佳。汉朝的将军们就像二战时的德军将领一样,总结失败原因时,总喜欢归结到元首身上——是皇帝掣肘太多,执法官吏权势太大,让将军们没有足够的自主权。在这里,周霸建议处死苏建,理由并不在于他是否该杀, 而是要通过这件事,树立大将军杀伐决断的权威。

所以卫青的表态也非常严肃:“我侥幸以外戚的身份在军队任职,没有威严不是什么值得担忧的事。周霸劝我树立个人威严,严重违背了做人臣的本分。况且纵使我有专杀之权,仍然不敢在疆域之外擅自诛杀将领。把情况详细报告,让天子自己裁决,由此表现出人臣不敢专权,不也是可以的吗?”

这番谦恭的言辞,实际上如同重重的巴掌,抽在那些良家出身、喜欢鼓吹“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将军们脸上。最后,苏建被皇帝赦免,交了赎金,成为平民百姓。

司马迁的“偏见”

作为新晋权贵,卫青不仅不要特权,也拒绝履行权贵的义务。

战国以来,权贵最重要的义务就是养士,但卫青对这件事毫无兴趣。何以如此?那位死里逃生的苏建,告诉过司马迁原因。

苏建曾向卫青建议:“大将军是天下最尊贵的职位,但士大夫们都不愿称道您,建议您效法古代名将选拔贤者的做法,也这样努力吧。”

卫青显然把苏建当作心腹,愿意说几句心里话:“当初魏其侯窦婴、武安侯田蚡厚养宾客,天子提起来就咬牙切齿。那些亲近、安抚士大夫,招纳贤才、罢黜不肖的事,都是人主的权柄。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尊奉律法,干好本职工作就行了,何必参与这些事呢?”这番话可谓紧扣时代脉搏,看准了历史的发展方向。然而对汉武帝时代的士人来说,像卫青这样的权贵越多,他们改善生活的路径就越少。

《史记·田叔列传》里,讲了一个司马迁的好朋友任安的故事。任安出身贫寒,在基层公务员队伍里摸爬滚打多年,后来当了卫青的门客。卫青有选送门客进郎中令的特权,但他只是推荐了一批出身富贵却毫无能力的人。所幸,汉武帝派来考核门客的官员非常有眼光,发现卫青推荐的人“如木偶人衣之绮绣耳”,于是亲自把所有的门客考核了一遍,这才选中了任安。

这个故事不是司马迁写的,而是后人增补,真实性不无争议。如果是假的,更能说明问题:卫青已经成了不会识别、选拔人才的代表,人们讲述一个权贵有眼无珠的故事时,会把卫青当作“箭垛人物”——不管是他不是他,算他账上就对了。

至于霍去病,他活跃于历史舞台的时间更短,作风更张扬跋扈,当时的风评,还远远不如卫青。

于是我们可以大致确认一件事:对“良家子”、士大夫群体来说,卫青、霍去病本来就是私下里群嘲讥讽的对象,也正是这些人,构成了司马迁朋友圈的大多数。这样或许可以换个角度理解《佞幸列传》那句话:司马迁不是要“黑”卫青、霍去病,而是要向身边人解释,自己为什么另写一篇《卫将军骠骑列传》——因为他们“颇用材能自进”,和单纯的佞幸不一样。

毫无疑问,在李广家族和卫青、霍去病的冲突中,司马迁的感情偏向李广一边,在为卫、霍立传的时候,不可能像《李将军列传》那样寄托着无穷的积郁叹息。然而不容否认的是,现在“黑”李广的材料都是司马迁留给大家的,吹捧卫、霍的材料也是司马迁留给大家的。

比如在《卫将军骠骑列传》中,写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的漠北大战——卫青与伊稚斜单于在大漠交战,战至黄昏,大风突起,砂砾扑面,两军不相见。卫青乘势令大军从左右两翼包抄,将匈奴军阵团团围住……简洁的文字自带慷慨雄健的BGM,激发出后世无数诗人的灵感:大漠风沙,长河落日,铁骑突出刀枪鸣,相看白刃血纷纷,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这仍然是配得上第一流名将的第一流叙事。

宋人黄震在《史记评林》中说:“卫霍深入二千里,声振华夷,今看其传,不值一钱。李广每战辄北,困踬终身,今看其传,英风如在。”认为司马迁偏袒李广,贬抑卫、霍。然而这绝不是太史公本意。司马迁的“偏见”在于,他把喜欢的人物写得动人,但并没有隐瞒、歪曲基本事实。所谓“不虚美,不隐恶”,大概就是这样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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