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陈璞，笔名石桥，甘肃会宁人，兰州市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关山明月》（70余万字），曾获甘肃省黄河文学奖。   接下来几天，天气阴晴不定，早上还是晴天，入夜便淫雨霏霏，连着下一个礼拜，不巧的是海星家里哪位来西京住院治病，她上课罢了，便急急忙忙赶过去照顾，几天工夫人瘦了一圈，我劝她注意休息，她笑笑也就丢开了。 这几日我的心情和天气一样，阴郁难过，我就把自己藏起来，除了上课哪里不去，也不和人说话，躲图书馆看书，或干脆坐那里发呆。当然，我有看经济类书籍，但发现自己对经济没什么感觉，一本经济书籍看不到三页就犯困，所以我把最大精力投入到看小说上。我发现在心情不好的时候，看小说是最好的排解郁闷的法子。图书馆管理员安老师几次向我推荐国外文学，把一本《基督山伯爵》和一本中英文对照的《飘》塞我手里，说这些都是世界名著，拿回去好好读吧，她说：“文学修养都在阅读中，潜移默化最重要。”我想拒绝，和她说我又不想当作家，潜移默化文学修养做什么用，再一个我还是比较的喜欢中国文学，尤其是喜欢明中后期的市井文学，比如《拍案惊奇》那一类，元杂剧也可读一读。安老师就郑重告诉我，那些古本都是些世俗文学，太粗鄙，太大线条，你还是少看的好，像你这个年纪的学生，识辨能力差，最易受蛊惑，倘若做出什么不好的来，都是这些书的影响。我怕她唠叨个没完没了，忙拿起那本《罪与罚》跑回宿舍，也没认真看，丢书堆里就忘了，再去图书馆，总躲着她。后来就有人告诉我说，这位安老师可是个了不起的，她是第一批大学生，还留过学，回国后到我们学校当老师，评副教授那年才三十岁，后来和她班上一个男学生谈恋爱被人举报，那位男学生竟说自己是被逼的，学校处分她，教授是做不成了，下放到图书馆做了个管理员，领工资混日子罢了，也因此而看破人性，看淡人生，对于爱学习好读书的学生，往往要指点，总说国外经济文章强于国内，大学生有了国学基础，再去读一点外国文章，中西结合方是为人做事的根本，那些不听她话的，就要被她呵斥，甚至不借书给他看。听了这个消息，我忙心情激动地找回那本《罪与罚》，躺床上读，于是就看到了人性的冷酷与伪善，看到资本对于人性的扭曲和摧折，我甚至要承认书中表达的那种意识，人是有罪的，人生是痛苦的，每一个人都是道德与良心冲突的结合，是善与恶的结合。这一天下来，我几乎神经质了，要不是常占美跑来找我，我或许会撞墙自杀的。 常占美跑来约我去参观秦始皇陵。自从那回借钱之后，这家伙就开始躲着我，所以这次他才进门，我就毫不客气的骂他，我说我不是阿廖娜，我可以不要那几百块钱，你倒先躲我，可见友谊、朋友这类词语，都是哄人骗人的。常占美莫名其妙的瞪着眼睛看我，半日光景方说：“寒雨，你哪里不舒服，你是不是病了？我们不去骊山，我这就送你去医院。”我喘息一会，说：“好吧，我不计较你的无情，我可以陪你去看秦始皇陵，但来回的路费你掏。”常占美笑道：“这个自然。” 我到西京的第一天，就想看八百里秦川的景致，对历史的遗存是常怀于心，心驰而神往。秦始皇陵可是千古一帝最后的归宿，想起这位气吞山河，文成武德的帝王，最后不过是骊山一抔黄土，冷风凄月，长雁声远，我竟热泪盈眶，心伤而神悲。常占美看我这样子，心中怀疑我受了什么刺激了，忙说：“我也是随口说说，天气不好，我们今天哪里都不去，我陪你喝酒好了。”我说，早就想去看，开学到现在，没一天是闲的，好容易今天有空，今儿必定要去，你不去我一个人去。其时窗外雨声如诉，梧桐含羞，叫人心生凄凉，忧伤难断，真个是冷风残雨愁煞人，这样子下去，即便不疯，也会闷出病来，倒不如出去走走，散散心也是好的。常占美见我态度坚决，只好答应，说那就去吧。一面又说回去收拾东西。看他出去，我忽然想起老家的关山，这时节大概到了落雪的时候了，庄子前面那条葫芦河该起雾了，那雾朦朦胧胧，悄无声息漫过堤上柳枝，漫过晨起的少女的眉梢，白茫茫清凉世界，多美的乡愁啊。西京的秋天来得晚，走得却急切，一夜雨，几竿竹，古刹钟声，响着远古的悲声。我没等来南归的大雁，冬日在不经意间悄悄来到我的心涧。是我的心不静么，还是这样的景致叫人难解心愁？谁知道呢，没人知道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原说好我们两个去，上车时，就见常占美带个姑娘一起过来。心中不快，我没给那姑娘好脸色。我不喜欢跟陌生人一起旅游，尤其是漂亮女孩子。漂亮的女孩子不是风景，但比风景烦人。常占美看出我的不快，央求我说：“寒雨，给我面子吧，我这个女朋友性子犟，我是惹不起的，回来你要怎样我都答应你。”气得我低声冲他说：“我是服你到骨子里了，你是一天离不开女人，哪天非死在女人手里不可。”常占美笑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嘛，死在女人手里，心甘情愿，无怨无悔。”一面介绍说：“她叫林梅，米脂人。我们一个班的，她爸是清涧的县长。”听了这话，我忽然想起哪天齐树柏说的一句顺口溜，便脱口说道：“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三原的媳妇不能看。”林梅咯咯笑起来，说：“这个顺口溜长的很，还有好几句，闲了告诉你们，可不是好话。”常占美忙说那你现在告诉程寒雨好了，他这人最喜欢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我哼了一声，听林梅又道：“这会我不想说，这么多人说不出口。”我就知道里面没好听的，心里倒想了，只是嘴上不想理会她。 原准备我和常占美去，花费上各人掏各人的，现在我决定一分钱不出，全交给常占美去开销，谁叫他带女朋友来，而我孤零零一人。说给常占美，他只求我不为难林梅，我说什么他都能应下，一面双手合十，朝我使眼色。我懂他的心思，他担心我说出他以前的糗事，我敢肯定，在林梅面前，他把自己说到十二分好，男孩子在漂亮女孩子面前，都想当英雄。所以，我先把他使劲儿夸几句，都说给林梅听，林梅就拉住常占美的手，笑出花一样的神色，说：“真的吗，你是这样的吗？”常占美眉开眼笑，挣足了面子，已是大喜过望，心情大好，一路上大方花钱，路费门票饭钱统统包了圆。看他那样子，我心里忽然悲哀起来，我有点同情常占美，他当年追求王清丽，多么的洒脱，时移世易，今儿的他爱得如此的卑微。在爱情的天平上，从来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砝码，因为有人总要高估自己，而有人总会心甘情愿堕落。比如我吧，我说我喜欢星子，我爱她的娇柔，爱她的遥遥的那一份俏皮，但她总是高高在上，俯瞰大地，千帆过尽，她看见的那道风景，不是我。等常占美和林梅牵手低语，嬉笑打闹时，我开始打盹。 来到秦始皇陵下，看那雨丝，细细的飞过眼帘。前面那一尊宏厚的坟冢，被清雨诅咒，却默默无语，我就想，这样的情境，两千多年，年年如斯，而坟冢下面的那个人，曾开启了一个民族的骄傲，塑造了一个民族的性格，孕育出一个民族的文化。可惜他却被骂了两千年，世事的不公，最可悲的是，我们知道真相，却不愿说出来，反而人云亦云，把假话当做真话传颂。林梅拿出照相机，一面指着那道雄立的门牌，一面喊我们照张相吧。常占美选好地方，站好姿势，喊我过去给他们两个照了相，我也照了。常占美去买了票，三人一路随性而走，两千年前的伟大工程就在脚下，我几乎要热泪盈眶了，耳畔响起铮铮鼓角，眼前是烽火狼烟，如果历史真的可以穿越，我希望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金戈铁马，万里奔腾如虎。一边感叹，一边走去，转到一个背角处，林梅又要照相，常占美刚举起相机，就见一个工作人员过来，大声呵斥：“没看见那个牌子吗，这里不准照相。”常占美还要争，林梅眼乖，忙说不照了，我们里面去看兵马俑，拉起常占美超前跑去。 听说平日这地方人满为患，今天下雨，游人不多。俑馆那边也就百十来人，稀稀拉拉散开，点豆子似的，没了往日的热闹繁华。其中几个旅行团，导游一路带着解说参观，我听她口才极好，想跟上去听她讲解，去和常占美商量，林梅首先不同意，说这都是书上有的，中学时早学过的，何必跟里面凑热闹，吵得人头疼，我们自由参观，倒可以多看几处，看得仔细些。常占美因林梅不同意也就不同意，摊开手朝我一个傻笑。我气得笑了，骂他不得好死，常占美就答应晚上请我吃好的，我才不闹。那两个走前面，我随后一一的看过去。先看过一号俑坑，里面兵佣破败，就有点失望。出来到二号坑，不觉眼前一亮，就呆住了，一排排整齐划一的兵佣兀自屹立，两千多年前的纠纠雄师一展在目，姿态各样，目光炯炯。从他们身边徜徉而过，我被这样的浩大兵阵惊得哑口无语。常占美也感慨起来，对我说：“寒雨，老祖宗真了不起。”一时又说：“寒雨，你说秦始皇和亚历山大干一架，哪个厉害。”我嘿的一笑，说：“我敢打赌秦始皇厉害。”林梅说：“你们两个有意思，这不就是关公战秦琼么，哪个厉害，我说关公最厉害。”我忙问她为什么。林梅笑道：“关公成神了嘛。欧洲人封亚历山大为军神，咱们呢，骂了秦始皇两千年。”常占美鼓掌而言：“对呀，老祖宗两千年都干了些什么，尽去骂人，好的也是坏的，该表扬的也骂了。”我听了这话，倒对林梅另眼相看，笑着说：“我可不曾想到你这一层，你的话意味深呢。可不是这样子的，嬴政千古一帝，却被骂坏了，其实他才是真正的明君，胸襟宽广，不然杀尽六国后代，哪来的西楚霸王。”常占美道：“对极了，亚历山大才多少人马，五万有余，六万不足，始皇帝灭楚，动员六十万大军，兵出崤关，投鞭淮河，水为之不流。秦赵长平一战，坑杀赵军二十四万。倘若当时东西方相撞，亚历山大的下场，不会好过燕赵六君。” 常占美悠然而谈，我望着下面井然有序的军阵，战车、武士、军马，何其恢宏，何其威武，磅礴浩荡，用什么样的辞藻形容都不过分。那兵俑形态各异，栩栩如生，有的看上去就是久经战阵的老兵，有的还是稚气未脱的孩童，虽是冰冷的陶俑，但每个人的脸上展示出自信的神态，或许这个正是秦国雄起，六国灭亡的原因，信仰有时候比武力更重要，因为信仰，所以可以舍身，所以不败。常占美和林梅挽手而行，絮絮叨叨还在讲说今古传奇，我站在一个方阵前，听一旁有人说这是秦国乐佣，看时，果然摆出各样姿态，有的屈膝，有的盘腿，有的翘臂，有的侧身，就像一支乐队演奏一曲传奇乐章，诉说平定六国、聚合华夏的辉煌。我的耳边响起惊天彻地的呼啸，金器搏击，烈马长嘶。我看见那个人，哦，他是战神，匹马纵横，席卷天下，囊括四海，并吞八荒，何其雄哉。可是，就在我徜徉在惊天动地的古战场上时，时空瞬间转换，我似乎听见了一声孩子的哭泣，一个女人的长吟，顿悟似的明白了，历史不过是各种声音，胜利者的长啸和失败者的悲鸣的合唱罢了。英雄，是踩着失败者的血迹，才爬上高峰的。 从二号坑出来，漫步在花岗岩路基上，天际的寒雨落在了我这个“寒雨”的脸上，汇成细流，眼泪一样，顺着脸颊流淌。有点冷了，看常占美，他和林梅进了三号坑，我不想去，看一知二，没什么惊奇的东西了。这样的地方，最好的观瞻应该是在肃穆中冥思，而不是走马观花。我没有去躲雨，任由泠泠的雨水打湿自己的身体，浇灌我的心灵，我就想，就让这清冷的雨洗涤了我惶恐的心灵吧。微风细雨中，走过时空轮转的轨道，和那个人隔世对话。他说，我一生为权欲所误，一世孤独，生于寂寞，死于寂寞，活着时没有朋友，死的时候没有亲情，母子陌路，父子猜疑，兄弟怨望。我说，古来圣贤皆寂寞，不唯你一个，汉武有思子宫，宋祖有烛光斧影，屈原投江，贾谊少亡，李白流放，所谓英雄，就要独自尝尽人间悲苦。看他似懂非懂，我又说，荣耀和寂寞就就是个结，谁也解不开的死结。世事艰难，知音难求，末路便是穷途，你何必耿耿于心。他说，后世的人为什么要给我那么多无情的批判，难道我建立的功业不够伟大？我说，因为你建立的功业是九死一生，是艰苦卓绝，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霸业，不是常人可以理解的。批判容易，成事艰难，世人碌碌，能者谤，巧者谗，能者立功，谗者邀名，所取不同，讥谗毁誉，古来如此。他又说，我究竟错在何处？我说，凡建不世之功者，必睿智绝顶，聪明绝顶，必雄烈过人，胆识过人。唯聪明睿智，故不以常理度人，凡事求全责备，喜谗畏讥，便是被聪慧蒙蔽了心智，以此而往，小人道长，君子道消，奸佞盈朝，虎狼布野，故陈胜虽一匹夫，振臂高呼，大厦将倾，这就是你的错处。他便喟喟，无言以对。 神往叫人心倦，我就绕围场转一圈，没看见常占美那两个，好在林梅的照相机在我手里，便到外边找一处照相馆，把照片赶快冲洗出来，胶卷交进去，却说要等一个小时才能好。那就等吧，秦始皇等我两千年，我等她才一个小时，等得起的。心事寥寥，漫无目的往前走着，不远地方是一处新挖的黄土堆，被雨水打成泥浆。旁边一个帆布搭起的帐篷，那棚下几个老者，围炉而坐，煮茶扯闲，谈得起劲，我忙走进去，一面躲雨，一面静静听他们说古道今。听了几句，方明白那堆黄土处，要建一座微型始皇陵地宫，以供游人参观，明白这又是赚取游客钞票的伎俩。听一个中年汉子说道：“始皇陵地宫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烛，不灭者久之，这些缺一样，就不是秦皇陵。”旁边一个浓眉白须老者叹息言说：“现在的人没规矩，始皇陵不是你想造就能造的，挖断了地脉，如何是好？”又有一人说：“都是钱闹的。”我凑过去，小心问道：“老人家，你说秦皇陵那么大土堆，怎么建起来的，听说上面还有享殿，比现在高出两倍还多呢，当年可没起重机，这么多黄土哪里来的。”大概我的问题问到几位老者的痒处，一个瘦削精悍的老者咳几声，举起手指着东北方向，说道：“那边十几里路上有这么大一个湖，那湖就是取土的地方。”我笑道：“那怎么可能，没汽车没火车，十几里路上怎么运过来。”另一个老者笑道：“老祖宗比我们聪明，他们摆的是一字长蛇阵，一个一个往前传送，就过来了。”我想了想，便明白了，咬舌笑道：“那是多少人的大阵啊。”后面那位老者大声说道：“七十万的队伍，后来霸王造反，出动镇压的就是这些人。”我倒有些不敢相信，史书上倒是这般写的，但胜利者的言辞，多半有假。几位老者就又说起韩信的冤死，听火炉旁边那一位迷糊着一双眼睛的老人家说：“当年刘邦登基称帝，大封功臣，韩信和皇帝立誓约定三不死，那是说将来皇帝若要他死，必定要满足三个条件，见天不死，见地不死，见铁不死。”我听得诧异，忙凝神静气听他继续讲道：“韩信功劳太大嘛，刘邦不得不答应下他。后来吕后杀韩信，就是把他吊起来，乘天黑拿竹剑砍死的。”一语出口，几个老者喟然叹息。一个说：“成也萧何，败萧何。没法子，功高震主嘛。” 我就听得索然无味了，便不想待在棚子里，便道了声别出来，看天色灰蒙，雨声渐小，云层却越发低垂沉重，知道还会下的，一时恍惚，想大概是因为我的到来，和某个古代佳人有个千年邂逅，雨便是相思泪，天知人情，相逢何必艳阳天，细雨轻风咸阳东。心愁难断，还是离开这里吧。 我正柔肠百转，常占美和林梅跑来，常占美喘息说道：“好我的祖宗，你跑这里干什么，叫我们好找。”我便指着棚子里面那几位老者，笑着说和他们戏说秦始皇。林梅喊饿了，常占美忙说前面有一家土鸡店，我们快去吃吧。过去问一声，半只鸡要五十块钱，林梅嫌贵，说：“老板，你这是金子的银子的，这么贵。”那老板见她是个女的，也不好说什么，伸出四根指头，说：“四十，要吃就吃，不吃腾地方。”常占美有点急眼，我忙说：“好了，那边有家羊肉泡馆子，五块钱一碗，我请客。”常占美犹不愿罢休，嘟嘟囔囔的，还是林梅拉他离开了方罢。过去要了羊肉泡，热热的吃罢了，一起过去拿了照片，赶到车站买票上车，连夜返回学校。 注：非作者授权转载必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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